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十九歲,我成為一個孩子王,在那個大山溝里,我窩了十年。
十多個外地分配去的青年教師,在那個狹窄的巴掌大的地方,一個自成一統(tǒng)的小社會,苦悶、壓抑自不待說,不知道出路,也看不到希望,只能坐愁紅顏。有人愛上麻將,有人愛上讀書,有人娶妻生子,有人謀劃遠走高飛,我對著方格稿紙,向天向地傾訴我腦袋里的“怪東西”。
歡樂也有,多集中于下半年,節(jié)多、假多、福利多。深秋或初冬,收獲季節(jié),廠里會有大卡車去山東煙臺拉蘋果,每個職工幾十斤。一個漫長的冬季,都被濃濃的蘋果香包裹了。
有一年,遲遲不見蘋果。不發(fā)了嗎?正在嘀咕,幾輛大卡車呼嘯歸來,原來是換了花樣,蘋果變橘子。那橘子是第一次見,小得像鵪鶉蛋、鴿子蛋,大的不過雞蛋。咋這么小?剝開,皮薄、肉嫩、汁多,吃到嘴里,酸甜。嗬,奇妙的好東西。
山溝里橘香一片。橘香讓我莫名地興奮,讓我想起小時候在村里,端午節(jié),村里集體逮魚,家家戶戶都吃魚,整個莊子都飄著魚香。
我們聚在某一個宿舍,熱熱鬧鬧地吃橘子,歡聲笑語。橘皮都留著,放在窗臺或桌上,讓橘香彌久。小橘子給沉悶的時光帶來了光亮和歡樂,讓我記住了物質匱乏下的小快樂。
后來,搬遷進城,見到那樣的小橘子,必買無疑。拎回家,一口氣吃飽,順便也回憶了一遍遺留在山里的青春夢想。
一個青年在那樣的環(huán)境,很容易愛上文學。那是一種寄托、追求,或者是自我救贖,不至于讓自己落水沉淪。
初學寫作,便去尋找、挖掘家鄉(xiāng)的文人,似乎要給自己找到一個熱愛的理由、榜樣或動力。安徽潁州自古文人燦若繁星,老子、莊子、管仲、鮑叔牙、曹操、曹丕、曹植……哦,他們在時空上離我太遠,唯歐陽修最近,地域的近。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祖籍江西永豐,并非潁州,但是他對潁州西湖情有獨鐘。至潁一年半,興農桑,重水利,治西湖,修三橋,建書院,留下許多勤政為民的政績。剛獲準退休,就歸隱潁州。他早已在潁州西湖畔蓋房建院,急于安閑自在。遺憾的是,好日子只過了一年,便因久病日衰不幸逝世,享年66歲。潁州成為他的終老之地。他的血脈后代,有一支就生活繁衍在潁州。
我生長的小村莊,距離潁州西湖步行不過幾十分鐘。這個發(fā)現令人興奮。
歐陽修官至參知政事(副宰相),被譽為“生前事業(yè)成三主,天下文章無二人”。他在京城做官,也在十余個大小州府郡縣任職。他視潁州為第二故鄉(xiāng),一生八次到潁州,留下詩詞近160篇。他熱愛潁州西湖,贊潁州西湖乃“天下絕勝”。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唐宋名家詞選》中,收錄歐陽修詞27首,其中《采桑子》10首,每首都以“西湖好”開篇,贊美潁州西湖?!拜p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永樂大典》中記載的八大西湖,對潁州西湖和杭州西湖記述得最為詳盡。蘇軾說:“大千起滅一塵里,未覺杭潁誰雌雄。”可見,兩湖齊名共榮,不分伯仲,各有姿色。
曾鞏是歐陽修的學生,鄉(xiāng)黨,兩人有著三十多年的交往,可謂情深義重。歐陽修稱贊他:“廣文曾生,文識可駭?!?/p>
歐陽修在安徽滁州為官,寫出了傳世名篇《瑯琊山記》《豐樂亭記》。曾鞏去滁州看望恩師,遵囑寫了《醒心亭記》:“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歐陽公作州之二年,構亭日豐樂,自為記,以見其名之意。既又直豐樂之東幾百步,得山之高,構亭日醒心,使鞏記之……”
曾鞏到過滁州,留有美文,是否到過潁州呢?
對這個問題,阜陽市歷史學會會長、芡陽修研究專家李興武說:“曾鞏兩入京都,歷八州郡,除元豐二年(1079)五月移守毫州,距離潁州最近外,其余足跡所至均在江南河北。而北宋時期的潁、亳兩州雖阡陌相連,南北相望,卻分屬兩個不同的行政區(qū)域,不相統(tǒng)屬?!?/p>
他分析曾鞏的文學生涯,認為曾鞏最有可能到潁州的有三個時間節(jié)點:一是歐陽修在潁州做官。查歐陽修譜,此間并無曾鞏來訪,亦無詩詞與之唱和。查曾譜,他在江西老家居家守喪,丁父憂。
二是歐陽修致仕,退居潁州期間,曾鞏此時為越州通判,又改知齊州。聞歐陽修退休,有《寄致仕歐陽少師》:“四海文章伯,三朝社稷臣。功名垂竹帛,風義動簪紳。”是年冬,歐、曾互致問候,寄贈碑刻,書信往來。在歐陽修退居潁州的日子里,蘇軾離陳州,蘇轍送至潁州,兄弟同謁歐陽修二十多天,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
三是歐陽修在潁州病逝,此時,曾鞏在齊州任上,聞訊傷悲,作《祭歐陽少師文》:“公在廟堂,總持紀律。一用公直,兩忘猜呢。不挾朋比,不虞訕嫉。獨立不回,其剛仡仡。愛養(yǎng)人才,獎成誘掖。甄拔寒素,振興滯屈。以為己任,無有廢睇。”艱難的道路交通,無法讓曾鞏短時間里前往吊唁。
由此可以認定,曾鞏終其一生也沒有到過潁州。倒是在他63歲那年,其弟曾布由桂州移知陳州(今河南淮陽),其母與之俱行。他作為神宗近臣,上奏朝廷,想到潁州為官。陳州與潁州極近,又通水路,方便往來,曾鞏想離母親近些。然而,他兩次申請,都沒有獲準。
曾鞏沒有實現的愿望,曾肇代為實現了。曾肇是曾鞏同父異母的幼弟,比曾鞏小29歲。曾肇知潁前后只有8個月,興學勸農,疏浚清河,節(jié)省民力,政績斐然,被稱為“良守”。此時,歐陽修去世已17年,曾鞏去世也有6年了。
千百年來,在知潁、思潁和與潁州結下不解之緣的美好記憶與想象中,人們誤把曾肇當曾鞏。曾鞏沒有到過潁州。千古佳話,擦肩而過。這是曾鞏的遺憾,也是潁州的遺憾。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