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簫
(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愛情故事一向是古代戲曲的常見題材之一,明代更是出現(xiàn)了《紫釵記》《玉簪記》《嬌紅記》等一系列以才子佳人為主角的傳奇劇目。自《金瓶梅》流行開來之后,一系列由文人創(chuàng)作的世情小說紛紛問世,這些作品所敘,“則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風流綴其間,功名遇合為之主,始或乖違,終多如意,故當時或亦稱為‘佳話’”[1]。“才子佳人”遂成為古代小說戲曲的一個常見題材,這類故事在表達上形成了固有的模式,為后來的作品所承襲。《紅樓夢》中,不論是占去較大篇幅的“寶黛愛情”,還是其他角色的情愛糾葛,在表現(xiàn)上都多少受到舊有模式的影響。
探討《紅樓夢》與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的關(guān)系的作品已經(jīng)有很多。劉雪蓮認為,《紅樓夢》在小說開端和故事演進中,都應用了才子佳人小說中“一見鐘情”的相見模式,并將其轉(zhuǎn)化為一種敘事策略。[2]蔚然認為,《紅樓夢》中存在著大量才子佳人小說中愛情符號形式,如賦詩、贈物、 感夢、交談以及婚禮儀式等,并在吸收這些元素的同時有所創(chuàng)新。[3]王穎認為,對大團圓結(jié)局的擯棄使得《紅樓夢》完成了對傳統(tǒng)小說思維、民族文化心理、審美習慣和欣賞情趣的突破。[4]
“艷遇”是一般才子佳人故事中的一個固定模式。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完成了對“艷遇”模式的超越,使得它完全脫離了“才子佳人”的窠臼。
對“艷遇”的想象本來不止文人所有,民間故事中也有不少“花園會”“樓臺會”“書房會”的橋段。不同的是,民間故事往往以節(jié)夫義婦終得善果或者淫亂不節(jié)之人遭到現(xiàn)世報應的結(jié)局完成勸誡的目的,而文人在寫作中著力于“艷遇”本身,“終成眷屬”不過是例行公事的大團圓結(jié)局,重頭戲?qū)崉t在“琴挑”和“佳期”。
小說戲曲中的“艷遇”本身是不合禮法的。民間故事一面熱衷于大肆渲染艷情的情節(jié),一面又以現(xiàn)世報應懲罰男女主角——尤其是女主角,如《玉蜻蜓》《陰陽河》《大劈棺》等。文人則在作品中有意地暫時忽略禮法,專心風月,先令男主角在“真空”的環(huán)境中完成一次“艷遇”,在故事結(jié)束的時候給男主角安排一個功名,就可以掩去之前的一切不道德從而堂堂正正地迎娶佳人。
“真空”環(huán)境中的女主角一定是孤獨的,或者待字閨中——身邊唯一的侍女還是男主角的盟友,比如崔鶯鶯;或者就是尼姑,如陳妙常。女主角絕不會見到男主角之外的第二個男人,她的父親一定不在場。這些發(fā)生在“真空”中的艷遇是極其不牢靠的。在這些故事中,艷遇是屬于男主角的一次經(jīng)驗,并且把女主角變成男主角全部經(jīng)驗的一部分。女主角本身是沒有獨立的經(jīng)驗的,在遭遇男主角之前,她的人生是靜止的,在遭遇男主角之后,她的人生就僅僅是男主角經(jīng)驗的一部分。男主角在離開這一個佳人之后,還可以遇見下一個佳人,假使趕考的路途足夠遙遠,他可以遭遇無數(shù)個類似的艷遇,他也可以將其中那些孤女一般的佳人忘在腦后而不必承擔任何責任。一個特定的男主角匹配一個特定的女主角,“艷遇”發(fā)生且僅發(fā)生一次,這一存在于《西廂記》《玉簪記》等才子佳人故事中的“大前提”其實是站不住腳的。
之后的文人作者顯然意識到了這一漏洞,所以他們在故事中強調(diào)“一見鐘情”,并努力地將其上升到“精神”層面。在一些平庸的故事里,男女主角即便處在符合發(fā)生艷遇的“真空”環(huán)境里,物理事實上的“艷遇”卻被取消了,男女主角僅僅簡單地交換信物,通常是詩文、扇子、首飾、佩劍等,且不一定由本人出面,就實現(xiàn)了終身的約定。這一約定將成為全書中男女主角之間唯一的情感紐帶。
囿于禮教,文人不能同民間藝人一般直白地表露自己對于情愛的想象?!捌G遇”在文人筆下最終演變成一個極為奇異的模式,即“未完成的艷遇”,它的出現(xiàn)來自于原始沖動,而它在文本的呈現(xiàn)中又刻意回避著原始沖動。由于小說沒有必須搬上舞臺、博人眼球的需要,故而“未完成的艷遇”更多地出現(xiàn)在小說當中,最終使其徹底成為了僵化的案頭之作。
“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5]3,《紅樓夢》開篇就一語道破才子佳人小說作者的心事。然而“艷遇”模式的起源并非完全不合人情,種種敘事模式的確立也表明,長篇白話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法已經(jīng)成熟。曹雪芹選取小說這一體裁,就意味著他不得不受制于創(chuàng)作中的既定規(guī)則,“艷遇”也就成為他在敘事中不可規(guī)避的情節(jié)。在對男主角賈寶玉的塑造上,曹雪芹一面承襲了“艷遇”模式,一面又故意在具體呈現(xiàn)上打破其中的既有規(guī)范,使賈寶玉的形象有別于一般意義上的“才子”。
首先,賈寶玉遭遇過不止一個“艷遇”對象,譬如夢境中的秦可卿,現(xiàn)實中的襲人、秦鐘、蔣玉菡、金釧、晴雯等人。這就打破了才子佳人小說中,才子在“一見鐘情”之后便毫無二心的規(guī)律。不僅如此,賈寶玉和理應是“佳人”的林黛玉之間卻始終沒有發(fā)生“艷遇”。
其次,單獨看待賈寶玉的每一次“艷遇”,仍能看到曹雪芹對既有規(guī)范的嘲弄。比如,“夢會”本來是才子佳人小說中主角才能夠享有的“特權(quán)”,但在第五回里,賈寶玉夢中歡會的對象卻是秦可卿??v觀《紅樓夢》前八十回,曹雪芹都沒有直接描寫寶黛的“夢會”。又如,在現(xiàn)實中與賈寶玉“初試云雨情”的,恰恰是在價值觀上與他極其不相合的襲人。再如,與蔣玉菡、金釧的“艷遇”,都因外界的突然干預而中斷,并最終給賈寶玉帶去災禍。
再次,這些“艷遇”是屬于賈寶玉的,但“艷遇”的對象卻不是賈寶玉經(jīng)驗的一部分,也不是林黛玉的陪襯,而是獨立的個體。對于現(xiàn)實中的秦可卿而言,賈寶玉只是同自己兄弟年紀相近的孩童;對于襲人而言,賈寶玉則是生存的倚靠;在金釧和晴雯的心目中,對賈寶玉的好感遠遠不及人格尊嚴重要。曹雪芹通過這些人物的塑造,揭示并消解了“艷遇”模式中所隱藏的具有男權(quán)色彩的想象。
全書的女主角林黛玉,自然不是賈寶玉的附屬品,她有自己獨立的經(jīng)驗。作為賈寶玉的愛人,她無依無靠,行動范圍狹窄,除去賈寶玉幾乎對異性沒有認識,符合成為才子佳人故事中“佳人”的所有客觀條件,卻從來沒有成為賈寶玉“艷遇”的對象。在第三十二回寶黛互相剖白心跡之前,曹雪芹不止一次將兩人置于“真空”的環(huán)境里,細細描摹兩人獨處時的情狀,絲毫不回避兩人間有逾禮數(shù)的行為,尤其是賈寶玉面對林黛玉時情不自禁的舉動。通過這些寶黛獨處的情節(jié),“木石之盟”在現(xiàn)世中一步一步結(jié)成的過程就呈現(xiàn)在紙上。
寶黛雖然于第三回中一見如故,但那時兩人之間的感情尚且與愛情無關(guān)。第十九回中,賈寶玉趁林黛玉獨自午歇時前去打攪,兩人說笑嬉鬧,舉止親昵,林黛玉“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5]158,后“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紐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5]158-159,這其中并沒有顯出絲毫男女之間的曖昧之意,全然一副兩小無猜的天然親密之態(tài)。
及至第二十三回,寶黛二人于沁芳橋畔一同讀《西廂》,葬落花。這一段情節(jié)是最可能演變成一次“艷遇”的,兩人不但獨處,賈寶玉還帶著《西廂記》這一道具——恰如戲曲中“琴挑”一折里的琴,但曹雪芹依然巧妙地把握住了平衡,一面以《西廂記》完成了兩人間對于情愛的啟蒙,一面又使兩人在精神上產(chǎn)生共鳴,令其意識到,在整個大觀園甚至整個世界中,他們互相是對方唯一的知己?!白x《西廂》” 作為一份寶黛共同擁有的經(jīng)驗,把兩人間的感情從兩小無猜的童年狀態(tài)轉(zhuǎn)入真正的愛情中去。這和將佳人變?yōu)椴抛拥母綄倨返摹捌G遇”是截然不同的。
在此之后,林黛玉的狀態(tài)就已經(jīng)從“無性”轉(zhuǎn)入“有性”,其形象也就隨之變得更為豐富。她唯有進入“有性”的狀態(tài),才能被《牡丹亭》中的唱詞深深打動,才能對著滿地落紅吟出“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掊凈土掩風流”[5]228的詩句。此時,她的豐神終于不再僅僅為賈寶玉所欣賞,第二十五回中,曹雪芹借薛蟠之眼展現(xiàn)了林黛玉作為女人的風姿:薛蟠在一片慌亂中“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zhuǎn),已酥倒在那里”[5]209。寶黛二人間的關(guān)系也隨之完全發(fā)生了變化。第二十六回中,賈寶玉信步來至瀟湘館,偶然聽見林黛玉睡起時不自覺地吟詠《西廂記》中的句子,“不覺心內(nèi)癢將起來”[5]216,便進去打攪,同樣是打攪睡眠,兩人相對的情狀已經(jīng)全然不同于第十九回的天真,賈寶玉化用自《西廂記》的玩笑話也就果真惹惱了林黛玉。第二十七至第二十九回間兩人的糾葛,就不再是出于孩童的使氣任性,而是源于戀人間的反復試探和誤解。
有了之前如此細致的鋪墊,待到第三十二回,寶黛二人終于互相剖白心跡,現(xiàn)實中的“木石之盟”就水到渠成地完全訂立起來。曹雪芹通過將“一見鐘情”與“私定終身”之間的時間間隔拉長,填充其中的細節(jié),描繪男女主角之間牢不可破的愛情的具體形成過程,使得寶黛二人徹底擺脫了一般意義上“才子佳人”形象,同時也完全取消了兩人間發(fā)生“艷遇”的必要性,從而完成了對“艷遇”模式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