◎ 顏純鉤
中國數(shù)千年帝制,皇帝上銜天命,下御臣民,身居九五之尊,從來都是一言九鼎,似乎不受任何掣肘,但實際情況是不是如此呢?
萬歷皇帝登位時才九歲,從小就跟著首輔張居正,他的八個老師和侍讀都是張居正任命的。他的兩位母親受前朝首揆高拱脅迫,張居正獻計除了高拱,從此以后,兩宮太后和萬歷皇帝都對張居正言聽計從。
皇帝批臣子的奏折,都只會在張居正的“票擬”上批“如擬”,或“知道了”。張居正擬的人事任命名單,皇帝都依慣例,圈定排在第一的那個人名。他知道自己貴為天子乃是天意,天意能否長久則在人和,要得人和就要慎選官吏,要慎選官吏只有信任張先生。
萬歷皇帝在張居正死后才真正嘗到做皇帝的滋味。反張派清算張居正,他們揭露張居正結黨營私、生活奢靡等罪行。在幾個月之內(nèi),皇帝的情緒陷于混亂,一方面對張居正尚有舊情,另一方面又想到自己做皇帝甚至被限制到?jīng)]有錢賞賜宮女,不得已將欠賬記下,以待有錢時清還,他的外祖父因為缺錢變賣公家物品牟利,因此被當眾申斥。前后拖了兩年,經(jīng)不起廷臣多番施加壓力,最后萬歷皇帝才籍沒了張居正的家。
消除了張居正的影響,皇帝發(fā)覺自己并沒有真正掌權,在勸諫的名義之下,廷臣批評皇帝奢侈懶惰,個人享樂至上,寵愛德妃鄭氏而冷落恭妃王氏。萬歷皇帝越來越感到做皇帝單調(diào)而疲勞,他主持殿試時出的試題居然是“無為而治”。他下了一道諭旨,說自己頭昏腦漲,需要暫停早朝和經(jīng)筵。一年后這種病還沒有痊愈的跡象,但臣子們聽說皇帝在禁城里策馬馳騁。廷臣于是又奏上一本,勸皇帝要保重身體,注意他身為天子的職責?;实塾终f他火氣過旺,服用涼藥后,足部奇癢行走不便,但廷臣們又聽說,皇上飲酒過多,夜間游樂過度,與嬪妃交往過密等?,F(xiàn)實好像是,皇帝不那么想做皇帝了,廷臣還要他好好做下去。
讓萬歷頭痛的當然少不了海瑞。海瑞的剛正不阿讓很多同儕不滿,他們上疏說海瑞以圣人自許,奚落孔孟,蔑視天子,要求萬歷皇帝嚴辦。萬歷居然批示,說海瑞麻煩多多,不過自己還是原諒他了,又批吏部的建議,說海瑞做官雖然不太行,但他的正直作風還是可以做表率的,還是讓他繼續(xù)做下去吧。
做皇帝做到唾面自干,說他是涵養(yǎng)好呢,還是不得已委屈自己?
按理,君臣互相制衡,這個制度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但可惜皇帝不都是能克制自己的皇帝,廷臣也不都是敢冒死直諫的廷臣,好皇帝碰上好廷臣,實在是低概率的機會。更何況,整個封建體制就是一個封閉的、固化的系統(tǒng),如果他國也都這樣,彼此可以拖下去,但如別國都進步了,我們還自以為天國永昌,那就有被淘汰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