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瑩 賈少勛

2019年5月的一天，接到母親電話，汪娟急匆匆地趕到母親住處，一進門，看見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亡故”的弟弟汪濤正好端端地坐在沙發(fā)上，她嚇了一大跳。

“復活”的弟弟

二十多年前，汪家父母是國營單位的職工，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汪娟和弟弟自小感情很好。那是1995年的一天，在外地上大學的汪娟暑假回家，沒見到弟弟汪濤，父母告訴她，弟弟去南方打工了。父母的單位效益不好，廠里考不上大學的子弟都去了南方打工，因此汪娟對此并沒有懷疑。然而，等她畢業(yè)回家鄉(xiāng)工作，發(fā)現(xiàn)父母幾乎從不主動提起弟弟，逢年過節(jié)也不回家，音訊全無，汪娟這才覺出奇怪來。

在她的追問之下，母親只是垂淚，父親卻怒氣沖沖地告訴她，弟弟兩年前跟人打架，被打死了。汪娟聞言驚呆了，待要細問，又見父母一副不愿提起舊事的傷心模樣，雖然心有疑竇，卻是信了——畢竟，沒有哪家父母會咒自己的孩子，更何況是一向溺愛兒子的父親。

自此，汪家都絕口不提弟弟汪濤了。汪娟只當自己是獨生女，結(jié)婚、生子，父母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一個人忙活。二十多年來，唯一一次提起弟弟，是在兩年前父親病危之時。病入膏肓的父親臨終前說，此生最遺憾的事，是沒把兒子教育好，讓他出了事。一句話，說得母親哭，汪娟也哭。

父親病故也沒有出現(xiàn)的弟弟，怎么會在父親去逝兩年后，突然出現(xiàn)在家里呢？震驚之余，汪娟的心里又充滿了疑惑。

面對一直蒙在鼓里的姐姐，汪濤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1995年，將滿20歲的汪濤沒有工作，無所事事的他整天和兄弟們混在一起，年輕沖動，經(jīng)常一言不合就動手打架。3月的一天，汪濤的一個兄弟因爭風吃醋和人打架受了傷，汪濤等人去看望他時，受傷的兄弟拜托他們前去保護自己的女朋友。于是汪濤等四人揣了三把尺來長的切肉的刀子準備前往。

其余三人去電話亭打傳呼的時候，汪濤先到路邊攔出租。汪濤攔下一輛出租，發(fā)現(xiàn)車上除了司機還坐著一個押車的，汪濤就要求押車的人下車，讓出座位，被司機拒絕后，汪濤就罵了對方一句。車上的人無端被罵，也惱了，兩人下了車，要打汪濤，汪濤就拿出揣著的刀，雙方廝打起來，汪濤挨了對方一拳，他也揮刀砸了出租車的玻璃。

這時，汪濤的同伴聞聲趕來幫忙，出租車上的兩人見勢不好撒腿跑了，汪濤等人沒追上，只好往回走。沒走出多遠，他們就聽到身后有倒車加速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那輛被砸的出租車沖過來要撞他們。第一次他們躲開了，出租車調(diào)了個頭，再次撞過來，這次把汪濤撞倒了。

等汪濤站起來時，就見自己的同伴已經(jīng)把司機從車上拉了下來，汪濤二話不說就向司機頭上砍了兩刀，汪濤的同伴也用刀朝司機身上捅，眼見著同伴刀子抽出來，血涌出來，司機倒在了地上。

四人覺得事情鬧大了，連忙逃離現(xiàn)場，躲了起來。期間，汪濤的同伴找人到附近醫(yī)院打聽到司機送到醫(yī)院沒有搶救過來的消息后，四人決定立即跑路。他們連夜坐火車逃到武漢，另外三人要去廣東，而汪濤則想去山西，于是就在武漢分道揚鑣。結(jié)果沒想到，到了第二天，汪濤一夜睡醒，發(fā)現(xiàn)自己被出租車撞到的腿腫了，站不起來，哪里也去不了了。

（圖片來源：CFP）

汪濤只好滯留在武漢火車站的候車室養(yǎng)傷，這一留，就是一個月。等腿傷終于好了，身上的錢也花光了，他不得不離開了火車站。因為沒有身份證，他能掙錢的機會很少，最窘迫的時候甚至向人乞討。后來機緣巧合，他跟人學汽修，總算能吃飽飯了。

離開家的第七個年頭，汪濤第一次大著膽子給家里打了個電話。父母接到電話又悲又喜，勸他回來自首，但汪濤思前想后，還是害怕，不敢回。自此，他每過兩三年就偷偷給家里打個電話。為了這個原因，家里的固定電話一直保留著。

兩年前，當汪濤再一次打電話回來時，母親在電話里哭著告訴他，汪父不久前已經(jīng)過逝了。母親說，“你爸到最后就是惦記你，他說，最遺憾的，就是沒把你教育好，讓你出了這個事?！甭犃四赣H的話，這次汪濤沒有再猶豫，終于回了家。

回了家，汪濤仍然過著不能見光的生活。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求職、工作，輕易不敢出門，見到過去的熟人得躲著，甚至連親姐姐汪娟回家，他也不敢露面。對父親的愧疚已經(jīng)無法挽回，如今雖然回到母親身邊，不僅不能光明正大地盡孝，更是讓母親不得安寧，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想來想去，汪濤終于想通，這種不見天日的日子該結(jié)束了，該面對的得面對，該承擔的得承擔。

母親其實早就想勸他自首的，如今見兒子自己想通了，于是立即給女兒打電話，讓她帶汪濤去派出所自首。

兩個家庭的悲苦與辛酸

2019年5月11日，汪濤在姐姐的陪同下到派出所投案。同案的其余人員在當年就已被抓獲并被判刑，于是公安機關迅速調(diào)取了當年的卷宗，并將案件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陜西省西安市檢察院負責承辦此案，案件辦理過程中，汪娟幾乎每周都要往檢察院跑一趟，對弟弟即將面臨的刑罰充滿了擔心。檢察官一次次放下手頭的工作，給她講解包括認罪認罰制度等法律規(guī)定，并向西安市法律援助中心申請了法律援助律師為汪濤進行辯護。

為了給汪濤爭取從輕從寬的處理，汪娟想方設法聯(lián)系到了被害人的家屬。于是犯罪嫌疑人的姐姐與被害人的妻子，兩個年齡相近、同為母親的女人坐在了一起，說起了悲劇發(fā)生以來兩個家庭的悲苦與辛酸。被害人家是農(nóng)村的，事發(fā)時，他和妻子結(jié)婚還不到兩年，妻子正懷著孕。被害人死后，公婆家人覺得其妻子命硬克夫，對她冷言冷語，加上孩子出生后是個女孩，她就徹底在公婆家過不下去了。無奈之下，她只好帶著孩子改了嫁。

如今雖然過得不錯，但每每想起曾經(jīng)受到的那些指責和謾罵，還是覺得難過。尤其是女兒，從出生就沒有了父親，雖然跟著自己衣食無缺地長大，但也總是被人明里暗里說命硬，成長的過程中沒少受委屈和歧視。

聽了被害人妻子的遭遇，汪娟唏噓之余，跟她說起了自己家里的情況。老父親臨終前的遺憾，老母親獨自守著秘密的忐忑不安，一直以為自己是獨生女的丈夫不僅要接受有一個是嫌疑犯的內(nèi)弟，還要拿出全部財產(chǎn)替內(nèi)弟付賠償金，而一邊工作一邊為弟弟的事情奔波的汪娟根本無暇顧及馬上要參加高考的孩子，家庭矛盾也在不斷升級。

經(jīng)過反復的協(xié)商、溝通，被害人的妻子和女兒終于接受了賠償，出具了諒解書。該案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汪濤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jié)書。本案起訴后，被害人家屬未提出附帶民事訴訟。

庭審中，汪濤當庭認罪認罰，公訴人在發(fā)表公訴意見時，勸說汪濤務必銘記被害人家屬的寬容與善良，汪濤也在最后陳述時對被害人家屬表示真摯的歉意。2020年8月3日，西安市中級法院采納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汪濤有期徒刑7年。（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