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志遠
任何一本跟紐約有關的游記都沒有說過,逛跳蚤市場,有時候也可以像看周星馳的電影一樣,無厘頭到這種地步。
我住的布里克街,往南走一小段,便到索霍區(qū),接著到小意大利區(qū),左拐沒幾步,便進了唐人街。我每個星期總要走過來買一次菜。
有一回,我在平常不該轉彎的地方轉了彎。當我手里提著大白菜、沙茶醬、一個豬肺、兩斤酸菜、三個便當,在回家的路上信步時,意外發(fā)現(xiàn)在小意大利區(qū)外圍,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跳蚤市場。進去問,才曉得人家星期天在這里做生意,已經(jīng)好久了。我住得不遠,竟從來不知。
我邊逛邊找人說話。擺攤的人膚色不同,千奇百怪。
有的是忽然在地窖里發(fā)現(xiàn)過世母親堆積如山的刺繡,心懷感恩地抱到這里賣,一邊賣,一邊拉著客人述說自己的母親年輕時有多美;有的是搜集了無數(shù)貓王的唱片、海報和剪報,想想自己如今也老了,擺出來希望年輕人買回去,薪火相傳地繼續(xù)崇拜;有的是剛離婚的婦人,把舊房子里的古董家什運過來,打算通通賣掉,圖個眼不見為凈,從此海闊天空,轉頭就可以再去尋找另外一個男人;也有那種臉上滿是雀斑、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的少女,自顧自地引吭高歌,腳邊擺著讓人家賞錢的盆子——應該是還在音樂學院里受雕琢的學生,青澀,靦腆,但聲音也算天籟。
我買了一個用竹簽插著的糖蘋果,一面走一面吃,覺得人生的美好境界,莫過于此。
“真的不能替你保留?!辈贿h處,有個印第安婦人,她的鋪子賣一些木刻的燈具、信插、鎮(zhèn)紙,物品具有很迷人的色澤和質感。
婦人身著牛仔襯衫,頭戴牛仔帽,賠著笑臉,在拒絕一個頭發(fā)染成天藍色的男孩。那男孩央求:“我真的忘了帶錢,連銀行卡都忘了帶,你信我?!?/p>
“我信你,但我不能替你保留。下一個客人若想買,我不能不賣。”婦人仍然從容有力地表示著態(tài)度。
“我是真的喜歡這個風燈?。 蹦泻⒂悬c懇求的意思了。
“我曉得的,但其他人可能也喜歡?!?/p>
“那我留下這塊表,讓我把燈帶走。等我取錢回來,你再把表還我?!?/p>
“不可以這樣的!對不起!”
“這是我媽咪給的生日禮物,是很貴的表?!?/p>
“是的,就因為太貴重,你去了又回,我不小心弄丟或碰壞,完全賠不起?!眿D人也算夠周到了,放著兩旁要結賬的生意不顧,專心致志地跟他溝通著。
“那……那……”男孩再想不出其他話,突然他把燈往懷里一揣,轉身拔腿就跑。
“小孩怎么可以這樣!”婦人大叫一聲,也從攤位后快步追了出來。
“喂!你!”她朝我一指,讓我過去。
“我?”我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幫我看著鋪子!”我都來不及反應,婦人身手利落,風馳電掣地追出去了。
真是見鬼啦!我左顧右盼,一些在一旁看熱鬧的客人也捂嘴笑了起來。我一下慌了手腳:“這關我什么事?”我約略看了一下,鋪子里琳瑯滿目的東西,都沒標價。賣少了錢,我怎么擔待?
“放膽去賣!看著該多少就算多少,米娜不會跟你計較的。”鄰鋪一個賣水晶瓶子的女孩很溫馨地跟我說。
我有三分窘、三分緊張,卻有四分的興奮。
臉皮一厚,我真的到攤子里面就位了。那個輕功卓絕的米娜,回來的時間比預期長得多。我看著擺在腳旁的便當由熱變冷,逐漸聞不到里頭飄出來的青椒牛柳味兒了。我的肚子餓得嘰里咕嚕,這才記起早上起床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吃飯呢!
米娜笑嘻嘻地空手回來,頭發(fā)明顯零亂了,襯衫口袋被撕開了一些……我運用我的推理能力猜上一猜:米娜沒多久就追上了那個男孩,施展武功,展開搏斗,幾招以后,雖然衣服被扯破些許,但米娜制服了他;小毛孩再施苦肉計,大求特求,米娜惻隱之心發(fā)作,宣告不敵,于是押著小毛孩回家取錢。燈,算是賣給他了……“哈!算你厲害,完全猜對?!泵啄惹榫w很亢奮,待我像多年好友。
我唯一沒猜到的是:那男孩住在布魯克林區(qū),米娜為了一個二十塊錢的燈,把滿鋪子的貨丟給素昧平生的我,離開整整兩個小時。
我把一把鈔票遞給她,說:“賣了一個衣架,三個相框,還有兩個雕著狐貍和薔薇的,我不曉得是什么……”
“哇,這么多!你敲人家竹杠?”
我有點莫名其妙,感覺很委屈,正想為自己分辯幾句,旁邊的好心小姐開口了:“他很客氣的,買東西的客人都是開開心心付錢的?!?/p>
米娜很用力地擁抱了我。她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草藥味道。
“怎么謝你呢?給你錢嗎?”
“我不收錢的。這很好玩,是很棒的經(jīng)驗。下次我再來?!?/p>
米娜還是給了我一條項鏈。皮革繩子系著的一個銅框框,里頭鑲著四顆藍色的石頭。那種藍,澄澈得像天空一般。
(瑤 華摘自《臺港文學選刊》,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