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
不知道是什么機會,也許由于淪陷期間悶居無聊,一個人在街上踽踽而行,忽然來到一個舊書攤頭。在靠外的角落,隨時有被人踩的可能,赫然露出一部舊書,題簽上印著《增廣切夢刀》。 夢而可切,這把刀可謂鋒利無比了。
一個白天黑夜全不做夢的人,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勇士。能夠做到這步田地的,勇士兩個字當之無愧,我們常人沒有福分妄想這種稱謂,因為一方面必須達觀如哲學(xué)家,一方面又必須渾渾噩噩如二愣子。
當然,這部小書是為我們常人做的,作者是一位有心人,愿意將他那把得心應(yīng)手的快刀送給我們這些太多了夢的可憐蟲。我懷著一種欣喜的心情,用我如獲至寶的手輕輕翻開它皺卷的薄紙。 原來這是一部詳夢的偉著,民國六年問世,才不過二十幾個年頭,便和秋葉一樣凋落在這無人過問的鬧市,成為夢的笑柄。這美麗的引人遐想的書名,采取的是《晉書》關(guān)于王濬的一個典故。 “濬夜夢懸三刀于臥屋梁上,須臾又益一刀,濬驚覺,意甚惡之。主簿李毅再拜賀曰:三刀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臨益州乎?及賊張弘殺益州刺史皇甫晏,果遷浚為益州刺史?!?/p>
在這小小得意的故事之中,有刀也在夢里,我抱著一腔的奢望惘然如有所失了。
夢和生命一同存在。它停在記憶的暖室,有情感加以育養(yǎng):理智旺盛的時候,我以為我可以像如來那樣擺脫一切掛戀,把無情的超自然的智慧磨成其快無比的利刃。然而當我這個凡人硬起心腸照準了往下切的時候,它就如詩人所詠的東流水,初是奮然,竟是徒然:“抽刀斷水水更流。”
有的時候,那就糟透了,受傷的是我自己,不是水:“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p>
于是,我學(xué)了一個乖,不再從笨拙的截擊上下工夫,因為那樣做的結(jié)果,固然夢可以不存在了,猶如一切苦行僧,生命本身也就不復(fù)在人世存在了,我把自然還給我的夢,夢拿親切送我做報答。我活著的勇氣,一半從理想里提取,一半?yún)s從人情里得到。而理想和人情是我夢的弼輔。
說到這里,嚴酷的父親,在我十三歲上就為人殺害了的父親,可憐的辛勞的父親,在我的夢里永遠拿一個笑臉給他永遠沒有出息的孩子。我可憐的姐姐,我就那么一位姐姐,小時候我曾拿剪刀戳破她的手,叫她哭,還不許她告訴父親,但是為了愛護,她永遠不要別人傷害我。就是這樣一位母親一樣的姐姐,終于很早就丟下我去向父親訴苦,一個孤女的流落的憂苦。他們活著……全都活著,活在我的夢里……還有我那苦難的祖國,人民甘愿為她吃苦,然而勝利來了,就沒有一天幸福還給人民……也成了夢。
先生,你有一把切夢刀嗎? 把噩夢給我切掉,那些把希望變成失望的事實,那些從小到大的折磨的痕跡,那些讓愛情成為仇恨的種子。先生,你好不好送我一把刀全切了下去?你搖頭。你的意思是說,沒有痛苦,幸福永遠不會完整。夢是奮斗的最深的動力。
那么,賣舊書的人,這部《切夢刀》真就有什么用處,你為什么不留著,留著給自己使用?你把它扔在街頭,夾雜在其他舊書之中,由人翻揀,聽人踩壓,是不是因為你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所有的竅門,用不著它隨時指點?
那邊來了一個買主:“幾鈿?”
“五百?!?/p>
“貴來!”他惘惘然而去。 可憐的老頭,《切夢刀》幫不了你的忙,我聽見你沙啞的喉嚨在吼號,還在嘆息:“五百,兩套燒餅??!”
摘自《切夢刀》(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