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宏
(上海工程技術(shù)大學(xué),上海 201620)
韓愈好為人師,也善為人師。其除師者身份又兼父職,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韓愈作《符讀書城南》①[1](P1011)教其子。詩中之“符”即其子韓昶。這首詩影響極大,同時毀譽參半。譽之者稱贊其真,毀之者質(zhì)疑其德,二論大致以唐宋為分野。
稱贊者多集中于此詩訓(xùn)子論學(xué)的平易,語言淺近比喻多,如將兩個相仿幼童喻為“不殊同隊魚”。正如程學(xué)恂所說:“教幼子止用淺說……此只作一通家常話看?!保?](P1016)另外進步的一點是,韓愈在此詩中強調(diào)家世是不可靠的:“君子與小人,不系父母且。不見公與相,起身自犁鉏。不見三公后,寒饑出無驢。”這也是韓愈的切身經(jīng)驗之談。
正因此詩懇切坦率,影響的人極多。如明代民族英雄于謙,給時年十三的兒子于冕寫的《示冕》中有“好親燈光研經(jīng)史”[2](P71)一句,明顯受了韓愈《符讀書城南》中“燈火稍可親,簡編可卷舒”影響。明代徐渭《四時讀書樂題壁》按春夏秋冬選擇了四個有代表性的人物,其中“符讀書,秋月隨。新涼入,親燈火”一句便是寫“符”即韓昶在父親的教導(dǎo)下“親燈火”的故事。
但后世對韓愈此詩批評也頗多。如陸唐老曰:“退之所學(xué)所行,亦無愧矣!惟《符讀書城南》一詩,乃微見其有戾于向之所得者,駭目潭潭之居,掩鼻蟲蛆之背,切切然餌其幼子以富貴利達之美,此豈故韓愈哉!”[1](P1015)黃震為韓愈開脫,稱《符讀書城南》“亦人情誘小兒讀書之常,愈于后世之偽飾者”[1](P1015)。
對于詩中“飛黃騰踏”一句,亦有人稱“富貴”也很必要,但這種所謂的“辯白”其實坐實了“切切然餌其幼子以富貴利達之美”。
還有前輩學(xué)者以唐宋思想變革論解釋此詩的爭議,但問題的關(guān)鍵其實在于文本本身:韓愈此詩中有無“餌其幼子以富貴利達”呢?“富貴利達”以何見得?
細究此詩引起爭議的句子不是“三十骨骼成”之前的句子,主要集中在“乃一龍一豬。飛黃騰踏去,不能顧蟾蜍。一為馬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諸句。這里需要對典故有正確了解并洞察韓愈的用語習(xí)慣。
“富貴利達”之說來源于此處“飛黃騰踏”,往往被認為是“飛黃騰達”,但“騰踏”與“騰達”實大不相同。
“騰踏”誤以為“騰達”一是與對“飛黃”為何物不了解,再就是“踏”與“達”(撻)音同有關(guān)。不同于常表示官運亨通的“騰達”,“騰踏”其實是奮力前進的動作?!帮w黃騰踏”指的是“飛黃”在奮力前進。
何謂“飛黃”?《淮南子·覽冥訓(xùn)》提及黃帝治天下的理想世界:“鳳皇翔于庭,麒麟游于郊,青龍進駕,飛黃伏皂,諸北、儋耳之國莫不獻其貢職。”東漢高誘此處注:“飛黃,乘黃也。”《昭明文選》卷三十五張景陽《七命》有言:“乃整云輅,馬參飛黃越奔沙,輾流霜,陵扶搖之風(fēng),躡堅冰之津,旌拂霄崿,軌出蒼垠,天清泠而無霞,野曠朗而無塵,臨重岫而攬轡,顧石室而回輪?!贝颂幪拼鷦⒘甲ⅲ骸帮w黃,神馬也?!保?](P2282)以瘦馬自比的韓琮在其《詠馬》詩中描寫了一匹“曾經(jīng)伯樂識長鳴,不似龍行不敢行”的瘦馬,期待“早晚飛黃引同皂,碧云天上作鸞鳴”[4](P6607)。
因此,“飛黃騰踏”指的是神馬奮進努力,并不指“富貴利達”。
“符”(韓昶)正是天資不錯的“神馬”,張籍曾稱贊其為“風(fēng)骨粹美”的“萬金產(chǎn)”,孟郊曾寫《喜符郎詩有天縱》贊嘆他的天才。正是因為“符”是天資非凡的“神馬”,所以更要奮力前進,這不正是韓愈對愛子的鞭策嗎?
此處“蟾蜍”往往被誤認為蛙類,實則為出自《相馬經(jīng)》之典故:“伯樂《相馬經(jīng)》有‘隆顙蛈日蹄如累麴’之語,其子執(zhí)《相馬經(jīng)》以求馬,出見大蟾蜍,謂其父曰:‘得一馬,略與相同,但蹄不如累麴爾!’伯樂知其子之愚,但轉(zhuǎn)怒為笑曰:‘此馬好跳,不堪御也?!庇纱丝梢姟绑蛤堋北磉_的是“不堪御”之意。
韓愈此詩中的“蟾蜍”正如孔子所說不可雕之朽木,墨子上太行不策之牛。而與“蟾蜍”形成對比的“飛黃”,就是墨子將上太行所策之驥。
韓愈對“伯樂”相關(guān)典故是極為熟悉的。他的詩文中多處寫到馬,如《馬說》“世有伯樂,后有千里馬”[5](P35)。
進一步結(jié)合韓愈詩中常出現(xiàn)的“青蛙”,便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蟾蜍”確實并非“蛙”之屬。韓愈《題張十八所居》中出現(xiàn)了“蛙”[1](P986),《盆池》五首中有兩首出現(xiàn)了“青蛙”[1](P945)。值得注意的是,《雜詩》之四中“蛙黽鳴無謂,閤閤只亂人”[1](P246)一句“蛙”與“黽”(金線蛙)尚且區(qū)別開,可見韓愈對“蛙”之屬非常熟悉,“蟾蜍”不可能是誤用。
典故有時不易覺察,如“熊丸”少見,反而容易引起注意,偏“蟾蜍”這種看似常見的詞語易被忽略,誤認為不是典故。
韓愈此詩被認為是“切切然餌其幼子以富貴利達”,還因為“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之句,論者對其教子方式屢屢質(zhì)疑。其實,此處應(yīng)細讀文本,辨析韓愈詩中之意。提到“公與相”,讀者極易誤會是談及“富貴”,其實“公與相”并不等于“富貴”。
“公與相”的確是高官,但高官不僅僅意味著隨之而來的是“富貴”,同時意味著建功立業(yè)。錢穆說過,對于中國古代讀書人,“做官便譬如他的宗教。因為做官可造福人群,可以發(fā)展他的抱負與理想”[6](P129)。
韓愈早年在《與衛(wèi)中行書》中也對自己的人生方向作了定位,“至于汲汲于富貴,以救世為事者,皆圣賢之事業(yè)”,“其所不忘于仕進者,亦將小行乎其志耳”[5](P193)。韓愈生活在唐代貞元、元和年間,當時藩鎮(zhèn)跋扈,國困民窮。這個時候做官,其實是在“行道以利世”,做高官,相當于“補天裂”。韓愈也正是這樣做的。
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關(guān)中大旱,災(zāi)民流離失所、餓殍遍地,韓愈在查訪后發(fā)現(xiàn)京兆尹李實封鎖消息,謊報稱關(guān)中糧食豐收、百姓安居樂業(yè)。韓愈在憤怒之下上《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5](P588),反遭讒害,由監(jiān)察御史被貶為陽山縣令。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韓愈上《論佛骨表》[5](P612)極力勸諫憲宗,引起憲宗震怒,要用極刑處死韓愈,在裴度等人的極力勸諫下韓愈才得以保命,被貶為潮州刺史。到潮州后,他并沒有消極避世,而是盡心盡力為當?shù)匕傩罩\福祉。
如果韓愈真是所謂的“官迷”,他大可不必如此。
因此,就連質(zhì)疑他誘子以富貴利達的蘇軾,也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評價他“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5](P759)。
如果吹毛求疵的話,蘇軾亦有“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之句。南宋孫奕在其《履齋示兒編》序中說:“杜子美示兒有詩,韓退之示兒有詩,學(xué)者至今誦之。而東坡先生一以為圣賢詩,一以為利祿詩,殆若有所區(qū)別。”
細細推究被東坡認為寫“圣賢詩”的杜甫也有《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其中“立登要路津”之句,如果孤立地看,和韓愈的“一為公與相”有什么區(qū)別呢?好在杜甫接著補充道“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而杜甫這詩中言傳的,韓愈是真正地躬行篤行了。
綜上所述,韓愈究竟是否為“官迷”,在此詩中并沒有證據(jù),“餌其幼子以富貴利達”更是無稽之談。相反,韓愈以詩訓(xùn)子論學(xué),繼承并發(fā)展了我國的詩教傳統(tǒng)。他這位真誠負責(zé)的父親,作為學(xué)業(yè)的成功者——少年高中的進士、教育的內(nèi)行——國子監(jiān)的祭酒,寫出這篇名為寫給“符”實則寫給無數(shù)學(xué)子的詩,是非常有說服力的。
韓愈本人曾精辟地說過:“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保?](P169)
這種認識,在他的時代,是有進步意義的;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仍有意義。
注釋
①《符讀書城南》原文:木之就規(guī)矩,在梓匠輪輿。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欲知學(xué)之力,賢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學(xué),所入遂異閭。兩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年至十二三,頭角稍相疏。二十漸乖張,清溝映污渠。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飛黃騰踏去,不能顧蟾蜍。一為馬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問之何因爾,學(xué)與不學(xué)歟。金璧雖重寶,費用難貯儲。學(xué)問藏之身,身在則有余。君子與小人,不系父母且。不見公與相,起身自犁鉏。不見三公后,寒饑出無驢。文章豈不貴,經(jīng)訓(xùn)乃菑畬。潢潦無根源,朝滿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義,況望多名譽。時秋積雨霽,新涼入郊墟。燈火稍可親,簡編可卷舒。豈不旦夕念,為爾惜居諸。恩義有相奪,作詩勸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