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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言鑿鑿,“和解”路漫漫
——由《我的祖國,我的頭顱》探索南非種族和解之路

2020-01-08 08:51鄭夢懷
中州大學學報 2020年3期
關鍵詞:種族隔離白人受害者

鄭夢懷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234)

CountryofMySkull是南非荷蘭裔詩人、記者安緹耶·科洛戈(Antjie Krog,1952—)的一部具有強烈自傳色彩的英語小說,2018年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譯本《我的祖國,我的頭顱》(下稱《祖國》)。小說中,科洛戈以新聞記者安緹耶· 塞繆爾的第一人稱敘事視角記錄了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下稱“真相委員會”)調查種族主義的野蠻罪行,對部分罪犯實行大赦,致力于實現(xiàn)種族和解的故事。在盡可能還原歷史真相的同時,科洛戈也在作品中展現(xiàn)著她漸進成熟地對南非歷史政治以及和解道路的思考,展露出南非白人可貴的反思精神,并最終得出了“承認多元化,增進彼此的理解”的種族和解之路。

值得注意的是,《祖國》并未采用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結構,而是采用了多元文本書寫的形式,將有關真相委員會工作的文獻報道、人物的原聲實錄、他人的相關作品等文本形式捏合雜糅,構成了一部多元化的“聲音的集合”[1]42。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多元聲部的雜糅結構對復雜歷史場域的呈現(xiàn),對置敘述角度對歷史真相的揭示,以及在“他者”身份顛覆背景下對實現(xiàn)種族和解道路的思考,體現(xiàn)出小說手法的獨特及思想的深邃。

一、“雜糅”的本質——在多元聲部中彰顯歷史場域的復雜

1995年,南非議會頒布了《促進民族團結與和解法案》,提議由11至17名獨立人士組成真相委員會。在此后數(shù)年間,該機構對種族隔離時期的暴力、虐待、綁架、刑訊逼供等犯罪行為進行了大量調查,并通過舉辦受害者和施害者聽證會的方式將歷史真相公之于眾,對部分施害者實行大赦,盡可能達成種族和解。作為一線記者,科洛戈曾全程跟蹤報道這一改變南非歷史的事件,《祖國》應運而生。

作品采用了一種雜糅式的敘事文體,即故事體敘事、敘述者的自述自評、現(xiàn)場人物言語實錄、新聞報道文獻、他人相關作品引用等眾多文本形式的捏合雜糅。這種文本的多元化書寫模式,使作品在文本形式的多頻切換中展現(xiàn)來自不同群體對過往的認知,體現(xiàn)了歷史場域的復雜。如在展現(xiàn)種族隔離時期的國家機器罪行時,敘述者常常退居幕后,取而代之的是官方的審訊記錄和實時的新聞報道。當時,以南非非洲人國民大會 (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簡稱ANC,“非國大”)為代表的黑人抵抗組織與國民黨白人當局展開了長達三十余年的游擊戰(zhàn)爭。威廉·哈靈頓(William Harrington)作為當局的一名警察參與了對多達一千余人的襲擊與謀殺,其短短兩年零八個月的從警生涯充斥著屠戮。哈靈頓的復雜多面,通過其本人出席大赦聽證會時的語言記錄鮮活地展現(xiàn)了出來:

當我今天離開這講臺以后,我將一輩子都是一個被貼上標簽的人。因為我已經違背了警察的宗旨: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我將永遠背負叛徒的罵名,因為我說出了所有同事的姓名。戰(zhàn)爭年代,你們之間唯一擁有的就是信任,你們會把性命交付給彼此。但我背叛了他們——所有人……但我請求各位原諒我。[2]141

面對令眾多罪犯膽顫心驚的庭審,哈靈頓卻能從容應對,他“堅守”自己的立場,還對不得不“委屈降尊”爭取大赦感到無奈。敘述者僅在案件結尾告知讀者哈靈頓未能獲得大赦,拒絕了更多評判,因為施暴者罪行的展現(xiàn)不應當通過他者的“主觀”,而是由當事人“發(fā)聲”來暴露“真相”,這樣恰恰能夠呈現(xiàn)歷史場域的復雜。

作為“多元發(fā)聲”的一部分,以新聞報道文本來結構故事,可以視作新聞工作者科洛戈的寫作本能。小說中,本欽(Benzi)一案的審理就是靈活運用新聞片段的代表。托尼·嚴格尼(Tony Yengeni)要求本欽現(xiàn)場展示他所慣用的審訊方式——水袋法,本欽隨后當庭指出:法庭上衣冠楚楚的嚴格尼曾經向自己出賣過他的摯友,導致其被酷刑折磨。作者選取了《開普敦時報》一則有關此事件的短評代替評論:

“葡萄藤屏障之上”——桑迪爾·迪尼科

在我眼中,托尼·嚴格尼仍然是個英雄。很多“非國大”成員,雖然知道有關“非國大”的一些事將會從施暴者中以最諷刺低俗的方式暴露出來,但仍然支持真相委員會的工作,嚴格尼也是其中之一。在我看來,來自谷谷勒圖鎮(zhèn)的嚴格尼是當下仍給我?guī)硐M娜?。不僅是本欽,我們很多人都欠他一句道歉。[2]151

《開普敦時報》上的短評可謂輿論之“冰山一隅”,作者將新聞片段強行植入主線敘事造成原敘事斷裂,作為對嚴格尼事件另一角度的評述,并采用與上下文不同的字體,使得從敘事“剝離”而出的“新聞文本”成為孤立存在的“文本符號”,突顯出嚴格尼事件的矛盾復雜本質。類似的“符號化”文本在作品中比比皆是,如在針對前總統(tǒng)彼得· 威廉· 波塔(Pieter Willem Botha) 的聽證會結束后,波塔面對記者的采訪,直言“我不想道歉……但我會為他們祈禱”。面對這位蠻橫無理而又無意悔過的種族壓迫者,作者將一段意蘊深長的話穿插于整個聽證會的敘事中:

那本旅游手冊上這樣寫著,鱷魚的牙齒長出來很容易,一顆牙齒掉了,那個地方會立刻長出新牙,鱷魚的一生可以換四十五次牙。[2]519

波塔素有“大鱷魚”的稱號,正是這位種族隔離制度的堅定維護者一手將南非帶入壓迫與戰(zhàn)亂的深淵,以至于南非黑人民眾將他視為“白人種族統(tǒng)治的象征”。敘述者將偶然看到的關于鱷魚的介紹與這位“大鱷魚”建立關聯(lián),意寓著冷血者暫時被拔走獠牙,不代表在和平曙光下沒有下一次血腥時代的陰霾,這警醒著世人時刻警惕種族主義死灰復燃??梢钥闯?,以犧牲敘事連續(xù)性甚至某種程度的可讀性為代價,換來的是文本符號化和本身表意的凸顯與強化。

《祖國》敘事的復雜之處就在于多種文體雜糅帶來的敘事斷裂和主線碎片化,采取這樣的方式不無原因。首先,《祖國》涵蓋社會事件范圍廣泛、涉及人物群體眾多。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小說敘事模式,在有限的篇幅內,能否實現(xiàn)如此大量真實的史實記錄和明確多元的思想表達,的確令人懷疑。出于讓“更多普通人發(fā)聲”的創(chuàng)作目的,采用這樣的文體形式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其次,這種簡單而又缺乏規(guī)整的方式看似犧牲了美學效果,但能夠更加自如地調配來自不同群體、不同立場聲音的比例,也就更加能夠實現(xiàn)多元框架下的均衡。這既可以被看作是科洛戈的妥協(xié)之策,也不妨將其視為實現(xiàn)多元發(fā)聲,再現(xiàn)復雜歷史場域的必由之舉。

《祖國》多元文本的形式與加納作家約瑟夫·艾夫拉姆·凱斯利·海福德(Joseph Ephraim Casely Hayford,1866—1930)的代表作《解放了的埃塞俄比亞》(Ethiopia Unbound,1911)頗為相似。這部被奉為“西非英語小說鼻祖”[3]144的作品,雜糅多元的文體和自由反傳統(tǒng)的寫作風格,也曾經引發(fā)了對其文學價值缺失的質疑,有研究者就認為這是一部“有著強烈說教色彩,并為民族主義探索服務的作品”[4]82。然而,這同樣不妨礙一代民族解放先驅海福德通過多元化的寫作,為實現(xiàn)殖民地國家自主和殖民地屬民“他者”身份的解構而發(fā)聲?!蹲鎳放c之相比顯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同樣使用了多元化書寫的模式,揭露隔離陰云下的真相,探索真相背后的政治弊病和人性死角,再現(xiàn)紛繁復雜、陰沉厚重的歷史。兩部相隔近百年的作品遙相呼應,記錄非洲大地的血與淚,也無不在回憶與哀悼中展露出一種面向未來的姿態(tài)。

二、受害者與施害者——“真相”主體的對置凸顯

1978年,時任智利總統(tǒng)皮諾切特(Pinochet,1915—2006)曾自行宣布他和他的武裝部隊“自五年前奪取政權以來所犯的罪行不應受到刑事或民事處罰”,這是當代“給予政府官方大赦”的首次實踐,事實上這種“自己給予自己大赦”的方式毫無法理可言?!澳戏欠N族隔離政權顯然從中受到了啟發(fā),他們宣稱防止被起訴是他們向新政權移交權力的前提?!盵5]781994年全民大選之后,黑人群體的政治地位得到提高,但絕大多數(shù)的社會資源與財富仍舊由白人把控,“新政府不可能如一場革命后的新政權對財富、資源等進行完全的重新分配來解決問題”[6]373,舊政權亦沒有能力像皮諾切特政府那樣“自我大赦”。采取聽證會模式,讓受害者與施害者面對公堂陳述真相,實施對舊政權中部分群體大赦,乃新舊政權雙方的妥協(xié)之策。

科洛戈將來自受害者的傾訴和施害者的供述分別稱為“第一個敘述角度的聲音”“第二個敘述角度的聲音”,它們構成了對置的兩種聲音,也構成了歷史真相的主體。其中,受害者對悲慘遭遇的敘述往往縈繞著血腥恐怖的氛圍。作者常常接連引述來自多個受害者的證詞,展現(xiàn)受害者親人被屠殺、自己被虐待的駭人聽聞的場景,一個泯滅人性、遍地狼煙的時代隨之躍然紙上。如其中一個受害者講道:“我們在停尸間前等著……門下涌出了一股股濃稠發(fā)黑的血液……把外面的下水道都堵住了……停尸間里臭得根本沒辦法待……尸體一堆堆地疊放著……我兒子身體里流出來的血已經變成了綠色?!盵2]58科洛戈對“真相”的準確把握不僅僅體現(xiàn)于文字承載的事件真實,也同樣體現(xiàn)在文字背后的人物情感真實。除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場景描寫,這里的省略號充分展現(xiàn)了敘述者痛苦哽咽的狀態(tài)。作為真相書寫的一部分,作者在記錄事實真相的同時兼顧了敘述者內心的狀態(tài),靈活使用標點符號,將敘述者的情緒狀態(tài)轉化為形象化的符號表達,達到了一種特殊的美學效果。

在諸多受害者中,科洛戈明顯給予了女性受害者更多的關切,這種在后殖民視閾下給予女性特殊關切的做法有著深厚的理論淵源與書寫傳統(tǒng)。如佳亞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1942— )創(chuàng)造性地在后殖民批評話語中融入女性主義視角,她獨樹一幟地追溯了殖民主義,創(chuàng)造性地批判了傳統(tǒng)女性主義批評中蘊藏的對第三世界女性的忽視甚至打壓,開辟了后殖民批評中殖民地女性的專屬視閾。[7]414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在《他們的眼中望著上帝》中,借用“騾子”來刻畫黑人女性的命運,隱喻了“騾子婦女們”不得不遵從黑人男性的指揮,馱起白人扔下的包袱,在雙重壓力之下生活。[8]4恩古吉·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的《大河兩岸》展現(xiàn)了宗教規(guī)約和父權宗法對女性的雙重壓迫……

《祖國》為女性受害者專門開設了陳述的章節(jié),形成獨弦鳴奏的效果。小說第七章題為“兩個女人——傾聽另一種語言敘事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女人”分別為黑人和白人,他們分別遭受來自白人政府當局和“非國大”的襲擊。作者將兩位女性置于同一章節(jié),雙方同樣悲慘的遭遇使得膚色、政治、陣營等區(qū)隔黯然失色,這無疑是作者對雙方暴力行徑的全面解構,毫無偏袒,唯有堅守人性與正義的標桿。其次,科洛戈拔高女性陳述地位的方式還另有玄妙,在《祖國》英語原版CountryofMySkull中,作者寫道:

After six months or so,at last the second narrative breaks into relief from its background of silence—unfocused,splintered in intention and degrees of desperation.But it is there.And it is white.And male.[9]56

譯本將此節(jié)譯為:“大約六個月后,對方的敘述最終打破沉默,浮出水面——雖漫無邊際、裝模作樣,又帶著些許絕望,但至少出現(xiàn)了。敘述者基本是白人,男性?!盵2]111筆者認為,最后一句的翻譯尚可商榷:此處的“white”和“male”并非實指“白人男性”,而是對“second narrative”(第二敘述角度)的形容,隱喻長久以來白人男性群體作為暴力主要發(fā)起者的事實。也就是說,第二種敘述視角講述犯罪者的故事,它是“白色的”“男性的”[10]8,那么與之相對應的第一種敘述視角就應當是受害者視角,是“黑色的”“女性的”。這與“兩個女人——傾聽另一種語言敘事的故事”及第十六章“真理是一位女性”的章節(jié)標題形成互文。作者將女性受害者的語言稱作“另一種語言”,使之成為一個“萬聲筒”中獨奏的音部,并將其奉為“真理”。由此可以看出,科洛戈不僅僅開辟女性專屬的陳述空間,還通過對“白人”“黑人”“女性”“男性”“真理”等詞語的符號化運用,拔高了女性受害者的話語地位,以此凸顯女性受害者群體在種族隔離時期遭受種族與性別雙重迫害的事實。

對于廣大受害者而言,真相委員會給予他們的發(fā)聲機會實則是其應有權力的復歸,因為“他們從自我的角度對過去進行敘述顯示出了真正的尊嚴和重要性,并且至少是一種情感宣泄與情感治療的工具”[1]42。對于南非社會而言,受害者的發(fā)聲揭露了歷史真相,給予了種族隔離制度政治法理和人性道德上的完全否定。而作為與受害者的聲音對置的存在,施害者的供述同樣是歷史的真實的記錄,是對種族隔離的無情解構。

大量種族迫害事件發(fā)生在波塔當政期間。當時南非黑人抵抗運動以及南非北部國家民族解放運動愈演愈烈,大大沖擊了種族隔離制度。波塔政府隨之提出了“總體戰(zhàn)略”,即動用包括警察、軍隊在內的國家機器,將維護種族主義政權當作一場“全面戰(zhàn)爭”,并成立具有特工性質的“秘密警察”部隊,以綁架、虐待、拷問的方式鎮(zhèn)壓黑人反抗者。[6]309因此,眾多施害行徑是有組織的國家犯罪,然而大赦卻只能針對實施暴行的個人而非集體。作為平衡,《推動民族團結與和解法》最終規(guī)定:如果暴行出于“政治動機”,并承認罪行的罪犯可以申請大赦。于是,在令人發(fā)指的犯罪行為中尋找“政治動機”,假裝“認罪”以爭取大赦成為申請者的主要目標,而不是基于事實的懺悔。塞繆爾在未參加大赦聽證會之前曾期待施害者的敘述:“最好是好的、有說服力的、正直不阿的、充滿細節(jié)、悲傷和迷惘的?!盵2]112毫無疑問,這樣的期待終歸有些理想化。

德克·庫切(Dirk Coetzee)是秘密警察部隊臭名昭著的劊子手頭目,其屬下喬·瑪瑪瑟拉(Joe Mamasela)等人為了謀取財產,殘忍地殺害了一名鉆石商人。在庫切的謀劃下,幾位兇犯毀尸滅跡。庫切在陳述自己團伙的“政治動機”時這樣說道:“如果諸如瑪瑪瑟拉這樣的人物公之于眾,自己團伙的行為被人發(fā)覺,將會令警察隊伍蒙羞?!倍Z佛米拉(Nofomela)冠冕堂皇的“政治動機”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作為一名黑人警察,自己長期為白人從事壓迫同胞的工作。然而行竊被白人發(fā)現(xiàn)時卻被對方辱罵為“黑鬼”,遂起殺心。

科洛戈期望全體白人展露出一種對過去負責的姿態(tài),這或許意味著她認為白人應當背負一種“集體責任”。臭名昭著的“秘密警察五人組”號稱“為了白人的生存”而殺人,塞繆爾的同事對此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從來沒讓任何人以我或者我們政黨的名義做這些事。”塞繆爾隨之暴怒,認為同事完全沒有意識到全體白人都因那些劊子手的所作所為而蒙受罪惡,在他們實行暴行的時候,保持沉默便是縱容罪惡。類似超越白人狹隘立場的觀念也體現(xiàn)于科洛戈在《祖國》之后的創(chuàng)作——《舌頭的變化》(AChangeofTongue,2003)《黑色的渴望》(BeggingtoBeBlack,2009)兩部作品中,都是在后種族隔離的語境下,試圖改變“南非白人自傳體作品趨向于白人中心的書寫傳統(tǒng)的有益嘗試”[11]725。這種非白人中心的創(chuàng)作精神類似于后種族隔離時期南非文學中特有的白人“懺悔”小說,諸如馬克·貝爾(Mark Behr)的《蘋果的味道》(TheSmellOfApples)、特洛伊·布萊克羅斯(Troy Blacklaws)的《卡魯男孩》(KarooBoy),都“在追溯過往中探究在種族隔離時期白人串通一氣的根源”[1]42。然而希望全體白人承認“集體責任”顯然是一種“政治烏托邦”,因為對于真相的理解難以超越個人的主觀和意識形態(tài)的桎梏。作為記錄真相的作品,《祖國》對史實的書寫也難免帶有一定的主觀色彩。有學者認為,科洛戈有“化用他人的作品,使之成為《祖國》中一些虛構人物的話語的嫌疑”[12]187。然而最為關鍵的是,科洛戈以對置的視角直接記錄施害者與受害者言語的形式,使得真相得以最大程度地還原,兩大群體的“原聲”記錄為世界了解南非血腥的種族隔離史和真相委員會的工作提供了價值斐然的參考。受害者因此得到了來自讀者的憐憫與同情,種族隔離制度和它的締造者們也因此受到世人的審判,這同樣是另外一種尊重真相的方式。

三、“他者”身份顛覆下的和解之路

在后殖民批評中,“他者”一詞指的是西方社會心理中,東方以及非洲等第三世界地區(qū)相對于“自己”的存在。在“他者”視閾下,作為邊緣化的集體,受殖民體系壓迫的第三世界人民成為話語體系的失聲者。以南非黑人作家為例,1961年南非雖獲得了名義上的獨立,但黑人作家持續(xù)受到來自白人官方的打壓。20世紀60年代只能看到少數(shù)白人作家的作品,聽到為數(shù)不多的黑人作家的抗議的聲音,被稱作“沉默的十年”[13]306。南非著名劇作家、小說家扎克斯· 穆達(Zakes Mda)在訪談中談到,當時的黑人作家只能廣泛創(chuàng)作詩歌、戲劇等形式簡單、表意直接而強烈的文學體裁,以對抗白人當局對出版業(yè)的打壓。[14]69而伴隨著黑人反抗運動的愈演愈烈,種族隔離體系逐漸瓦解,南非白人普遍擔心黑人復仇的恐懼心理以及自我身份認知的困惑日益加劇。南非著名小說家J.M.庫切(J.M.Coetzee,1940—)的代表作《恥》(Disgrace,1999)就通過白人教授盧里囿于舊夢的掙扎和露西被黑人侵害陰影之下的留守,揭露了隨著種族隔離制度的消亡,白人群體所表現(xiàn)出的特殊的流散癥候:他們或許會批判反思殖民歷史,自身也體會到無根所依的漂泊感。他們雖同情黑人的遭遇,卻始終無法站在黑人的角度和立場,只能與他人互為“他者”[15]151。

《祖國》中,塞繆爾個人故事的開端便從自家農場的牛被偷、兄弟帶槍追逃開始。她的兄弟亨德里克(Hendrick)槍擊小偷后,無奈地對她說道:“我曾以為新出臺的制度是為所有人服務的……殘忍虐待普通人的行為原本只發(fā)生在黑人居住區(qū),但是現(xiàn)在我看這樣的事情不是在減少,而是擴散至全國各地?!盵2]26這體現(xiàn)著隔離體系瓦解后白人日趨險峻的生存環(huán)境。在這樣的“他者”身份顛覆的背景下,科洛戈也在作品中展現(xiàn)著她漸進成熟的對南非歷史政治以及和解道路的思考。

德斯蒙德·圖圖(Desmond Tutu,1931—)主教是真相委員會的最高領導,作為南非開普敦第一位黑人圣公會和南非圣公會省的大主教,他因堅決反對種族隔離而贏得世界性的贊譽,并于1984年贏得諾貝爾和平獎?!蹲鎳分?,他將南非視作一個仇恨滿盈、危機重重的病態(tài)社會:

圖圖說:“只有人在博愛的社會中,你才能堂堂正正地做回人。但如果你心中滿是仇恨,你不僅失去了人性,你所在的社會也失去了人性?!盵2]218

基督教的博愛并不禁止懲罰,它禁止的是“出于仇恨或其他的復仇情感來懲罰”[6]227,因為“仇恨”導致個人以及社會的病態(tài)化,長此以往,寬恕無門,和解更是天方夜譚。可以看出,即便為了開掘宗教教義之于南非種族和解的世俗化功能,圖圖依然堅持遵循教義的傳統(tǒng),致力于化解仇恨、尋求和解。但不可否認的是,南非社會的和解之路依然面臨極為嚴峻的困難。

1913年,南非聯(lián)邦白人議會頒布的《原住民土地法》,通過不合理的土地劃分方式,確立了白人的地位及其在鄉(xiāng)村的財產權,同時亦是替南非農場主解決“原住民勞動力急缺的問題”,剝奪他們和白人農場主“共享收成”的權利。[17]5戈迪默(Nadine Gordimer,1923—2014)也在《無人伴隨我》中準確洞見了南非和解之路上最為棘手的絆腳石——土地歸屬問題,在她看來,“種族隔離制度和種族歧視就像漂在水面上的浮萍,當這層浮萍被打掃干凈后,南非真正的問題——土地的歸屬,就要浮出水面了”[18]7。科洛戈與其見地相同,她引述了一則有關和解的著名寓言:湯姆偷走了伯納德的自行車,一年后他來找伯納德尋求和解,伯納德問:“那我的自行車呢?”湯姆卻答曰:“我沒有在說自行車,我在說和解?!边@個故事正好可以作為南非種族和解困境的縮影?!胺菄蟆闭?994年掌權以來,由于資金短缺、財政赤字,每年只能新建1萬套住房,遠低于其最初許諾的30萬套。這背后便是積重難返的貧富差距問題,和少數(shù)群體依舊占據絕大部分資源財產的嚴酷現(xiàn)實。因而,“對受害者的賠償在更大程度上只是象征性的”[19]11?;蛟S是出于對這一問題的理解與無奈,科洛戈也并未在作品中給予具體負責物質補償?shù)摹把a償和康復委員會”過多關注。故事中,塞繆爾直言:補償和康復委員會“可能成就也可能摧毀真相委員會……他們根本沒有做出承認或補償?shù)娜魏巫藨B(tài)”。這也就否定了通過物質補償一勞永逸地實現(xiàn)和解的可能。于是,作者將更多筆墨用在了探尋真相、尋求精神和解的工作當中。例如,作者寫到當塞繆爾的女兒詢問媽媽“瑪瑪瑟拉是誰”時,塞繆爾感到“無比的輕松”:

寬恕他人,發(fā)泄情緒,達成和解,夢想制定強有力的補償政策很重要……但也許更重要的是:“我”和孩子知道維拉科普拉斯是什么?瑪瑪瑟拉是誰?這里曾發(fā)生了什么事情?[2]259

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科洛戈對種族和解的思考再次回歸到對“真相”的探尋,和解不應僅僅是物質的、現(xiàn)實的,更應是精神的、歷史的?!翱坡甯昝靼孜瘑T會可能會揭示真相,但絕不可能帶來真正的和解”[20]79。事實上,對于真相委員會的質疑向來不絕于耳:有學者認為,它沒有選擇司法途徑,也沒有審判罪犯,其職責太局限于審查個人,而不是譴責整個體系,鼓勵了繼任政府對法律的逃避[21]269;也有學者從真正的法學角度出發(fā),認為其諸多決議都存在法理上的矛盾與沖突,也并未從根本上解決南非種族隔離終止后受害人對于歷史真相的渴求,無助于消融現(xiàn)實中不同種族所面臨的“實質隔離”[22]160。那么真相委員會的真正意義何在?科洛戈借助塞繆爾之口明確提出這樣的觀點——尋求“共同的人性”:“委員會頂著過去殘酷暴行的重壓,依然保持著共同的人性。委員會煞費苦心地打破了種族的歧視,另辟蹊徑,讓我們聽到了所有人的心聲。雖然委員會曾頻頻受挫,但它給我們帶來了希望的火苗,讓我為它感到自豪?!盵2]535

“心聲”既是受害者的傾訴,也是施害者的懺悔。受害者很明白自己和親人究竟遭何不幸,但是在“共同的人性”這樣一個理念下,行兇者無論做出真正的懺悔還是流下虛假的眼淚,其實都在為達成“寬恕”創(chuàng)造可能??坡甯暌苍诹硪粍t故事中流露出她對和解道路的進一步思考:牧羊人萊克特斯的家遭到了警察襲擊,與其他受害者相比,他和他的家人全程表現(xiàn)出驚人的篤定,甚至在警察感到疲憊的時候,為其準備茶水。這微小的舉動,在塞繆爾看來,體現(xiàn)出主動探尋他人內心的渴望,寓意了寬容的可能。她認為,“萊克特斯迫切想要認識、接近、了解入侵者的世界和想法,這與多元化的觀點不謀而合”。塞繆爾從萊克特斯的行為中,看到了他“認識他者”的渴望和“多元化”的可能。這兩者相互呼應,為每一個種族及其個體提供存在的空間和理論的合法性,這與種族隔離時期對多元存在的蔑視,對弱小集體和個體的否認與打壓完全相反,不失為“寬容和解”背后所蘊藏的深厚的人性倫理。從萊克特斯的故事中,塞繆爾感到“有時我們的時代充滿光明”,因為“作為牧羊人,他是羊群和家庭的領導者和守護者;但同時,他也是領路人,帶領家人走向富足和安康”[2]425。這里的“家人”充滿著濃濃的隱喻色彩:萊克斯特和他的家庭成為了南非社會未來的模型??梢钥闯?,作者對南非社會的過往、未來以及和解道路的思考,最終指向了微觀人性的養(yǎng)成,發(fā)掘出“認識他者”“實現(xiàn)多元”與“實現(xiàn)寬恕”的因果關聯(lián)。崇尚多元、認識他者、消除壁壘、力爭互信,這便是科洛戈通過《祖國》傳達的和解之路。約翰·湯姆林森在《全球化與文化》中,闡述了“脫域 ”、“去邊界化”以及“混雜化”這三大全球化特征。[23]156這一理念實則肯定了在全球化背景下,“互相認同”對于實現(xiàn)南非后種族隔離時代的種族和解、族群融會的意義,也預示了南非最終實現(xiàn)“種族混雜化”的必然性?!蹲鎳穫鬟_出的“將和解寄望于時間與人性覺醒”的思想與其不謀而合,這既有面對復雜的歷史文化困境和嚴峻的現(xiàn)狀挑戰(zhàn)時的無奈與妥協(xié),也是作者在洞察了個體人性與集體理性之后對南非社會現(xiàn)實與未來的準確把握。

如今,南非種族隔離制度已經終結25年有余,種族矛盾雖日益淡化,但長久以來被種族問題掩蓋的階級矛盾卻日益凸顯。于是,南非作家也將目光凝聚在了結束隔離后南非社會面臨的種種現(xiàn)實問題上:在伊凡· 維拉迪斯拉維克(Ivan Vladislavi,1957—)的《不安的超市》(TheRestlessSupermarket,2001)中,主人公提爾勒目光所及的南非社會均是“待于糾正的錯誤”;戈迪默的《偶遇者》(The Pickup,2001),暴露出種族隔離后南非社會“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身份認同問題”[24]18;戴蒙·加格特(Damon Galgut,1965—)的《冒名者》(TheImposter,2008),揭露了后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亂象,表達了積極有為的建設觀念……《祖國》所傳達的夙愿或許業(yè)已實現(xiàn),然而這也僅是這個命運多舛的國家發(fā)展的開端,這時刻警醒著人類社會努力加固民族之間的情感紐帶,以反省過去、面向未來的姿態(tài)掌舵人類命運共同體發(fā)展的巨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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