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藍
我外婆是個不服輸?shù)娜耍@種不服輸表現(xiàn)在方方面面。她仿佛一直置身于無形戰(zhàn)爭的旋渦,整日里提著精神,忙著對抗周遭的零零碎碎。
進入臘月,村里家家戶戶都會殺年豬熏制臘肉,這對我外婆來說是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左鄰右舍,哪家豬有多重、掛在火炕上日日接受煙熏火燎的臘肉有多少塊,她都記在心里。若是別人家的豬瘦些、臘肉少幾塊,她跟我說起時,臉上會帶著一種復(fù)雜的表情,有自得,有將對手比下去的隱隱快意。這些表情細微又莫測,如果沒有跟她長時間生活的經(jīng)驗,不了解她的性格,很難觀察到。
她有自己的一套章程。無論之前情緒多上揚,最后都會落下來,在一聲極富同情的長嘆中,以這樣一段話結(jié)束:“造孽(可憐)得很,怎么才這么點兒肉,也不曉得養(yǎng)到哪里去了!”語氣中頗有種能感同身受的憤憤然。
若是別人家的豬斤兩更多、臘肉塊更厚更大,外婆便又是另一種口氣。不過,她是不會承認自己被比下去的,會千方百計給自己找臺階下?!胺嗜舛?,有什么好吃的?!闭f這話時,她的頭會同時偏向右邊,以表現(xiàn)出自己的輕視?!八业娜?,皮子有那么厚?!闭f這話時,她會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厚度,臉上的神情既篤定又帶著些許不可置信,由不得你不信。若是這些毛病都挑不出,她會說:“他家的豬肯定喂過飼料了,飼料喂的豬有什么好吃的,我們都是每天割豬草喂豬的?!闭f這話時,她神色驕傲。反正,我外婆是個不服輸?shù)娜恕?h3>二
她的不服輸,在對抗衰老這件事上尤為明顯。因為腿上的風(fēng)濕,她常年服用止痛藥。二三十年下來,腿腳變得畸形,從最初的一瘸一拐到走路緩慢,再到如今只能挪動極短一段距離。對于這種變化,她盡了最大的力氣去隱藏。舅舅一家本來決定年后去外地打工,因為顧慮外婆腿腳不便,遲遲沒有動身。外婆的手揮呀揮,仿佛能揮到天邊,說:“走咯,走咯,我沒事的,我?guī)湍憧次荨!?/p>
南方夏天歷來多雨水,那年照常雨水豐盈,入夏以來,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外婆住的屋子漏了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塑料盆、不銹鋼盆、木盆齊上陣,一盆盆水接滿了往外倒。這對腿腳不便的外婆來說是個極大的工程,足夠占據(jù)她一整天時間,消耗掉大半精力。
后來,她突發(fā)奇想,決定放一個大洗澡盆到頭頂木板鋪就的天花板上。屋瓦與天花板間有一個三角形的空間,平常當(dāng)作儲藏室,放著地里收來的紅薯、花生。這里通風(fēng)透氣,下有煙火常年熏燎,適合存放些干貨。但雨水漏下來,一切都白搭。外婆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完成不了這項任務(wù)。于是,她叫了村里一位關(guān)系好的老人,幫助她完成這件事。
事情做好后,原本可以靜悄悄過去,但我外婆有個特點—喜歡表功。當(dāng)她得意地跟我媽講述,兩個70多歲的老太太如何搭梯子、提水盆,通力合作將洗澡盆弄上去的細節(jié)時,我媽的火氣節(jié)節(jié)攀升,大發(fā)雷霆,訓(xùn)斥她:“沒事找事,不顧后果。東西壞了就壞了,人出事了可怎么辦?”外婆完全沒這方面的覺悟,依舊覺得自己以70多歲的高齡干了件了不起的事。至于我媽說的嚴重后果,只要沒發(fā)生就不作數(shù)。
我外婆常常有這樣的驚人“壯舉”。那類超乎她年齡、身體條件的事情,她總會想方設(shè)法去完成。在她眼里,這絕對能贏得別人的驚訝和贊嘆,在她與同齡老太太之間劃清界限、拉開差距。雖然每每受到我媽訓(xùn)斥,但這種想法根深蒂固,已無法改變。
對于自己的老境,外婆可以說是毫無自覺。外公去世后,她長年獨居,拒絕跟舅舅家一同吃飯,以此來證明她的獨立。這兩年腿腳越發(fā)不靈便,站起、坐下這類簡單的動作,她做起來已十分勉強,但她仍堅持自己做飯。因為起身困難,淘米、洗菜只能簡單弄弄。飯菜不干凈,重復(fù)做也麻煩,她通常做一頓吃好幾頓,夏天放壞的飯菜照樣拿來吃,鬧肚子便成了常事。最初她自己忍著,沒人知道,直到有一次半夜肚子疼得厲害,爸媽連夜趕去看她,才發(fā)現(xiàn)是這般原因。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獨自開伙。
感受到她獨自生活的勉強,爸媽從幾年前便開始勸她來城里住。外婆總能找到各種理由推脫:家里的雞離不開她;門口的梨樹夏天結(jié)果,她得守著;木房子久不住人,地板會發(fā)霉腐爛,她得看著??傊?,有許多事需要她做,她是不得空的。
直到2018年年底,寒潮來襲,外婆連上廁所都變得困難起來。以她的腿腳,即使在平時,上廁所走走停停也得花近半小時。她要先走到屋檐下,然后逐級而下,走過一段臺階,再拐個彎,下另一段臺階,而后走過村里那條一米多寬的主路,再斜著身子下一段在石頭上鑿出的小路,從吊腳樓下穿過,才能到達廁所。當(dāng)寒潮凍住路面,去一趟廁所對她來說就像去西天取經(jīng)一樣困難。她干脆忍著,平日里少喝水,甚至不喝水,但終有不能忍的時候。不知是哪天,她在去廁所的路上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臉腫。我媽揭她的短,她嘿嘿一笑,這回終于有些不好意思,但嘴上依舊強硬:“那是人家沒看見??匆娏耍隙ú坏脻L的?!?/p>
好在這事終究對她產(chǎn)生了些影響。當(dāng)我們再去勸她時,她勉強同意來縣城住,前提是安頓好她的雞。那幾只寶貝雞可實在漂亮,個個毛色光亮,在生蛋方面屬于村里的高產(chǎn)選手。我外婆對它們滿意極了,它們給我外婆掙足了面子,彌補了外婆腿腳上的不足,讓我外婆在與其他老太太攀比時增加了許多資本。因此,她極為看重這幾只雞。舅舅再三表態(tài)會幫她好好養(yǎng),她才勉強放心。
清明回村祭祖過后,爸媽便將外婆和她的行李一起帶回了縣城。
外婆不與我們同住。她與我媽日常拌嘴過多,絕不愿生活在我媽的管理之下。脾氣最好的大姨與她同住,我爸怕她寂寞,給她買了臺電視。于是,她的日常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喂雞、看屋、守梨,變成了看電視、看電視、看電視。她一輩子活得像個斗士,這回卻不知該同誰開打。但外婆終究是外婆,自我調(diào)整了幾天后,就將矛頭對準大姨,小吵大吵不斷。大部分時候是她單方面發(fā)動戰(zhàn)爭,我大姨是個軟性子,氣極了便哭一場。待我媽過去時,兩個人將時新的雞毛官司送到我媽面前審判。我媽本想公平公正,耐不住每回都是外婆挑事。她一邊聽著,一邊火氣噌噌躥向眉心,最后總會發(fā)展成她與外婆對戰(zhàn),吵得不可開交。我媽勝在聲音大,外婆勝在歪理多,兩方交鋒,不分勝負。最終,爭吵會在我外婆的置之不理下結(jié)束。
我媽每回吵過后總要感嘆:“為什么別人看自己老娘時和和氣氣的,我卻每回都要吵一架?”我覺得,這興許也是一種相處方式。誰也不記仇,照樣互相惦記,還能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據(jù)我觀察,她倆吵架時都特別投入,仿佛將自己生活里的郁氣通過一場爭吵發(fā)泄出來,吵過后雙方都有一種奇異的松弛。
哪里有外婆,哪里就是戰(zhàn)場。
我原本以為她這種不服輸?shù)男宰釉谀膬憾寄艽蚱鹁裆睿?,我發(fā)現(xiàn)了些異樣。表姐去看外婆,外婆偷偷跟表姐說,讓表姐背她回去。她甚至規(guī)劃好了一切。表姐只需將她背到汽車站,中巴車會在通向村道的那座橋前停下,表姐再背著她走幾里山路,就能到家。這其實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后來表妹去看她,表妹塊頭大,力氣在我們姐妹中也最大。因為勸說表姐失敗,這回外婆十分謹慎。她不惜誆騙表妹,說自己腿腳好了許多,只要能帶她上車,通向村里的最后那幾里路,她可以自己走。這番信誓旦旦的話令我們哭笑不得。我不由得想到,在我們各自忙碌的日子里,她日復(fù)一日坐在電視機前,回鄉(xiāng)的那條路,在她的腦海里恐怕已走過千百遍。
外婆本是個能干的人,這種吃吃睡睡看電視的生活對她來說是種折磨。60歲上下時,她還能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表姐,背上大包小包,帶著我們白天黑夜地換乘,輾轉(zhuǎn)于老家和我父母的居所。她能同時將我跟表姐帶好,還能顧及家里的農(nóng)活兒。在一步步走入老境時,她一直在努力地與“不能干”對抗。在年老體衰、腿腳不便的種種困境里,她能做的事越來越少。她折騰著想回去,是想回到那種有底氣的生活里。但我們都明白,她大約回不去了。或許她也明白,只是不愿接受。
最近,她偷偷告訴我,過年時我媽會送她回鄉(xiāng)下,到時候她就不回來了。她像是分享了一個極重要的秘密給我,臉上帶著興奮和得意。她還跟我細數(shù)了自己能做的那些事兒,幾乎忘了之前獨自生活的吃力與勉強。
我只是聽著,也只能聽著。她是個不服輸?shù)娜耍m然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沒人能贏,我還是希望,她的不服輸,能使她在這場戰(zhàn)爭中堅持得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