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澤豐
竹木的風骨
準確地說,這是我第二次來花亭湖。第一次來,我只在湖邊的鳳凰山腳下遠眺過湖面,沒能上得山去。鳳凰山上有寺,名曰西風禪寺。相傳,西風禪寺因內(nèi)有西風洞而得名,為唐朝的古剎,禪宗五祖弘忍大師道場,由法智禪師開山創(chuàng)寺,千百年來,燈傳不絕。這次,我一定要上山去看看,不為禮佛,只為風景。我始終認為,人們對宗教的信仰,祈求菩薩的保佑,無非就是希望心中向往的事情早日實現(xiàn)。
上得山來,寺廟莊嚴,竹木立林。我與老查、老紀、老施一行登石級,折小徑,一路看青松翠竹。這些竹子和樹木,從石縫里長出,盤根錯節(jié),枝葉繁茂,須仰視才能看到頂梢。行走于此,像入了“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之境。我是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的,仰頭細看樹梢和竹梢隨風而動,風來搖擺,風休則靜。由此,我想到“隨緣”一詞,不刻意,不強求。山石雖堅,但竹木可石縫生長,這也許是千百年來,寺廟之所以多依山而建,需興竹木之林的緣故吧。
寺因僧侶而顯神靈,僧侶因修行而受人尊敬。修行在山水間,就是悟山水之道。我想,西風禪寺也不例外,西風禪寺的僧侶也是如此。我邊打量邊思索,這些風餐露宿的竹木,活得十二分自在,把清貧作為一種美德和境界,作為自己從生到死的圓滿通道,不需要額外的雨露,不需要刻意的養(yǎng)料,有土就好,隨遇而安。許多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求佛,佛背靠青山,不語,目光越過中門,直視眼前的竹木。
竹木的心,佛能讀懂,竹木把自己與生俱來的個性擺在山間,從來不需要巧言令色和語言的裝飾,長成自己的模樣,哪怕是死也要站著死,不被環(huán)境左右。這就是一種剛正的氣概,一種哲人的箴言,以身示范,不多言、不多語,緘默成風景。許多人很難做到這一點,原因就是缺乏向竹木叩問的悟心,看重的是花花世界,在乎的是七情六欲,歌自己的功,頌自己的德。
上次聽一位朋友說,自己在工作崗位上任勞任怨,辛勤付出,成績得到了外界的認同,卻沒有得到自家單位領(lǐng)導的賞識。我說,你不妨到山間去走走,看看那些竹木它們一輩子不挪窩,無欲中活出了一種境界。朋友聽了我的話,游山歸來之后,跟我說了六個字:它們堪為人師。從此,他變成了一個釋懷的人,不隨心換境,不為環(huán)境而悲欣交集。
這次,我們在鳳凰山健步于臺階之上,不時用手機拍下美景。臺階有些潮濕,同游者說,這臺階是后來修建的,看得出來有仿古的痕跡,這未必不是敗筆。旁邊的一棵古樹提醒了我。古樹參天,枝葉繁茂,當?shù)亓謽I(yè)部門在樹前立了一塊牌子,上面標有樹齡——約500年。由此,我想到人的自私,在很多的場合,一些人想急功近利,模仿時間的爪印,以顯厚重。然他們自欺欺人的想法和做法,不時遭到古樹的嘲笑,一棵古樹歷盡滄桑,活了數(shù)百年,什么事沒有見過?這滿山的翠竹和松樹,本來就是厚重之筆,就是自然教人以法則的落筆之處。
早年,在一些山里,我看到不少的竹木毀于鋸斧,剩下一截一截的樁子袒露在野外,我不免就心痛起來,有一種窒息的感覺。為一時之利一己之利,很多人忘記了竹木能護水土流失,能為人類提供氧氣和綠蔭,砍之伐之,最后換來一場場災難。
在大自然的面前,人要警醒吶。
印象記
回到屋場,我總是要到左鄰右舍去串串門,遞上一根香煙,問候幾句。話雖有些客套,但鄉(xiāng)親們并不以為然,覺得這“孩子”懂事,每次回來沒忘記拜望鄉(xiāng)親。這次回鄉(xiāng),我當然不會例外。否則,鄉(xiāng)親們會在背后指著脊梁骨地議論,這“孩子”,在城里還沒生活三天就不認得人了。言外之意就是說我有些吊兒郎當。面對這樣的認定,我自然領(lǐng)受不起,所以我要求自己,回去之后,即使時間再緊,也要在屋場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一些老人。
就在前幾天回村,我看到幾個老婦坐在燦顏嬸家門口聊天,我便走了過去,遞上香煙(盡管她們有的不抽煙,但也得要遞),她們很是驚喜。無意間,臘珍大嬸在我當面說:澤豐身體比以前養(yǎng)好了些,就是人老了不少。這是當下我在臘珍大嬸心中的印象。一個近四十歲的人,容顏怎么能跟過去二十多歲時相比。老是人生的常態(tài),不老,歲月才不肯放過你呢!我笑著說,我當初的孩子氣沒有了吧。
談到我當初孩提時代,她們個個記憶猶新:調(diào)皮,倔強,不服管教……她們現(xiàn)場嬉笑著舉出的例子,如被保存得尚好的茶葉,雖是一些陳年舊事,但依舊新鮮無比。為了要吃到小叔家招待客人的唯一一碗紅燒肉,年幼的我不顧羞恥地赤裸著全身,在室外的泥濘地上打滾,逼著母親紅著臉去討要……這些于我,并沒有多少記憶,我只記得我當初非常懼怕一個人,那就是屋場上的老木匠強中太公。這次本想去看望他一回,嬸娘們卻說,他在多年前去世了。
強中太公有一把鋒利的斧頭,它有著雪白的刃口,厚實的斧背,再加上他那雙壯實的臂膀,每每在伐樹之時,只見木屑飛濺,樹應聲倒下。斧刃鈍了,強中太公便捋起袖子,將斧頭在月牙般的磨刀石上磨礪開來,并不時地用大拇指橫刮刃口,試其鋒利。斧口磨好了,他便用一塊舊抹布將斧頭抹干凈,或繼續(xù)作業(yè),或收拾進工具箱。我懼怕他,就是怕他那把斧頭。每每在我倔強調(diào)皮到不可收拾的時候,應父母之請,他便拿著這把斧頭走了過來,說是要割我襠下之物。我看到斧頭在他手上,上下舞動著,有一股難以控制的架勢,我便驚慌地撒腿就跑,生怕那斧頭一不小心真的傷到了我。那時,我雖不知道襠下之物對我有著多大的使用價值,但那種利刃割肉的疼痛,讓人可想而知。
在我“無法無天”的童年里,我被強中太公征服了,我乖乖地聽他的話,就像人一出生,就得乖乖地按照上帝的要求,勻速地朝著終點奔跑,老木匠強中太公也是。
漸漸地,我長大了,在我心中,那把斧子已不再成為威脅之物,但強中太公的斧子、鑿子、鋸子、錛子、刨子、角尺、墨斗……卻依舊堆在了我的記憶里。這些營生的家當,強中太公讓他一茬又一茬的徒弟們挑過,最終還是他自己,接過來,歇在了自個家中。記得那一天,他從工具箱里取出所有的工具,將它們磨鋒利時,我好奇地問,太公,為什么將它們?nèi)恐匦履ヒ槐檠??強中太公說,我要給自己造房子。說完,我看到一顆蒼老的淚滴從他眼瞼滾落。事后我才知道,那房子是他在另一個世界的歸宿,人們叫它棺材。莫非他早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被時間伐倒?那是一定的。
沒有送出的那句英語
那是我上初中時剛接觸英語的日子。
新學期開始只有一個多星期,便到了教師節(jié)。開學第一周,我們見到了所有教我們課的老師,他們上第一堂課,都是先作自我介紹,然后,按點名冊的順序一一點我們的名字,讓我們次第站起來,算是相互之間熟悉一下。但英語老師沒有這樣做。
我很清楚地記得,英語老師姓祝,近三十歲。她帶著甜甜的微笑走進我們的教室,剛一踏上講臺,隨口說出一句:good morning,class!當時,連26個字母都不會讀的我們,面對這樣一句問候語,如聽天書。隨后,她并沒有介紹自己,也沒有點我們的名字,而是用一種征求的口吻對我們說:“我們暫時不作相互了解吧!如果以后大家學好了英語,算是我們之間有緣分,到那時,我們再了解對方也不遲……”面對這樣的開場白,我像一個好吃的孩子一下子被一顆甜糖粘住了自己幼小的心靈。
教師節(jié)將至,我真想送她一樣東西,最后得到一位師兄的點撥:就送她一句英語吧——“Happy TeachersDay!”待我弄清這句英語的意思之后,我覺得這真是一件最好的禮物。于是,我在心里預演著,一遍、兩遍、幾十遍……我夢見了那一瞬間的情景:她走進教室,在將要打開書本之時,我舉手站了起來,臉一下滾燙,大聲地說了一句:“Happy TeachersDay!”頓時,教室里響起了掌聲,她微笑著頻頻向我們點頭,眼睛有些濕潤,然后走到我的身邊,問起了我的名字。
我想我的這一舉動會在她的教學生涯中添上一筆。于是,我天天盼,好不容易盼到了教師節(jié),那天上英語課之前,我早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靜靜地等待著,像是在等一張我多年夢寐以求的獎狀。上課鈴終于響了,同學們像以往一樣雀躍著跑進教室,這一刻,誰也不知道我心里暗藏著一朵芬芳的“鮮花”,我將要把它送給我的祝老師。等待中,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祝老師還沒有來到教室,我想她大概也是在為我們準備著什么吧??晌业攘耸畮追昼?,最后,走進來的是我們的班主任,他告訴我們,祝老師今天到縣城去參加考試了,叫我們大家自習,那一刻,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
三個月后,因為被更絢麗的未來召喚,她悄悄離開了我們,到縣城一中去任教了。我記得她給我們上最后一堂課時,沒有帶上自己的教本,在例行的問好之后,她笑著說:“我們相處有三個月了,三個月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都是有緣分的,今天這堂課我們有必要相互作個了解?!比缓螅鷦佑哪亻_始介紹自己。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堂課,竟是她教我們的最后一堂課。
祝老師走了,她帶著三個月來我們曾經(jīng)相處過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