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 海 學
(河南師范大學 學報編輯部,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應物的名字的含義是“應物而不累于物”。應物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著知識分子的自覺,盡量去避免資本對自身的攜裹,想要在世俗生活中保持自己的精神自主,不回避現實,但是也不被現實所控制。但是,在邀請程濟世回國的過程中,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淪為了資本和權力手中的工具人。相反,寄托著他的儒學理想的儒學研究院,卻直到小說最后也沒有建立起來。從應物的名字,他的理想與他行為的對比來看,我們會發(fā)現,借助“應物”這個名字,作家對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顯出了他嘲諷的態(tài)度。
自傳統(tǒng)小說中權威的說書人形象解體以后,中國現代小說中的人物主體便迅速崛起,他們不僅發(fā)出了屬于自己的聲音,而且也學會了和他人攀談,甚至為了滿足某種言語表達的沖動,還會和敘述者糾纏在一起。從某個方面上講,這種擺脫了敘事者的“獨語”姿態(tài),凸顯不同主體之間“對話”的敘事變革,正是現代小說重要的審美特征之一?!稇镄帧肪褪沁@么一部反映當代知識者對話的優(yōu)秀作品。小說以“太和”研究院的籌建結構全篇,但卻不正面書寫“籌建”,反倒環(huán)繞程濟世的奇特鄉(xiāng)愁、黃興的慈善捐助、欒庭玉的政治憧憬、葛道宏的名校情結等參與者們的言談舉止大做文章,雜以各種散漫的日?;瘮⑹?。這些知識者群體都是“太和”熱切的關心者,但是卻都在打著自己心中的小算盤,他們喜歡說話,都在為弘揚儒學而爭相發(fā)言,但同時卻又在察言觀色,不僅巧妙地在對方的聲音里安置自己的立場,而且還經常以聲東擊西的方式玩弄著話語的修辭。對于這些人來說,“太和”只不過是實現他們人生愿景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所以,“太和”籌建的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反倒是他們對“太和”籌建的話語執(zhí)著,以及由此一“執(zhí)著”而衍生出來的喧鬧的聲音。
小說以應物兄對費鳴的提問開始,話語中的躊躇滿志之情已然流露,可是隨著故事的次第展開,人與人之間因道不同而相謀的味道就越來越濃。欒庭玉積極參與“太和”,看中的是程濟世的高層人脈;葛道宏急于籌建“太和”,看中的是程濟世的名人效應;黃興的慈善義舉,為的是搶占濟州商機;至于程老先生落葉歸根的動機,恐怕也并不全是鄉(xiāng)愁的原因所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動機,卻又都不愿意和盤說出,所以,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就顯得閃爍其詞,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和他者對話,在問和答上都力求做到深思熟慮。小說第92節(jié)《默哀》敘述喬木先生想讓女兒回國,但又不直說,反以喬珊珊“開始研究儒學”為由來游說應物兄,希望他能玉成此事。應物兄內心本不情愿,但又不敢當面拒絕喬木,于是,他們相互揣度,處處在意對方的話外之音。應物兄的每一句話中都有喬木的影子,他不愿喬珊珊回來,可是又怕喬木洞察他的想法而對他發(fā)脾氣,所以,他拼命掩藏自己的內心世界,始終不去直接回答喬木的問題,并以“姍姍也有這個想法”來避實就虛,即使喬木要他直接表態(tài)時,他也不去表達自己的意見,而是轉述喬珊珊的話語予以搪塞,“她說過,她不愿在國內待的。她每次回來,嗓子都要發(fā)炎的。她說過,只要想到要回來,嗓子就會提前發(fā)炎”(1)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948頁。。喬木知道他自己的女兒和應物兄之間的矛盾,也想到應物兄不會爽快地答應,因此,他的每一句話都圍繞應物兄展開,他對婚姻的闡釋、對男性的“記性要差”的提醒,絕非無用之筆,實則是以和藹的長者身份對應物兄的經驗之談,意在使他增加雅量、不計前嫌,心無芥蒂地接受喬珊珊的回國。我們由此不難看到,在當代知識者的話語體系中,知識的價值已被徹底邊緣,他們中的大多數已不再忙碌于知識的積累,卻在為應付與他人日益頻繁的對話交流而身心疲憊。
當然,對話和交流并不全都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一個人的思緒或者回憶中也常常會有對話形式的出現,這在應物兄的身上體現得非常明顯。應物兄年輕時善言,受到喬木先生的敲打之后便有了自省意識,“在公開場合就盡量少說話,甚至不說話”,他刻苦練習,終于練成一套別有特征的說話方式,他“可以把一句話說出來,但又不讓別人聽到;舌頭痛快了,腦子也飛快地轉起來了;說話思考兩不誤”(2)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7頁。。的確,自言自語是應物兄最喜歡的對話形式,這從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就能看得出來,“想好了嗎?來還是不來?”這不是他向費鳴的當面提問,而是他自己在心里向費鳴的問話。如此話語的言說對象不是他者,而是自我意識中的另一個自我,它好像是個體的自言自語,實則是一種特殊的對話形式。小說第81節(jié)《蠡斯》敘述程濟世先生朗誦詩歌《圣賢美德傳千古》,程先生的朗誦瞬間激發(fā)了應物兄的反省意識,并連帶出此前他對吳鎮(zhèn)等人主政“太和”頗有不滿的反?。骸八X得,自己對吳鎮(zhèn)等人加入太和,心中難以平復的不滿情緒,是不是被程先生想到了?他認為,這是程先生對他的提醒?!吨杏埂氛f:‘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易龅搅藛??我學儒多年,怎么還這么沉不住氣?‘俟’者,視時而動,伺機而動,謀定而后動。急,急,急,你急個什么呀?”(3)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768頁。君子和小人本是儒家倫理中相互依存的一對范疇,所謂“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即是如此,但在兩者之中,君子才是儒家所崇尚的道德人格。作為兩位當代大儒的學生,應物兄不僅懂得其中原理,更會常常以此苛求自己,所以,當他一旦意識到自己對吳鎮(zhèn)等人不滿的這種想法,已經和儒家君子學說發(fā)生沖撞時,就會在第一時間產生反省自我的沖動。此時的應物兄已被分裂成兩個自我,一個是此在之“我”,他遵循儒家倫理,擁有清晰的理性聲音;另一個是此前之“我”,他暫時忘記了儒家倫理的教誨,可算作是基于個體欲望的非理性的聲音。此在之“我”一連三問,“我做到了嗎?我學儒多年,怎么還這么沉不住氣?……你急個什么呀?”這是兩種聲音的對話和交流,它們雖有觀念上的沖突,但不強烈,可看作是此在之“我”對此前之“我”的一次反省。在“太和”研究院籌建的過程中,應物兄是當仁不讓的主要召集人,但是他的上級領導在重要的事務統(tǒng)籌上面,卻經常把他忽略掉,對此,他并非沒有牢騷,對吳鎮(zhèn)等人的抱怨就是最好的例證,但是他沒有把牢騷發(fā)泄出來,而是深深地把它埋在了心里,即使后來他反省了這種思想,也是依靠自言自語的方式進行的。很顯然,應物兄不是一個實踐型的知識者,而是一個囿于思想而耽于行動的知識者,他被迫習慣于自我對話的話語特征,更是成了他的獨特商標,但是掩卷深思,這難道不正是當代知識分子精神危機的反映?不正是知識分子“在社會意義上被徹底地邊緣化”(4)許紀霖:《中國知識分子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5頁。處境的說明嗎?
當然,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因為讀者可能想象不到,作為儒學名家,應物兄竟然可以在省長面前說假話。孟悅曾說,傳統(tǒng)小說的反諷是一種“事實的反諷”,而現代小說的反諷則是一種“形式結構上”(5)孟悅:《視角問題與“五四”小說的現代化》,《文學評論》,1985年第5期。的反諷,關于應物兄這段敘事所衍生出反諷色彩,是孟悅所說的“形式結構上”的反諷。第66節(jié)《雙溝村》敘述應物兄奉命邀請黃興與會未果之后,欒庭玉擔心上級領導批評,就決定由應物兄出面說謊欺騙梁省長,但應物兄信奉儒家倫理,說假話已然和他的信仰發(fā)生了沖突,在現實面前,他究竟該怎么選擇?
喬木先生說過,說真話本來是一個人的基本道德,在我們這兒卻是做人的最高境界。要盡可能地追求最高境界,盡可能地說真話。如果不能說真話,那么你可以不說話,不表態(tài)。如果不說話,不表態(tài)就過不了關,那就說唄。但你要在心里認識到,你說的是假話,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不要搶著說,不要先聲奪人、慷慨激昂、理直氣壯。主動說假話和被迫說假話,雖然都是說假話,但被迫說假話是可以原諒的。喬木先生還說,說假話是出于公心,是為了大家好,不是為了自己好,那其實還是一種美德。(6)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574頁。
“信”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它強調為人做事要做到誠實不欺??鬃釉唬骸叭硕鵁o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7)孔子著,楊伯峻,楊逢彬注譯:《論語》,岳麓書社,2000年,第15頁。(《論語·為政》)應物兄深悟其中的人生哲理,并引用喬木先生說過的話進一步驗證,“在我們這兒卻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做人理當如此,但是,應物兄知道,如果他據實稟告,一定會受到梁省長的呵斥,甚至有害于“太和”未來的建設,這樣一來,向梁省長做一個虛假的匯報就成為他最現實的“正當”之策??墒牵f假話畢竟是和儒家倫理相矛盾的,他該怎么辦呢?此時,內心中的另一個聲音開始勸慰他,這個聲音雖然站在儒家立場發(fā)言,但其中已經包含了退讓之意,“如果不能說真話,那么你可以不說話,不表態(tài)?!备腥さ氖牵瑪⑹稣咭瞾頊悷狒[,他順勢接過第二個聲音,進一步勸說應物兄,“如果不說話,不表態(tài)就過不了關,那就說唄?!睉镄之斎恢浪膮R報都是“假話”,所以也不斷提醒自己,“你要在心里認識到,你說的是假話”,但就在他還猶豫不定,思量另一聲音的勸慰是否恰當時,敘述者干脆搬出了喬木先生,直接引用他關于“主動說假話”和“被動說假話”的相關論述,一舉打消了應物兄的疑慮,“說假話是出于公心,是為了大家好,不是為了自己好,那其實還是一種美德”。既然“說假話”還可以“是一種美德”,那么,應物兄還會有什么顧慮呢?問題是,上述所有的言語都是應物兄內心的聲音,即使是喬木先生的話語,也都是他自己意識的虛構之辭,怪就怪敘述者在這里的創(chuàng)造太過于逼真,以至于應物兄對“說假話是出于公心,是為了大家好”這句話深信不疑。梁省長一下子就看穿了應物兄的謊言,并以子虛烏有的“白馬照夜明”回應了他的匯報。應物兄的認知局限在此一下子暴露無遺,我們不禁要問:這還是那個敏言慎行、兼有學者風范的儒學大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