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華
一、大雪封門
這么大的雪,哪怕時間從這里路過,估計也會迷路吧。
那年冬天早上醒來,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到了這句話。也許是因為那場鋪天蓋地的大雪,讓廣闊的長白山系正式迎來了冰封的季節(jié)。白色將統(tǒng)領這片土地半年之久,而我們這個藏在山窩里的東北小村,在經(jīng)過大半個蓋著雪棉被的春、留給女孩子們只有一周時間來穿裙子的夏,以及忙忙碌碌遍地金黃的秋,終于又來到了寒冷的懷抱里,好像一年年時間的輪子骨碌碌地飛快翻滾,就為了過這么一個扎扎實實的冬天似的。
北方的冬季是和冰雪分不開的。當呼吸帶著凜冽的寒氣兒,風不用刮,就把河水凍住了,把田野凍住了,把搖擺的樹枝凍住了,連帶著,把飄飄忽忽的炊煙也凍住了。在這樣的早上起床,可以想見是多么困難。
照理說,那天我其實并不必早起。寒假作業(yè)早已寫完,爸媽又在打工的地方?jīng)]回來,我便徹底“放了羊”,每天真是恨不得一覺睡到中午去。但一場大雪把院子里的柴火垛壓塌了,我心想,家人不在,自己就是半個當家人,只能咬著牙起來承擔一個大人的責任。
可我剛一把掀開厚重的大棉被,一股子寒氣就把我逼得退回了被窩里,呵,真冷,這怎么能起得來呢。
我坐在炕頭上,舍不得被窩那最后一丁點溫暖,便圍著被子從窗戶向外張望。還泛著幽藍的天色里,遠處的山頭已經(jīng)頂上了雪帽子,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雪山。整個世界好像都在它的呼吸里輕輕安睡著。
朦朧的睡意緊緊裹著這片林、這片土、這個小村落。
我長長呼了一口氣,才恍然發(fā)覺,其實下雪是早有預告的。這陣子天色晦暗,一連幾天晚上天都泛著彤色,炊煙直來直去的,只是我一直窩在屋里沒出門,才忽略了大自然含蓄的告知。況且,大雪是封不住山的,山在大雪下仍然是活的,我仍能聽到,有無數(shù)動物和樹根在大口地呼吸。并且,也許一會兒就會有幾個裹著棉褲棉襖、戴著棉帽子的村民,緩緩地在雪房子之間移動了。
不再繼續(xù)想那些雜七雜八,我暖和了一會兒,打算趁著炕還未涼,趕緊起來添火,也趁著倒了的柴火垛里木頭還未濕透,多搬一些到屋里來。我趿著棉鞋下了地,掀開棉門簾推了下門,卻怎么也推不動。原來,門早已經(jīng)被大雪拱上了。
二、傻狍子
我的狗還在不停搖尾巴往外沖。一到雪天,它就格外地興奮,在我腳邊控制不住拼命撒歡。村上的老把頭曾神神道道地和我說過這樣一種有趣的說法,雪是能把一切味道都掩掉的,也能把一切聲音都藏起來。于是,狗便覺得自己終于等來了機會——可以去自由擴展新地盤。
我并不覺得我家的傻狗會懷有這樣的上進心,我更愿意相信,它就是單純地貪玩,想到雪地里去打滾?;蛟S對狗的鼻子來說,雪都是香的,一旦聞到了那一絲的冷氣兒,就跟聞到了香噴噴的狗食似的。
狗還在一個勁兒地往外拱,可我越是想推開門,就越是伸展不開手腳??此谖彝冗呥@副沒心沒肺還搖頭晃尾的樣子,真是恨不得狠狠在它頭上搓兩下。我一邊在心里默默給它的午飯縮了水,決定少給它兩塊大骨頭,一邊用鐵鍬胡亂地把門口的雪往外豁。門剛溜開一個縫兒,它就頭也不回地沖出去了。
外面的雪已有近一米厚,狗跑起來都陷在雪里,可這依然阻擋不了它那顆向往自由的心。不一會兒,它就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中。我趕忙開始收拾柴火,將一些木頭運到廚房去,燒一鍋水,給我和我的狗準備早飯。
天氣越冷,人越想吃暖和的東西,我便轉(zhuǎn)身又到院子的大水缸前,把上面壓著的石頭和木板移開,拿出里面存的凍豆腐,打算熬一大鍋熱湯。
可飯還沒等做,就聽到外面?zhèn)鱽砹斯方新?。它從不這么嚎,叫得都不像是我家的狗了。我猜想它或許是遇上了什么,應該不是和別的狗在打架,便又趕忙緊了緊大衣,拿上鐵鍬,迎著還未全亮的天色,向院子外尋去。
深一腳淺一腳的。我加快了踉蹌的腳步,果然路的盡頭,我的狗正堵著一只一米長的四腳動物。天色有點迷人眼,我以為自己遇見鹿了。它毛色發(fā)黃暗淡,大小也相似,可當我又走近了些,它機靈地閃開了一段距離。我沖它“嘿”了一聲,它竟然又停下來回頭看著我。我打開手電,用光在它身上晃了晃,它又好奇地湊回來了。呵,不用說,這不是什么鹿,妥妥是一只傻狍子了。
我無從得知它究竟是怎么來到了這兒,一般野外的動物都有它們自己固定生活的地盤。這只狍子眼睛在雪色里依然晶亮晶亮的,不像是受傷的樣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趕快趕它走,讓它回到自己的林子中去。
家里鍋上還燒著水呢,我上前打算把我的狗拽回家,可這狍子不知怎的看我要走竟然還傻乎乎湊了上來。這一動,倒是把我的狗激怒了。我一把拎住它往前沖的脖頸子,狗仍躍躍欲試地齜著牙,而那傻乎乎的狍子倒也一點不害怕,還以為狗在和它一塊玩兒呢。我嘆了一口氣,難怪人們要稱它們?yōu)闁|北山中一奇葩了。
三、我家動物園
狍子不肯走,我也不想再在冰天雪地里傻站著。可放它自己在這兒,外一被當成獵物逮走了怎么辦?
狍子不會思考這樣深奧的問題,它只是好奇地看著我,像是把我當成了一個有趣的新玩伴,看我腿動了,就好奇地跟著我一步一挪。最后竟大搖大擺跟著我來到了家門前。
趕又趕不走,呵斥它又害怕驚動了別人會來抓。再一想它可能是在山里沒吃的,我心里就不禁軟了軟。或者等雪小一點再放它回山上?
關于我撿到了一只狍子的事兒,在每三天給爸媽的例行電話里,我可是一句都沒提。一是害怕他們讓我把狍子扔出去,二是以前村上人都說,狍子傻,那養(yǎng)狍子的人豈不是比狍子還要傻。我可不想被人扣上一個超級大傻帽的“威名”。
而且說實話,我養(yǎng)狍子其實養(yǎng)得還挺開心的。
狍子的性格直來直去,脾氣倒是有點和我相合,比如剛來到我家的第一天,自己就不客氣地直接進了屋,湊到白菜垛前吃起了嫩葉子。它好像看啥都新鮮,這兒聞聞,那兒逛逛,像是來我家參觀的小客人。
養(yǎng)狍子的樂趣可比養(yǎng)雞鴨、養(yǎng)毛驢大多了,甚至我覺得它和狗一樣有意思。它讓我家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動物園。雞鴨在籠子里,驢子在棚里,而爐子旁,現(xiàn)在成了狗和狍子的專屬小空間。
每當屋子里燒得暖烘烘的時候,我便蜷在炕頭刻木頭把件,狍子和狗就窩在爐子前。在溫暖面前,它們倒是奇異地化敵為友了,傻乎乎地擠在一塊貪戀著暖??局局?,我們都昏昏欲睡了。我往往會被一陣煳味驚醒,不用說,一定是那兩只傻蛋又把自己的毛烤焦了。我便趕緊上前去把它們從火爐子旁扒拉開,而它們呢,就迷茫地抬頭看著我,像是在詢問我是不是馬上要吃飯了。
我嚴重懷疑,我的狗也沾染了狍子的傻氣,卻也只能憤憤地喊上一句“傻狗、傻狍子”。而它們呢,自然是我叫我的,它們翻個身繼續(xù)睡它們的。
睡意把時間都拉長了。而那一段時間里,大概也是我們一生中難得的共同的安逸日子。因為沒過多久,在院子里溜達的傻狍子就被一個村上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這可了不得,本來在村上,有啥新鮮事都是傳得比飛機還要快,我家有一只狍子的消息瞬間便跑遍了整個小山窩。
這下,我家真成動物園了——還是一個不收門票的動物園。來的孩子只要“出示”兩片菜葉子就進門來參觀,有的甚至“門票”都不拿,仗著村上都是親戚連著親戚,一大早就砰砰砰敲門往我家里跑。
連帶著,時常,我也覺得自己好像也成了被參觀的對象之一——養(yǎng)傻狍子的人啊,真是十里八村頭一份。
周圍的大人都笑我傻,但周圍的孩子們不這么認為,在他們眼里,都覺得我是養(yǎng)狍子的大能人。
四、狍子歷險
因為狍子的到來,那年冬天倒是成了村子最不寂寞的一個冬天。
不過,狍子的名聲比我想象中的傳得更快、傳得更遠。這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一天早上,我家又響起了砰砰砰的敲門聲,聲音比往常孩子們的敲門聲大了不少。我從窗子一看,門外來了兩個不認識的人。我心里咯噔一聲,隱隱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測。
果然,他們說自己是附近上河村的,是來買狍子的。其中有一個穿棉大衣的還在腰上別著繩子,像是認準了今天他能把狍子給帶走。聽我隔著門不耐煩地說不賣,他們磨磨蹭蹭了好久才走遠。
我意識到狍子可能會有麻煩了。
狍子還在地上沒心沒肺地酣睡著,我忽然又想起了不少小時候獵人偷偷逮野物的事兒,那些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記憶,時至今天,我仍然能夠清晰記起粘在網(wǎng)上撲騰著的鳥兒和被夾子逮住的野雞那無助的眼神。狐貍、林蛙、黃鼠狼,好像這世界上就沒有什么是他們不敢去抓的。如果有人也趁我不在家時把狍子給偷走,那可怎么辦?
我心里暗暗盤算著爸媽到底什么時候才回來,可是掰著手指算來算去,距離過年還有二十天。如果明天開春就好了,那樣我立馬就能把狍子送回去了。
可這陣子呢,難道我要用繩子把狍子給拴上不成?
這個想法只在我腦子邊溜了一小下。狍子本來就是野的,哪能擱繩子拴?像是察覺到了什么,原本舒舒服服趴在地上的傻狍子梗著脖子抬起來看了看坐在炕沿上的我。它的眼睛依然晶亮晶亮的,裝滿了全然的信任。我心里陡然酸澀了一下,剛剛,我竟然在想用繩子拴住它,那我和那些逮獵物的人還有什么分別呢。
算了算了,我放下了這些荒唐的念頭。大不了以后我盡量都在家,一直等到明年開春就是了。
又過了一陣,村子里仍然靜靜的,好像那天在我家門口出現(xiàn)的兩個人從來沒來過。我在家已經(jīng)悶了八九天,實在有些受不了,便打算拿上暖壺出門打些豆?jié){,順便透口氣。豆腐坊就開在距離我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來回用不了五分鐘,熱乎乎的豆?jié){打上個一暖壺,三四塊錢就夠我喝上一天。打定了主意我便轉(zhuǎn)身進屋去拿皮帽子,也沒注意關門的事兒,只回身的工夫,狍子就已經(jīng)跑沒了影兒。
我趕緊順著腳印向外追,很擔心狍子會遇到危險。好在大雪地上看不出有什么人的新腳印??舍笞右步z毫無影蹤。
就在我在村子里亂竄的時候,忽然有一雙手把我脖領子一把薅住了,雪花頓時灌了我一領口,涼氣一沖,我一下子冷靜了下來。身后站的正是村里的老把頭,按輩分我還得叫他一聲舅老爺。我低頭一看,他正一手提溜著狍子的角呢。
老把頭開口問我干啥去,白色的哈氣頓時讓他的眼睫毛掛了霜,可是看著他的眼神,我感覺他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我吭哧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在找狍子。
他哈哈一笑,“狍子本來就傻,你一養(yǎng)就更傻了。”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些什么,“那咋辦?”
“還能咋辦,放它回去?!?/p>
五、回歸自然
我和老把頭送狍子回家了。
既是自然里來的,那就得回到自然里去。
老把頭又在說他那些神神道道的話了。我不想張嘴,可不張嘴,風也在往鼻子里灌,再一分心說不定還得摔個大馬趴。而老把頭呢,他走山里的路還是絲毫不費勁兒,就跟走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樣,他像是知道腳下哪兒是深哪兒是淺。一腳下去,都聽不到踩雪的嘎吱嘎吱聲。我只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踩著他的腳印走,一邊聽著他的嘮叨。
碩大的雪花像是漫天的蒲公英花,跟著我們一直送到了半山腰。
“走吧,走吧?!?/p>
那傻狍子便一蹶一蹶地跑了跑,又停下來看了看我,然后便溜溜達達地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
我一直目送它離開,接近傍晚的雪,總是映得一切都有些瓦藍瓦藍的,像是沾染了晚上的睡意。冬天里,大雪將一切痕跡都掩蓋掉了,包括那只狍子的腳印。一切終于都安睡了。而我在心里默默地許愿,希望它一直都能活得好好的。畢竟它和我真挺有緣。
同樣我也在努力試圖放下藏在心里的不舍,我不停克制地安慰著自己,它不屬于我,也從不屬于我,它本來就是這片山、這片林子的,所以,我還有什么可失望的呢?就連我自己,不同樣也是這山林所養(yǎng)育的嗎?
“回家?!崩习杨^在我后背狠狠拍打了兩下。
我們轉(zhuǎn)身往山下的村里走去。
大朵的雪花仍然在紛紛揚揚地飄散著,我想有許許多多動物現(xiàn)在都正香甜地酣睡著,我的狗也還在家等我。而身后,雖然仍是一片冰封,但我知道,明年開春,那生機勃勃的世界又會回到我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