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佩琦
摘 要:洪武年間制定和實施的土司制度和政策,在歷朝的政治實踐中得到了有力的貫徹和延續(xù),保證了明朝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有效管理,維護了社會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隆慶年間,貴州土司安國亨因淫虐仇殺引起動亂,地方官剿撫失當,作為內(nèi)閣大學(xué)士署吏部尚書的高拱及時改任巡撫,貫徹了祖訓(xùn)“不可因惡累善”“惠威并行”“撫之以安靜,待之以誠意,諭之以道理”的原則,使事態(tài)迅速歸于平靜。
關(guān)鍵詞:祖訓(xùn) 理念 實踐 隆慶年間 高拱 貴州土司 安國亨
中圖分類號:K24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0)03-01-09
明朝建立以后,其統(tǒng)治向各邊陲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全面推進,而其推進的方式,不僅僅依靠武力,而是恩威并用。武力是后盾,而有效的制度和政策則是其統(tǒng)治的支柱。明朝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因俗施治”,對前代的管理方式有繼承也有發(fā)展。關(guān)于明朝的土司制度,前人早已多有論述。明太祖朱元璋不僅是這些制度制定實施的推動者,也是其理論的建立和闡述者。明代的土司制度及其實施,雖然在不同時期有所變化,但要皆不脫離洪武時期奠定的基本框架。明代后繼之君和執(zhí)政官員,遵從祖訓(xùn),繼體守成,雖有變通而不離大法,雖有權(quán)宜而事有所宗??梢哉f,明代的土司制度是成功的、有效的,它維護了明朝的統(tǒng)一和地方的安定,促進了民族團結(jié)和地方的發(fā)展。隆慶年間內(nèi)閣首輔高拱妥善處理貴州安國亨、安智仇殺案,就是一個典型的事例,它充分說明了祖制的有效,也充分說明了高拱等一干人的機敏和權(quán)變。而這種恪守祖制又善于實施的做事方式,也正是明朝統(tǒng)治得以維持二百七十余年而大體穩(wěn)定的原因。
在明朝的統(tǒng)治向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推進和實施的過程中,朱元璋曾經(jīng)多次闡明他的理念,提出過一系列主張,成為明朝土司政策的理論基礎(chǔ)。比如洪武元年(1368)八月戊寅,湖廣行省平章楊璟等自廣西還朝,拜見皇帝朱元璋。朱元璋向他了解廣西兩江、黃岑二地的邊務(wù),楊璟說:“蠻夷之人,性習頑獷,散則為民,聚則為盜,難以文治,當臨之以兵,彼始畏服。”朱元璋不以為然,他說:
蠻夷之人,性習雖殊,然其好生惡死之心,未嘗不同。若撫之以安靜,待之以誠意,諭之以道理,彼豈有不從化者哉?此所謂以不治治之,何事于兵也!1
又如,洪武二年(1369)七月丁未,中書省臣向朱元璋建議:“廣西諸洞雖平,宜遷其人內(nèi)地,可無邊患?!碧嬷煸罢f道:
溪洞傜僚雜處,其人不知理義,順之則服,逆之則變,未可輕動。今惟以兵分守要害,以鎮(zhèn)服之。俾之日漸教化,則自不為非。數(shù)年之后,皆為良民,何必遷也。1
又如,洪武十八年(1385)六月甲午,廣西都司向朱元璋建議說:“頻年傜寇竊發(fā),皆因居近溪洞之民,與之相通,誘引為患。請先捕戮此輩,棄絕其黨。”太祖朱元璋說:
溪洞之民,引誘傜僚為寇,此誠有之。然其間豈無良善?若一概捕戮,恐及無辜。大抵馭蠻夷之道,惟當安近以來遠,不可因惡以累善。非實有左驗,不宜捕戮。2
朱元璋處置邊境民族的原則,大體有這樣幾項:其一,撫之以安靜,待之以誠意,諭之以道理,以不治治之;其二,日漸教化,則自不為非;其三,安近來遠,不可因惡累善;其四,非實有左驗,不宜捕戮。
朱元璋的這些主張成為明朝民族政策的理論基礎(chǔ)。同時,他的各項主張及做法則成為以后歷代君臣必須遵從的祖訓(xùn)。
明成祖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奪位,標榜一遵祖宗舊制,在許多方面可以說得到乃父真?zhèn)?。其對民族地區(qū)的政策,必稱效法太祖朱元璋。請以云南為例。永樂元年(1403)九月甲午,西平侯沐晟奏:“云南車里宣慰司土地官刀暹答令其下剽掠威遠,虜其知州及民人以歸。請發(fā)兵討之?!睂Υ耍扉χ甘颈砍?,說道:
兵易動難安,一或輕舉,傷人必多。且人有不善,以理告諭,未必不從,然后加兵則亦有辭。昔皇考之世,思倫發(fā)為其下所逐,初但遣人諭之,彼怙終不悛,乃發(fā)兵殄之,此成法也。今始遣使賜賚諸夷,而遽繼以兵,自此何以取信?且聞車里已納上咸遠印信,是悔禍之心已萌??闪钤颇隙妓疽莆闹I之。若能格心向化,不必發(fā)兵。3
于是,九月丁酉日,又敕令沐晟說:
兵,重事也,危道也,不若且令云南都司移文諭之。如此格心向化,即兵可止;若諭之不悛,加兵未晚。爾其訓(xùn)練將士以候。4
再以麓川平緬宣慰司為例。永樂二年(1404)四月癸未,麓川平緬諸宣慰司并木邦、孟養(yǎng)二府土官俱遣人朝貢方物。平緬宣慰使司所遣使者奏:“孟養(yǎng)、木邦數(shù)侵其地?!庇谑秦撠煿芾硗了镜亩Y部官員建議:“宜以孟養(yǎng)、木邦貢使付法司正其罪。庶蠻夷知懼,不敢侵越鄰境?!敝扉χ甘菊f:
蠻夷相攻奪,自昔有之。執(zhí)一二罪人,未足以革其俗。且事曲直未明,而遽罪其朝貢之使,祇沮遠人向化之心??闪钗髌胶钋踩酥I之。5
又如永樂四年(1405),朱棣得到兵部尚書金忠等奏報,說:“湖廣洪州泊里蠻夷長官司所屬蠻民吳蘭、吳廣、吳塘華等,以妖言聚眾為亂,攻劫其旁近人民。有司招諭不服,請發(fā)兵剿之?!敝扉φf:“蠻夷作亂,固當誅,但兵行不免傷其良善,其令湖廣三司再遣人招諭,服則宥之。”地方三司,依令而行,果然,到十月癸卯湖廣都司報告說:“蘭等聞命,皆已從化。”朱棣又說:
蠻夷之人以殺戮為生業(yè),豈知有禮義?故圣人以不治之,非大逆拒命,豈可輒動官軍?馭夷之道,既服,舍之可也。1
朱棣的此類言論和處置之法,可謂與乃父朱元璋提出的原則完全一致。而后世對朱棣的指示條則,也視為必須遵從的祖制。
然而,祖訓(xùn)在,典章制度的規(guī)定在,并不一定能保證把地方事務(wù)處理好,貪功失誤,怠惰廢事,主觀激亂,各種情況都常有發(fā)生,故而民族地方治理的關(guān)鍵在于得人。明朝民族政策和土司制度得以落實,靠的是朝廷和地方的能臣。嘉靖末、隆慶年間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首輔高拱,就是一位治世能臣。其對土司事務(wù)的處置,堪稱貫徹祖制,權(quán)變運籌,既有宏觀的把握,又有深入調(diào)查和悉心的指導(dǎo),對后世是有借鑒意義的。現(xiàn)以其處理貴州土司安國亨、安智仇殺事件為例,透視明代民族地方治理的理念及實踐情況。
一、土司安國亨、安智仇殺事件的緣起
朱元璋起兵與群雄相角逐,在打敗了陳友諒之后不久,地處西南的思南宣慰司、思州宣撫司率先歸附。朱元璋令其“以故官世守之”,即仍然擔任元朝所授之官職,繼續(xù)掌管當?shù)?。其時在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明朝還沒有建立。這種任用土著首領(lǐng),世代相襲,不改變原有管理模式的方法,即所謂土司制度。明朝在西南大部分民族地區(qū),繼續(xù)采用這種方法實行對其地的統(tǒng)治。
其后,永樂十一年(1413)分思南、思州為八府四州,設(shè)立貴州布政使司,其下分隸七十五長官司,由中央戶部管理。而又設(shè)貴州都指揮使司,領(lǐng)十八衛(wèi),其下轄七個長官司,由兵部管理。府以下參用土官。其后,府并為四,州并為六,長官司或分或合,厘革不一。2
嘉靖末年,貴州水西土官安萬鐘應(yīng)襲宣慰使職,因驕縱殺人,被左右所殺。以無子,其從弟安萬鎰應(yīng)襲職,但卻由一個庶族幼子安萬鈞冒充為安萬鐘的弟弟襲了職,這就引起了安氏土司內(nèi)部的仇殺。朝廷捕殺了殺死安萬鐘的兇手,處罰了肇事者,而以安萬鎰襲職。不久,安萬鎰死,而其子萬阿寫年幼,就由平亂有功的安萬銓“借襲”其職。3后來,阿寫年長,改名安仁,正式襲職。不久,安仁死,安仁的兒子安國亨襲職。事情就發(fā)生在安國亨身上。史載:
子國亨襲。淫虐,乃以事殺萬銓之子信。信兄智與其母別居于安順州,聞之,因告國亨反。巡撫王諍遽請發(fā)兵誅國亨,智遂為總兵安大朝畫策,且約輸兵糧數(shù)萬。及師至陸廣河,智糧不至。諍乃令人諭國亨,而止大朝毋進。兵已渡河,為國亨所敗。4
撫臣以叛逆聞,動兵征剿弗獲,且將成亂。5
時在隆慶四年二月6。
按明人王圻的說法,當時貴州土司“雖授官給印,直名羈之,不能令也。恣殺戮,服食僭擬,自專無上”。1明朝對這里的管理帶有羈縻性質(zhì),對他們的約束是有限的,所以在處理土司的問題上,需要格外小心謹慎,準確拿捏分寸尺度。土司首領(lǐng)之間以恩怨相互仇殺,本經(jīng)常發(fā)生,巡撫不問根由,貿(mào)然介入,支持一方,顯然已屬躁進。如果官軍僥幸勝利,或許可以維持短期平靜。而此次官軍介入慘遭失敗,致使局面難以收拾。另一方面,安國亨雖然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但畢竟還要聽命于朝廷,從根本上難與官府抗衡,因此心存恐懼,擔心朝廷發(fā)大兵征討,于是“遣使哀辭乞降”,而“朝廷未之許”2。安國亨無以自明,朝廷則沒有臺階下,必須以征剿挽回權(quán)威和顏面。對峙之局無解,一場征戰(zhàn)似乎不可避免。
二、明辨事件緣起,朝廷不能充當土司內(nèi)斗中某派的工具
隆慶四年(1570),一度被廢職的高拱被召還,再次進入內(nèi)閣,并兼理吏部,旋晉少師建極殿大學(xué)士。3作為內(nèi)閣輔臣,署吏部尚書,對于這場發(fā)生在遙遠邊陲的動亂,他說“予深念之”。他將如何處置此事?
由于攻打安國亨失敗,巡撫貴州右僉都御史王諍上章自劾,王諍、安大朝皆被罷官。要處理此事,首先要有一個有能力的人接替王諍擔任巡撫。高拱選中了太仆少卿阮文中,認為他“沉毅,可以屬事”,推薦其為右僉都御史、巡撫貴州兼督湖北川東軍務(wù),被批準任命4。阮文中赴任之前來問計,高拱對他說:“所為用君貴州者,為處安國亨是也,君必勉之?!备吖跋蛉钗闹忻媸跈C宜,而首先要厘清的就是事件的本質(zhì),他說:
吾聞安國亨本為群奸撥置,宣淫播虐,遂仇殺安信,以至信母疏窮、兄安智懷恨報復(fù),相仇殺無已。其交惡互訐,皆仇口誣詞,不足憑。乃安智不能勝國亨,撫臺欲為智伸,意固善,然卻為智所欺。而擁兵居省,又為智所紿,而謀動干戈則多矣。國亨不服拘提,乃見撫臺右智而疑畏不敢出也。5
高拱非常睿智地分析了事發(fā)當?shù)氐膶嶋H情況,的確要比身臨其境的官員高明得多。
首先,安國亨的劣跡朝廷久已有聞,向朝廷投訴的另一方,以其對朝廷的親近,自然更易獲得同情和支持。然而,在相互仇殺中,彼此攻擊之詞,難免過分。這些“仇口誣詞”不足憑信,只要深思一下就可以判定。其次,官府要緝拿安國亨,安國亨不出,其原因在于“疑畏”,在于他認為撫臺偏袒安智。這也是容易推斷得出的。這些都是高拱的過人之處。但筆者認為,高拱作為明朝的高官,必然對明朝的土司政策更加明了,理解更加深刻,也對歷年處置土司事宜的得失知之更深。明太祖朱元璋早就對如何處置土司之間的爭斗提出了具體政策,也留下了先例。
洪武初年,水西宣慰司的土官宣慰靄翠與宣慰宋蒙古歹一同歸附。靄翠位居各宣慰之上,與朝廷關(guān)系特別親近。但是,當靄翠提出要求,要朝廷出兵為他討伐隴居部落時,卻遭到了明太祖朱元璋的斷然拒絕。朱元璋說:“中國之兵,豈外夷報怨之具?!?在地方部族之間發(fā)生沖突時,朝廷應(yīng)持公平中立的態(tài)度,不能站在哪一邊,朝廷不能以武力支持任何一方。朝廷站在高處,才能駕馭雙方;朝廷支持一方,必然陷入矛盾之中。顯然,像這樣重大的歷史事件,高拱是清楚的。太祖朱元璋的成功管理土司事例,必然成為他的榜樣。所以他十分清醒地說,“撫臺欲為智伸”,是“為智所欺”,決不能為安智所利用。
三、罪其本罪,當無不服
明朝一些官員,常把土司的問題簡單化,凡有爭斗動亂都稱之為反,稱為叛逆;對一切所謂反叛都以武力鎮(zhèn)壓。高拱則要求仔細區(qū)分具體情況,不輕易下“反叛”的斷語。他進一步對阮文中說:“夫叛逆者,謂敢犯朝廷,背去而為亂者也?!辈荒馨岩妥宀柯渲g的相互征殺看成叛亂,也不能把被拘提者不束手就擒看成是抗命。如果朝廷處事不公,偏袒一方,另一方的違拗就是可以理解的,就不同于叛逆。如果不分青紅皂白,“而今必以叛逆論之,亦甚矣”。2
高拱一再耐心地叮囑阮文中:
君行矣,宜廉得其實,而虛心平氣處之。若果如愚所聞,則當去其叛逆之名,而只窮究其仇殺與夫違拗之罪,則彼當必出身聽理。一出身聽理,而無叛逆之情自可見。于是只以其本罪罪之,當無不服。斯方為國法之正,天理之公也。3
然而,阮文中并不能完全按照高拱的囑托去做。即使他經(jīng)過調(diào)查,證實確如高拱所言,安國亨并非叛逆,但身處事發(fā)現(xiàn)場,受到習慣勢力的包圍,“狃于浮議”,仍無法擺脫“浮議”的牽制,因此在給高拱的報告中“不敢突變前說,語多依違”。高拱只好再次寫信諄諄訓(xùn)示:
若民彝異類,順逆殊途。雖有釁隙,本非叛逆之實,則人臣當自為處分,而不可過言于君父之前。何者?君父天下之主,威在必伸,一有叛逆,便當撲滅??傻押酰慷耸路瞧湔?,釘入其罪,過以言之,則將如何處也?安氏之亂,本是安國亨、安智彝族自相仇殺,此乃彼之家事,非有犯于我者,何以謂之叛逆?而前此撫臣乃遽以叛逆奏之,君父在上,既聞叛逆之說,則法所必行,豈容輕貸?而安國亨本無叛逆之實,乃禍在不測,且圖茍全,地方官更不復(fù)原其情,遂至激而成變,乃又即以為叛逆之證,可恨也。4
地方官處理不當,把自己激成的事變當作叛亂,是不可原諒的。高拱既而說:“以朝廷之力,即族滅安氏何難者?顧事非其實,而徒勒兵于遠,非所以馭彝狄而安中國也?!?“馭彝狄而安中國”,要在于罰當其罪,不能輕易用兵。
對于安國亨的“拘提不肯出”,阮文中判斷為叛逆,已經(jīng)是一種錯誤判斷,而以叛亂之名上書給了皇帝,并且請求派發(fā)兵糧進行征剿,就會造成錯誤導(dǎo)向。高拱指出了這一錯誤的后果:如果接受阮文中的說法,把安國亨當成叛逆,朝廷就絕無寬容之理,必須要發(fā)兵征剿。既然朝廷發(fā)兵,安國亨也就別無選擇只能與朝廷對抗,真的成為叛逆。如此弄假成真,雙方就都沒有退路了。如何才能還原事實真相,使雙方回到正確的軌道,高拱在內(nèi)閣急得團團轉(zhuǎn),“環(huán)床而走”,同事看他急成這樣,問他為什么“環(huán)床而走”?他回答說:“思貴州本耳。”是為來自貴州的奏本而發(fā)愁。對貴州的奏本進退兩難,“欲從之,則非計;欲無從,則失威”。從之的結(jié)果是“黷兵輕殺”“于義何居”;不從的結(jié)果是“示弱損威”“其體不可”。如何解開這一局死棋?高拱想出了一個緩沖的辦法,讓決斷推遲。他提議派一個得力的人作為“勘官”前往調(diào)查,“果無叛逆實,則只治其本罪;果有叛逆實,即發(fā)兵屠戮未晚”1,盡管高拱已經(jīng)胸有成竹,但為了說服阮文中,也避免朝廷倉促決策,必須有一個說辭,使巡撫阮文中和土司安國亨雙方都有一個臺階下。高拱把兵部職方郎中召來,告之如此如此,由兵部提請皇帝批準,派吏科給事中賈三近前往貴州勘察,同時再次寫信給阮文中:“愚熟觀其動靜,似是服罪為真,非敢負固者,顧吾所以處之何如耳?!薄叭粢晕嶂袊傩罩敚袊傩罩?,而剿一自相仇殺、無敢犯我之土彝,誠不敢以為然也”2。
這是一招活棋,事情果然出現(xiàn)轉(zhuǎn)機。
皇帝下令,特差吏科給事中賈三近“銜命會勘”“先聲所至,逆首破膽”, 朝廷將派遣特差的消息剛一傳到貴州,其威力就開始發(fā)酵了,結(jié)果諸土司“畏威懷德,向化輸忱,不煩兵戈自爾帖服”,爭斗雙方都紛紛有所表現(xiàn)。安國亨大為高興,說:“吾生矣,夫吾豈叛逆者耶?然所以不出聽理者,恐軍門誘我出殺我也。今既有旨勘,則吾系聽勘人,軍門必不敢殺我,吾乃可出聽理,明吾非叛逆也?!?安國亨從名副叛逆的罪人,變成了等候調(diào)查處理的當事人,他有機會把事情說清楚。安國亨逢人就為自己表白一番:“吾豈叛逆者耶?”。
此前,阮文中責令安國亨:其一,獻出撥置人犯;其二,照彝俗,輸銀賠償安信等人命;其三,分地安插疏窮母子;其四,剝奪宣慰職銜,與男權(quán)替;其五,從重處罰,以懲其惡。
見到此令,安國亨母子仍擁兵不出,因為擔心按叛逆治罪。及至朝廷派遣特差即將到達的消息傳來,安國亨才俯首聽命:交出人犯;賠償各項罰銀四萬一千兩;保證不再構(gòu)兵仇殺;愿革管事,令男安民權(quán)理公務(wù);安置疏窮、安智母子。此時,朝廷派遣的勘官吏科給事中賈三近還沒有到達貴州,聞知事情已經(jīng)解決,就于中途被召還了4。明朝人在評論這件事時說到:“隆慶間,貴州宣慰司安國亨與安智仇殺,欽差吏科給事中賈三近訊勘。當其時,四川、貴州豈無撫臣?而動遣部科者,以公論出自朝廷也?!?派遣勘官,在當時不僅僅起到了緩沖作用,還展示了最高層關(guān)注的姿態(tài),顯示了最高的公平和權(quán)威。
阮文中將事態(tài)進程奏報朝廷:“該臣欽承明旨,參以部咨,行之多官,酌乎輿論,反覆兩酋顛未,事果出于有因。毒祖屬諸曖昧,殺叔起于讒疑,拜將封官,既無事證可指;斬關(guān)掠地,又無行跡可稽。拒敵損兵,供自畏死激成。而首惡已獻,納銀罰治,皆照彝俗價贖。而群犯就擒,繼恩、國貞釋自拘囚而無恙,知未怙終。安智、疏窮插之原囤而有歸,可因解原忿。即今遵此五章,尚可寬其一死?!备鶕?jù)阮文中的奏報,下兵部提出最終處理意見,皇帝下旨:“安國亨兇惡干紀,本當動兵剿戮,既投見服罪,遵奉約束,并祿氏等都且饒他一死。安國亨著革了任閑住,令伊子安民代管宣慰事。安智也著伊子安國貞代充頭目。如再違法構(gòu)亂,定行剿治不饒?!?
阮文中大功告成。兵部敘功:“巡撫都御史阮文中開五事以責成,致二兇之詟服。多言指授雖出諸黃閣之臣,百爾經(jīng)營,實竭其赤心之義,并其馀官舍人等,通宜分別賞賚?!被实巯轮迹骸爸刭p文中,余各賞有差。”1《國榷》隆慶五年十月辛丑記載:“貴州宣慰司土舍安國亨降。執(zhí)獻其黨。上官其子及安智子國貞?!闭勥w在評論這件事時說道:
夷俗仇殺,尺一可解。輒叛坐之,出于倖功。萬一豕突,惟力之是視,黔無幸矣。新鄭當事,單于解辮,土司革心。亦寧得易言制勝乎。2
因為對事實判斷準確得當,使復(fù)雜的矛盾沖突憑一紙文書就得以解決了。不賴武力而使土司心悅誠服,高拱對安國亨事件的處置,實在是一件值得盛贊的事。
四、改土歸流,需要條件和時機
一般認為,改土歸流標志著中央政權(quán)對地方管理的加強。但如果時機不成熟,不恰當?shù)馗耐翚w流,可能適得其反。在安國亨事件中,安智為取得朝廷支持,借重朝廷打擊仇家安國亨,甚至要求將安國亨改土歸流。土司本不納入朝廷官員序列,在本地管理上高度自治,享有很多特權(quán)。改土歸流,意味著土司的許多權(quán)力利益的喪失。安智是想借此剝奪安國亨的權(quán)力,以朝廷約束對方。所以,即使在安國亨已經(jīng)認罪認罰之后,安智還是堅持要求殺死安國亨母子,將地方改土歸流。無疑,在他們看來,朝廷是希望改土歸流的,因而以此迎合當事者急功近利的心理,對朝廷施以誘惑。
顯然,安智身邊有高參,從中挑撥策劃。這被阮文中識破,他處置了“撥置之人”,安智才表示服罪。但是,當事件過去一個多月后,又有安智和疏窮的奏疏送到京城,奏疏一方面為自己申辯,另一方面還要求改土歸流。這在京城引起了議論紛紛。高拱感到此事蹊蹺:貴州距京師數(shù)千里之遙,信件怎么能在一個月內(nèi)得以往還?他猜測一定有安智的人暗住京師,潛為謀劃。于是他下令通政司逮捕投送奏疏之人,送交法司加以審問。果然,他們供出,有兩個被罷職潛逃投靠安智的人,攜帶重金,久住京師,為安智串通謀事。那份奏疏就是他們寫的,而安智并不知道此事。這兩個人被處以充軍,逐出京師,議論才得以平息。
高拱身處決策地位,有長遠的思考,才能不為近功小利所誘惑,也才能悉心訪查,洞燭陰謀。改土歸流,是民族地區(qū)管理方式的一種選擇,但并不是唯一選擇。在條件不成熟時因改土歸流而造成的紛亂并不罕見。在一些地區(qū),實行土司制度就是最好的管理方式。
五、德威兼用,感心攝暴
明朝在其版圖之內(nèi),從來就是恩威并施的。洪武七年(1374)七月,有御史自廣西還,向太祖朱元璋進獻《平蠻六策》,內(nèi)有“立威”一策。太祖覽畢,諭之曰:
汝策甚善,但立威之說,亦有偏耳。夫中國之于蠻夷,在制馭之何如。蓋蠻夷非威不畏,非惠不懷。然一于威則不能感其心,一于惠則不能懾其暴。惟威惠并行,此馭蠻夷之道也。古人有言:以懷德畏威為強。政以此耳。3
在貴州地區(qū),一直有一股“巨寇”萬余人,以者念為首,“僭號稱王,設(shè)官拜將,宮室服用,擬諸乘輿”。他們時時發(fā)兵到安順一帶搶掠,當?shù)亍懊褚汀薄盎伎啻谷拍辍?。對這一長期為患,與明朝相對立的勢力,剛剛成功處理了安國亨事件的阮文中,“欲發(fā)其事,剿除之”。阮寫信給內(nèi)閣大學(xué)士署吏部尚書高拱,商議如何辦理。高拱的回答很干脆:
此賊稱亂既久,朝廷弗得知。君乃欲發(fā)其事而剿除之,可謂忠矣。調(diào)度既周,方略既定,便當舉事,吾其佐君成之。1
在朝廷的支持下,阮文中發(fā)兵征剿,擒拿了寇首者念,斬之?!捌狡溻劈h,掃其巢穴,土地悉歸州衛(wèi)版圖,深山窮谷無復(fù)逋逃淵藪”。結(jié)果,“圣武布昭,天威遠震”,明軍取得了徹底的勝利。同時,這種對叛逆的堅決打擊,“彝首旁觀,亦皆震懾”。所謂恩威并施,武力打擊可以掃除叛逆,也可以震懾潛在的可能出現(xiàn)的叛逆,使局勢保持平靜。而懷柔施惠,也是在強有力的武力為后盾的前提下才可以進行的。
在高拱的統(tǒng)籌和指揮下,安氏的爭斗得以平息,多年的寇患也被鏟除??梢哉f是恩威并施了。高拱說,貴州平靜了,“可免百萬生靈之命”“俾王化宣流萬里之外”“自是境土謐寧,生民安業(yè),兵無征戍之苦,官免奔命之勞,上下恬熙,與中華埒矣”2。
《明史》載:“國亨事起于隆慶四年,至萬歷五年乃已?!?《明史》又載:“國亨既革任,日遣人至京納賂,為起復(fù)地。十三年,播州宣慰楊應(yīng)龍以獻大木得賜飛魚服,國亨亦請以大木進,乞還給冠帶誥封如播例。既而木竟不至,乃諉罪于木商。上怒,命奪所賚。國亨請補貢以明不欺,上仍如所請?!?后來,安國亨恢復(fù)了宣慰使之職,直到萬歷二十六年(1598),國亨子疆臣襲職。那應(yīng)當是后話了。不管怎么說,這些都證明當年安國亨并沒有叛逆。高拱等人對他的處置是正確的。
六、世事練達,機宜權(quán)變
高拱等人處理安國亨事件的經(jīng)過極其精彩。我們可以看出:他們悉心領(lǐng)會祖訓(xùn)所規(guī)定的明朝對土司的基本政策,在多變的情況下頭腦清醒,堅守祖訓(xùn)而又靈活有度。高拱邃密的洞察力和高超的領(lǐng)導(dǎo)能力令人印象深刻。在整個事件中,高拱不僅要維護明朝的制度,還要對付官員們的陋習。防止他們的欺蔽,防止他們隱瞞于己不利的實情,也要防止他們貪功好事,為制造業(yè)績,惟恐天下不亂,甚至不惜擴大事態(tài)的劣性。高拱批評說:“人臣務(wù)為欺蔽者,地方有事匿不以聞。乃生事倖功者又以小為大,以虛為實;始則甚言之,以為邀功張本,終則激成之,以實己之前說?!?他囑咐即將承擔重任的阮文中,說:“今之仕者,每好于前官事務(wù)有增加,以見風采。此乃小丈夫事,非有道所為。君其圖之矣?!?官僚隊伍中的這種劣行,不是在處理土司事務(wù)時才發(fā)生的,但是以這種方式去處理土司事務(wù),是絕對會壞事的。老于官場的首輔兼掌吏部的高拱,對官僚們的丑態(tài)再清楚不過了。他在長期從政中對此習聞習知,對官員們的慣常行為了如指掌。
另外,高拱對萬里之外彝情的判斷,對土司之間關(guān)系的分析處理,則反映出他練達世事洞悉人情的能力。比如,他認為土司之間的互相攻擊“皆仇口誣詞”,不能作為處置的憑據(jù)。比如,他斷定國亨之“不服拘提”,是因為撫臺偏袒一方“而疑畏不敢出”, 地方官以此認定其違法抗命, 是“更不復(fù)原其情”。高拱要求,凡斷事須設(shè)身處地,凡度人要以理以情。最難得的是,他要求官員既要照章辦事,嚴防欺蔽,又不能謹慎裹足,拘謹瑣碎。前述,他對阮文中說,有些事“人臣當自為處分,而不可過言于君父之前”,也就是說,作為銜負欽命的撫按官,能自己處理的就自己處理了,不要什么都奏報給皇帝。當報則報,不當報則不報,也不是奏報得越細越好、越及時越好。一定要分清事理、成算在握,需要做最后決斷時,才可以奏報。否則,把皇帝推到前臺,迫使他過早作出決定,一旦令下就無回旋余地了。這些都反映出高拱善于統(tǒng)籌全局、機宜權(quán)變的能力,也說明他敢于擔當?shù)目b密和果斷。高拱不愧治世能臣,豈兢兢小吏可同日而語耶。史家稱“拱練習政體,負經(jīng)濟才”1,誠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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