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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鋼琴師》:一個生態(tài)隱喻

2020-01-01 12:33姜同玲陳小紅
文化學(xué)刊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鋼琴師馬克斯弗吉尼亞

姜同玲 陳小紅

《海上鋼琴師》講述一次海難中,“弗吉尼亞”號郵輪上的鍋爐工丹尼·博德曼在頭等艙鋼琴擺放的花籃里偶拾一棄嬰,丹尼將花籃上刻著的“TD”兩個大寫字母解讀成“感謝丹尼”,并為孩子取名“1900”。從丹尼教孩子讀報認(rèn)字一幕得知,“1900”為檸檬王之子。鋼琴師(“1900”)無師自通能彈奏10種爵士樂,從未下船,卻聲名遠(yuǎn)播。他最后和“弗吉尼亞”號同歸于盡,但所演奏的音樂卻存于世間。

一、自然和文明的隱喻

整部影片實為一則生態(tài)隱喻,片中海洋和陸地分別代表自然和文明兩個不同國度。海上鋼琴師是自然的象征:他不具備文明社會人的特征,無出生證、無身份證、無名姓,一生未離開大海,從未登陸,最終和生于斯長于斯之“弗吉尼亞”號湮滅于茫茫大海。他拒絕登陸,拒絕標(biāo)簽,拒絕規(guī)則,對馬克斯等文明人所追求的成功不屑一顧。自然國度中,萬物各就各位自在無名,無須驗證身份。鋼琴家的自然屬性還體現(xiàn)為他不用音樂換取財富,只遵循內(nèi)心感受,體現(xiàn)出無為自在的生活態(tài)度。

以時間“1900”命名暗示著琴師的自然屬性,賦予了人時間的屬性。時間總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正如無人意識到鋼琴師(時間)的存在,但他的確存在。作為海之子、船之子,他是一個徹底的自然人——財富、成功與名望均與他無關(guān)。他歸屬大海,他就是大海。當(dāng)來自陸地的吹小風(fēng)笛的紐約男人和他討論海之聲時,他頗感震撼,自己不能像吹風(fēng)笛男人一樣聽得到大海的聲音,但渴望自己也能聽到。其實海之聲對他而言不再是外化音波,而是內(nèi)在的元素,是內(nèi)心深處的無聲召喚。那聲音已成為他與生俱來的本能,是其混沌無意識的原初存在。

鋼琴師的琴藝自然天成。他雖從未下船但無所不知,如自然般知曉一切,見證一切。他描述爵士的故鄉(xiāng)新奧爾良如身臨其境般真實,他彈奏的不僅是音樂,更是故事。這些故事包羅萬象,關(guān)于另一國家、女人、雕塑和火車等。他在演奏中洞察世界、記錄世界和感應(yīng)世界,彈奏象征著他對世界的感知和判斷。他的彈奏講述著形形色色的故事,如那位和情人一道謀殺親夫并卷走家族珠寶外逃的婦人,如即將進(jìn)修道院的妓女,如無法遺忘的先生,還有那位在船上第一個看見美國的人。鋼琴師洞察世間知曉一切的本領(lǐng)正是無言自然的特性。這也是本文認(rèn)為鋼琴師象征自然的緣由所在。

“1900”像自然那樣知曉一切,也如自然般能產(chǎn)生能量。在影片中,他每次演奏的鏡頭都會被凸顯和強調(diào),琴鍵上不是一雙手,而是無數(shù)雙手在共同演奏。該鏡頭在影片關(guān)鍵處重復(fù)出現(xiàn),極具象征意義:鋼琴師彈奏的不僅是音樂,也是演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能量流,彰顯有限化為無限之潛能,這正是自然生生不息的特點。

故事中的馬克斯來自文明國度。對他而言,財富意味著成功,家庭意味著幸福,陸地意味著腳踏實地。他積極鼓勵“1900”去陸地發(fā)展,因其才華足以讓其坐擁財富,享受榮華。他欣賞珍惜并盡力保護(hù)“1900”,但終究徒勞一場。他自身窮困潦倒,生計無法維持,甚至淪落到要靠典當(dāng)小號以求溫飽。

盡管馬克斯在船上的生活是他人生中的快樂時光,他非常留戀船上的生活,但依然選擇返回陸地。在他的眼里,陸地(文明的象征)通向財富和成功,陸地上林立的大樓才是他的家園,才是最終的歸宿。但事實并非如此,他在陸地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參加了一場沒有意義的戰(zhàn)爭,徘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無處安身。不但沒有鮮花和掌聲,甚至無法維持溫飽,連在海上的那份簡單快樂也不復(fù)存在。潦倒體現(xiàn)了他在文明國度中的無所適從,徘徊表明他在文明社會中的茫然探索。他在船上無憂無慮,表明人能在自然中怡然自得;而在陸地上卻捉襟見肘,表明人類在這文明的繁榮中失去了生存根基。

發(fā)明爵士樂的杰利更是文明的極致體現(xiàn)。他自以為是,唯我獨尊,一心要成為天下第一。為獲得成功,他小心翼翼,討好迎合,取悅他人。雖表面風(fēng)光無限,名利雙收,但終究難逃種族偏見。杰利出場時有人發(fā)出“他是個黑人”的驚訝,這表明了文明社會中無法消除的種族偏見。風(fēng)笛人之女只因愛看大海便遭人嘲笑,因為人們固執(zhí)地認(rèn)為,看海是有錢人才會有的高品位行為,而她作為農(nóng)民之女不該有這個愛好。這種優(yōu)越感來源于階級偏見。種族偏見和階級偏見是文明社會的典型弊端,是對自然國度“萬物平等”的顛覆。

從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不難看出,“1900”代表的是自然,而馬克斯、杰利還有吹風(fēng)笛的男人及其女兒代表的是文明,他們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也有所不同。杰利對待鋼琴師粗暴無禮,吹風(fēng)笛男人和他的女兒對鋼琴師比較欣賞但并不真正了解,馬克斯則是鋼琴師最為真誠友善的朋友,但仍然無法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

二、自然和文明的沖突

自然和文明的沖突無處不在,影片更多詮釋了對自然的欣賞和對文明的批判。丹尼說如果“1900”長大后做律師,他寧可弄死他。律師是文明的象征符號,丹尼對律師的深惡痛絕體現(xiàn)了他對文明的態(tài)度。規(guī)則和戰(zhàn)爭等也是文明符號,鋼琴師多次詛咒它們“見鬼去吧”(FUCK),他還說“Fuck regulation”“Fuck War”等等?!耙姽砣グ伞痹谟捌械亩啻纬霈F(xiàn)都是闡釋表達(dá)鋼琴師對文明符號的態(tài)度。

鋼琴師與爵士王斗琴和鋼琴師下船中途而返兩個插曲突顯了自然和文明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杰利為證明自己天下無敵,決定和“1900”一決勝負(fù);而“1900”根本不明為何決斗,為何要一決高下,因為他奉行的是自然法則中的共生原則,并非文明社會中你死我活的競爭機制。“1900”因杰利嫻熟的演奏熱淚盈眶,他懂得尊重和欣賞。而杰利對“1900”嗤之以鼻,蠻橫無理,暗示著文明的頤指氣使,杰利將文明的傲慢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裝腔作勢到無以復(fù)加,高調(diào)接受媒體采訪,手戴兩個巨型戒指,甚至牙齒上也貼了金屬飾物;他走進(jìn)演奏廳時盛氣凌人,不可一世,拒絕和“1900”握手,并毫不客氣請他讓位:這些都是文明社會中自以為是的、旁若無人的傲慢。

斗琴是影片中最為濃墨重彩的經(jīng)典片段。杰利彈奏前在鋼琴上放一根燃燒的香煙,彈奏完畢后,燃燒的煙灰紋絲不動。杰利一直靠迎合他人而求生存,彈奏的并非是心中的感受,如影片中所描述的,“手指滑過的是紅燈區(qū)的溫柔,風(fēng)月場中的愛撫,他彈奏著躲在窗簾后溜進(jìn)床底的音樂”,那是奉承討好他人的小心翼翼,所以他表現(xiàn)的強大是徒有其表。彈奏完畢,琴上的煙灰絲毫未落,可見其彈奏之輕盈,也可見其粗獷外表下的那份小心翼翼。而他這自以為是的最高技巧不過是小心伺候討好和取悅他人罷了。“1900”彈奏前在鋼琴上放了一根未點燃的香煙,彈奏完畢后香煙自燃。他的演奏師法自然,酣暢淋漓,手指在琴鍵上如行云流水自發(fā)式彈奏。曲畢時光停滯,全場寂靜渾然不覺。這就是自然的魅力,渾然天成,琴鍵釋放出激情,轉(zhuǎn)換成能量,點燃了香煙。爵士王杰利彈奏懂得回避,基調(diào)是迎合。而鋼琴師“1900”彈奏呈現(xiàn)的是能量流動,釋放出能點燃香煙的熱能,這能量也讓聽眾全身心投入感受,并產(chǎn)生共振之應(yīng)和。

“1900”下船中途而返之片段蘊含有限和無限二元對立的哲理?!?900”放棄登陸是因陸地上有太多沒有盡頭的路,身在其中的人無所適從,不知道哪條才是自己的選擇。而身處自然的他如魚得水,只因自然有規(guī)律可循。88個音符的琴鍵能衍生出無窮美妙的音樂,因為他掌握了規(guī)則,這與自然規(guī)則的道理如出一轍。“弗吉尼亞”號單次容納量為2 000人,但因為循環(huán)往返,能多次承載這樣的2 000人,有限的空間就擁有了無限的容納量,從而實現(xiàn)了化有限為無限。影片中的陸地則恰恰相反,陸地所代表的腳踏實地不具備有限創(chuàng)造無限的可能。影片中,鋼琴師看到無數(shù)沒有盡頭的路各為其道,矗立的高樓各有所屬,在都市叢林中該何去何從他茫然不知。城市的無限發(fā)展只為了人們的有限需求,而自然中的有限存在可實現(xiàn)無限的可能。鋼琴師“1900”的命名充分體現(xiàn)了時間綿延的特點,雖然一瞬即逝,但光陰的痕跡卻能永存。到最終船毀人亡時,雖然唱片未廣泛流傳,卻依然存在于一個樂器小當(dāng)鋪中并深深吸引著當(dāng)鋪店主,雖然象征鋼琴師的肉身不再,但其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卻得以延續(xù)。如同自然物質(zhì)以此種方式消失,但會以彼種方式再次參與自然演化。

鋼琴師用有限的琴鍵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音樂。琴鍵有限,但彈奏的音樂無限,這蘊含了一個真理:有限和無限間的無窮轉(zhuǎn)換美妙無比。這種轉(zhuǎn)換就如同熱帶雨林的能量流動原理:熱帶雨林不用管理,各種生物相安無礙,表面雜亂無章,實則是一種暗藏生機的共生機制?;煦缰杏邢弈芑癁闊o限,這才是最高的秩序,是一種能產(chǎn)生能量循環(huán)的秩序。正如世界之初就是一種混沌的存在,混沌才是生命之源。熱帶雨林遵循的法則是自然的法則,鋼琴師的彈奏是自發(fā)式彈奏。而文明則與之相反,超市商品看似井然有序,但其實只是徒有其表,因為這種秩序是人為而刻意的,并不能產(chǎn)生能量循環(huán),這正是文明之局限。影片中提到道路千萬條,大樓萬千棟,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人們的需求。在這眼花繚亂無章可循的都市里,人類就會迷失。如圣雄甘地所說:“自然界的資源足以滿足每個人的需要,但卻不足以滿足每個人的貪婪?!盵1]

馬克斯在文明社會中辛苦奔波,最終也只能靠典當(dāng)小號以求溫飽。他最快樂的時光依然是船上那幾年,但最終他仍重返陸地,只因他屬于文明世界。他認(rèn)為的陸地腳踏實地的特性其實并不真實,因為陸地上的人總是并不確定,“他們總愛追問為什么?冬天來了渴望夏天,夏天來了,又害怕冬天。總是尋找遙遠(yuǎn)的東西,總是在旅行”(電影臺詞)。其實文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漂泊,因為文明人并不真正了解自己需要什么。“1900”曾嘗試和文明世界交流,如接通電臺,但卻被無端指責(zé);想送禮物給風(fēng)笛人的女兒,但沒有成功,因為在代表文明喧囂的茫茫人海中,那女孩始終無法聽見他的聲音(自然之聲),這也象征著自然和文明的溝通嘗試最終以失敗告終。

三、自然和文明的出路

自然與文明和諧相處是人類生存理想狀態(tài)。但影片中,自然與文明總是格格不入?!案ゼ醽啞碧柎碜匀粓鏊?,身處其中的人們無憂無慮,自由自在。自然對人類有治愈作用,是人類所居住的理想國度,是人類福祉。吹風(fēng)笛男人本來窮困潦倒,一蹶不振,但見到大海的那一刻像被閃電擊中一樣,瞬間感覺找到了滿滿正能量,改變了自己的狀態(tài)。吹風(fēng)笛男人屬于文明世界,但廣闊無邊的大海和大海奇妙的聲音對他有療愈功效。這說明自然讓人重生,擁抱自然的人能煥發(fā)生機。船上的時光最讓馬克斯留戀,他被“1900”吸引,并成為他最要好的朋友,這說明自然和文明并非總是敵對關(guān)系,也可以和平相處。風(fēng)笛人之女雖然來自象征文明的陸地,但她熱愛大海,懂得欣賞大海(即自然)的美。每個登上“弗吉尼亞”號的人都能在鋼琴師的彈奏中找到無盡快樂,因為他演繹的不僅是音樂,更是人生,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這也隱含了自然對社會的了如指掌?!案ゼ醽啞碧柺侨祟愒娨鈼又?,是荷爾德林的詩意返鄉(xiāng)之所。這一系列蒙太奇鏡頭都暗示著文明和自然之間的友好相處,雖然這并非影片主旋律,但也告訴人們文明和自然的溝通是可能的。

影片最后馬克斯為救“1900”作出的努力雖然徒勞,但表達(dá)了文明中那份難能可貴的溫情友好與善意。最終,馬克斯尊重“1900”的選擇放棄了拯救,也因為他認(rèn)可“1900”對文明的批判。面對即將到來的船毀人亡,“1900”毫無畏懼,并詼諧調(diào)侃因出生、成長和死于船上而非陸地,天堂里也將無法查到他的身份(對于文明社會各種身份界定的嘲弄)。這種調(diào)侃充分表現(xiàn)了“1900”寧可投身無拘無束的大海也不茍活于萬千羈絆的塵世。

文明社會中的杰利鋼琴彈得再好也無法擺脫種族歧視,農(nóng)民之女愛海的權(quán)利遭世人質(zhì)疑源自無處不在的階級偏見。而自然則完全不同,自然擁有的是包容、是接納,所以自然中的人都會無比歡樂,盡情感受。影片主旨體現(xiàn)自然和文明不可調(diào)和之矛盾,最后兩敗俱傷。象征自然的“弗吉尼亞”號和“1900”船毀人亡灰飛煙滅,而代表文明的馬克斯在路上孤獨彷徨,表明這場戰(zhàn)役中沒有勝負(fù)只有絕望。但絕望中也依然存有一線希望,正如鋼琴師所說:“你絕對還沒有完蛋,只要你還有一個好故事,和有一個愿意聽故事的人。”馬克斯正是這個故事的講述者,他講述鋼琴師的故事,當(dāng)鋪的老板則是那個愿意聽故事的人。

四、結(jié)語

作為自然化身的“1900”在船上度過了孤獨的一生。其身世如同名字,具有時間特質(zhì),體現(xiàn)了流動、綿延,而非刻板和循規(guī)蹈矩的存在。盡管如本文所述電影中多處展現(xiàn)文明與自然的沖突與較量,但“1900”的故事最終由馬克斯講述,暗示了“1900”生命的延續(xù),體現(xiàn)出人類對自然多了一些理解和同情,為兩者的和解帶來一縷希望,對于影片中船毀人亡和馬克斯的孤獨彷徨的沉重色彩也多少有所稀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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