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波
(《當代文壇》編輯部,四川 成都 610012)
盧一萍帶著虔誠的文學之心在進行創(chuàng)作,集中書寫他的軍旅生涯,書寫他熟悉的邊疆高原、退役后所工作的地方,以及生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川東北。作為70 后作家,盧一萍有著鮮明的代際特征,他的書寫體現(xiàn)了獨具一格的歷史姿態(tài)、鮮明的地方知識闡釋等特色。盧一萍的作品描繪出了一種總體性生活的解體,一種大歷史的突圍,努力找尋歷史罅隙處所蘊含的深意,直抵生活的內里和人性的深處。他的略帶批判性的書寫其實是對軍旅生涯的殷切回望、對他所認可的“第二故鄉(xiāng)”的紀念、對和他生命有過交集人們的深深懷念。盧一萍的寫作體現(xiàn)出獨特的個人風格,他的文字既有軍旅書寫硬漢派的一面,也有南方寫作獨有的柔情。
盧一萍的作品總體來講反映了一種總體性生活的解體。很長一段時期以來,中國的文學書寫集中描寫集體的生活狀態(tài)與大的歷史進程,這種書寫往往被稱為宏大書寫。特別是軍旅文學,主要以正面書寫為主,多是塑造英雄、歌頌英雄,反映總體性的軍旅生活成為常態(tài),鮮有揭露問題與書寫普通士兵個體日常生活的作品。盧一萍似乎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他的作品有意將個體與集體進行并列對舉,可謂軍旅書寫的一種突破。在盧一萍的筆下,軍旅生活的多樣性展現(xiàn)出來,具有集體意味的總體生活逐步解體。在具體操作層面,作家多采用反諷的策略和寓言化的書寫進行呈現(xiàn)。
盧一萍慣用頗具揭露的筆法寫出了軍旅生活的另一面?!短焯脼场芬孕卤鴹盍夜庵ü赦涝趲_篇。小說通過不同的人、不同的口吻、不同的立場將楊烈猝死這一事件進行了回溯。這種書寫具有一種很深的反諷意味。從大的方面來說,這是一種命運的對調,因為敘述者“我”本該去這個地方,是楊烈執(zhí)意要自己去的。從小的方面而言,關于楊烈的死因報告成為一個問題。楊烈犧牲后,關于他的調查在很多人那里成為一個問題,因為這和連隊榮譽以及個人晉職等利益掛上了勾,這是現(xiàn)實的荒謬,是最為真實的人性流露。同時,由于楊烈的死因報告牽涉很多人的利益,展開了很多明爭暗斗,這讓亡靈不能安寧,荒謬性更進一步。最終,楊烈的死因報告以順應多數人的利益而告終,并且是以民主的方式。反諷的是,敘述者用了很多篇幅發(fā)表了少數人的意見,作家似乎在擺明自己的態(tài)度。生活和人性的復雜性也進一步展現(xiàn)出來,這是一種伏筆或曲筆,是作家刻意為之。
在《一對登上世界屋脊的豬》中,作家通過高原養(yǎng)豬事跡造假、為了應付上級檢查而演繹出啼笑皆非的一連串事件描寫,寫出了軍隊輿論宣傳虛假的一面。高原養(yǎng)豬這一行為本身是一個戰(zhàn)士簡單的想法和舉動,但是在英雄塑造過程中卻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最終英雄形象轟然坍塌,英雄也被解構了。這一情節(jié)在《白山》中又一次被書寫。有三段相關的為塑造英雄形象而弄虛作假的書寫特別值得一提,一是欺騙養(yǎng)豬專家的描寫,二是模仿凌五斗的聲音通話,三是用凌五斗的替身作巡回報告。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場景寫出了真實軍旅生活荒誕的一面。
不過,作家這樣的書寫并非為揭露而揭露,也不是故作驚人之語,反而是建立在熟悉軍旅并且?guī)е鴮娐蒙钌畛林異鄣幕A上。盧一萍有著較長的軍旅生活,并且一直萌生著為軍旅留下文字記錄的念頭。在盧一萍的作品中,他進入軍旅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通過平凡人物和普通事件來反映真實的軍旅生活。軍旅和軍隊是集體生活的代表,是最能體現(xiàn)總體性生活的地方,個性鋒芒需要隱匿,一切需要服從命令,以集體利益至上,以大局為重,由此就會常常發(fā)生個體讓位于集體的情形。從《天堂灣》這樣的書寫就可以看出一種總體生活的解體與反省。小說打破了我們對慣常軍旅生活的想象,將神圣莊嚴解構掉了。無論是軍校學員的就業(yè)選擇,老兵對待新兵的態(tài)度,還是上級對下級的態(tài)度,都展現(xiàn)出一種極其普遍的人性自私和虛偽的一面。關于一位戰(zhàn)士的死因調查報告構成了小說的主體,而調查結果則被現(xiàn)實因素所左右。最終關于戰(zhàn)士是犧牲還是意外死亡取決于一次標榜“民主”會議的投票表決。
總體性生活的解體還有一個表現(xiàn),即是英雄形象的消解,但是解構并非破而不立,作者也在努力建構他筆下的英雄形象。這種建構和他的大歷史突圍一脈相承。因為他所珍視的并非那些寫進了歷史的英雄,而是一些無名之輩,甚至還包括一些未被歷史認可的英雄。高大英雄形象消解后,普通英雄便浮出水面。《天堂灣》正是在為英雄正名,楊烈的犧牲因為部分人的私利考量,并未算作犧牲,而是意外死亡。作家試圖用文字的方式來為那些真正的英雄留下點什么。在盧一萍的非虛構的作品中,他的英雄觀表達得更為突出。《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都是書寫英雄的?!栋饲媾咸焐健肪劢剐陆脑系牡谝淮赣H,這一批從湖南入伍的女兵,經受了血與淚的考驗,經受了常人難以經受的苦難,讓偉大的精神在荒漠上開花,偉大的毅力在荒原上扎根。作品為那些被異鄉(xiāng)的凄凄荒草埋沒的靈魂豎起了一座靈魂的豐碑。但從訪談中,這些湘女流露出了她們真實的想法,既有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也有絲絲的不甘,這與很多作品中書寫的英雄形象有區(qū)別,但是她們無疑也是祖國和人民的英雄,且是真實而具體的英雄。《祭奠阿里》中也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這是一群被歷史所遺忘的戰(zhàn)士,他們的犧牲換來西藏和平解放的奠基,但是歷史卻跟他們開起了玩笑,直到現(xiàn)在,也依舊未載入史冊,而作家,卻用非虛構這一史記般的筆法,為其正名,為之立傳。
還有很多的英雄形象也在盧一萍的筆下一一浮現(xiàn)?!陡赣H的荒原》中為了他人的命運甘愿接受不滿意婚姻的柳嵐、為兒子選擇自盡的母親都是英雄的壯舉;《劉月湘進疆蹤跡史》是關于普通英雄的書寫;非虛構作品《天塹:西藏和平解放紀實》《八千湘女上天山》等也塑造了屬于作者筆下的英雄??偠灾R一萍集中塑造的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高大偉岸的英雄,而是一些平民英雄、普通個體、草根形象。他筆下的英雄是凌五斗那樣默默無聞,總被遺忘的那一群人;是《祭奠阿里》中不被歷史記錄的普通戰(zhàn)士;是《二傻》中的張冒那樣傻里傻氣,做事一根筋,但是最終卻憑借憨厚執(zhí)著的性格獲得大家認可的人。盧一萍一反老式的革命英雄主義的頌歌,書寫的更多的還是小人物,并且在詳盡的細節(jié)披露中彰顯了英雄本色。但作者沒有止步于此,他努力尋找歷史的細節(jié),盡量接近人,是一種大歷史的突圍,進而提供了一種別樣的軍旅書寫。盧一萍的軍旅書寫描繪了真實的軍隊,這里有環(huán)境的臟亂差,有嚴格的等級制度,人物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總之,是一種光鮮背后的內部現(xiàn)場,是真實的生活和個體。
盧一萍的這種軍旅書寫染上了明顯的個人印記。很多時候都具有一種解構色彩,主要通過寓言化的呈現(xiàn)方式和反諷表達策略來實現(xiàn)。這在《白山》中顯現(xiàn)得特別明顯。主人公一直向往的白山,其實并不是真的一片潔白,而是有著很多的污點與墨跡,這里不是一片凈土,充滿了隱瞞和欺騙,這也是該小說最大的反諷之處。瘋癲者凌五斗被大家稱為幽默者,而他僅僅是實話實說、發(fā)自內心,他的語言和常人的語言被對舉,也有反諷的意味。此外,小說整體上都有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這也是因為反諷的姿態(tài)導致的結果。凌五斗得的是不能說謊病,卻一直活在謊言的世界里,記者對他的報道普遍失真,他一步步被塑造成英雄,被典型化,淪為宣傳的工具。這些荒誕的書寫是一種反諷書寫,彰顯一種歷史的諷喻,同樣也暗含了作者的歷史姿態(tài)。總體性生活的解體必然導致精神、價值觀的重塑??傮w性生活的解體不僅僅表現(xiàn)在現(xiàn)狀書寫,更體現(xiàn)在歷史的書寫與態(tài)度中,這是一種總體歷史的解構書寫,是大歷史的突圍。
盧一萍有著鮮明的代際特征,尤其是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彰顯出一代作家對待歷史的共性,這是一種鮮明的新歷史主義的姿態(tài)。作為70 后作家,盧一萍具有他們這一代作家典型的代際特征,慣用主觀的、個人化的方式呈現(xiàn)歷史。小說《白山》最為明顯?!栋咨健肪哂泻軓姷臍v史色彩,作者用各種方式暗示了故事的時代背景,這是歷史化的心態(tài)使然。題記中所引“我要生活在歷史之外”[1]似乎可看作他們共同的歷史觀。作者選取了具有瘋癲意味的凌五斗作為主人公,本身對歷史就有揶揄的意味,期間發(fā)生的各種事情既有宏大的背景,也在亦真亦幻的書寫中解構了歷史本身;人物的命運悲劇更多的是時代悲劇,只是不便多言,只能以寓言化的方式展開。小說主人公凌五斗是一個典型的時代悲劇。除了凌五斗,其他人物也是歷史洪流中的悲劇性人物,孫南下被父輩強迫參軍,被嚇死;錢衛(wèi)紅因照顧英雄凌五斗被迫切除生殖器;德吉梅朵、尚海燕因革命需要被迫離開凌五斗,等等。尤其是名為黑白猴子的兩只小豬的遭遇更顯荒誕性,而這些人和物的遭遇是在歷史的大背景中發(fā)生的。另一方面,作者在很多地方一再淡化歷史,很多時間通過插敘轉述的方式來進行書寫,這正是作者的個人性的歷史記憶與歷史觀的表現(xiàn)。《白山》是一部關于歷史的寓言式書寫。“作品呈現(xiàn)出作為‘70 后’作家普遍的歷史觀,用新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非自然的敘述方式以及反諷技巧書寫了一個關于個體、歷史、民族的寓言。作為英雄后代的凌五斗,因父親的原因被批斗受傷,患上怪病,在父親戰(zhàn)友的幫助下參軍,卻每每用異乎常人的舉動來為很多人制造麻煩,他自己一路被塑造成英雄和典型,卻得不到應有的成就感,就連自己的感情,也因為其他因素被干擾。凌五斗很顯然成為了歷史的犧牲品?!保?]
盧一萍的創(chuàng)作一直以來主要是通過寓言化的方式對歷史進行呈現(xiàn)。與此同時,盧一萍擅長表達歷史的荒誕感。歷史的荒誕給人的沖擊更大,反思性也就更強。這種歷史感在他的小說中隨處可見,《我的絕代佳人》本是書寫一段感情史,卻在多處回應了歷史。主人公的父親被定為反革命后被處死,最后又被平反,但是歷史的荒誕在于,定反革命和平反的居然都是同一伙人。這些都是歷史的悲情之處。不過,作家還是在書寫一種總體歷史的解體,并沒有陷進歷史的泥沼而無法自拔,“我”作為被歷史處決又平反的后代,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大的悲慟或喜悅,而是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對歷史的漠視正是一種解體性書寫。在《父親的荒原》中,革命的后代與反革命的后代同時孕育,最后反革命的母親生下了孩子后自盡,而“組織”心茲念茲的革命后代卻夭折了,這些都是歷史荒誕一面的呈現(xiàn)。反諷書寫在盧一萍的作品中很常見,這其實是一種指向現(xiàn)實的歷史反思。
雖然新生代作家普遍都對歷史有一種別樣的姿態(tài),甚至也被指出歷史觀冷漠,但是歷史在他們的作品中卻從沒有缺席過,這是一代作家的整體文學風格。在盧一萍的作品中,歷史的影子如影隨形,隨時穿梭在文本之中。在《我的絕代佳人》中,作家也無意中提起一處紅衛(wèi)兵的墓地,在敘述丁小麗宿舍的時候交代那里埋葬的47 人是在“武斗”中死去的,這樣一處墓地和一串數字,其實也暗含著作者對歷史的記憶。再比如介紹陸滌的家庭時指出其父親在“文革”中被批斗致死,其母親也在下放后自殺,而這些都鑄就了他們的后代所面臨的一系列境遇,是歷史對當下的影響。對歷史記憶的深厚與看似無心的書寫,正好是一種特殊歷史觀的表現(xiàn)?!段业慕^代佳人》具有很明顯的先鋒色彩,小說文體意識鮮明,具有“元小說”的意味,但是歷史依然是小說的主角,尤其是對革命歷史再度進行了打量,不同的道路選擇意味著革命抑或不革命,岳父自己走的那條路沒有一個人,因為這不是革命的路。兩個孤獨的與大眾背道而馳的人最終相遇,具有很深的象征意味。不僅僅是描述或者記錄歷史,更多的還是反思的一面。書寫歷史的荒誕感,多以反諷和寓言化的形式來呈現(xiàn)。這種總體性生活的解體書寫或許源于一代作家歷史觀的變遷,70后作家的代際身份也需要納入考察。這一代作家普遍被看做是歷史秩序失落的一代,歷史感在他們那里淡化了。傳統(tǒng)的歷史秩序失落后,一種后現(xiàn)代視野下的新歷史觀展現(xiàn)出來,這是整體歷史和碎片歷史的對舉,而后者正是生活化的歷史,也是新生代作家表達碎片化時代主旨所采用的策略。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一切歷史都是被敘述的”等觀點,現(xiàn)如今已經深入人心。歷史是被敘述的這一核心觀點,在盧一萍的作品中也被反復演繹。《父親的荒原》是以敘述者“我”的視角書寫“我”誕生的經過,“我”母親其實是反革命,而另一個英雄的后代并沒有誕生,這種關于英雄誕生的歷史敘述其實是很成問題的?!稑穳未鍤⑷税浮芬驳湫偷伢w現(xiàn)了歷史是被敘述的。小說圍繞一起歷史遺留的案件,通過不同人物的視角回溯,直到揭開真相。透過這件殺人案,作者也深刻描摹了殘酷殘暴的鄉(xiāng)村生態(tài)和歷史。其實《天堂灣》也是如此,關于英雄楊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些敘述甚至是相互抵牾的,最終只是為了迎合一部分人的利益,讓楊烈無法進入英雄的行列,而被算作一起意外死亡。有時候還會發(fā)生敘述的反轉,比如《我的絕代佳人》中,馬臉偷內衣事件因為他的發(fā)跡而發(fā)生反轉,被重新敘述。這些敘述都指向歷史本身的不穩(wěn)定性。
當我們把魯敏、路內、喬葉、徐則臣、田耳、阿乙等同代作家放在一起閱讀,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諸多共性,尤其是他們對歷史的態(tài)度。有論者指出,70后作家普遍表現(xiàn)出一種歷史感的缺失。[3]其實不是歷史感本身的缺失,而是他們選擇了極富個性化的方式來表達他們所理解的歷史。當前文學界的一批70 后作家們普遍爆發(fā)出一種創(chuàng)作的實力與活力,為文壇帶來了諸多的可能性,值得進一步關注。如果說新軍旅書寫和新歷史書寫還是一代作家的共性的話,盧一萍更為重要的貢獻還在于,他的寫作某種程度上呈現(xiàn)出一種地方書寫特有的柔情。
盧一萍的作品敘寫了一段段關于歷史也諷喻當下的寓言故事,體現(xiàn)了新生代作家對歷史的一種全新的姿態(tài)。而他創(chuàng)作最大的靈感,應該來自于他的腳步所踩過的每一寸土地。地域是文學家成長和書寫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常年身居邊疆與南方,讓他的文學文本也深深染上了南方的烙印。這里既有邊疆的粗獷,也有南方的柔情。無論是總體生活的解體,還是歷史荒誕的書寫和新歷史的書寫,抑或是寓言化的呈現(xiàn)模式,都掩藏不住他滿腔的柔情,特別是當這種柔情文本和軍旅漢子的身份對應起來的時候,會越發(fā)感受到一種語言的張力和文學的魔力。地方書寫的熱衷,非自然敘事的運用,乃至虛構與非虛構體裁的交織,都與此相關。
盧一萍的南方書寫首先主要集中在地方知識的闡釋與書寫中。這其實也是文脈與傳統(tǒng)的延續(xù),可以很容易尋找到這種寫作的歷史脈絡與譜系。巴蜀作家歷來都有自己的一方書寫天地,李劼人的天回鎮(zhèn),沙汀的其香居茶館,顏歌的郫縣,等等,都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根基?!八拇◤臐h以降,始終保持和弘揚著方志文化傳統(tǒng),四川歷代文人都關注地方志、風土志、民俗志等的修撰事宜。方志傳統(tǒng)對四川現(xiàn)當代文學的影響也深刻悠久?!保?]這種地方路徑的探尋,最終匯聚到文學中國的大家族中去。司馬相如、蘇軾、李白等古代文豪筆下燦爛的古蜀文化和豪放的文風,形成了燦爛的文學風貌,巴蜀印跡也很凸顯。歷史如此,現(xiàn)實也概莫能外。到了白話文學的傳統(tǒng)譜系里,郭沫若、巴金、李劼人、周克芹、沙汀、艾蕪、馬識途,以及當下活躍的中堅力量阿來、羅偉章、凸凹等,以及顏歌、周愷、王棘等青年作家。這一脈作家無論是在地或者出走,都努力在書寫地方,顯現(xiàn)出一種典型的地方性知識的建構。地方性寫作將巴蜀文明文化融進小說里去,比如周愷的《苔》在運用方言、民間風俗、儀軌等地方性知識塑造四川樂山一地的地方感的同時,建構了一種可以被“異鄉(xiāng)人”所認識、理解的“地方生活”,尋繹一個地方的文化表情與性格。他巨細無遺地為讀者指畫蠶絲業(yè)、纖夫、挑夫、石匠等不同行業(yè)的情景。不同的行業(yè)生態(tài),既牽涉不同的人們的日常生活,也構筑了一個地方的政治、經濟、文化的基礎。生活的河流就在普通人家的日常中緩緩流過。在日常生活之上,還有屬于節(jié)慶的時刻。普通人從平淡的艱辛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享受屬于生活的歡欣。[5]
邊疆書寫也是一種地方知識的描寫。高原風光是盧一萍地域書寫最鮮明的風格之一,野獸出沒的群山、人跡罕至的荒原、巍峨的山峰,皚皚的白雪、呼嘯的狂風、肆虐的雪暴,這些風光在他筆下被寫活了?!帮L景在盧一萍的小說中不是背景和烘托,而是主角般的存在。”[6]《銀繩般的雪》《索狼荒原》《白山》《天堂灣》等小說直接是以地理風貌來命名的,小說中也都有大量的地理風光書寫,正是這樣的風光,造就了在這里生存的人們?;蜃栽福虮黄?,人們來到邊防哨所,來到邊疆,扎根生存。人們的性格與邊疆的地域相得益彰,這些人和作家書寫的目的幾乎一致,就是“追逐最高的雪山的光”。
盧一萍獨特的題材選擇讓他的寫作看起來是一種典型的地方寫作,邊緣與中心的寫作、邊地書寫、新南方寫作都可與此掛鉤。近年來,學界興起地方路徑與百年文學建構的研究,認為正是地方的匯集才構成了中心。[7]盧一萍正是通過地方書寫來參與整體文學史的建構,這種地方知識的寫作,展現(xiàn)了一種新南方寫作的態(tài)勢,北方與南方的相融。地方性寫作的精神空間并不等同于封閉性與局限性,地方是如何與世界互動的,才是作家們所關心的問題。
現(xiàn)實主義書寫是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流,現(xiàn)實主義的源流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關注和焦慮。但秉持現(xiàn)實主義精神也會有“反現(xiàn)實”的非自然書寫,這是因為作家、藝術家可以創(chuàng)造出藝術層面的現(xiàn)實。這種寫作策略在中西方文學中大量存在,如亡靈視角、兒童視角、動物視角,超現(xiàn)實、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等,都是如此,這樣的書寫技巧創(chuàng)造出了別樣的真實,是一種作家的真實、藝術的真實。所涉地域環(huán)境的特殊讓盧一萍的寫作充滿非自然敘述的色彩。邊疆天然地和非自然書寫聯(lián)系起來,因為邊疆廣袤的土地和奇特的自然環(huán)境提供了作家馳騁想象的土壤。
盧一萍的書寫對自然充滿著敬畏,是對神圣之域的書寫,描寫高原、天路、邊防哨卡,將自然的博大與人類生命的脆弱對照起來?!短焯脼场分杏泻芏嗳说幕觎`的敘述,《傳說》中有關于神馬的傳說,《我的絕代佳人》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反現(xiàn)實的書寫,等等,都是一種非自然敘述?!栋咨健分羞@樣的書寫更多。這種個人化的歷史書寫以及反諷表達不能完全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呈現(xiàn),作者只能采取非自然的書寫策略。所謂非自然的書寫就是作家用想象建構另一種現(xiàn)實,如超現(xiàn)實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神實主義、反常識書寫等,簡言之,就是書寫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東西。比如作者選取世界屋脊這樣很少有人觸及的背景、以凌五斗這樣得了怪病的甚至有點瘋癲性質的人物為主人公以及凌五斗的先知能力、大量的夢境書寫、凌五斗的藍皮膚①當然這也有一定的科學依據。據作家陳述,有關構想是作家在一本醫(yī)學雜志上看到一個人如果在高原缺氧的環(huán)境中生活得太久,血紅蛋白會發(fā)生變異,導致皮膚變藍,因此塑造了這樣一個人物。參見《小說月報》2019年第12期封二“作家現(xiàn)在時”。等等都是屬于這種敘述方式,這種方式或許是作者面對敏感的歷史,不得已而采取的權宜之計。
關于非虛構體裁的選擇,并非一種純技術層面的抉擇,而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觀密切相關。盧一萍的這種體裁選擇與其濃郁的寫作激情和柔情相關?;蛟S虛構這樣的形式不足以表達自我,而非虛構的模式則不一樣,表面上是零度情感的介入,其實更是情感涌向極致的必然表達。另外,這些非虛構作品所涉及的地域也是作家一直以來所鐘情的。特別是,對歷史的情有獨鐘讓盧一萍不忍心進行文學的虛構,而是采用非虛構的寫作模式將歷史呈現(xiàn)出來,努力讓隱秘的歷史重見天日。歷史本身已經足夠震撼,不再需要任何的加工。《天塹:西藏和平解放紀實》對和平解放西藏這一歷史重大事件進行全面挖掘,解放軍越過世界屋脊的千重高山、萬條巨壑,克服了高原缺氧、冰川激流、風雪嚴寒、懸崖深谷以及疾病饑餓等人世間難以想象的困難,進行昌都戰(zhàn)役,徒步6000 余里,征服了世界屋脊,完成了和平解放西藏的歷史重任。歷史上的一小筆,就是多少人的犧牲!近期發(fā)表的《祭奠阿里》也是如此,作品書寫的是一個傳奇連隊的故事,《祭奠阿里》將歷史呈現(xiàn)出來,給予歷史應有的尊重,同時也有新的思考。但是作品書寫的主要是爭取歷史認證的問題,作品前后書寫的場景反差很大,開始書寫的是慘烈的犧牲、義無反顧的前行,后面則劃向歷史的遺忘?!都赖彀⒗铩窇阎鵁o比崇敬的情懷走近一群沉默的軍人,從歷史的遺忘里提煉出人類超凡的英雄氣度。
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界限也是一種歷史觀的差異,但在盧一萍這里并不明顯,即使是非虛構書寫也進行了深度加工。盧一萍的書寫游走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他曾獲得報告文學大獎,也有長篇非虛構和大量的虛構作品,這種體裁的選擇并沒有割裂他的書寫。盧一萍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同時書寫報告文學、非虛構以及散文,將虛構與非虛構進行磨合、彌合,使其從不同的側面來反映生活的本真或者說是全面的真實,不同的體裁只是一個生活的側面。
這些頗具地域特色的表達與個人鋒芒的閃現(xiàn)最終指向一種新南方寫作所特有的柔情?!段业慕^代佳人》是一部典型的柔情史,小說主要內容是關于感情的書寫。陸滌為了心愛的何小荷放下一切,忠貞不渝,是一個男子漢柔情的一面,雖遭受歷史余緒的影響,也有另外的感情,但是都不為他所動,甚至連乞討、蹲監(jiān)獄都在所不惜。另一方面,丁小麗為了陸滌也可謂傾其所有。這種瘋狂而變態(tài)的愛戀、這段奇特的戀情成為一種象征。
柔情的表現(xiàn)還有盧一萍作品所蘊含的情感比重。盧一萍的很多作品都具有濃郁的抒情品格,當帕米爾高原的景色被描繪出來的時候,一種獨特的情愫昭然若揭,而生活在這上面的人們更是如此?!栋咨荷健分羞叿郎谒怀蜂N,一個人在那里的堅守。作品對此進行了詳盡刻畫,在領略自然風貌旖旎與生存環(huán)境險惡的時候,我們也能從中感覺出人的絕望和堅韌?!栋饲媾咸焐健芬矔鴮懥艘环N深邃的傷感,湘女們雖然身處新疆,無怨無悔奉獻,但她們一直深深地懷念著故鄉(xiāng),這是一群為了國家犧牲了青春的女性。這份傷感在他的作品中十分普遍,這是一種柔情,一種悲天憫人的大情懷。
盧一萍從正面戰(zhàn)場的書寫轉向和平年代的軍隊生活,從歌頌英雄轉向問題的揭露,秉持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立場,他的文字是帶刺的玫瑰,雖美麗卻能刺痛某些東西,他也是典型的帶著柔情的硬漢寫作。作者并不簡單控訴歷史,而是以極富個人化的方式挖掘出歷史與人性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對歷史有反思,對現(xiàn)實更有警示。盧一萍的書寫涉及面很廣,從軍旅生活到日常生活的書寫,都指向了一種個體的反思和靈魂的救贖。比如《大震》書寫死刑犯、外科醫(yī)生的靈魂糾結,《我的絕代佳人》書寫情感的困惑,等等。
最后,可以說盧一萍所有的書寫都是一種鄉(xiāng)愁的表達,正如董夏青青所言,“盧一萍常跟我說起他那家中的兄妹、磨難重重的童年,說起他學習的經歷,說起四川大巴山深處的棚屋和草木。他小時候種地、玩耍時沾上腳的泥巴,熏臘肉時染在衣服上的煙火氣,他從不刻意撣去。不管他日后去到新疆最西的群山,還是回到四川盆地,不管寫一名被打傷耳朵的營長,還是在戰(zhàn)爭中失去男性尊嚴的連長,那股土腥味兒都在。這種味道,既可以說成是對一種寫作口吻的偏好,也可以說成是他對其理解的生活本質所做的象征性傳達?!@里說到的生活本質,是一整套話語方式和言說口吻,它像一團霧氣,當它籠罩一個場所、一段景象,身處其中的人們很難發(fā)覺。惟有退后,隔開距離,那霧氣對人物面部、聲音、姿態(tài)、思想、靈魂所做的曝光、修改,才得清晰”。[8]這段話很好地概括了故鄉(xiāng)之于盧一萍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也正是這份特殊的情愫,讓他的作品具有一種特別的南方柔情。在盧一萍的作品里,有生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也有隨軍漂泊的地方,日久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這些關于故鄉(xiāng)與第二故鄉(xiāng)的書寫包含著濃濃的柔情。作家用滿腔的柔情來書寫他的西部,他的南方,他的邊疆,用文字來獻給這些曾經留下過他足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