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總覺得這個世界最基本的組成元素就是遺憾，好像每時每刻都會發(fā)生令人感到遺憾的事情。所以當(dāng)我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將結(jié)局走向悲劇，最后我還是決定為他們的愛情寫下一個圓滿的結(jié)尾。我希望那些稍稍自卑的女孩終能遇見一個像太陽一樣照耀進(jìn)生命的人，在矛盾中一點點放下所有的不自信和怯懦，千萬不要讓你們的青春像我一樣充滿了遺憾?。蓿?/p>

陳嘉茵覺得好似有一千只蝴蝶從胸腔中飛出，又有上萬顆辰砂在心底碰擊相撞。

新浪微博|@瑆魚_

那時候的愛情啊，像風(fēng)，像霧，像散不開的云，像落不完的雨。我在煙花四起的夜晚小心翼翼地奔向你，怕心跳太明顯，又怕你聽不見。

01

電梯內(nèi)閃動的紅色數(shù)字緩慢遞加，最終停留在十二層樓的位置。門打開的時候，電鉆聲避無可避地傳入了陳嘉茵的耳朵里。

公寓隔壁搬來了新的鄰居，看這架勢是準(zhǔn)備重新裝修一番。掏鑰匙的間隙陳嘉茵瞥了眼聲響發(fā)源地，望見了一個清瘦的身影背對著她。

那人一腳站在屋里，一腳踏在走廊，整個身體懶散地斜靠在門框上，漫不經(jīng)心地指揮工程隊的人：“把這堵墻全部打掉，太礙事了，還有東面和南面打通。臥室的窗臺怎么這么高，我要落地窗。”

細(xì)碎飛揚(yáng)的灰塵順著風(fēng)吹向陳嘉茵，刺激到喉嚨，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對方轉(zhuǎn)過身，和陳嘉茵剛好打了個照面。

眼神對上的瞬間，她猛然一怔。腦中頓時噼里啪啦地炸開一團(tuán)繽紛絢麗的煙花，晃得她昏昏沉沉。

男人卻以一種異常輕松的姿態(tài)揮了揮手，帶著清新十足的笑容說了聲“嘿”。

陳嘉茵的四肢僵硬了幾秒鐘，心跳在短暫的漏拍后瘋狂加速，只是眼底飛閃過的驚訝立刻被平靜所覆蓋，然后沒有任何回應(yīng)地移開視線、開鎖、進(jìn)屋。

她冷冷地看著后面跟過來的男人，抬起手，果斷地關(guān)上了房門。

“砰”的一聲悶響，把周潯帶著幾分莫名、幾分暴躁的“陳嘉茵你和我裝什么陌生人啊”生硬地隔絕開來。

世界太小，小到兩條本不該相交的直線也最終會在某個無限延伸的平面內(nèi)，有了再次碰觸。

她的手心早已汗?jié)褚黄瓦@樣麻木地抵在門后足足站了十分鐘。眼前始終晃著周潯那張笑容過于燦爛的臉，既讓人厭煩又揮之不去。

他總是眉角飛揚(yáng)，眼里有光，一如三月里的青草香。這人的一顰一笑，都像在叩響回到過去的鐘聲，時刻提醒著陳嘉茵曾經(jīng)發(fā)生的點點滴滴。

一幕幕場景接連在腦海涌現(xiàn)，高挑俊朗的少年臂彎里夾著籃球，發(fā)梢濕漉漉的，眼睛亮得像一汪無波的泉，慢條斯理地說：“陳嘉茵啊，喜歡我就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這事兒沒什么不好意思的?！?/p>

他還是那副小少爺?shù)淖藨B(tài)，單手插在褲兜里，唇角揚(yáng)起一抹倨傲的弧度。

前塵往事紛至沓來，終于，沉睡在記憶里的悲慟像潮水般漸次逼近，將陳嘉茵湮沒在時光的罅隙里。

02

高二那年的盛夏比以往更加燥熱而跌宕，香樟樹間流動的綠色被烈日燒灼得近乎透明，聒噪的蟬鳴將整個下午都拉得無比漫長。

期中考試成績單打印出來，陳嘉茵再次登上前三寶座，老師點名夸贊她是考重本的好苗子。話落，已有閑言碎語傳入耳邊：“分?jǐn)?shù)再高有什么用啦？北大畢業(yè)還有賣豬肉的呢?！?/p>

她從不屑于理會這些議論，筆沒停，紙上嘩啦啦列了一堆數(shù)學(xué)公式。后座一個揶揄的聲音橫進(jìn)，帶著吊兒郎當(dāng)?shù)男σ猓骸百u豬肉怎么了？我就特愛吃豬肉。要是陳同學(xué)真去做了這行，我肯定天天光顧，她保證不愁沒生意?！?/p>

末排嬉笑成一片。

老師嚴(yán)肅地敲了兩下黑板，眾人噤聲。陳嘉茵只覺這些嘈雜的談話刺得她脖頸生疼，于是稍稍起身將椅子往前拉了拉，卻忽然被一只腳壓了下去，牢牢固定住她的椅子。

她回頭看，周潯那張過分耀眼的俊臉正笑得春風(fēng)蕩漾。

伴隨下課鈴響起，他長腿彎曲著鉤住陳嘉茵的椅子，眉宇間飛生出調(diào)侃的笑意：“我說陳同學(xué)，不要老是這樣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好不好。”

陳嘉茵皺眉，冷冷地丟下一句：“幼稚?！?/p>

剛準(zhǔn)備扭頭，就被周潯用筆頭戳了戳肩膀：“喂，你別這么‘冰山嘛，我好歹也是愿意為了你天天買豬肉的人，至少對我溫柔一點吧？”

“要你管?！标惣我鸬闪怂谎?，轉(zhuǎn)身收拾課桌上的試卷和書本。

周潯，班上英語老師的兒子，?；@球隊中鋒，五官端正、性格開朗，總能和大家活躍地打成一片——屬于學(xué)生時代里最鬧騰的那部分男生，也是最受女孩歡迎的那類人。

可在陳嘉茵眼里，那是炎炎夏日中除了蟬鳴外的另一抹聒噪。

他周圍有挺多朋友，話題從體育球星到軍事政治，又從新買的限量款手表到幾千塊錢的運(yùn)動鞋。這些富家子弟在POS機(jī)上隨隨便便刷一下信用卡，消費金額就是她不敢想象的數(shù)字。

上帝只需動動小手指就能將自己和他們隔開塵埃與云端的距離，“天意”不過如此。

所以，當(dāng)周潯把腳伸到陳嘉茵椅子底下晃來晃去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地翹起自己的椅腿，對準(zhǔn)他顫悠悠的腳，毫不猶豫地壓了下去。

青春期叛逆標(biāo)志之一：就是討厭你。

03

一連好幾天周潯的腳都變得安分許多，陳嘉茵則靜候著他的報復(fù)。只不過直到學(xué)期末，她也沒有見到對方采取任何措施。

高二尾聲階段，自習(xí)課堂的氛圍緊繃成一根快要拉滿的弓，直直對準(zhǔn)期末沖刺的靶心。眾人皆為手握鋼槍的戰(zhàn)士，只等戰(zhàn)旗一揮，便要沖向考場，過關(guān)斬將。

沒過多久，班主任通知學(xué)生下樓拍攝一張掛在校宣傳欄的集體照。即將轉(zhuǎn)戰(zhàn)高三，這節(jié)從海綿里擠出水的空隙，成為大家難得的歡愉時光。

同學(xué)們按照指揮站成半圓形，然后等待相機(jī)的鏡頭掃過人群。也不知何時周潯竟站在了陳嘉茵的斜后方，當(dāng)五十二張嘴巴異口同聲地喊出“茄子”時，她的馬尾辮忽然被人扯住，力道不重，卻足以讓她詫異地回過頭來。

眼前明晃晃的，是男生惡作劇般的笑容。

快門按下，瞬間定格，陳嘉茵的表情有些茫然而木訥，視線里扎進(jìn)周潯被濕氣暈染開毛邊的輪廓。他們都定定地維持了一秒，因此錯過了看向鏡頭的最佳時機(jī)。

在全班其他人整齊面向鏡頭的襯托下，他們在畫面里顯得異常突兀。陽光明媚，映得兩個人都好像深情款款。

照片一出，立馬在同學(xué)間引起轟動，打趣聲夾雜起哄聲吵吵嚷嚷。陳嘉茵在眾人的簇?fù)砝锖藓揶D(zhuǎn)身，正巧撞入了另一位事件主角似笑非笑的眉眼中。

“周潯，你故意的吧！”她生氣地問道。

“我覺得照得挺好呀?！彼е@球湊近端詳一番，嬉皮笑臉地說。

“無聊?！标惣我鸶纱嗟刈柚沽怂脑?，挪了凳子坐下。宛如豎起一道隱形的屏障，將男生自動隔離在外。

周潯佯裝無奈地嘆息：“陳嘉茵，我們前后桌快兩年了，你對我的態(tài)度還是這么冷冰冰的，為什么啊？”

對方仍然把他當(dāng)空氣，緊接著拿起筆開始算題。

“喂，你不會是暗戀我，心虛吧？”

周潯仿佛鐵了心要逗陳嘉茵開口一般，清了清嗓子，絞盡腦汁地吸引她注意：“我說陳嘉茵啊，喜歡我就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這事兒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這一次，周潯不但成功讓陳嘉茵開了口，還引來了班上眾人的轟然驚呼。

“可是，我不喜歡你?！标惣我鸾K于抬起頭，淡定地迎視上他的目光，“周潯，你知道的吧？我一直都討厭你?！闭f完她還把座位往前移了移，似是刻意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四周熱鬧的嬉笑聲都在她寒冷的氣場中歸于安寂，周潯看著她清冷的臉，漸漸收斂了嘴角的笑意，難得地沉默了下來。

04

要問陳嘉茵為什么討厭自己，他思來想去，無非是那一次比賽。

原本陳嘉茵是代表全校參加國際物理競賽的內(nèi)定候選人。為了不辜負(fù)老師的期望，她熬更守夜地苦刷習(xí)題。直到她信心滿滿地填好報名表，才得知此次學(xué)校選拔的參賽人員調(diào)換為周潯。

他想向她解釋這一切都是他母親擅作主張向物理老師推薦自己，但陳嘉茵的目光涼涼的，像是升騰起千里冰封的寒氣，看得周潯渾身發(fā)毛，又張不開嘴。

最后，她只是淡淡地?fù)u頭：“沒關(guān)系，我會證明自己的實力?！?/p>

可天不遂人意，那場比賽周潯以第一名的佳績摘得頭籌，一時之間躍為校園風(fēng)云榜首人物，深受老師們的青睞和偏愛。此后大大小小的各類競賽學(xué)校都優(yōu)先委派他出馬，贏得的榮譽(yù)數(shù)不勝數(shù)。

陳嘉茵目送著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向領(lǐng)獎臺，又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致辭感謝，她咬了下嘴唇，胸口登時灌滿了突如其來的不甘與嫉妒。

像周潯這種生下來世界就充滿鮮花彩虹的人，卻要用最云淡風(fēng)輕的姿態(tài)，奪走本屬于她的僅剩的光芒。

自那時起陳嘉茵更加勤勉上進(jìn)，她花費的學(xué)習(xí)時間要比別人多出三倍，連周末也全天泡在圖書館看書自習(xí)。她仿佛一臺運(yùn)行精密的機(jī)器，嚴(yán)格自律地規(guī)劃好作息安排，并為之付諸高效率的行動。

說實話，周潯打心底敬佩她的毅力。他向來沒什么學(xué)習(xí)的耐性，只不過仗著點小聰明成績還算不錯。但看見陳嘉茵不知疲倦的模樣，他竟感覺沉寂了很久的某樣?xùn)|西再次被點燃，連同桌都驚訝于他忽然的刻苦好學(xué)。

某個早自習(xí)，周潯起身從抽屜里掏出一套競賽精選題，帶著點小心翼翼，放在陳嘉茵手邊：“這個送你，下次比賽我主動放棄，然后我跟老師推薦讓你去……”

“周??！”陳嘉茵不耐煩地打斷他，轉(zhuǎn)手將習(xí)題冊按回到他手里，一字一句道，“你憑什么以為，我會接受你的施舍？”

她的眼睛亮亮的，似有若無地跳動著炙熱的火苗，一如此刻的日光。她好強(qiáng)、隱忍、堅決，是普通女孩很少具備的模樣。周潯覺得陳嘉茵就像一個倔強(qiáng)的勇士，孤身一人地披荊斬棘?？伤麉s鬼使神差地想要窺探，盔甲上那條裂開的縫隙中，會露出怎樣一個柔軟的、獨一無二的靈魂。

05

陳嘉茵第一次呈現(xiàn)軟弱的一面，是在周四下午的八百米體測上。

她始終游蕩在隊伍末尾，呼吸頻率全然紊亂，雙腿軟得發(fā)抖。當(dāng)陳嘉茵作為最后一名氣喘吁吁地趕到終點時，體育老師非常不近人情地又罰了她三圈。

憑空冒出的一千二百米仿佛天文數(shù)字，砸得她神志模糊。中途蹲下系鞋帶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鞋跟處開了膠。

她家境并不寬裕，父母都是廠礦里的小職工，一月的薪水也僅夠三口人吃飽飯而已。

這雙鞋是地攤上打折促銷的便宜貨，她有幾次想換一雙新球鞋，但看見父母省吃儉用的樣子便如鯁在喉，愣是把話咽回了肚子里。

操場上的人散得七七八八，陳嘉茵記不清自己跑了多少圈，只記得小腿像灌了鉛一樣的負(fù)重感蔓延每一寸肌膚，以及眼皮合攏的最后一瞬，視野中一晃而過的熟悉身影。

她再次睜眼是在醫(yī)務(wù)室，夕陽余暉從枝葉間漏下斑駁的光暈。周潯的臉籠罩在落日的余暉里，陳嘉茵調(diào)整思緒，過了好幾秒，那些渙散的光圈才漸漸落實。

男生立時展開一個如釋重負(fù)的笑容：“你終于醒啦，原來你有低血糖，剛才你突然暈倒嚇?biāo)牢伊?，還好校醫(yī)說你沒有大礙?！?/p>

其實是最近母親大病一場，家里微薄的收入全部用來繳納醫(yī)藥費，她的生活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經(jīng)常三餐只拿面包充饑，因此才會體力不支而暈厥。

陳嘉茵輕聲道了聲謝，便下床穿好鞋子，一言不發(fā)地朝門外走去。

周潯好脾氣地跟在她身后，卻看見了女生背部因為汗?jié)穸@現(xiàn)出的內(nèi)衣輪廓和隱約的花紋。

“那個……等一會兒再走吧?！?/p>

陳嘉茵停下，回頭望他：“為什么？”

周潯遞給她桌上的葡萄糖水，將無中生有的囑托搬上臺面：“醫(yī)生說你要多休息?！?/p>

“不用了，馬上要上課了?！彼p聲拒絕，轉(zhuǎn)身欲踏出門時卻被周潯抓住了胳膊。

他指了指風(fēng)扇，帶著點小心翼翼，觀察著陳嘉茵的反應(yīng)：“我說，再吹一下風(fēng)吧?！?/p>

逆光下，少年略短的發(fā)、修長的手指、明朗的笑容，就那樣猝不及防地跳入她的眼。

胳膊上男生指尖的溫暖，在她的神經(jīng)里被添枝加葉地放大，由碰到的那一處皮膚為開端，向四面八方火速燃燒起一陣熱浪。

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塌陷，又從黑暗中盛開纏繞的藤蔓，如潮汐一樣浩瀚地從頭頂漫了過來。這種異樣的情緒有點超出陳嘉茵的預(yù)期范圍，她必須立刻控制住。

05

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陳嘉茵都說不清對周潯的感覺。只是再想起他那副絢爛到刺眼的笑容時，似乎沒有那么令人討厭了。

隨之而來的是潛意識里不斷浮現(xiàn)的別扭感，比如派發(fā)作業(yè)的時候，手指無意間掃過他的名字竟會有微微的停頓，心跳和腳步一樣變得輕快。

周潯對著發(fā)呆的她打了個響指，趁機(jī)將一整袋糖塞進(jìn)她懷里，稀里嘩啦地問了一大堆：“陳嘉茵，你喜歡什么水果啊？草莓，還是西瓜？對了，你愛不愛吃榴蓮？或者巧克力呢？”

沉沉暮色里，少年的眼睛澄亮如黑云背后高懸的星辰。陳嘉茵愣怔半晌，才搖了搖頭：“我的低血糖沒那么嚴(yán)重?！?/p>

“凡事還是以防萬一好啦?！?/p>

架不住周潯堅持不懈的追問，陳嘉茵只好妥協(xié)地回答他今天想吃什么，明天想吃什么。

像變戲法似的，第二天筆袋里定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相同口味的糖果。

清甜纏繞在舌尖，漾開散不去的香氣。

麗日當(dāng)空，滾燙的風(fēng)卷過天地間的每一片落葉，草種徐徐飄散，流水潺潺。好像這一刻的世界變得鮮活起來，萬物都被渲染上斑斕的色彩。

她想：原來這就是十七歲嗎？

2002年秋，緊張而充實的高三拉開序幕。

桌上的試卷堆積如山，黑板右上角鄭重其事地寫下“高考倒計時”五個大字。師生間傳閱的是“五三”“黃岡”，空氣里流淌的是稿紙墨香。

近期老師要求班長組織學(xué)生統(tǒng)一購買各式各樣的模擬卷，壘成厚厚一摞，加起來要花兩三百塊錢。

下課后，班長挨個收錢，輪到陳嘉茵，她將身上僅有的一張五十元鈔票緊緊攥在口袋里，通紅著臉小聲說：“我可以不買嗎？”

班長轉(zhuǎn)述道：“老師說每個人都必須買的，以后他會講這上面的題。”

陳嘉茵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掏出皺巴巴的紙幣，默默抿了抿嘴唇：“剩下的我會盡快補(bǔ)交給你?！?/p>

班長有些為難地看著她：“可是下午就要把錢交齊了，你這連四分之一都不到啊。”

正值課間，來往的同學(xué)看熱鬧似的朝她望，眼神中有八卦、有驚奇，也有多嘴多舌的人傳三過四。

“好像是沒錢啊。”

“不是吧，這才幾百塊而已?！?/p>

“她家本來就很窮啊，你看她的鞋爛成那樣都沒換過。”

敏感而尖銳的字眼像刀錐般深深刺入骨髓，那些不懷好意的聲響始終縈繞在耳邊，如同殺人不見血的惡魔，把她靈魂里殘存的一絲羞恥心也狠狠榨干。

陳嘉茵臉頰火辣辣的，抬眸的瞬間，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拍下好幾張紅艷艷的百元大鈔。

“我一起給了?！?/p>

周潯一秒點燃霸道總裁模式，就差腦門上寫下“敗家”兩個大字。

班長拿著錢離開，陳嘉茵卻沒有因為男生的慷慨相助而心懷感激，反而出于某種隱秘而矛盾的心理，她對周潯那種熟悉的厭惡感正在體內(nèi)一點一點地復(fù)活。

或許陳嘉茵應(yīng)該對他說一聲謝謝，但話到嘴邊卻成了火藥味十足的“關(guān)你什么事”。

周潯還是那張見慣了的笑臉：“我想說都是同學(xué)，順手幫個忙嘛?！?/p>

陳嘉茵瞪著他，那股不服輸?shù)膭艃阂幌伦泳蜕蟻砹耍骸板X我會盡快還給你的。”

“算了，這才幾個錢……”

“我說了我一定會還給你的，還有，請你不要再管我的事！”陳嘉茵下意識地捏住自己衣角，壓抑住內(nèi)心洶涌的情緒。

我們不是一路人。所以，請劃清界限吧。

最后一節(jié)晚自習(xí)，陳嘉茵呆坐在課桌前，盯著面前一字未動的物理題。

筆帽晾在一邊，擱筆太久后，筆尖緩緩墜下一滴墨汁。小小的，暈開細(xì)云樣的紋路。

再一滴，是透明的液體砸在紙面。

好似睫毛掉進(jìn)了眼睛里，陳嘉茵抬手去揉，有溫暖的水包裹住指尖，濕熱而突兀。

世界大雨滂沱，海潮翻騰泡沫。

她想：原來這才是十七歲啊。

06

一場小風(fēng)波就此結(jié)束后，生活同以往每個乏善可陳的日子一樣向前邁進(jìn)。唯一不同的是，陳嘉茵和周潯冷戰(zhàn)了。

更準(zhǔn)確來說，是陳嘉茵單方面和周潯冷戰(zhàn)了。

男生有些不明所以，撓了撓眉，一臉苦笑地詰問她：“我說陳同學(xué)，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啊？”

陳嘉茵絲毫不理會周潯的搭話，筆尖猶豫地拼寫出一行模棱兩可的英文單詞，又被她默默畫掉，心底無端升起一股煩躁。

周潯把腦袋歪向陳嘉茵的側(cè)面，看清她那堆亂七八糟的字母后，咧開嘴爽朗一笑：“哈，不就是記不住單詞嗎。”他從書包里抽出一個藍(lán)色封皮的筆記本，遞到她桌上。

“給你的，英語筆記?！?/p>

陳嘉茵的眼睫輕顫了下，語意決然：“你拿回去，我不要?！?/p>

周潯臉上的笑容未消，他站起身轉(zhuǎn)移到陳嘉茵的正前方，將筆記本霸道地壓在她作業(yè)本上：“給你的就是給你的，這可是我媽任教十年總結(jié)的重點，多少人想要我還不給呢?！?/p>

女生剛欲開口就被他立馬打斷：“反駁無效。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就把你的數(shù)學(xué)筆記借我看看好了?！?/p>

“我沒有做筆記的習(xí)慣?！?/p>

“那太好了！陳嘉茵，你記得欠我個人情啊?！?/p>

這句話持續(xù)在耳畔循環(huán)播放，病毒似的占據(jù)了每一條神經(jīng)。她想了想，還是翻出一本自己整理的數(shù)學(xué)錯題集，在周潯離開座位的時候，悄悄塞進(jìn)了他的課桌里。

上大學(xué)前，陳嘉茵換了手機(jī)號，和周潯唯一的聯(lián)系被她親手?jǐn)財唷?/p>

她利用每年的獎學(xué)金貼補(bǔ)學(xué)費，還被知名報刊聘請為專職寫手，出版的圖書銷量過萬。

過去的自卑好像被如今的輝煌慢慢地涂抹干凈，她馬不停蹄地編織出一個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只是偶爾在落筆的片刻晃了神，男生似笑非笑的眉眼在時光的封印中一點點蘇醒。

原來每一篇小說的男主角都有他的影子。

原來想念是這樣悄無聲息。

五年的光陰匆匆流逝，此時的周潯也在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商務(wù)地段擁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工作室，西裝革履，豪車相伴。

直到再次在走廊相逢，她才恍然從混沌中驚醒，不由得思索：他怎么會住這？

電梯門即將關(guān)上的一瞬，周潯快步趕到，側(cè)身擠了進(jìn)來。

曾經(jīng)鮮衣怒馬的少年褪去青澀，桀驁的眉眼變得沉穩(wěn)，連打招呼的語氣都像極了官方式的寒暄。

陳嘉茵微微頷首，有些無所適從地問道：“你怎么搬來這了？”

“你說我啊。”周潯笑一笑，“我女朋友喜歡這兒，我就來陪她了。”

陳嘉茵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女朋友”三個字清晰而刺痛地扎進(jìn)肉里，半晌才緩過心神。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居然連呼吸都能把胸腔壓抑得脹痛。

她強(qiáng)顏歡笑：“恭喜你啊?！?/p>

周潯漸漸收起了嘴角的笑意，目光清冷地落在她身上，只淡淡“嗯”了一聲。

電梯一層一層地下降，雙方默然良久，也沒有微風(fēng)攪亂。周潯終于緩緩開口道：“下周我就要去美國了，如果發(fā)展順利的話，也可能以后不會再回來了?！?/p>

陳嘉茵張了張嘴，擠出一個笨拙的笑容：“那很好啊，事業(yè)愛情雙豐收。”

周潯不言不語，神情淹沒在長睫投射下的黑影中，使人看不真切。

終于抵達(dá)一樓，陳嘉茵立即跨出了電梯門，她害怕再多待一秒都會難受得窒息。

沒走兩步，手腕忽然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往回拉，她由于慣性趔趄了一下，皮膚迅速蔓延開一片熾熱。

他握得很緊，像是恐懼手里的沙礫會從指縫流走般緊緊抓住。她抬頭望去，他的眼眶好似汪洋，深沉潮濕，眼底布著些許血絲。

積攢已久的憤怒終于爆發(fā)。

“陳嘉茵，五年前你一聲不吭地離開，現(xiàn)在又要若無其事地走掉，你到底想怎么樣？！”

她突然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周潯仿佛意識到了手指的用力，于是緩緩松開，炙熱的目光里掠過一絲光亮，隱隱帶著哀求。

“陳嘉茵，只要你留我，我就不走了?！?/p>

09

那些隔著山海的回憶如洪水席卷而過，朝著生命盡頭奔騰不息。

陳嘉茵像被咒語定住，所有的理智頃刻崩塌，待反應(yīng)過來才意識到自己聲線顫抖地說了一聲：“好。”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直到被霸道地拉進(jìn)一個溫暖的懷抱。

周潯像是要把這些年的歲月一并掰碎了揉進(jìn)懷中，埋頭在她耳邊呼著熱氣：“這回可是你留我的，不許反悔。”

他似乎沒怎么變，還是那個笑容燦爛到讓陳嘉茵覺得刺眼的少年。

自始至終他們愛得都有些愚笨和晦澀。五年前的她不懂表達(dá)，只想把那個努力靠近的少年遠(yuǎn)遠(yuǎn)推開，生怕被他窺見以冷漠掩飾傷口的自己。以至往后的許許多多次，她都悔恨于當(dāng)初的膽怯和別扭。

他也說不清是何時喜歡上的陳嘉茵。大概是她與其他女生不同的冷靜自持，在困難面前故作堅強(qiáng)的隱忍，抑或是她不經(jīng)意的微微一笑，無端讓他想起天邊清冷的明月。

于是他千方百計地吸引她注意，卻不料她視而不見。五年前他在紅綠燈前對她表白，連呼吸都亂了方寸;五年間他與她失聯(lián)，費盡心思才打聽到她的住所;五年后他假借女朋友之名故意試探她，只為驗證心中不確定的猜想。

風(fēng)月來得晚了些。

還好，還好她在等他，他也沒有放棄。

圣誕的煙花劃破黑夜的寂靜，綻開流星般壯麗的火焰，凜冽的寒風(fēng)將鈴鐺撞出清脆的聲響。

這一次，她不會再退縮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