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曦
(1.浙江財經(jīng)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2.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6)
回望改革開放以來的婦女研究,相較以往最大的變化就是“性別視角”“性別話語”成為反思中國婦女解放實踐的重要分析工具,[1](p17)被遮蔽的婦女問題和婦女價值在性別話語分析下逐漸“浮出歷史地表”。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話語批判在婦女研究中的興起,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女性話語分析成為反思中國婦女解放的一個重要研究思路。海內外學者對婦女話語的研究興趣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對特定時期國家話語與婦女話語關系的學術反思,主要集中在五四時期、延安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初期;二是對不同領域女性話語的關注,如媒介、教育、文學、法律等。
相較其他歷史時期的女性話語研究,對改革開放以來婦女話語的演變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學術成果就略顯單薄。目前大致有以下兩種歸類研究:一是平行結構歸類。吳小英認為改革開放以來的性別話語模型由國家主導轉變?yōu)槭袌鰧?,形成了國家話語、市場話語與傳統(tǒng)話語三者彼此相交的動態(tài)性別話語模型。[2](p163-208)也有學者從話語主體出發(fā),將改革開放以來的性別話語分為國家話語、學院話語和大眾話語。二是對某類婦女話語的歸類。佟新認為1949年以來婦女就業(yè)知識上存在著三種主流話語: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革命話語”,從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轉型時代的“素質話語”和市場化時代的“男性強勢話語”。[3](p135-149)
總的來看,上述對改革開放以來的婦女話語研究體現(xiàn)了話語分析作為婦女研究的有力抓手,并力圖在性別話語的塑造中發(fā)現(xiàn)婦女主體性與國家民族之間的關系。但同時也留下一些繼續(xù)研究的空間,特別是如何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語境中,梳理婦女話語演變的縱向研究;如何把握性別話語與婦女話語之間的關系,探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中婦女話語的內涵、定位及作用。
有鑒于此,本文以“婦女”話語為研究對象,在學術反思視域中梳理改革開放以來“婦女”所經(jīng)歷的話語流變,一方面從話語演變角度折射改革開放以來本土婦女研究的發(fā)展與變化,另一方面希望為學界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婦女話語體系建構中尋求新的研究思路。
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的中國婦女解放模式,曾一度被西方女性主義視為世界女權運動的范例。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隨著經(jīng)濟體制的市場化轉型,吸引了一批西方女權學者來訪中國,這些剛剛經(jīng)歷了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第二波”高潮的西方學者,以己為度,對中國婦女解放的經(jīng)驗進行研究,其成果也成為日后影響中國婦女解放研究的三本“經(jīng)典”。①20世紀70年代末,一批西方女權主義學者訪華后展開了對社會主義中國性別制度和性別現(xiàn)象的研究。這些研究成為西方世界對社會主義中國婦女問題的基礎性文獻。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參見Croll Elizabeth:《Feminism and Socialism in China.New York》,Schocken Books出版社1978年版 ;Kay Ann Johnson:《Women,the family,and peasant revolution in China》,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出版社1983年版;Margery Wolf:《revolution Postponed:Women in Contemporary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出版社1985年版。相較于60年代對中國婦女解放的推崇,在這一批學者眼中,卷入市場的“女性”已不再有當年社會主義“婦女”的光芒。中國的婦女革命是一場“未完成的解放”[4]或者“延遲的革命”[5]。
與此同時,后現(xiàn)代主義影響下的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第三波”也開始運用后結構主義的話語分析來解讀中國的婦女解放。克里斯蒂娃遵循德里達語言解構邏輯去分析中國社會的兩性關系。在她看來史前的中國社會所建構起的聯(lián)系社會促成了中國社會的陰性化特征。中國社會沒有內在的性別沖突,并且自五四以來中國婦女解放所建立起來的“法的精神”讓身處社會主義的中國婦女有著“前所未有的新生”。[6](p111-190)
無論是對中國社會主義婦女解放的不滿,還是將婦女解放所獲得的成果歸于中國社會所具有的內在性別秩序在不同社會的維護。這些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學者對中國婦女解放的研究方式和研究成果極大地影響了1978年以后的中國婦女研究,并形成了日后中國學者對婦女研究的基本脈絡:在西方女性主義“普適”話語中批評、反思中國婦女解放。
20世紀80年代進入改革開放以來,探索中國婦女解放的主體成為婦女研究和婦女解放實踐的核心問題。在80年代的思想界啟蒙的大背景下,婦女研究學者對婦女解放的反思從分離開始,與“階級”“革命”“政治”的分離成為婦女研究者尋找婦女解放主體的切入點。另一方面,市場在中國經(jīng)濟中不可逆進程的加速,“婦女問題”也促使學者試圖以性別差異來“尋找女人”。
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的中國,理論界在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討論中將社會主義改革的問題歸于“批判烏托邦的社會主義歷史使命,以啟蒙的方式容納西方資本主義的現(xiàn)代性”。[7](p8)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走向未來》叢書出版、中國文化書院成立等為標志的新啟蒙運動的興起,將思想解放的重心從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要求的制度現(xiàn)代化轉移到“文化的現(xiàn)代化”。這與20世紀80年代冷戰(zhàn)后期西方女性主義潮流趨勢相契合,即從總體上批判資本主義制度體系的社會政治運動轉向文化批判。
理論上的反思形成對個人價值的高揚,這成為中國知識女性進入文化實踐的話語環(huán)境。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婦女研究者也是在此背景中從各自的學科中走出來,以文化批判的方式開啟中國婦女解放研究。
20世紀80年代女性文學作品成為國內婦女發(fā)聲的主要方式。這些出生在20世紀40或50年代的女性知識分子,成長在“男女都一樣”的公共語境,卻在步入婚姻和家庭時不得不面對傳統(tǒng)的性別觀念。對于該時期社會流行“回歸女人”的呼聲,大多數(shù)女性知識分子并不認可。在她們看來,獲得政治與經(jīng)濟地位的解放,堅持奮斗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婦女”才是中國女性的形象。①參見該時期的女性文學作品。例如,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1979),《方舟》(1982),張辛欣《我在哪兒錯過了你》(1980)等。
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知識分子對婦女關注從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轉向文學評論,當代西方女性主義話語開始進入國內婦女研究與話語實踐。該時期女性文學評論對婦女解放話語的關注,最早來自對歐美女性文學評論的翻譯。②參見[美]E.安·卡普蘭,姚曉濛(譯):《母親行為、女權主義和再現(xiàn)——情節(jié)劇和婦女影片(1910—1940)中的母性》,載《當代電影》1988年第6期,第7—25頁;參見[英]克里斯·威登,林樹明(譯):《女性主義與后結構主義》,載《山花》1993年第6期,第68—70頁。中國學者嘗試將后結構主義的話語分析帶入中國女性文學評論,并通過文學評論中挖掘女性話語的力量。③參見荒林:《陳染小說:為婦女獲得形式的寫作》,載《湛江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第4期,第28—33頁;樂鑠:《易識的叛逆與解放話語——現(xiàn)代婦女文學中的獨身女性題材》,載《鄭州大學學報》1994年第6期,第36—39頁。這種由婦女特殊生活條件決定,“跨越國界、種族和社會存在的抽象概念”的“婦女意識”,[8]p279與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婦女話語的分離傾向不謀而合。但也有相當一部分學者認為西方女性主義話語下的反父權“女性”就是毛澤東時代“男女都一樣”話語下的“婦女”,兩者皆是被社會政治所異化的女性意識。只有通過回歸傳統(tǒng)性別差異的“女人”,才能證明“婦女的價值和批判父權,贏得男人的尊重”。[9](p60)
對于此時“婦女”“女性”與“女人”三者的話語差異,李小江認為反映了“中國大陸知識女性對兩個世界的關注和對女性主義的相對隔絕”。[10](p183)
李小江的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西方女性主義話語對國內婦女話語研究的影響狀態(tài),即國內婦女話語研究呈現(xiàn)出話語上的圈內與圈外的“兩極分化”,大有“群氓”與“精英”之別。圈外是上述普遍存在地受西方女性主義話語啟發(fā)有所認識,似懂非懂的性別意識懵懂狀態(tài);圈內則是借助西方女性主義話語推動婦女學科建立,無論是對西方女性主義話語的“拿來”還是“落地”,都營造出更為專業(yè)、更為精英的中國婦女解放話語的建構趨勢。
對于后者而言,這樣的“獨秀”源于兩方面原因。一是國內知識界新啟蒙運動的潮流驅動。20世紀90年代,受到市場經(jīng)濟擠壓的知識分子開始從傳統(tǒng)到有機的分化,通過各自擁有的知識場域建構知識分子共同體。汪暉認為“新啟蒙要構建的思想界,具有哈貝馬斯所說的公共空間的性質,通過民間的自由論壇或公共傳媒,討論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公共事務”。[11](p20)這種新啟蒙的“公共空間”建構無疑影響了女性知識分子躋身學術主流的話語選擇:與體制保持距離的民間色彩和與“女權”政治區(qū)別的學科化態(tài)度。
二是源于自身性別困境的思考。這個時期走進婦女研究的知識分子,大多數(shù)源于自己所面對的“男女都一樣”的官方話語和日常生活中對婦女的固有偏見的困惑。④參見李小江:《中國婦女文學的歷史蹤跡》,載《文藝評論》1986年第5期,第62—66頁;李小江:《改革與中國女性群體意識的覺醒——兼論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婦女問題及婦女理論問題》,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8年第4期,第300—310頁。她們站在婦女的立場上為婦女利益發(fā)聲,賦予此時婦女研究的本質——“文化領域的政治運動”。[12](p23)因而這一階段的婦女研究作為一種新的政治參與方式,以及為婦女自發(fā)行動開辟的一個新的社會空間,在理論表達上呈現(xiàn)出話語的先鋒性。
“尋找女人”與重新認識“婦女”成為該時期婦女解放話語討論的主要問題,也因此形成了對“婦女話語”的兩個認識維度:馬克思主義婦女觀和當代西方女性主義。前者希望用馬克思主義話語來解釋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為中國婦女解放尋找新途徑,后者則嘗試運用西方女性主義話語建構不同于革命話語的“女性話語”。
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婦女觀的學者看來,“尋找女人”就意味著重新認識“婦女”,認識婦女解放與階級解放、人類解放的關系。李小江認為婦女解放盡管與階級解放并不同步,但婦女解放必然融入人類解放。婦女解放同時也是摧毀父權制的價值體系和建立新的文化倫理秩序。[13](p142-166)但也有學者認為,社會主義制度保證下婦女已經(jīng)獲得人的權利,接下來的任務就是獲得“女性本體解放”從而達到兩性和諧,最終走向人類的解放。[14](p37)
相較之于重新認識“婦女”,更多的學者傾向于嘗試運用西方女性主義話語建構不同于婦女話語的“女性話語”。盡管女性文學批評仍是該時期國內婦女研究的主要載體,但國內學者也開始將視線擴大到對西方女性主義理論較為系統(tǒng)地引介,①參見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張慧敏:《二十世紀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精粹》,北岳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陳龍:《從解構到建構——論女性主義批評的理論淵源》,載《當代外國文學》1995年第5期;劉霓:《賦予灰色理論以生命的活動——女性研究的理論發(fā)展與爭論》,載《國外社會科學》1995年第5期,第37—44頁。并嘗試運用西方女性主義批評來建構有別于革命話語的“女性話語”。這些嘗試一方面來自學者個人借鑒的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另一方面通過海內外舉辦以婦女為議題的學術論壇、學術會議,將西方女性話語引入國內學界。
前者而言,戴錦華和孟悅合著《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國內學者嘗試在西方女性主義話語框架下,開啟對中國婦女解放話語的反思。作者批評新文化以來的馬克思主義是以主義和信念裹挾婦女進入革命,婦女成為革命力量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勞動力資源。當馬克思主義失去了作為知識和科學方法指導文化的屬性,婦女就失去了女性主體性的追求,無法獲得“精神性別的解放”,[15](p263-269)“女性掉入一個心理的、更是話語的陷阱”,[15](p268)它表面上針對婦女解放,但實質從屬于五四的反傳統(tǒng)話語。據(jù)此,作者強調“性別差異遠不是一個應當拋棄的概念”,[15](p268)提出作為文化現(xiàn)象的婦女解放需要女性自己的話語言說。
后者來說,該時期以婦女為議題的學術論壇和會議,不僅將西方女性話語引入國內學界,而且也是女性知識分子通過女性知識場域構建話語及知識共同體的主要途徑。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92年的哈佛會議和1993年天津師大研討班,如果說哈佛會議將Gender(社會性別)帶入中國問題研究,天津師大研討班則是將Gender引入中國婦女解放話語。在接下來的國內婦女解放研究和實踐中,Gender成為婦女、性別研究的“元話語”,具有絕對的話語控制力量。
在舉辦首屆中國婦女研討會的20年之后,海外學者在哈佛再次召集研討會,其意義不僅在于顯示了20世紀90年代國際漢學界婦女研究的蓬勃生機,而且更被國內婦女學界認為是國內婦女研究與國際接軌的起點。[16](p48)但對于受邀的八位中國學者來說,海外學者的研究趨向與國內的學術反思卻呈現(xiàn)出“難以溝通之處”。[17](p121)此時國內學者力倡“有性人”視角對社會文化進行審視,批判父權國家的婦女話語在市場經(jīng)濟中將婦女視為“甩掉的包袱”,用“找回女人”來劃清與革命話語“婦女”的關系。而海外學者卻在去西方化的研究背景中,嘗試糾正西方中心視域下歐美女權主義看待中國婦女解放中的偏頗,重審社會主義國家婦女話語的“解放”意義。[17](p119-121)面對海外學者提出對中國語境下的“婦女”進行“概念化”和“范疇化”,以及中西語境中“婦女”的不同使用問題,此時的國內學者則更愿意關注在推進國內婦女研究學科化進程中,如何借助社會性別進行研究轉型,建構與西方婦女研究不同的研究主體。
“難以溝通”讓國內學者看到了海內外中國婦女研究的差異,也促使國內學者開始轉變對西方女性主義學說的態(tài)度。90年代初的國內學界對西方的認識已經(jīng)從價值觀討論轉化為知識建構的討論,此時中國盛行一時的“主體性”理論也已對“人”有了新的想象與形塑要求:從革命、烏托邦、大敘事回到日常生活。[18](p143-144)因此在“告別革命”,反思知識基礎的中國語境中,將西方理論視作知識工具成為中國學者面對此次會議中西之間“難以溝通之處”的處理態(tài)度。同時,受西方女性主義第三次浪潮和后殖民主義影響,中國學者對白人女權主義也有所警惕,力圖將方法論“在地化”來削弱西方女權話語對中國婦女解放話語控制的企圖。
除海外學術團體對國內婦女研究的推進,國內學者也利用國內知識分子結構分化的契機,積極籌辦學術會議促進婦女研究的發(fā)展和學術共同體形成。1993年天津師范大學主辦婦女與發(fā)展研討班和1992年上海中外婦女問題研討會,[19](p60)將西方女性主義學說帶入社會轉型時期婦女解放的實際問題,倡導中國女性知識分子用婦女改變學術和公共與私人的關系,這對日后國內婦女學科發(fā)展中強調“始終把婦女作為主體并置于中心位置”和婦女解放實踐中“性別意識納入決策主流”提供了話語支持。[20](p19)
總的來看,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在西方女性主義的影響下,國內婦女研究已經(jīng)嘗試運用話語來思考婦女問題。相較于原有性別模糊的革命話語,“有性人”視角把婦女從“家”“國”和各種主義中脫離出來,“讓女人說話”,回歸到尋找女性自己的歷史。[21](p7)
將性別革命從階級革命中分離剝離出來,挖掘女性作為性別主體對自身能動性的促進作用,這無疑具有話語啟蒙意義。但被市場經(jīng)濟排擠的婦女在“回歸女人”的號召下變成了“讓女人回家”的就業(yè)選擇,西方新保守主義回歸所帶來女性主義與消費主義的合謀也被隱藏。正如杜芳琴對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婦女研究的評價:“‘有性人’視角看到有性別分野的男女,但對整個性別制度的結構、變化及其對男女兩性的影響和兩性的互動關系缺乏觀察的深度和解釋的力度”。[20](p16)“男女有別”取代了“男女都一樣”的主流話語地位,“女性意識”“性別意識”在宣告婦女同階級范疇分離的同時,婦女研究的“學科化”研究范式也逐漸剝離了“婦女”話語的政治性和歷史性。
不可否認的是,90年代中期國內對婦女“自然女性”話語定位的批判促使了社會性別的引入與傳播。社會性別通過強調性別的后天社會建構而將兩性的自然差異轉移到社會差異,這不僅與馬克思主義強調的“個人是社會存在物”的理論不謀而合,而且對改革開放以來不斷凸顯的“婦女問題”提供了新的解釋途徑。’95世婦會后,伴隨著社會性別理論的助推,迎來了國內婦女研究引進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蜜月期,具有革命、國家話語屬性的“婦女”也逐漸“邊緣化”,從國家話語退場到有限的官方話語。
20世紀90年代的國內思潮以強調自由為主。在此背景下,高呼“個人即政治”的西方女性主義第二次浪潮頗受國內婦女研究者的歡迎?!?5世婦會把國內婦女研究“從隱形變?yōu)轱@性”,[22](p66)將改革開放以來婦女研究中的西學東漸潮流推向了高峰。聯(lián)合國提倡的“社會性別主流化”成為中國婦女組織推動各級政府實施男女平等承諾的有力砝碼。與此同時,社會性別及其理論為代表的西方女性主義思潮涌入國內,對傳統(tǒng)婦女理論的告別和對新理論建構的渴望成為當務之急,“揮手”與“握手”同時進行。
90年代末國內“后學”的興起,激發(fā)了西方女性主義第三次浪潮的引介,受20世紀70年代法國知識革命影響下的歐美女性主義思潮涌入中國。不同于對女性集體政治目標的號召,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思潮拒絕女性身份單一化和本質化,“反思自身”的后現(xiàn)代主義,在新的話語概念工具以及話語分析助力之下,國內婦女研究以女性話語的反思與建構為切入點將婦女問題帶入到知識話語時代。與此同時,帶有政治和歷史內涵的“婦女”在學術反思中逐漸被中性而溫和的“女性”所邊緣。
李小江《我們用什么話語思考女人》是國內較早運用話語分析來研究中國婦女解放。不同于同時期在文學語境中進行的女性話語研究,她立足于中國社會與歷史語境,借助西方后學的話語分析方法,嘗試將中國婦女研究從文學批判轉向文化批判。
李小江認為中國的女性話語存在于三種話語世界。一是傳統(tǒng)或本土的話語,二是啟蒙話語,三是社會主義話語。[23](p82-83)社會主義話語產(chǎn)生于革命語境中,“婦女”與“同志”相連,表征著被革命塑造的中國女性跳出了封建家庭,進入到國家。[23](p83)當被賦予革命意蘊的“婦女”作為獨立使用的詞語時,就產(chǎn)生了官方與日常生活兩種語境下的兩種內涵。在官方話語中,“婦女”是一個“在官方文件中或在會議上官員對女人的統(tǒng)稱”,而在日常生活中,“婦女”依然持有“已婚的、成年的、老態(tài)的、舊式的”歷史文化內涵。[23](p84)為何革命話語的標簽一旦落實到具體的人,就被認作是“一個受女人鄙視被社會擲荒了的詞語”?[23](p84)李小江指出這種話語上的分歧是試圖切斷女人作為“有性人”與歷史的關系?!皨D女”作為國家話語的結果是“男女平等”在國家權力作用下,從“百姓思考的話語”轉變?yōu)椤吧鐣袨闇蕜t”,婦女解放從未完成的社會運動轉化為一個“社會承諾”。[23](p83-84)
“承諾”意味著“被解放”,如何才能真正解放?李小江提出:在女性經(jīng)驗中尋找自我,在“男女都一樣”中剝離“女人”。換而言之,就是基于女性經(jīng)驗,在質疑革命話語中開啟女性的主體性建構。
21世紀初以來,借助社會性別研究范式,女性主體性與國家間關系的文化批判成為對“婦女”學術反思的主要方向。金一虹以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鐵姑娘”為話語考察對象,分析在“男女都一樣”的國家話語下的國家動員和行政干預如何影響了女性新的勞動角色的形成。[24](p169-193)全紅和魏漫紅以政治宣傳畫和《中國婦女》雜志為話語考察對象,分析國家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對女性性別主體建構的影響。無論是“鐵姑娘”,還是改革開放以來官方婦女雜志塑造的婦女形象,上述學者都認為作為國家話語的“婦女”,一方面塑造了“男女平等”的性別藍圖,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國家意志“挪用和壓制”了婦女的身體,[25](p136)導致了婦女對性別意識的“集體無意識”。[26](p18)
如何在中國語境下讓西方社會性別話語發(fā)聲,“婦女”不僅被中國學者關注,也進入了海外學者的視線。在21世紀初的婦女研究成果中,湯尼·白露是一個不斷被提及的名字,她在《中國女性主義思想史中的婦女問題》(The question of Women in Chinese Feminism)中關于婦女范疇的問題中提出“過去的未來”婦女史研究方法。該觀點不僅為許多國內學者所津津樂道,而更為重要的是,她對中國語境下“婦女”范疇的論述很大程度上建構了其后中國學者的婦女想象。
白露認為進入全球化范疇中“婦女”和“女性”都是具有特定的歷史內涵的特殊人群。她以建構“過去的未來”的婦女史研究方法來探討“婦女”在作為歷史性詞語的誤用,提醒“婦女”在中國重新改寫的過程是一個不斷尋找適當解釋對象的概念,它需要通過校正女性主義、殖民主義和全球主義的歷史連接方式來解釋,而不是停留在翻譯的概念之中。[27](p46-51)但悖論是,她對中國婦女的歷史連接方式仍然沒有離開殖民現(xiàn)代主義的背景。如同許多西方學者一樣,她對中國婦女的學術研究始終是置于這樣的框架:父權壓迫+殖民現(xiàn)代主義控制+第三世界婦女的主體性抗爭。這樣的框架總是在力圖回避中國革命與社會主義國家意識形態(tài)所造就的中國婦女的不同之處。
無論是李小江以“有性人”視角去解讀西方理論中的性、性別差異,并以此試圖在馬克思主義視域下尋找與西方女性主義的契合點,還是湯尼·白露沿著社會性別范式的軌跡,建構“過去的未來”婦女史研究方法去考察“婦女”話語在中國語境下的歷時性。兩者都試圖將“婦女”引向個體生活實踐,建立把個人作為一種方法,改變宏大理論的敘述方式。美國明清婦女史專家高彥頤更是在《閨塾師》一書中質疑“封建社會盡是祥林嫂嗎?”,[28](p4)開啟了海內外婦女研究對“五四”革命話語的批評。她認為,“五四”公式將中國封建女性形象被統(tǒng)一打上“受壓迫”的悲慘形象,這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28](p4)
革命話語固有的集體性與政治性似乎已不再適用于個體日常生活的言說,知識界“告別革命”的思潮又將“婦女”推向話語邊緣。但是,作為知識生產(chǎn)的“女性”話語成為婦女解放話語主流,卻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替代與被替代的新陳代謝。Feminism翻譯在國內出場的復雜性暗示了兩者之間的雜糅。
’95世婦會在成為向世界婦女展示中國的同時,也成為推動“社會性別”進入中國婦女研究的熱潮。在社會性別理論的引領下,女性知識分子以追問中國女性主體性向各學科全面發(fā)聲,批判與反思不絕于耳。幾乎同時,國內婦女研究與婦女運動又迅速分化,各派別之間有穿插與聯(lián)系,但更多是對立與矛盾。吳小英在對21世紀以來國內婦女性別研究的回顧中指出,國內婦女解放話語的分歧來自學術合法性及社會源泉的兩方面批評。[12](p27)可以說,吳小英較為準確地指出了21世紀初婦女話語的研究的兩個反思維度:婦女話語是根植于馬克思主義的勞動理論還是成為批判文化的“社會性別棱鏡”?①王政認為社會性別是觀察社會,檢驗已有理論的研究“棱鏡”。參見曹晉,吳娟:《如何從邊緣到主流:社會性別研究在中國的困境——美國密歇根大學婦女與社會性別研究所王政教授訪談錄》,載《探索與爭鳴》2004年第12期,第10頁。
對于后者,如果追溯20世紀80年代Feminism進入中國的翻譯伊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國內婦女研究從一開始就小心地抽掉了西方女性主義的政治性,而將其在中國的理論旅行定位在方法論。
西學東漸在80年代的中國已經(jīng)蔚然成風,但Feminism仍被視為與資產(chǎn)階級女權相關。由于“對女權主義的拒絕和對女權主義的翻譯介紹同時進行”,[29](p113)Feminism譯成“女性主義”而不是“女權主義”,不僅是出于對資產(chǎn)階級女權的回避,也是國內婦女研究各方力量對西方理論認識態(tài)度的反映。
閔冬潮考察了國內接受“女性主義”不同心態(tài):婦聯(lián)出于對新理論的渴望,希望以此來解決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婦女觀與現(xiàn)實問題的沖突,但又受困于推進社會性別時受到政治體制的限制;民間、學院研究者認可西方理論的權威,但同樣堅信中國有自己的婦女理論,并將Feminism譯作“女性主義”以區(qū)別于西方的“女權主義”。[29](p112-122)
上述兩者對Feminism持有的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更多是與當時國內對后學的態(tài)度保持一致。一些學者認為,“中國后學并不是像西方那樣以解構為目的,而是帶有明顯啟蒙思想傳統(tǒng)的建構性”。[7](p26)也就是說,后學在中國成為一個整體性替代方案而不是競爭性方案。這意味著“女性主義”雖然來自西方,但由于這些理論依然被置于中國的語境中,被賦予了特殊的建構目的,將女性主義的建構指向了方法論。
總的來看,國內各研究力量無論出于何種考慮將Feminism譯為“女性主義”,唯一能夠被各方所接納的是將Feminism在中國的理論旅行打造為“普適”學術研究工具的推廣。這促使90年代中后期學院研究成為女性主義的研究主流。
佟新回顧了女性、性別社會學研究30年的發(fā)展,認為婦女研究30年的發(fā)展是以進入學術主流為目標的發(fā)展進程,強調“女性、性別社會學對社會學的突出貢獻是在知識生產(chǎn)或方法論方面”。[22](p67)女性話語成為批判父權制文化的有效工具,也重構新的知識。作為新知識生產(chǎn)工具的女性主義,正努力通過婦女研究話語的知識化,建立“一套分析概念和能夠解釋中國的理論框架,以理解性別權力關系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機制”。[22](p68)國內婦女研究在推進學科化的進程中,越來越多的學者認同將女性主義作為一種獨特的研究視角,并“將‘社會性別’作為研究社會現(xiàn)象的一個重要的分析框架和解釋框架”。[30](p191)
“女性主義”或“社會性別”的分析視角成為跨學科中被頻繁使用的研究方法,知識話語讓婦女研究從隱形走向顯性的同時,也在無形中區(qū)隔了話語使用的婦女群體。知識話語在婦女群眾中難以被“普適”,加之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原有的傳統(tǒng)性別話語又陸續(xù)回來。不僅如此,由于知識話語建構的西化語言與思維,加之研究群體內部分歧,知識話語不僅在婦女群眾中難以普及,就是跨出自身學術共同體也非易事。以學科化為導向的知識話語建構導致婦女研究的現(xiàn)狀呈現(xiàn)出“圈子越來越小,調門越來越高”①關于“圈子越來越小,調門越來越高”的提法,最早是《婦女研究論叢》編輯部于1998年組織的中國婦女研究“圈子越來越小,調門越來越高”的討論。參見姜秀花:《“調門高”與“圈子小”?:中國婦女研究評價》,載《婦女研究論叢》1998年第1期,第26—33頁。的話語局限。
中共十八大以來,中國的發(fā)展日益為世界矚目,“中國理論建構”的熱潮和婦女研究本身具有的批判性促使學者開啟對知識話語的學術反思。這支反思力量既有國內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的研究者,也有海外長期進行中國婦女研究的學者專家。
海外研究者以王玲珍、柏棣、蘇紅軍、王政、王雪萍等為代表。她們無一例外具有這樣的身份:成長在國內革命話語時期,長期受海外學術訓練,并且是將西方女性主義話語較早引入國內的婦女研究學者。這樣的學術身份和在中西文化交流中位置促使她們開啟對國內“婦女”話語困境的反思。
柏棣通過分析“社會性別”在西方學界的批評脈絡,尖銳地指出“‘社會性別’被引誘了,完成了跟資本的聯(lián)姻”。[31](p6)“物質主義女性主義”對生理性別的“女人味”強調,其實是加大了“社會性別”的分化,是重新社會性別化(re-gendering)。因此,柏棣認為西方女性主義的“女性意識回歸”本質是“去”婦女解放的。[31](p1-6)
王玲珍指出西方女性主義所帶有的西方中心和變相維護資本主義制度的理論基礎導致了對中國婦女解放的兩個經(jīng)典結論,即“中國社會主義革命的父權本質和性/別系統(tǒng)和女性主義實踐都應該具有自治獨立性”。[32](p6)這樣的結論讓國內婦女研究在去政治和去歷史的同時,也在話語建構中試圖給“社會主義”“婦女”“解放”預定為統(tǒng)一而絕對的概念。但現(xiàn)實是,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實踐深刻揭示了女性主義不可能超越其歷史環(huán)境,它造就了“社會主義女性主義主體性具有多重維度”。[32](p18)
王政也同樣指出,毛澤東時期的婦女主體身份恰恰是多種話語構成,而并非主導的社會性別話語構成。[33](p16)如果用“一個面目不清的父權制黨國假設”去尋找被社會主義國家男權特征所抹殺的女性特質的婦女歷史,在為中國女性吶喊主體能動性的同時,卻恰好通過否定革命從而“排除了國家運作過程中婦女反抗行動的可能性”。[34](p20)
幾乎同時,國內學者也借助于國內知識界對“西學東漸”的學術反思熱潮,立足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反思知識話語對中國婦女解放帶來的影響,重審“婦女”在中國革命中的話語意義。
宋少鵬認為市場轉型帶來的產(chǎn)權私有化和家庭私人化,這種再生產(chǎn)的私人化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再生產(chǎn)的女人化,從而導致代表公領域的“婦女”在中國社會的失語和邊緣化,婦女群眾面臨著從國家承認的可見政治力量的勢衰。[35](p5-12)因此,中共“二大”婦女運動決議案所提出婦女受到資本和家庭的雙重壓迫在今天仍然適用,婦女解放的途徑依然是“婦女解放伴隨著勞動解放進行”。宋少鵬重新審視中共話語中對“婦女”的偏愛:在新文化運動的語境下,比起“女權”彰顯性別分類與權利意識,“婦女”一詞更“凸顯了婦女解放與整體社會制度之間的關聯(lián)”。[36](p77)只有在唯物史觀下把婦女受壓迫的根源歸于私有財產(chǎn)制度,賦予“勞動婦女”與生產(chǎn)制度的聯(lián)系,才能超越婦女與婚姻家庭制度的關聯(lián)。
對于“勞動光榮”作為國家話語對女性解放工具化的質疑,光梅紅考察了“勞動光榮”話語建構與20世紀50年代中國農村婦女就業(yè)實踐的密切關系,指出正是在“勞動光榮”的國家話語塑造下,中國婦女就業(yè)達到一個巔峰期。只有“勞動光榮”與“婦女解放”的利益一致或基本一致,才是“勞動光榮”話語價值所在。[37](p55-61)董麗敏也指出,延安時期婦女“組織起來”的話語意義也在于通過相對平等的人與人之間互助合作勞動,“詢喚出一批具有勞動自覺、尊嚴感與‘公家’意識的‘新婦女’”。[38](p10-21)劉??疾炝?949—1964年三份婦聯(lián)刊物中底層婦女敘事,發(fā)現(xiàn)正是“勞動婦女”“主人”“同志”等話語重塑了底層婦女的自我認同。底層婦女通過肯定自身的勞動付出,從而在新社會積極建構“受尊重的和政治性的主體身份”。[39](p58-70)
婦女研究的革命轉向帶來了婦女研究的“前三十年”與“后三十年”的關系反思,如何將革命重新帶回新時代婦女解放實踐,海內外的研究學者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勞動話語的重塑。越來越多的學者嘗試將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和勞動的理論作為對抗新自由主義對婦女解放傷害的有力武器。
蘇紅軍評析艾森斯坦《被誘惑的女權主義:全球精英是怎么利用婦女的勞動和思想來剝削世界的》指出,西方學者對女權主義去政治性的批判,無疑是重新發(fā)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批判路徑對當代女權主義的反思的合理性。[40](p101-106)
鹿錦秋對南?!す骺藶榇淼奈鞣阶笠砼灾髁x政治經(jīng)濟學的研究發(fā)現(xiàn),正是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及唯物辯證法為分析工具,才能在性別化視域下有效地揭示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與原始積累男權本質的同構關系。[41](p10-15)揭愛花在對婦女解放的國家話語生產(chǎn)機制考察中也指出,中國婦女解放的歷史性決定了性別解放必須建立在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政治解放和經(jīng)濟解放的基礎之上。[1](p2-8)石紅梅關注了家務勞動對勞動和勞動者的意義,指出馬克思主義婦女觀對再生產(chǎn)活動的合理解釋是重估私領域家務勞動的有效途徑。[42](p13-16)
在資本全球化時代的中國婦女問題,亟須解決的問題不是陷入中西二元權力對峙的“本土化焦慮”,[43](p37)而應是尋求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海內外婦女研究學者重拾馬克思主義對勞動婦女的關注,把研究重點拉回資本的視域,其立意本身就是立足于勞動婦女作為中國婦女解放主體的社會現(xiàn)實,運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批判武器,重新召喚勞動婦女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婦女理論核心概念的理論旨趣和現(xiàn)實價值。21世紀中國的婦女解放是面向未來,面向世界的偉大命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功經(jīng)驗賦予了婦女解放話語不僅是“本土特色”,而且為第三世界婦女的解放話語重構帶入了新的理論空間和實踐路徑。
在學術視閾下回望改革開放40年來“婦女”在婦女解放話語中的演變,從革命話語到知識話語,再從知識話語的反思到勞動話語的召喚。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中國婦女解放研究的成果已經(jīng)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婦女解放理論和實踐,在反思中建構起來的本土性別話語也推動著中國婦女解放事業(yè)的不斷進步。但我們仍需看到,“婦女”這個曾以表征政治集體的概念成為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的標志性符號,在四十年中不斷變化的話語位置所折射出本土婦女研究的曲折與復雜。
一方面,“婦女”在學術反思中的話語流變是在改革開放以來國內外學術思潮影響下,學者在中國語境下尋找婦女主體性與國家之間關系的艱難探索。回望學術反思中批評國家話語“婦女”遮蔽下中國婦女的“被解放”,到重新喚回五四時期“女性”的知識話語塑造。告別革命話語的“婦女”,擺脫國家意識形態(tài)以爭取女性主體性幾近成為知識女性的共識。但這種建立在西方價值邏輯基礎之上放棄革命想象的“女性”,既難以適應當下中國語境,也不能簡單地回歸五四語境。否定革命話語并不能讓知識話語的塑造更為合理。
重拾革命時期的勞動話語雖然頗具中國婦女研究的本土意蘊,但這樣的探索還處在艱難的起步階段。目前海內外學者對“婦女”勞動話語的關注大多還停留在探討勞動話語的理論意義,對勞動話語在新時代的理論建構還沒有展開充分的研究,諸如勞動話語與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話語體系的關系問題,“婦女”作為馬克思主義婦女話語和中國共產(chǎn)黨婦女工作話語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問題,“中國婦女”在世界婦女解放話語中的地位和貢獻問題等,都亟須下大力氣進行研究。
另一方面,“婦女”在學術反思中話語流變的背后是中西文化的互促與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回顧四十年來婦女解放與婦女研究,“婦女”從革命話語到知識話語,并在婦女解放話語體系日趨邊緣化,其變化背后是改革開放以來“西學東漸”在國內文化流動和國內外意識形態(tài)斗爭。如果說80年代的婦女研究是以批判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實制度,更多是道德的反思,那么90年代,特別是’95世婦會以后,西方女性主義理論被大量引入,促使本土婦女研究從道德反思轉向知識反思。應當承認,學術的發(fā)展為改革開放以來婦女解放話語研究增添了新的維度,拓展了中國婦女解放話語研究的空間。但是,如果僅從研究范式角度討論“婦女”話語,只能將問題繼續(xù)停留在文化批判,從而赦免了對西方理論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44](p98)
李小江在反思后殖民主義對國內婦女研究的影響時,痛心地指出,由于缺乏對社會主義體制下婦女解放寶貴資源的挖掘與整理,中國婦女解放話語陷入兩個“不得不”,一是站在顛覆父權文化的立場上,不得不使用男性中心話語;二是不得不使用被西方女權主義所控制女權主義話語。[45](p45)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蓬勃發(fā)展之時,中國婦女解放話語的學術研究需要更多的“中國聲音”,堅守學術話語權,發(fā)揚“中國智慧”創(chuàng)新“婦女”話語,在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實踐中繼續(xù)挖掘馬克思主義“婦女”話語的理論內涵、革命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