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陳泓
19世紀美國著名作家納撒尼爾·霍桑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年輕的古德曼·布朗》講述了名為古德曼·布朗的單純青年到森林去赴魔鬼之約的故事,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1987年所著的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則描寫了19歲的渡邊徹和直子、綠子之間的青春愛情故事。兩者題材、風(fēng)格、主旨上有諸多不同之處,看似難以尋找關(guān)聯(lián),然而,兩篇小說中均提到了“森林”這一意象。筆者認為,兩篇小說中的“森林”有共通之處,或可作為兩部作品間比較研究的橋梁,進而探索和發(fā)掘二者在表現(xiàn)手法和主題表達等方面的一些特質(zhì)和共性。
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和《挪威的森林》中,兩位作者均力圖刻畫和描摹出一片神秘陰暗、亦真亦幻、與現(xiàn)實世界截然不同的“森林”。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中,霍桑對景物描寫和環(huán)境變化著重渲染。小說的開場部分就使用了“陰森的樹木”“荒蕪之處”這樣的短語,濃墨重彩地描繪傍晚的森林;當(dāng)布朗先生深入林中,作者又使用“彌散著恐怖氣息”“孤零零的”“沉寂”[1]等短語和形容詞,營造出了森林中與現(xiàn)實截然不同的神秘感、迷幻感和逼仄感。而在《挪威的森林》中,“森林”的意象看似是以玲子彈唱的披頭士樂曲《挪威的森林》為引線。事實上,在整部作品中,除了那片到達“阿美寮”療養(yǎng)院必須經(jīng)過的樹林以外,全書鮮有涉及其他關(guān)乎現(xiàn)實“森林”的描寫。但正如女主人公直子所言:“一聽這曲子,我就時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為什么,我總是覺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2]135由此可見,的確有一片昏暗的森林深深地扎根和生長在直子甚至渡邊徹、玲子等該書的其他主人公的心中。而這片森林在直子身上反映得最為明顯,也大多通過直子的內(nèi)心活動和情緒變化來呈現(xiàn):“一個人孤單單的,里面又冷,又黑,又沒有一個人來救我。”[2]135直子的內(nèi)心世界,正是那片與現(xiàn)實脫離、斷裂的幽暗森林的側(cè)面寫照。
從具體的筆法來看,前者的描寫是瑰麗而夸張的,后者則是朦朧而隱晦的。作為美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時期的杰出代表,霍桑對于林中奇景的描寫既天馬行空,又形象逼真,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懷有強烈的緊張感和帶入感;甚至在涉及魔鬼聚會的夸張情境描繪上,還帶有幾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村上春樹則將自己的作品稱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他用婉約細膩的筆觸,看似僅僅在刻畫青春男女愛戀的復(fù)雜情結(jié),但“森林”始終作為暗線貫穿其中。正如歌德所言:“一件既定的藝術(shù)品越是充斥了觀眾的感官,留給想象力的空間就越少。”森林的若隱若現(xiàn)留給了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這種朦朧的憂傷感和陰郁感,也體現(xiàn)了村上春樹委婉含蓄的寫作風(fēng)格。
在兩部小說當(dāng)中,兩片“森林”都具有與世隔絕的共同特征。它們都象征著人們內(nèi)心中不愿被人發(fā)現(xiàn)的隱蔽角落,亦代表了一個迷惘、困惑、沮喪、失去信念和希望的人生片段。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中,名為古德曼·布朗的年輕人受到魔鬼的蠱惑,在黃昏之時和新婚妻子費絲作別,離開村莊,去參加深夜在森林中舉行的聚會。在出發(fā)前,他害怕被妻子或者熟人撞見;在森林里,他見證了牧師、教長、虔誠婦人甚至自己親愛妻子的墮落,他對所謂的“教義”產(chǎn)生了迷惘,開始質(zhì)疑自己的基督教信仰。在《挪威的森林》里,讀者也能看到一代青年迷茫的影子——無論是將自己隔絕在“阿美寮”當(dāng)中的直子還是玲子,都有著不愿向人透露的隱蔽往事,把自己封鎖在幽暗內(nèi)心的“森林”里。男主角渡邊徹對直子纏綿的柔情和病情念念不忘,卻總是求而不得,同樣被囚困在沮喪失意的“森林”當(dāng)中。
然而,在兩部小說當(dāng)中,主人公進入困頓“森林”的誘因和在“森林”中的感受是不同的。前者是來自惡魔撒旦的教唆和誘惑。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中,霍桑通過大膽露骨的奇想,描繪了一片充滿罪惡的人性森林,鞭撻了人性里的罪惡和丑陋。后者則是因為失去摯友或內(nèi)心空虛而產(chǎn)生孤獨感和精神斷裂感。這種斷裂感在主人公渡邊徹的內(nèi)心獨白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若問自己現(xiàn)在所做何事,將來意欲何為,我都如墜霧中?!盵2]34在《挪威的森林》中,村上春樹通過對角色細致的心理刻畫,揭示了成長中的孤獨、迷茫和痛苦,也隱喻出日本社會殘酷無情的叢林法則??梢哉f,他筆下的森林是一片迷霧籠罩的青春森林。
在心理學(xué)上,“超我”與“本我”的概念是由精神分析學(xué)家弗洛伊德提出的?!俺摇笔侨烁窠Y(jié)構(gòu)中代表理想的部分,驅(qū)動著人性向善;“本我”則與生俱來,代表著欲望、享樂等誘惑。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中,霍桑采用了大量第一人稱的心理描寫,生動形象地描述了布朗先生在和妻子道別時的兩難境地,受魔鬼驅(qū)使時的矛盾抉擇等一系列心理斗爭。例如:“——‘可憐的小費絲!’他想,因為他心里非常難受?!艺姹氨桑瑸榱诉@趟差使,竟然丟下她!’”[3]127
這里布朗的自我譴責(zé)正是他內(nèi)心善念,即“超我”人格的重要體現(xiàn)。這種“超我”是他在薩勒姆村受到的種種道德、秩序和宗教的教化下培養(yǎng)與形成的,亦是他在森林里高喊“上有蒼天,下有費絲”、抵擋魔鬼的武器[4]。與此相反,野性陰暗的森林具有強烈的“本我”特性,它隱匿著“本我”中的潛在欲望和追求。在最后,“超我”的武器還是沒能抵擋森林“本我”誘惑的沖擊,布朗在經(jīng)歷了夜間的一切后,對人生采取消極的態(tài)度,每日活在痛苦之中,這正是“超我”與“本我”失衡的結(jié)局。
在《挪威的森林》里,“本我”與“超我”間的沖突亦格外激烈。以直子為例,在那片漆黑中裸著身體面對渡邊徹的夜晚,直子對性有著本能和“本我”的需求和沖動,然而,在“超我”的層面上,她又清楚地明白自己真正愛著的是木月,所以會因曾和渡邊徹發(fā)生關(guān)系感到痛苦。在渡邊徹獨白式的信中,也能側(cè)面反映幾分直子內(nèi)心的矛盾:“不過也沒關(guān)系,木月,還是把直子歸還給你吧……她在如同她內(nèi)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處勒緊了自己的脖子?!盵2]336
直子在性和愛上的相互撕裂,恰似古德曼·布朗先生對善與惡的難以權(quán)衡。不過,兩者“超我”與“本我”間爭斗的源頭不盡相同。從創(chuàng)作背景來看,20世紀60年代的日本進入了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經(jīng)濟的快速增長和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造成了欲求的膨脹,也帶來了強大的社會壓力。《挪威的森林》正是展示了一代日本青年與后工業(yè)社會發(fā)生碰撞后所產(chǎn)生的種種矛盾,展現(xiàn)了他們內(nèi)心世界無法消解和排遣的無奈與孤獨。而《年輕的古德曼·布朗》作者霍桑一方面深受清教主義的熏陶,相信人們身上存在“原罪”,存在原始的惡念;另一方面,他結(jié)識過超驗主義的代表愛默生、梭羅等,而超驗主義有助于打破加爾文教“人性本惡”的教條束縛[5]。兩種思想的激烈沖撞在霍桑的小說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和《挪威的森林》里,無論是霍桑還是村上春樹,都把象征和隱喻手法運用得嫻熟自如,可以說,“森林”只是串聯(lián)這兩篇小說主旨表達的符號之一?;貧w對“森林”意象的探究,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當(dāng)中,森林顯然是確定存在的實體(即本體),盡管布朗先生不愿面對現(xiàn)實,把林中的游歷當(dāng)成一個“惡兆之夢”,但無可否認,他曾親身涉足過那片森林。在《挪威的森林》中,“森林”并不是實體(即喻體),而是仿佛虛無縹緲地存在于主角直子自我囚困的意識世界里,任憑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迷失在又寒又凍的森林深處。兩片森林似乎一虛一實,富有妙趣。
從隱喻的角度進一步來看,《年輕的古德曼·布朗》中的“森林”是本體,《挪威的森林》中的“森林”則可以看作是喻體存在。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中,布朗先生告別妻子,走進森林,在那里,他看到了曾教他教義的克洛伊絲太太、牧師、古金執(zhí)事等,得知了先祖犯下的罪行,甚至看見了自己的妻子。黑夜中茂密的樹林就像人性中所潛藏的罪惡,穿梭在這般環(huán)境中,白天“貞德”的人紛紛顯露出魔鬼的一面。由此可見,這片森林是魑魅魍魎的藏身之所,是罪惡的發(fā)源之地,是黑暗邪惡的象征。在《挪威的森林》中,遠離城市中央、穿過一片茂密杉木林才能到達的“阿美寮”精神病患療養(yǎng)院,或許才是直子封閉自我、逃避現(xiàn)實的“森林”化身[6]。在那里,既有“桃花源”般的美麗風(fēng)景,也充斥著內(nèi)心抑郁矛盾的情緒。男主角渡邊徹也曾試圖進入“阿美寮”,進入“森林”,多次想要用信件中美好的事物喚醒和拯救故步自封、自我迷失的直子,然而適得其反,他自己甚至也險些迷失其中。直到遇見了綠子那般“可愛得森林里的老虎統(tǒng)統(tǒng)化為奶油”“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樹通通倒在地上”的活潑而樂觀的女孩,他才終于擺脫“昏暗的泥沼”,迎來嶄新的人生。而他在無限痛苦之中,最后一次與玲子在住處推心置腹地互訴衷腸,那是他對直子的道別,也象征著幽暗森林的坍塌和毀滅。
頓悟與救贖是這兩本書的共同主題。無論是年輕的小伙子古德曼·布朗還是渡邊徹,最終都走出了陰郁昏暗的森林,收獲了精神上的頓悟和救贖,選擇直面生活,勇敢地活下去。在《挪威的森林》全書開頭,直子和渡邊徹兩位主角在東京雨中漫無目的地游走,這被村上春樹描述為“仿佛舉行某種拯救靈魂的宗教儀式一般”[2]31,這樣的表述直到直子自殺、全書結(jié)束,更顯得意味深長。在那個相傳大得會讓人迷路的巨大原始森林里,直子和木月選擇了結(jié)束青春和生命,“猶如風(fēng)中殘燭的靈魂”,終究熄滅在黑暗森林的深處;而另一些主角,玲子和渡邊徹則完成了自我的救贖,沖出了煉獄般的精神歷程,開始逐漸和現(xiàn)實接軌,探索新的人生。渡邊徹更是對生和死有了更高層次的體悟:“死并不是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與之永存?!盵2]29而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當(dāng)中,布朗先生在翌日清晨回到了薩勒姆村的街道,回到了平靜、祥和而尊崇道義的小村莊。經(jīng)歷了暗夜中奇幻而又不堪的旅程,經(jīng)歷了一場“惡兆之夢”,他深刻地認識到靈魂的丑惡,看透了頌歌或是“真理”背后的虛偽和荒謬,甚至對妻子甜蜜外殼下的虛假愛意避猶不及,這些都是他沒有被魔鬼引向墮落、同流合污,而是自我成長、自我救贖的體現(xiàn)。
然而,或許是由于人性和人心的復(fù)雜性,二者的“救贖”均有局限,兩位主人公均未能完全掙脫森林的陰影與窠臼,找尋到超脫的人生出路。在《年輕的古德曼·布朗》結(jié)尾中,霍桑這樣寫道:“他們沒有在他的墓碑上鐫刻任何充滿希望的詩句,因為他臨終時刻還是悲觀的?!盵3]155對于見證了黑暗的布朗先生來說,他無法選擇接納和釋懷。他將永遠不能與這個丑惡不堪的世界握手言和,而是終其一生與“森林”所代表的邪惡勢力對抗,并用懺悔的方式來彌補自己曾經(jīng)一時的失足。而在《挪威的森林》的結(jié)尾,渡邊徹接聽著綠子打來的電話,雖然身居人海,卻不知道自己站在何處,這更是對他乃至一代日本青年迷惘的重申。盡管渡邊徹擺脫了死亡,但這種擺脫依然是困頓和蒼白的,他仍然無法抑制對直子的懷戀和歉疚,也無法逃避生命蒼涼與悲哀的底色[7]。
盡管如此,無論是霍桑筆下的布朗先生還是村上春樹筆下的渡邊徹,都寄托了作者向善的希望,追尋著一種真正的救贖。即使信奉著“原罪”,霍桑自始至終沒有放棄改造社會、改造人心的企圖,他竭力主張人們要認識人心的墮落,然后用自我懺悔的方式凈化不潔的靈魂。而村上春樹通過展現(xiàn)直子、渡邊徹、綠子等角色的結(jié)局,向讀者闡明了迷茫青春的救贖之路:不是兩性的情愛,而是對社會和他人的關(guān)愛;不是封閉當(dāng)中的自我幻想,而是相互溝通后的理解和敞開心扉。即使終生無法免除森林陰翳的籠罩,也始終堅信光明的抵達——身處“森林”卻仍仰望星空,這正是兩位跨越時空、不同流派的作者在兩篇小說中想要表達的共同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