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錄》是我國最早的金石研究專著之一,其面世卻是在著者趙明誠逝去六年之后。他的妻子李清照整理、刊校并作序,其序言折射了兩宋時期私人藏家的收藏史,以及伴隨收藏而來的情感與人生。
南宋紹興四年(1134年)農(nóng)歷八月的臨安,52歲的李清照正在為亡夫趙明誠的《金石錄》作序?!督鹗洝坊蛟S為趙明誠的生前身后做了個了結(jié),《金石錄后序》則是李清照為自己大半生的婚姻與際遇做了個了結(jié)。
斯時,南宋已過了南渡初期的急劇動蕩,時局暫時安定下來。從南宋小朝廷到普通黎庶,漸漸習(xí)慣了敵來我逃、敵去我安的節(jié)奏。曾經(jīng)的巨大失落與憤懣,已被庸常生活日復(fù)一日地磨出鈍感。
于個人,李清照經(jīng)歷了人生中的不斷失去—失去國,失去家,失去丈夫,而在失去生命這一終極結(jié)果到來前,她因為再嫁、訴訟與離異,貌似也失去了部分名譽與體面。
再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這是個適宜坐下來回憶的時候。回憶是種奇怪的濾鏡,總是會對事實做特殊的折射或調(diào)光。那些再也回不來的甜蜜時光,會被施加美顏效果,甜蜜到無以復(fù)加,然而這終歸是帶著憂傷的,憂傷又賦予甜蜜以特殊的美感,這美也無以復(fù)加。那些曾經(jīng)的苦難則會被施加虛化效果,漸漸喪失真實感,說起來像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可以麻木,可以笑談,也會在某個時刻猝不及防地淚下。
因此,當(dāng)我們跟隨李清照的筆觸與思緒,沿著時間之河上溯時,其實是游走在別人的記憶里,亦真亦幻,亦歷史,亦人生。
收藏伊始:甜蜜新婚時
她迎面遇見自己,是在1101年的汴京街頭—她18歲,趙明誠21歲,正是錦瑟華年、神仙美眷。兩家皆為清貴仕族,她的父親是禮部員外郎,他的父親是吏部侍郎。
他在太學(xué)讀書,初一、十五可告假出來,拿件衣服典當(dāng)了,換得五百錢,便直奔相國寺集市而去,逢上特別的日子還會帶她攜游于古玩書市。
趙明誠愛金石久矣,自幼便喜探尋前代遺跡,收集石刻碑銘、青銅器皿等。他9歲隨父親在徐州時,收集了當(dāng)?shù)匾恍┕糯啼洠溲酃馀c見識引得士林贊嘆不已。18歲時,他已蔚然成為一代金石學(xué)大家。當(dāng)時有傳國玉璽在咸陽出土后被送至京師,將作監(jiān)李誡親手摹印了兩本,其一就特意送給了趙明誠。
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她愛詩詞文章,他就是第一讀者并填詞相和;他愛金石,她就陪他逛相國寺賞玩碑銘古物。兩個文藝青年順帶再買些零食果品,讓眼睛與口腹之欲都得滿足,變身快樂“吃貨”。
歸拜父母后,她和他便回房展玩,一邊吃著可口的雜果,一邊考辨鐘鼎彝尊的款識、碑碣上的文字和年代。她存疑,他能侃侃而答;他欲查證,她能旁征博引。她聽他,仿佛樹里聞歌;他看她,仿佛枝中見舞……
人世如荒野,愛如應(yīng)答。遙看已識,試喚便回。正是這樣有應(yīng)有答,才會直入人心。此時,收藏更像是生發(fā)愛的一個由頭,還遠(yuǎn)未到成為寄托的地步。她和他,尚不需要。
收藏積累:仕宦閑居時
趙明誠出仕后雖有俸祿,衣食卻依舊素樸,常四處搜訪天下古文奇字。再加上他父親此時已官居丞相,親舊也多有掌管國家圖書、編修國史的館閣,更為他提供了便利。有散失的《詩》、史,出土的竹簡、經(jīng)傳等,他就盡力抄寫,務(wù)求留存;若看到古今名人書畫,以及夏商周三代的器物,脫下衣服典當(dāng)也要買下。
在她看來,他這習(xí)氣有著書呆子般的可愛,所以回憶時并無怪責(zé)。后世有人講:“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此理當(dāng)是相通的。
崇寧年間,有人拿著南唐畫家徐熙的《牡丹圖》,索價20萬錢。夫妻倆完全無力購買,但又不忍輕易放去,好歹留了兩宿,反復(fù)觀賞后歸還。她和他悵然若失,相向惋惜。
一個人的愛好,成為夫妻共同的愛好,牽系著共同的喜悅與悵惋。日就月將,逐漸積累起來的不僅有他們的收藏,還有他們的感情。
北宋重文抑武,是個盛產(chǎn)文藝青年的朝代。最大牌的文藝青年宋徽宗趙佶執(zhí)政后,更是大興文藝事業(yè),舉國征取花石綱,遺禍無窮。又重用童貫、蔡京等人,新舊黨爭不斷,政壇翻覆無常。李清照之父先貶謫又起復(fù),趙明誠之父先拜相又罷相,后趙父死,趙明誠入獄,再后來趙家子弟皆被削職,回青州閑居。
青州故宅,一住十年。夫婦倆每得一部古書,即共同勘誤校對,整理完畢后做上名簽,分門別類收藏。有古人書法、繪畫、銅彝、金鼎等,則舒卷摩挲,反復(fù)觀賞,指摘瑕疵。兩人沉浸其中,竟至于忘記時間,常是不知不覺一天便忽忽而過,于是點上蠟燭夜以繼日。
收藏之余還有別樣樂趣。每日飯罷,夫妻煮水、烹茶,茗煙裊裊中,指著堆積的書山,說某歷史典故記在某書某卷的第幾頁第幾行,以是否說中定勝負(fù),勝者可先喝茶。她博聞廣識,最擅此道,常常得勝,然后舉杯大笑,笑得茶水都傾覆到懷里,惹得他拊掌大笑。此情此景著實動人,但若轉(zhuǎn)換成追憶視角,難免教人心生酸楚。她寫至此處便不由感慨道:“甘心老是鄉(xiāng)矣?!?/p>
他們的收藏,此時在質(zhì)與量上達(dá)到了頂峰。一則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堪稱當(dāng)時書畫收藏家之首。一則數(shù)量大,類目多,青州故居中造起了書庫,分簿冊記錄。
收藏易使人起執(zhí)著心,趙明誠尤甚,李清照漸漸感覺到了不便。兩人的性格本就不同:趙明誠嚴(yán)謹(jǐn)端方,偏于學(xué)者氣質(zhì);李清照灑脫隨意,詩人氣質(zhì)更濃。前者要求書櫥上鎖,欲取書便要拿鑰匙并登記,若損壞弄臟則要擦凈或涂改正確。后者只覺不耐,收藏原是快心適意之事,如此反倒自尋煩惱。究竟是玩收藏,還是被收藏玩?這是個問題。
婚姻所求無非是妥協(xié)中的和諧。她小小地抱怨后,開始節(jié)衣縮食,只為購買一些副本讓自己隨意使用。他后來斷續(xù)出仕,曾在淄川鄉(xiāng)間偶遇一位奇人,其家珍藏白居易手書的《楞嚴(yán)經(jīng)》。趙明誠竟以太守之尊,懇求借上兩三天,然后疾馳回家與妻子共賞。到家已是二更,兩個癡人烹茶展玩,相對狂喜,不忍入睡。
他是她愿意包容妥協(xié)的那一個,她是他想第一時間分享驚喜的那一個。如此便已足矣,完美的婚姻是沒有的,就像完美的收藏也不存在一樣。
收藏散佚:南渡顛沛中
靖康二年(1127年)一月,金軍攻陷汴京;四月徽宗、欽宗二帝被擄,北宋滅亡。高宗趙構(gòu)輾轉(zhuǎn)南逃,到臨安暫時安頓下來,是為南宋。
戰(zhàn)亂是收藏家的噩夢。國難當(dāng)頭,人命且賤,遑論這些身外之物?夫妻二人再三權(quán)衡,先去掉書籍中印本厚重者,又去掉繪畫中同幅多卷者,再去掉古器中沒有款識者。行李依然龐大,只好再將那些印本易得的書、平常的畫、笨重的器皿剔除。饒是如此還裝滿了十五車。留在青州故居的書冊器物堆滿了十幾間房屋—是年十二月青州兵變,這批收藏被焚毀殆盡,上天向來不憚以最無情的方式掠走人的至愛。
掠走的又何止器物?
建炎三年(1129年)六月十三日,趙明誠受命赴湖州任職,時局動蕩,他決定獨自前往。分別之時她問:“如果情況緊急怎么辦?”他戟手遙答:“萬不得已時,先舍棄行李輜重,次舍棄衣服被褥,再次是書冊卷軸,然后是金石古器。獨宗族禮器,你須親自攜帶,與之共存亡。切記勿忘!”亂世飄忽,人如螻蟻,金石收藏也許是她能把握的最后一份踏實。豈料他途中感染瘧疾,待她星夜趕到時已病入膏肓,八月十八日作詩時絕筆而終。
回憶雖然痛切,但在她已是重溫過千遍萬遍,此處落筆時反倒冷靜。依宋朝律例,財產(chǎn)悉數(shù)歸她所有。這是28年婚姻的見證,是未亡人的情感寄托,也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
太后和皇帝尚且還要逃難,何況她一個帶著“博物館”的尋常婦人?她先往洪州送去一批,但這些很快在戰(zhàn)火中化為灰燼。繼而跟隨高宗逃難,到過溫州、越州、衢州等地,顛簸中又丟失不少。接著,朝廷里傳出謠言,誣蔑趙明誠曾以玉壺結(jié)交金人,李清照遂決定將全部收藏進(jìn)獻(xiàn)皇家。可惜她的腳步趕不上高宗逃難的速度,寄存期間文物又被平叛官軍收走一些。寓居會稽時,房東鑿墻挖洞,偷走數(shù)箱書畫,她出價贖回也只得到一部分……
此時,她的生活猶如荒誕劇,還因為這批收藏而招致騙婚,這是她在《金石錄后序》中不想提及的。最終,她不惜坐牢也要告發(fā)騙婚之人,毅然結(jié)束了這段不堪回首的再婚生活,此后拖著病體開始編纂趙明誠留下的三十卷《金石錄》。
“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金石已所剩無幾,唯趙明誠手書猶存,記錄著這些收藏是如何來到他們的生命中;她的序,則清晰記錄著它們又是如何逐一離去的。
得之何其艱難,失之何其容易。不過今日追憶,當(dāng)時惘然罷了。所以她告誡后世好古博雅者:有聚有散,有得有失,這是常理,不必執(zhí)著。
歲月不居,金石是過客,她和他也是過客。唯一能證明它們存在過,他們也活過的,大抵就是這些刻印流傳的書卷吧。也許此錄及序也會湮滅吧?可能她落筆時曾作此想。幸好,今日我們還能讀到。時光在攫奪的同時總會留下些什么,這便是意義所在。
卿云歌,《意讀》雜志社主編,“I see 我見”公眾號創(chuàng)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