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舟
豬販子是外地來的大老板,手腕子上一根金燦燦的鏈子,粗大。開著收豬的大車子,村里的路都窄了,只得停在村外的國道邊。嘴里一口一個廣州香港、香港廣州,很神氣。村民敬他們?nèi)缲斏駹敔敗?/p>
石蠻子說,操他娘的,這些豬販子!我們喂豬給他們賺錢買金鏈子!我們喂豬到八十歲,也莫想買根頭發(fā)絲粗的金絲線纏在手上。
豬販子來收豬,秤砣落地,把計算器一按,就數(shù)票子?,F(xiàn)金票子讓村民們很高興。只是稱豬時候,為著一個豬的重量,爭來爭去,喂豬的村民總是說豬販子吃了秤。豬販子就說崽吃了秤!看著你們這么一個辛苦可憐巴巴的樣子,好不容易養(yǎng)大一頭豬,我還吃秤,那不是太沒天理良心了?會遭雷打。
村民們最相信報應(yīng),信賭咒、雷打、天理良心。但是,對豬販子賭咒發(fā)誓,他們不相信。在現(xiàn)金票子、真金白銀面前,賭咒發(fā)誓,天理良心像是在唱戲。
村里收豬為著斤兩爭吵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家家戶戶每次收豬都會吵。好像不爭一爭,吵一吵,豬販子就不顯得自己有天理良心,村民才不會相信自己吃了虧。爭吵有安慰的作用。最后,總是豬販子顯得很慷慨大方加個一斤兩斤,像是一種施舍,把爭吵息了。
豬販子加了斤兩,村民們心里的疑團更大,像找到了自己吃虧的證據(jù)。村民們也更加喜歡去爭,不爭,一兩也不會加,爭了,至少還能少吃一斤、兩斤的虧。
豬販子來收豬,都是豬販子帶來的秤,他們不同意用村民們的秤。村民們都是生產(chǎn)隊時候遺下來的市斤秤。豬販子說廣州香港的標準秤是公斤秤。豬販子說他們的秤是廣州香港那邊豬老板核準來的,他們收豬當然要符合大豬販子老板的標準,要使用他們統(tǒng)一的公斤秤。至于以前的市斤秤,豬販子說不標準,不能用。
但是呢,村里一下又到哪里去弄來一桿公斤秤呢?
據(jù)說一桿公斤秤要六十五塊錢,還要到省城里去才能買得到。這花費一算起來,就不是六十五了,成了九十,一桿秤是一腿豬的錢,舍不得??!村里人經(jīng)濟緊張,都是一分錢恨不得掰開做兩分錢用,哪家有閑錢去買一桿標準的公斤秤,活靈活現(xiàn)花掉一百塊錢,半頭豬?自己家一年才稱一回豬,十年還回不了一桿秤的錢。虧得更大。
石蠻子性格在村里仗義疏財著稱,什么一塊錢、幾塊錢,他都不眨眼地選擇仗義。遇到這個九十塊錢去買秤,他也只在嘴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下不了買秤的決心。就算他下得了決心,他堂客肯定是堅定地扯后腿。
為了盡量”少”吃虧,收豬時候,村民們防備吃秤的方法也越來越多,與豬販子的爭吵也越來越激烈。每到理屈、或者吃秤的把戲要穿幫的關(guān)鍵時候,豬販子就欺負村里沒有一桿標準的秤,就算村民知道豬販子吃了秤,沒有一桿標準公斤秤,總覺道理在他們那邊??粗i販子耍流氓,村民們奈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村民吃虧,在這樣的時候,石蠻子買秤的決心就在胸口蹦。
終于,在一天清早,他瞞著堂客橫下一個心,去省城買回一桿公斤秤。
石蠻子買回來了一桿公斤秤,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到他家去看,大家看到標準公斤秤就像是看到了大救星。村里人心里清楚,石蠻子有了標準公斤秤,就是矮樹村有了標準公斤秤。他們手摸著秤,好像在摸一件圣物,摸皇帝圣旨上方寶劍。對石蠻子不顯山不露水地稱贊。
“車票路費花了四十,冇住旅社的,就在路邊樹下坐了一晚。城里吵,睡不著。兩天就吃了四個饅頭。外面的飯貴,要三塊錢一餐,吃不起。我身上的錢,也只剛好夠路費和買秤。吃飯、住旅館,花不起?!笔U子雖然餓了一天,精神還蠻好,聽了大家的稱贊更好,高興。只石蠻子的堂客看得想哭——九十五塊錢,想起這數(shù)字,眼淚水直涌。
豬販子來了,矮樹村人拿出來一桿嶄新的公斤秤,上面還釘了一塊國家計量局的合格證。他們傻眼了。在旁邊責(zé)怪老郭怎么不早給信。老郭是外地豬販子來矮樹村收豬帶路的人。有個帶路人,收豬交易的兩頭都放心。
豬販子用他的秤稱完,這邊的農(nóng)戶要求拿石蠻子的秤來校一遍。這般反反復(fù)復(fù)地稱,麻煩是麻煩,只是就省了一個爭吵,只問秤要,也不再與豬販子多要一斤兩斤秤。稱豬放心了,養(yǎng)豬的農(nóng)戶還很懂情,要豬販子少記一斤兩斤,聲音一點也不畏縮,很大氣的。知道斤兩上沒吃虧,村里人心里透徹,暢快。豬販子也不嫌棄那一斤兩斤,就像在先,養(yǎng)豬的農(nóng)戶很樂意豬販子施舍的那一斤兩斤。
豬販子來了兩次,村里人就來借了兩回秤。秤的名聲越傳越遠,十里地遠的人都曉得矮樹村石蠻子有桿標標準準的公斤秤。十里遠的村子收豬,都有人跑來借秤。
每次來借秤,石蠻子都是人跟著去,怕秤借給了不愛惜的人弄壞了,秤弄壞了,不光是九十塊錢的事情,而是關(guān)乎地方上收豬的大事。所以,每天村里人都看見石蠻子扛著他那桿秤,東邊忙到西邊,南頭奔到北頭。家里的事情耽擱不少,他堂客念得他不曉得發(fā)過多少脾氣。脾氣雖然是發(fā),事情也耽擱了,他還是秤不離人。
有一次,姨姐家有個期會,講好了兩口子一塊去。一早借秤的來了,石蠻子扛個秤,同借秤的人走了。丟下堂客在家里等啊等的,等到再不能等的時候,堂客一個人去姐姐家了。下午,從姐姐家回來,女人窩了滿滿一肚子的怨憤,心里積攢了千言萬語,只等到家噴發(fā)。
“太氣人了!”
人還在門前路上,堂客看見石蠻子在屋外面,口里的話就像瓢舀水,往石蠻子身上潑。
“一桿秤就是你的命,比么子事都重要!今天我姐姐家這樣大的期會,她到底還大些!每次我家有個事情就來,你就今天不去!你太不知曉情理了!你不把我放眼里也就算了,連我娘家的人也瞧不起。把我娘家的人也不放在眼睛角上!整天就只曉得秤,不認識的人來借也跟去!別人借秤給了你錢還有一說,就只一句好話。我姐姐都冇得別個的一句好話重要了?!?/p>
“我跟你反正是一世的仇人,我說的話你都當放屁,照這樣下去,我是跟你過不下去了!你就守著那桿秤過日子,我們娘崽一起,我們分開過??匆娔阈睦锞蛻Y氣!你給別個稱豬又冇看見你不要回來吃飯,不要回來睡覺!你有本事就不要回來了,專門去跟人家稱豬!”
堂客抱怨的話一段一段的,有道理的、沒道理的,氣話、怨言都有。
石蠻子開始是一個低頭認錯的樣子,讓堂客發(fā)泄,不做聲。這邊耳朵里進,那邊耳朵里出,不把女人的話往心里去,默默地做手上的事情。女人埋怨不停,翻來覆去地念著秤、別人、姐姐、日子過不下去,火氣好像也越念越大,心情越念越糟。石蠻子聽得煩躁了,把胸口的火點上了,開口都是驚天動地的聲音。
“你念得也有個止暫不?還沒有進門就念起。今天你在你姐姐家是吃了什么糞渣子回來了?看見我就念!我是你的出氣筒么?不去就莫去!又沒誰捆著你去,去了又回來念消食經(jīng)!不想過就莫過!要走你走,你憑么子趕我走?你有狠就走!”
石蠻子的話每一句都去得很重,從來就沒有顧及受話人感受的想法,只看話怎么去得重,只圖能解心頭的氣。石蠻子堂客雖然是聽慣了這樣的話,到底還是一個向著男人,向著這個家的心,哪里又經(jīng)受得住這刀樣的話?聽到石蠻子頭句話,眼睛里的眼淚就一涌,出了眼眶,石蠻子繼續(xù)罵,女人只悄悄進屋躲開,伏到床上去哭。
女人嚶嚶地哭,不出來搭腔,石蠻子一個人罵沒了勁頭,漸漸停了。停下來的石蠻子,聽得妻子細微的哭聲,心里還是有絲絲隱痛。后悔不該罵,任堂客念幾句事情就翻過去了的。只是自己脾氣壞,不由人使喚。
之后,這桿公斤秤變成了石蠻子兩口子吵架的引子,妻子看見石蠻子扛著秤出去,就要嘮叨怨恨幾句,石蠻子有時候會回幾句,有時候自顧自地扛著秤跟著借秤人走了。家里似乎便少了以前的安寧。
矮樹村對石蠻子起閑話了。說聽得外地豬販子講,再不來矮樹村收豬了,矮樹村的人太霸道,怕!豬販子說了,就算沒豬收,寧愿坐在家里去喝粥,也不來矮樹村收豬。
豬販子說:“收矮樹村的豬虧本!”
村子里的議論聲越來越大。石蠻子堂客聽得平素跟她走得近,交往好的一些婆娘嫂子對她說,“石嫂子,你還沒聽到吧,地方上人都在說,豬販子不來收豬,都怪你家石蠻子不該買回來一桿公斤秤。你猜地方上有人怎么說?也是跟著豬販子說你家石蠻子喜歡出風(fēng)頭,買個秤回來,這里那里到處去幫人稱豬,自己賺錢,說是你家石蠻子一頭豬收兩塊錢,還有人說是收五塊錢。地方上有人說,現(xiàn)在好了,你家賺錢了,大家屋里喂的豬要遭瘟,賣不出去,莫想變成錢。有更沒良心的人說,要把豬送到你家去?!?/p>
石蠻子堂客聽得這話,想著自己男人忙忙碌碌辛苦一場,花了那么多錢,耽誤那么多工,還被人這樣污蔑,眼里一下就來淚。
石蠻子堂客到家后,把從外面聽來的話,對石蠻子一頓發(fā)作?!拔以缇透阏f過,你不聽,你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fēng)!你也到外頭去聽聽,現(xiàn)在外頭都是怎么說你的!”
石蠻子在低頭做事,猛然聽到堂客對自己數(shù)落,沒反應(yīng)過來,覺得很莫名其妙。
“又是么子事情惹了你?我又沒喂糠給你吃,有話不曉得好好說么?先把事情說清楚,再對我發(fā)怨氣不遲?!?/p>
堂客把聽來的話,原原本本地對男人訴了一遍,話語里充滿了氣憤和責(zé)怪。說到“田木怪你讓他家的豬送不出去”這句時候,石蠻子把手里的工具狠狠地往地上一撂,發(fā)起猖來了,吆喝喧天地朝田木家去,說是要去質(zhì)證,要去問個天理良心。
石蠻子堂客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本是想用外面的閑話激將、警醒男人,從此不要再幫別人去稱豬,不去管別人家的閑事,省得招人怨。不料把石蠻子脾氣引發(fā)了,事情的發(fā)展完全不是她料想的。堂客既不敢要男人不要發(fā)威,也不敢拖住石蠻子莫去,更不敢跟著去。一個人在家里提心吊膽、膽戰(zhàn)心驚,后悔不該對男人傳外面聽來的壞話。
石蠻子是一路吆喝去的。還隔田木家遠著,就吼:“田木那東西給我滾出來!”
“田木畜生,我問你,幾時看見老子在外面稱豬收錢了?你說這種冤枉話要遭雷劈的!”
田木在家里正為收豬發(fā)愁,崽讀書要錢,開學(xué)日子一天一天近,豬關(guān)在家里變不成錢,心里不曉得有幾多煩,無處發(fā)泄。聽得石蠻子從對面一路罵過來,火氣也是一沖,上了腦門頂。從房里沖出來,朝石蠻子奔去。
兩個人沖到一起,像是兩條都不讓路的犟牛,直接對撞上了。嘴里罵著,廝打著。
兩個人下手都狠,等扯架的人跑來扯開,已經(jīng)頭青鼻血,滿身泥污。石蠻子口里的罵聲仍然不絕。回到家里,堂客看見石蠻子一身的血,一身的泥,嚇得驚慌失措,號啕大哭。既擔(dān)心男人的身體,又不敢近男人的身邊勸解一句,細問一聲。
石蠻子跟田木吵了一架,第三天,由老郭帶路,豬販子在外村收豬,特意跑來把田木的四頭豬收走了,村里其他有肥豬的人家,也想把豬收走。豬販子說,“我是真不想來的,是老郭跑我那里幾次,說是這戶沒辦法,非得來收,學(xué)生等錢開學(xué)。我們也算是做好事,積點德。你們大家這么多豬,我實在能力不夠,虧不起。對不起大家?!?/p>
田木家這次收豬沒有到石蠻子家來借秤,他拿桿以前生產(chǎn)隊的老市斤秤出來,也想來稱豬校秤。豬販子看著那秤,一個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派頭,對田木嘲笑,“老板,你那秤還拿出來???你自己看噻,秤桿都彎了,秤砣上生的銹都落了,不曉得是哪個朝代的古董,還好意思拿出來校秤?我跟你說,曉得你們矮樹村的豬不好收,我真的不愿意來,是你求老郭,老郭勸我行善做好事,我才來。你不報恩算了,還懷疑我的秤!這世界上的好事誰還敢做呢?”豬販子好像很生氣,很委屈。
田木把秤提在手里,呆住了,臉上掛個自嘲的苦笑,好像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個很失禮的事情。拿在手里的秤,放不是,稱也不是,邊笑邊說:“我、我、我還是經(jīng)常用的呢?準、就、準就不曉得還準不,準、可能也還準的?!?/p>
田木拿個秤遲遲不放下,豬販子懂,對田木說:“來來來,把你那秤拿來,讓你稱一下就放心了。我真的冇時間耽誤得,天氣又熱,我怕豬在路上出問題?!必i販子裝個叫苦不迭。
田木連忙把秤遞給豬老板,聽到豬老板報出來的數(shù)字,和剛才豬販子帶來的秤稱出的數(shù)字完全一模一樣。田木反而不放心了,因為他曉得,自己的秤小了五斤。心里對豬老板稱秤打起鼓來了,他們的秤不可能小啊,怎么拿出來收得豬?每次都給別人多五斤,不可能的事情。
田木把擔(dān)心只放在心里,終不敢把話講出來。在這個時候想起石蠻子來,想起他那桿標準的公斤秤。
四頭豬都稱完了,開始算賬給錢了,田木還是沒忍住,說還是不放心今天的秤,要不再去借我們地方上那桿秤來稱一下?
豬販子立即停住了算賬,把頭抬起來,對田木說:“豬也稱完了,這里在算錢,你還在說秤,那我就不曉得你老板是什么意思?”豬販子轉(zhuǎn)過臉對老郭假裝生起氣來?!拔艺f不來不來的,都是你拖我來!我說了最怕來你們村里收豬,我說我不收你們的豬,不發(fā)這個財,你就一次二次地來!豬都稱完了,還要找茬!”
豬販子轉(zhuǎn)過臉對田木說:“老板你這樣不放心我的秤,今天不把豬給我,我也沒有意見,我只是耽誤了半個鐘頭的時間。豬,我還沒有動,還在你家里,還是你的?!必i老板說完收起計算器,收起錢袋,招呼伙伴走人。
田木急了,他堂客比田木更急,跑出來一把攔住豬販子,一句接一句地說對不起,要豬販子莫走,豬就是老板的秤稱的數(shù)字為準,不會錯!一邊又對男人田木狠狠地數(shù)落。
豬販子把田木家的豬收走后,果然一個禮拜不見來。那些家里關(guān)了肥豬的人家,慌了。村里人的情緒動蕩不安起來。都去找老郭,看能不能把豬販子求來,把自己家里的豬收走。
老郭一個很無奈的表情,對來求他收豬的人表示出一萬個同情。但是,他說,不是我不要豬老板莫來,是豬老板他們自己不來了。他們收豬是為了賺錢,他們賺錢也圖和氣,怕了我們村里人刁難。
有的人去求了幾次,老郭還是沒有答應(yīng)去喊豬販子來收走他們的豬。有等著錢急用,急著把豬收走的村民,對老郭悄悄許諾,只要幫忙收了他家的豬,他再出兩塊錢一頭給老郭。老郭遲遲疑疑含含糊糊吐著字,許諾錢的人曉得,有希望了。
豬販子又來了。
村里人還是到石蠻子家去借秤,豬老板也不好說不能的話,校秤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只是,變成了豬販子要來掌秤,石蠻子只能站在旁邊監(jiān)秤。
石蠻子當然不肯,村民們反過來勸石蠻子,就讓豬老板稱,畢竟豬是他們收走。何況秤又稱不壞。還說石蠻子這樣還省事些,站在旁邊看就好了。石蠻子讓了步,把自己的秤給豬販子去稱,只注意著豬販子不玩小動作,比如豬販子帶吸鐵石來,加重秤砣。秤到了豬販子手里,稱的時候,豬販子把秤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左扳右扳。
石蠻子看到對秤使壞的動作,心里火就上來了,跟豬販子吵了起來。
“你這豬老板曉得稱秤不?不曉得就不要掌秤!”石蠻子也沒有好聲氣。
“這位同志你說我不曉得掌秤,我收豬好幾年了,少說也稱過十幾萬頭豬,說我不曉得稱秤,那好,你來!我讓開!”豬販子一點也不像石蠻子那樣躁性子。
石蠻子就信以為真地走過去,伸手要接過秤桿來稱。豬販子使壞,松手時候把秤砣往里一捋,秤桿陡然翹起,重重地撞在抬秤的竹杠子上。豬販子松開秤,快速閃開了。
石蠻子先看到豬販子稱秤已經(jīng)是心痛不已,一肚子的火不得發(fā)作。見秤桿這么一碰撞,石蠻子狠狠地在豬販子身上推了一把,吼道:“你們是做強盜生意的嗎?你們是吃屎長大的嗎?別人的東西一點也不知道愛惜!”
豬販子不答話也不理。
石蠻子嘴里一邊罵一邊稱豬,豬還沒稱準。豬販子們收拾東西走了。
場面亂了起來。
收豬的人家急著去拖豬販子,一口一個好話,又求老郭幫忙說好話。這邊抬秤稱豬的人也慌了陣腳,準備放下不稱了。石蠻子一個喝斥:“你們抬你們的秤!先把豬稱完,不收豬走,他們走得出去嗎?”
石蠻子把豬稱完了,果然有二十斤不對秤。那邊還在拉拉扯扯,石蠻子走過去:“你們哪個王八崽子敢走!今天你們不老老實實把豬收走,我看你們有幾個腦殼?二十斤合不上,你們就要走!你們走得脫么?”
豬販子不是么子沒見過世面膽小怕事的人,都是橫豎來得。見石蠻子這樣挑釁,停了腳步,迎上來。
“我今天就不收了,你來咯,你來搶我口袋里的錢咯!那我就佩服你真有本事!”豬販子反過來挑釁。
“你有錢就了不起了?你有錢就可以吃秤沒良心了?今天你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把豬收走,秤少不了一兩!”
村里人家收豬,來幫忙的人多。石蠻子與豬販子還沒吵起來,就有人把石蠻子拉開,往別處拖。石蠻子脾氣犟,哪里肯走?一個主持正義到底的架勢。豬販子呢,一個有功夫耗的樣子,認真地與石蠻子斗著,爭辯,比犟,較勁。
養(yǎng)豬戶的女人急得不得了,石蠻子雖然是有道理,但是,石蠻子不能收豬走。就算豬販子是黑心吃了二十斤秤,是沒有道理,最終還是要豬販子把豬收走,豬販子收走了豬才會把票子給養(yǎng)豬戶。鬧兇了,豬販子真不把豬收走,你石蠻子還真能去逼著豬老板收走么?女人看到石蠻子拖不走,罵也停不了口。女人清楚,石蠻子不走,這豬收不走。最后吃虧遭災(zāi)的是她。
情急之下,女人跑到石蠻子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伏在石蠻子腳下,求石大哥不要吵,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起來。
女人的動作讓石蠻子吃了一驚,一句冒到了嘴邊的話縮回了喉嚨里。
石蠻子回過神,口吃地說:“好好好,我走,我走?!毕裨诔姓J錯誤,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壞事,一件丟丑的事情,被人當場抓到了。
石蠻子慌忙收拾起秤,扛在肩上,急急地走了。那背影像一只挨了打的老狗。場面安靜下來了。
石蠻子一走,豬販子招呼大家快點稱豬,說耽誤得太久了。
矮樹村就是在那天恢復(fù)了正常收豬,再沒有人到石蠻子家借秤了。
石蠻子家的六頭豬已經(jīng)壯了,一直沒收走。堂客不敢問,知道石蠻子這一向心情很不好。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只要聽到說收豬,就罵豬販子,是強盜。罵村民是豬,養(yǎng)一輩子豬自己也變成了豬,虧死還要虧!
村里人也聽到石蠻子罵,都當作石蠻子是眼紅。他家里六頭豬沒收走,不罵才怪?何況這豬長壯了,不盡快收走,易得染病,死在豬欄里,那就血本無歸了。石蠻子堂客更急,又做不了聲,只一個人悄悄流淚,去廟里求菩薩保佑,六頭豬不要病,能安安全全。
這天,孩子在縣城讀高中,放月假回來了,要生活費,六十塊錢,石蠻子拿錢不出。堂客眼睛都哭紅了,還是哭不出六十塊錢來,心急如焚,膽戰(zhàn)心驚地走到石蠻子面前,小心翼翼地對石蠻子說:“孩子回來了,只兩天假,你看孩子的生活費,怎么辦呢?”堂客的聲音哽哽咽咽,聽來特別的涼。
石蠻子低著頭在做事,沒抬頭看堂客。干咳了下,整理了下喉嚨,一個平常話語的聲音,顯得還很有底氣地說,欄里不是還有六頭豬嗎?不急。
堂客聽得石蠻子沒發(fā)脾氣,心里一陣喜歡,一股溫?zé)嵊勘槿?。滿天的烏云散去了一半,壓在心頭的千斤石頭移走了八百斤。
石蠻子的和言細語,堂客有些小激動,聲音變得溫存,不哽咽了。她對石蠻子說:“那我找人把豬賣了?!?/p>
堂客心細,沒有提老郭的名字,也沒有說“收走”,說“賣”。把豬賣給豬販子,村里人習(xí)慣說收走,從不說賣。
石蠻子還是不抬頭,低頭做事。說,你要賣掉你就賣掉。孩子要生活費,省得我找人低頭去借。
堂客心里一陣狂喜,眼睛里不禁流出了眼淚。忙連連說:“是的是的,省得去借。我就去找人把豬賣了?!?/p>
堂客說完就急忙出門,去求老郭把豬收走。那樣子好像是去給人報喜。
石蠻子感覺堂客走遠了,才停下活,抬起頭,看著堂客的背影。石蠻子呆呆地看著,沒有做聲,像是很失落。直到堂客拐彎看不見了,才低下頭,仍然做他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