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畫人
1449 年 6 月,面對三路南侵的瓦剌大軍,明英宗朱祁鎮(zhèn)統(tǒng)率 20 萬精銳御駕親征,卻不幸在土木堡全軍覆沒。
這一戰(zhàn)太過慘烈,隨行的文武官員大多死于亂軍之中,活下來的也幾乎都隨同英宗做了俘虜。其中就包括 29 歲的刑部員外郎項忠,他被勒令在瓦剌軍中養(yǎng)馬。
彪悍的瓦剌人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嘉興書生竟趁眾人不注意,挾持了兩匹馬向南而逃,一同拐走的,還有一個他在營中剛剛認識的瓦剌女人。
“與胡婦善,挾而南,走四晝夜食盡。胡婦度不兩活,乃并糧自殺,項得入宣府。后祀歸家廟?!?/p>
逃亡于荒野大漠之中,馬匹疲憊難行,干糧也將耗盡,剛烈的瓦剌女人以自殺成全戀人。項忠則憑著驚人的毅力,徒步七天七夜,終于沒有辜負死者的期望。
不得不佩服瓦剌女人用情的炙熱和看男人的眼光。大難不死的項忠回到明朝后出將入相,官至兵部尚書。
嘉興項氏的先祖于北宋靖康末年隨駕南渡,元代時經商起家。到了明朝,又出了項忠這樣的傳奇人物,開始迅速崛起。
多少代人的奮斗和積累,似乎都在等待一個絢爛綻放的時刻。但此時距離這一刻的到來,還有較長的時間。
土木之變的 76 年后,還是一個炎熱的 6 月,嘉興瓶山邊的項府里,一個男孩呱呱墜地。50 歲的項銓為孩子取名元汴。
自項忠以來,嘉興項氏甲科聯(lián)第,但項忠弟弟項質這一脈卻要低調許多。尤其項質的孫子項銓,“治生無算,盈縮無爽”,靠著經商成了巨富;卻依然“衣恒大布,膳不兼羞”,過著樸素淡泊的日子。
項氏一族從來不缺高官、富商,但直到元汴兄弟這一代,才真正萌發(fā)了文藝的種子。
大哥元淇天真浪漫,所愛不過讀書和作詩;二哥篤壽長期在外做官,最大的愛好卻是藏書和刻書;元汴則很小就與書畫結緣。
14 歲那年,少年項元汴就擁有了屬于他自己的第一件書畫收藏——宋徽宗的《歲安圖》。這個起點著實有點高。
大約一年后,在大哥的重金邀請下,大名鼎鼎的仇英來到項家完成一項畫作的定制。等到工作完成,仇英卻被年少的項元汴留下,幾乎成為后者的“御用畫師”,為他臨摹所有收購回來的古今名作,直至生命的結束。
而在元汴 18 歲這一年,比他年長 5 歲、初出茅廬的二哥篤壽結識了時年 73 歲的文徵明。因為哥哥的關系,元汴得以接觸到這位畫壇宗師。
他如饑似渴地接收了文氏的頂級收藏,并邀請文氏后人作為他獨家的書畫顧問。正是在這些泰斗級人物的影響下,項元汴練就了一雙慧眼,同時繼承了最純正的文人品味。
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后人簡直無法想象。
兄長們對金錢的冷淡讓項元汴自動成為家族產業(yè)的實際繼承者。他“被迫”經營著多家當鋪和無數(shù)的房產。
嚴世藩曾對天下富豪做過一個分檔:家產在 50 萬以上的 17 家列入第一檔。除去無法估算的書畫古玩不計,項元汴以微弱的差距排行次席。
他坐擁無限的財富,而年輕時的項元汴也曾為了書畫古玩之外的事物一擲千金。
相傳他曾在南京邂逅過一名歌妓,臨別之際,“妓執(zhí)手雪涕,意殊戀戀”。以為遇見真愛的項元汴回到嘉興花費萬金打造了一張極精美的沉香床,打算作為下次見面的驚喜。
數(shù)月后故地重游,相見后女方卻如同失憶,直說到有禮物相贈,才有了笑臉。項元汴把巨大的沉香床移置庭中,隨后絲竹聲起,大張筵席,青樓中的姐妹都來向這名幸運女子道賀。
不料酒喝了一半,項元汴突然嘆道:
“我以世上有情種躲在章臺,故不惜千金以買一笑。詎期月之別,便已相忘。絮薄花浮,于今乃信?!?/p>
說罷,他命仆人用大槌碎床,當場焚燒。沉香木燃燒產生的異香飄遍全城,青樓前的那條街便被命名為沉香街。
項元汴沒有繼承項忠的英俊,他相貌平庸,時人常稱他為“項三麻子”。當他隱藏起駭人的財富,才發(fā)現(xiàn)昔日的相好不過是逢場作戲。
在此之后我們再也看不到這位明朝首富的風流歷史,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藝術的鑒藏中去。那個世界,遠比逛青樓、開派對來的有趣太多了。
這天,天籟閣里來了一個朋友。古董商陳海泉帶著懷素《自敘帖》《宋拓定武蘭亭》《盧鴻草堂圖》等 9 卷珍貴字畫前來拜訪。
陳是福建人,此次專程來到嘉興,目的正是將這幾卷書畫售與大金主項元汴。他這次帶來的作品任何一件拎出來,都是藝術史上的銘心絕品。但有個前提,真跡。
作為古董圈的老炮兒,陳海泉總是能從不知道什么地方弄來一些好東西。他也是個奸商,自己養(yǎng)了一個造假團隊,最后的結局就是因為向一位高官售假而被錦衣衛(wèi)捕獲。
但此番與項元汴的這宗交易,他卻不敢造次,因為項元汴手下有太多深不可測的奇人異士了。
王復元,文徵明的入室弟子,精于鑒賞的他專為項元汴搜羅古玩;朱肖海,王復元的徒弟,頂級的作偽高手,專門為項元汴修補書畫;褚勛,書法摹晉人,畫仿宋元名筆……
如果實在難以鑒定,他還可以找來他的書畫顧問——文彭、文嘉,或者干脆拿給他請來的家庭教師董其昌。
除此之外,項元汴還聚集了一批來自四面八方的能工巧匠。西域人蔣少川,專修古琴古鼎;蘇州人章仲玉,出身刻石世家;浙中人嚴望云,木匠大師……
無論是吳門名士,地方豪紳,還是古董販子,民間作匠,都是項元汴的坐上客。他即使足不出戶,每天也能見到各色人物帶來的奇珍異寶,聽他們說起鮮有人知的江湖秘聞。
從 14 歲的那幅徽宗的《歲安圖》開始,根據(jù)翁同文先生的統(tǒng)計,終其一生,項元汴收藏的書畫數(shù)量在 2190 件左右,幾乎占到故宮總書畫收藏的一半。
他建了一座天籟閣來存放它們,今天那些耳熟能詳?shù)膫魇烂?,大都曾經擺放在天籟閣的書篋里。
作為一個商人,項元汴一般都會在購買的書畫卷后寫下購買的金額,并加上他獨特的《千字文》編碼。
他又不只是一個商人。投資藝術,項元汴沒想過變現(xiàn)。對他而言,投資的收益不在金錢,而在于擁有那些作品所代表的輝煌過去和它們所代表的高雅趣味。
這是項氏家族從同時代所有的富豪家族中脫穎而出最關鍵的一環(huán),也是至今我們仍然能夠叫出他們名字的原因。
在項元汴眾多的印章中,有一枚“子孫永?!焙鸵幻丁白訉O世昌”,他無疑希望自己的收藏能世世代代在項家流傳下去。
但相信他也知道這只能是一個美好的幻想。事實上在他去世后,子孫們就陸續(xù)開始了書畫的變賣。在項元汴去世后僅 55 年,清兵攻入嘉興,項元汴的累世珍藏或戰(zhàn)火中化為灰燼,或進入清朝內府。
又過了 50 多年,康乾盛世。太倉人陸時化來到嘉興,還能聽見當?shù)氐墓哦特溨e稱是項氏后人,兜售祖先項元汴當年的遺物。
那一口純正的吳儂軟語絕非作假,只是前人遺跡早如煙云過眼,歸于塵土,消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