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鯊比亞

之一

寧靈覺得自己最近的生活可用四個成語來形容：兵荒馬亂、每況愈下、暗無天日、萬劫不復(fù)。

醫(yī)生、律師、大學(xué)老師、公務(wù)員、私營業(yè)主甚至知名演員，以上，是班上其他同學(xué)父母的職業(yè)。而她的……

“這是誰？”

“寧靈她爸爸。”

“他在干什么??？”

“賣東西?！?/p>

“啥東西？”

“好像是豬頭肉，哈哈哈哈……”

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的同學(xué)們，討論著手機(jī)里剛剛收到的一張照片。三輪電動車的車廂里放著一個很大的不銹鋼盆，盆里滿滿地堆著什么，旁邊放了一臺電子秤，車廂后站著一個面色黝黑的男子，嘴巴張著，似乎正在吆喝什么。

寧靈氣得渾身發(fā)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賣豬頭肉怎么了？不偷不搶，不都是靠自己的雙手掙錢么？”她很想跳起來沖每個人高嚷，捍衛(wèi)爸爸，捍衛(wèi)她自己。但最終她只是懦弱地縮在自己的座位里什么也不敢說。

“哼！”寧靈聽到一聲冷冷的嗤笑，是坐在旁邊座位的祈真發(fā)出的。她并沒有參與那些針對寧靈的惡意討論，冷哼一聲后臉上也毫不掩飾地浮現(xiàn)出不屑的神情，寧靈偷偷看她，她弄不清祈真是對這張照片感到不屑，還是對傳播照片的這種行為感到不屑。

之二

在學(xué)校里，祈真是個特別的存在。

入校時排名第一的成績，媽媽是知名演員，寧靈忍不住羨慕地想，傳說中含著金湯匙出生就是像祈真這樣的吧。

繼承了母親甜美容貌的祈真卻始終保持著女王般冷傲的姿態(tài)。寧靈幾乎沒有見到祈真笑過，除了課堂發(fā)言，她也很少開口說話。

因為座位相鄰，寧靈和祈真有時會被安排在一起值日。

某個大霧彌漫的早晨，寧靈起了個大早趕來學(xué)校準(zhǔn)備做值日，可是門衛(wèi)室的保安不知什么緣故遲到了，被攔在學(xué)校大門外的寧靈聽見身后有輕輕的足音，她猜也是趕來值日的祈真。

“早。”寧靈主動招呼。

“早?！睂Ψ竭t疑一下說。果然是祈真。

隔著濃霧，寧靈只能看見祈真的輪廓，她和她一樣站了一會兒，忽然蹲下。寧靈聽見喵嗚喵嗚的叫聲，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一只小貓咪，貓咪很快就不叫了，隨著霧氣一點點減淡，寧靈這才看清祈真在給小貓喂食，她將帶來做早餐的盒裝牛奶小心翼翼倒進(jìn)自己團(tuán)起來的掌心。

這個總是顯得很傲慢的天之嬌女，竟然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寧靈頗覺意外。

之三

父親賣豬頭肉的照片被曝光后，寧靈渾渾噩噩上完了當(dāng)天的課程，好容易挨到放學(xué)時間，一走出校園，強(qiáng)忍的眼淚立即滾落下來。

她一路走，足尖前的地面總會出現(xiàn)雨滴似的水漬。寧靈沒察覺有人一路尾隨著她。

拐進(jìn)一條逼仄的小巷，再拐進(jìn)一條逼仄的小巷，高樓大廈在左拐右拐間如同被橡皮擦擦去一樣徹底消失了，低矮的平房，裝在屋外的水槽，斑駁剝落的墻面，灰蒙蒙的玻璃窗，入目的一切都是如此破敗，甚至連地面都是高低不平的，寧靈聽見身后傳來“哎喲”的低呼，她轉(zhuǎn)頭看見了正努力站穩(wěn)的祈真。

“你……”寧靈吃了一驚，“你干什么？”

“我……我剛才差點兒摔一跤?！逼碚媸懿涣怂频目纯茨_下凹凸起伏的地面。

寧靈敏感地認(rèn)定祈真是嫌棄這里的環(huán)境，她惱羞成怒地沖祈真嚷起來：“你什么意思，一路跟過來？是要和那些人一樣拍下我家住的地方，然后拿到朋友圈里展覽么？”

祈真像是被說得愣住了，有幾秒鐘時間她只是定定地看著寧靈。

寧靈被看得心虛起來，她覺得她可能是錯怪祈真了，剛要開口說對不起，祈真忽然打開斜挎著的書包，取岀手機(jī)：“你的提議非常好。”她一邊說一邊舉起手機(jī)拍下了寧靈的家。

寧靈瞠目結(jié)舌，祈真低頭在手機(jī)上按了幾個鍵：“好了，發(fā)出去了?！闭f完將手機(jī)又放進(jìn)書包，看也不看寧靈，轉(zhuǎn)身大踏步離開了。

“那種房子是鬼屋吧？”

“根本連鬼都不要住好吧？

第二天，寧靈一走進(jìn)教室就聽見這樣的調(diào)侃。

“對呀，鬼都不住，豬頭寧靈住嘛?！?/p>

昨天一整夜寧靈都睡不踏實，她一邊擔(dān)心祈真真的把她家破房子的照片傳到網(wǎng)上了，一邊又覺得女王般高傲矜持的祈真不會做這么卑劣的事情。結(jié)果，祈真以實際行動證明，寧靈實在想太多了，她和別的人沒有任何不同。

之四

吃飯、睡覺、打豆豆，多好笑的笑話呀，只要你不是那只豆豆。

寧靈覺得自己就成了那只豆豆。

當(dāng)然她可以向老師求助，可是好幾次她已經(jīng)走到班主任身邊，卻還是沒辦法開口。

萬一老師不給她主持公道呢？萬一連老師都哈哈大笑：“什么？賣豬頭肉的？”

放學(xué)回到家后，寧靈煮好飯，又做了簡單的蔬菜湯，爸爸會在7點左右回來，豬頭肉一般都會剩一些，剛好作為晚餐的菜肴。

寧靈聽見電動三輪車突突的聲音，坐在三輪車上的爸爸一臉的凝重，看上去和別的成年人沒什么不同，可是車子開到家門口，他鬼鬼祟祟地從車上跳下來，篤篤篤敲敲門，又弓著背縮到墻角，竟然和寧靈玩起了捉迷藏。

寧靈裝作沒看見他的樣子，打開門困惑地說：“咦，爸爸在哪里呢？”

爸爸這才從角落跳出來，一臉小孩子似的頑皮笑容。

自從受了傷之后他就成了這樣，過去那份穩(wěn)定的工作丟掉了，媽媽也離開了，寧靈的生活因此一落千丈。

之五

寧靈的生日到了，身為班級里的“企鵝豆豆”，寧靈并不奢望自己能收到任何生日祝福和禮物。她只希望爸爸今天能早點收攤，他們可以一起去面包房買一個最便宜的紙杯蛋糕作為慶祝。

寧靈剛剛將淘好的米放進(jìn)電飯鍋，爸爸竟然就回來了。不銹鋼盆子里什么也沒剩，今天的鹵肉竟然全部賣光了！

“怎么了？”

“忽然來個人，一下子全買走了?！?/p>

寧靈如愿以償和爸爸一起去了面包房，并且在爸爸的堅持下買了一個尺寸最小的生日蛋糕。寧靈覺得自己這個生日過得真是萬事如意，而這都該歸功于那個一口氣買走整盆鹵豬頭肉的人。

第二天中午，因為帶了昨晚剩下的蛋糕當(dāng)午飯，寧靈沒有去食堂，她發(fā)現(xiàn)祈真也沒去。

祈真打開保溫飯盒，一股香味飄散出來，寧靈忍不住扭頭瞥了一眼，一層切得薄薄的肉片排列在飯盒的最上面。這肉，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

難道……寧靈立即推翻了心里的猜測，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祈真將滿盒的肉片都吃光了，下午第一節(jié)課剛開始，她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有幾個男生發(fā)出嗄嘎的笑聲，祈真一個冷峻的眼風(fēng)掃過去，那幾個人立即閉了嘴。

在空氣中擴(kuò)散開來的氣味說實在不太美妙，但寧靈卻下意識地深嗅了幾下，這種味道——跟她和爸爸吃完晚飯后摸著滾圓肚皮打出的飽嗝的味道是一模一樣的呀，而他們家的晚飯從來都是白米飯加蔬菜湯加賣剩的豬頭肉呀。

“是你買的，對么？”放學(xué)的時候，寧靈追上祈真，鼓足勇氣問。

“是?！?/p>

雖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但寧靈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你、你知道昨天是我的生日？”

“知道。”

寧靈有好半天說不出話，祈真準(zhǔn)備走開時，寧靈這才急匆匆蹦出一句：“謝謝你！”

“不用?！逼碚婢执俚赜檬种咐死瓡募鐜?，“對了，你爸爸做的鹵肉，真的很好吃?！?/p>

之六

寧靈父親的照片再度在班上流傳開來。這次，這張照片被PS過，粗筆畫的紅圈圈住了寧靈父親的頭，一道箭頭指向旁邊兩個手寫的大字——白癡。

到底是誰這么過分？他們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她爸爸智力有問題的？一定是上前和她爸爸搭話了，打著“我也要買點豬頭肉”的名義。寧靈無可避免地想到祈真。

會是祈真么？

雖說上傳寧靈家破房子照片的是祈真，但當(dāng)時她可是當(dāng)著寧靈的面正大光明這么做的，這種背后插刀的卑劣行徑實在不像祈真的所為，更何況昨天她還用那么真誠的聲音稱贊了“你爸爸做的鹵肉真的很好吃”。

為了答謝祈真的這句贊美，寧靈特意帶了小塊切得整整齊齊的鹵肉，本來準(zhǔn)備午飯的時候送給祈真，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放學(xué)了，保鮮盒里的鹵肉都凝出肉凍了。

“祈真?！狈艑W(xué)后，寧靈喊住祈真，她的手伸進(jìn)課桌抽屜，準(zhǔn)備把保鮮盒拿出來遞給祈真的時候，卻又忍不住發(fā)問，“是你么？”

祈真瞪圓眼睛，一副沒聽明白的表情。

“你是知道我爸爸腦子有點遲鈍的吧？”

“啊?！逼碚婧鋈焕湫σ宦?，“是的，看出來了?！彼淅涞刎嗔藢庫`一眼，“你認(rèn)為那張照片是我拍的？”

寧靈有點受不了祈真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難道不是么？”

“如果你覺得是那就是吧?！逼碚娌恍嫉?，“傳播這樣的照片確實不厚道，但是，這難道不是事實么？”

寧靈覺得自己像是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是呀，她爸爸確實是腦子不好，但這不代表他就應(yīng)該被當(dāng)作怪物一樣展覽，任人取笑！“你、你太過分了！”

“是你太脆弱了吧？”祈真理直氣壯地反詰，說完不等寧靈回答，轉(zhuǎn)身揚(yáng)長而去。

沒有語言能夠形容寧靈此刻心中的憤怒，祈真又沒有一個智力受損只能在街邊擺攤謀生的父親，祈真又不需要住在比危房還不如的破房子里生活，如果她們易地而處，她就不信祈真能表現(xiàn)得多堅強(qiáng)。

之七

寧靈覺得自己的生活又回歸到“兵荒馬亂每況愈下暗無天日萬劫不復(fù)”的常規(guī)。月考成績出來后，寧靈作為反面教材被老師叫起來狠狠批評了一通。

“入學(xué)時候明明成績還不錯，這才多久？排名竟然就在倒數(shù)中名列前茅了！你每天是來上學(xué)的還是來夢游的？”

羞憤難當(dāng)?shù)膶庫`低頭垂淚。沒有人同情她，相反還有人在角落里訕笑：“不是夢游吧，是本來就長了個豬腦子吧！”

班會結(jié)束后，學(xué)生們?nèi)齼蓛呻x開教室，寧靈干脆趴在桌子上任由自己痛哭流涕，被人笑話了又怎樣？反正她早就是這個小集體里最大的一個笑柄了。

寧靈感覺到有人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頭，看見手里拿著一包面巾紙準(zhǔn)備遞給她的祈真。

“少來！別假裝好心了！”寧靈伸手用力一推，祈真沒防備，手里的面巾紙掉在了地上。

祈真看了看地上的面巾紙，她并沒有伸手去撿起來：“為什么你認(rèn)為我是假好心？為什么你不能認(rèn)為我是真心實意地關(guān)心你？”祈真的聲音波瀾不驚，聽不出喜怒，像在陳述一個枯燥的事實：“你是太討厭我？還是太看不起你自己？你認(rèn)為自己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人善意的關(guān)懷？”

“善意？別的事情我沒有證據(jù)，但是拍下我家照片傳播出去的人難道不是你么？”寧靈低吼起來。

祈真冷冷一笑：“確實是我。就算你認(rèn)為另外兩張照片也是我傳出去的也沒關(guān)系。關(guān)于你家的那點破事算是徹底被人扒光了，但是那又怎么樣？你因此變成了更差的人了么？”說到這里祈真語調(diào)一變：“哦，忘了，你還真的就變成更差的人了。老師怎么說的？倒數(shù)中的名列前茅，哈哈哈！”大肆嘲弄的口吻徹底點燃了寧靈心中一直在壓抑的如沼氣般濃郁的憤怒。

有時，治愈一個傷口必須采用殘忍的手段，切開皮肉引出膿血，將感染的部位徹底清除，事后寧靈才明白過來，祈真的冷嘲熱諷就是劃向她內(nèi)心病灶的一把手術(shù)刀。但當(dāng)時她只認(rèn)為祈真是故意羞辱她。

寧靈像被惹急了的兔子那樣跳起來，向祈真臉上揮了一掌。挨了一巴掌的祈真不怒反笑：“雖然我并不推崇暴力，但如果你敢在成天取笑你的那些人面前拿出這種勁頭，他們早就惡靈退散了。反正如果我是你，我早就這么做了。我會讓自己越變越好，讓那些人明白他們對我的取笑不過是他們自己可笑，而不是越變越差，讓那些人覺得怎么踐踏我都是理所當(dāng)然?！?/p>

雖然仍是滿心憤懣，但寧靈沒有辦法不承認(rèn)祈真說得很有道理。

家境糟糕，不是她的錯；成績猛降，卻全是她自己的錯。

“不要說得你好像什么都懂，如果我們倆真的易地而處……”

“如果真那樣，”祈真毫不留情打斷道， “至少我不會像你這么慫！”

沒法否認(rèn)自己確實很慫的寧靈只能小聲嘀咕：“是呀是呀你最傲了，好像驕傲是多大的優(yōu)點似的?！?/p>

“驕傲當(dāng)然是優(yōu)點！”

基督教徒聽見祈真這么斬釘截鐵地贊美“驕傲”，大概會出離憤怒的吧，《圣經(jīng)》里都說了驕傲是七宗罪之一。

“驕傲也是可以一分為二來看待的，壞的驕傲確實會讓人顯得很自大很討厭，但好的驕傲卻可以讓一個人變得更自信、更堅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讓自己變得更好的努力。”祈真理直氣壯地宣揚(yáng)自己的觀點。

之八

祈真是個特別的孩子。從小她就覺得別人因為她家境的緣故對她盲目推崇是特別荒謬可笑的事情。升入新學(xué)校后，寧靈的遭遇讓祈真覺得她恰好是自己的鏡像，什么都是反過來的。

那天偷偷跟著寧靈回家， 就是因為想找機(jī)會安慰她，結(jié)果寧靈誤解了她的意圖，祈真懶得解釋，干脆將錯就錯、以毒攻毒。

家長是路邊攤小販和家長是正當(dāng)紅的大明星，對祈真來說，沒有任何不同。她希望寧靈也能明白這個道理：能限制自己的只有自己。

“能讓我玩下么？”祈真來到籃球場邊。

幾個男生見平日女王般高傲的祈真突然表現(xiàn)得這么親民，立即誠惶誠恐地表示歡迎。祈真拿到球后很靈活地在場上游走了幾圈，忽然站定， 手持籃球像是準(zhǔn)備投球了，幾個男生戒備著，祈真身體一轉(zhuǎn)，將手中的籃球用力投擲出去，卻是朝著和籃筐相反的方向。

籃球恰好落在幾個男生放校服外套的地方。祈真拍拍手，也不說什么，掉頭走開了。跑過去撿球的男生忽然發(fā)出哀鳴：“天，我的手機(jī)！”

恰好目睹這一幕的寧靈終于明白惡意拍下她爸爸的照片并且傳播出去的罪魁禍?zhǔn)椎降资钦l了。

圣誕節(jié)的時候，寧靈收到了一張賀卡，來自祈真。

“寧靈：祝你圣誕快樂，也祝你在新的一年里重新找回屬于你自己的那份驕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