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寧
豫劇是流播地域廣、擁有廣泛欣賞群體的戲曲劇種。在從河南梆子向豫劇的發(fā)展過程中,其藝術(shù)呈現(xiàn)始終帶有濃郁的方音、語調(diào)、土腔等初始性音樂印記,這使得豫劇在眾多北方聲腔中,能夠彰顯鮮明的藝術(shù)個性。20世紀50年代創(chuàng)作并由表演藝術(shù)家常香玉主演的《花木蘭》,是在傳統(tǒng)劇目基礎上整理、加工的豫劇作品,以豐富的音樂內(nèi)涵和聲腔演唱提升了豫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可以說,這是豫劇在成熟形態(tài)下的巔峰之作。雖然常香玉先生辭世多年,她主演《花木蘭》的影像資料,仍然是豫劇演唱學習與審美研究的范本。如果將常香玉版《花木蘭》比作一件藝術(shù)瑰寶,從演唱審美的角度進行分析,那么,可以找尋出這部作品所折射的北方梆子腔的音樂特色、地域方音態(tài)的演唱吐字、圓融貫通的用聲技法、“本色化”的戲曲審美等多棱的藝術(shù)鏡像。
《花木蘭》搬上豫劇舞臺時,音樂主體是河南梆子,也有意識地從其他北方聲腔中汲取營養(yǎng),1957年出版的由河南豫劇院整理的《花木蘭豫劇(劇本與曲譜)》序言說:“常香玉同志首先用豫劇的形式搬上了舞臺。在她的唱腔中也吸收與融合了‘河南曲子’‘墜子’‘河北梆子’‘大鼓’等曲調(diào),更加豐富了它的表現(xiàn)能力?!?1)河南豫劇院編《花木蘭豫劇(劇本與曲譜)》序言,河南人民出版社,1957年。為什么豫劇音樂在已經(jīng)相當成熟的情況下,仍然從其他地域性音樂中吸取營養(yǎng)?這緣于豫劇本身就是由多種地域性民間音樂融合而生養(yǎng)成的聲腔,兼容并包是豫劇音樂的基本屬性,而在吸納與融合過程中,又始終保持自身的“底色”。正因為如此,河南梆子形成的歷史雖然不算很長,卻能在二百多年的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出矚目的藝術(shù)特色。
豫劇的前身是河南梆子,20世紀20年代,已開始以“豫劇”來稱呼河南梆子,20世紀50年代初又正式賦名。河南梆子形成初期,從多種外來聲腔及本地土腔中汲取營養(yǎng)。這里引用幾則清代史料:
徐大椿《樂府傳聲》論及北曲時說:“若北曲之西腔、高腔、梆子、亂彈等腔,此乃其別派?!?2)(清)徐大椿《樂府傳聲》,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57頁。
李調(diào)元《劇話》提到:“女兒腔亦名弦索腔,俗名河南調(diào)。音似弋腔,而尾聲不用人和,以弦索和之,其聲悠然以長。”(3)(清)李調(diào)元《劇話》,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中國戲劇出版社,1960年,第47頁。
錢泳《履園叢話》記載:“梨園演戲,高宗南巡時為最盛,而兩淮鹽務中尤為絕出。例蓄花雅兩部,以備演唱,雅部即昆腔,花部為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羅羅腔、二簧調(diào),統(tǒng)謂之亂彈班?!?4)(清)錢泳《履園叢話》,述德堂本,“清代史料筆記叢刊”,中華書局,1979年,第332頁。
清代初中葉,京腔、秦腔等多種聲腔興起并多有流播,當時統(tǒng)稱“亂彈”,其中弦索、梆子、羅羅腔后來成為河南梆子的早期音樂來源。地處中州,連接南北、東西交通的開封,多種聲腔集聚,一些乾隆年間史料記載了當時開封及附近地區(qū)的戲曲聲腔演唱。
乾隆五十三年(1788)修《杞縣志》之《風土志》記載:“愚夫愚婦多好鬼尚巫,燒香佞佛,又好約會演戲,如邏邏、梆、弦等類,殊鄙惡敗俗。近奉上憲禁,風稍衰止,然其余俗猶未盡革?!?5)(清)周璣篡修《杞縣志》卷八,“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485號,影乾隆五十三年刊本,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第496頁。(案,筆者句讀)這與此前乾隆十年(1745)修《杞縣志·風土風俗》記載基本相同。杞縣,清代為開封府屬縣。雖然《杞縣志》對地域性聲腔持貶斥態(tài)度,但可從中見知這些聲腔的歷史存在。
約成書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的李綠園章回小說《歧路燈》,敷演發(fā)生在開封的故事,雖然人物、事件、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但反映的社會生活是現(xiàn)實的,其中記載:
那快頭是得時衙役,也招架兩班戲,一班山東弦子戲,一班隴西梆子腔。他給了四十兩銀買的去。(第七十七回)
這門上堂官,便與傳宣官文職、巡綽官武弁,商度叫戲一事。先數(shù)了駐省城幾個蘇昆班子,福慶班、玉繡班、慶和班、萃錦班……又數(shù)隴西梆子腔,山東過來弦子戲,黃河北的卷戲,山西澤州鑼戲,本地土腔大笛嗡、小嗩吶、朗頭腔、梆鑼卷,覺俱伺候不的上人。(第九十五回)(6)(清)李綠園《歧路燈》,李穎點校,中華書局,2004年,第570、674頁。
《杞縣志》提到的“邏邏、梆、弦”,應指羅羅腔、梆子、弦索?!镀缏窡簟诽岬降耐鈦砺暻挥猩綎|弦子戲、隴西梆子腔、黃河北的卷戲、山西澤州鑼戲,本地土腔有大笛嗡、小嗩吶、朗頭腔、梆鑼卷。這里,鑼戲又稱羅羅腔,弦子戲是弦索系統(tǒng)的聲腔。在開封及河南其他地區(qū)聚集的多種聲腔,逐漸融為一體,后來被統(tǒng)稱為河南梆子。
這些史料,是考證河南梆子音樂構(gòu)成的有力佐證??梢哉f,構(gòu)成河南梆子音樂要素的多種聲腔在乾隆年間就已存在。河南梆子的最終形成,應在此之后。
研究河南梆子的音樂形成,需注意河南不同地區(qū)梆子腔既有音樂的同宗性,由于吸納其他聲腔、土曲的音樂營養(yǎng)不完全一樣,又各有特色。河南梆子通常分作祥符調(diào)、豫東調(diào)、沙河調(diào)、西府調(diào)四種流派,也可概括地分為豫東調(diào)、豫西調(diào)兩大腔系。以開封為中心的祥符調(diào)、以商丘為中心的豫東調(diào)、豫東南的沙河調(diào),由于語音、唱腔、板式相近,常統(tǒng)稱為“豫東調(diào)”。以洛陽為中心的則稱“豫西調(diào)”,又稱西府調(diào)。這種同源共生又各具特色的音樂,是河南梆子的一大特色。
常香玉出生于豫西的鞏義,學藝于豫西調(diào)。后來多次到鄭州、開封、陜西等地演出,又融合了祥符調(diào)以及其他戲曲的演唱風格?!痘咎m》的音樂是典型的豫西調(diào),對于欣賞者來說,常香玉的演唱是正宗的豫西調(diào)唱法,也深得祥符調(diào)的精髓,是醇正、具有濃郁中原韻味的豫劇。
清代李調(diào)元《劇話》云:“《詩》有正風、變風,史有正史、霸史,吾以為曲之有弋陽、梆子,即曲中之變曲、霸曲也。”(7)(清)李調(diào)元《劇話》,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第47頁。清中葉后,北方的梆子腔盛行,有山陜梆子、山西梆子、河南梆子、直隸梆子、山東梆子等。其中,河南梆子是梆子腔系中音樂特色較為鮮明的聲腔,板眼鏗鏘、行腔酣暢。由于梆子腔的板式結(jié)構(gòu)有較大的音樂兼容度,使得河南梆子能夠融匯眾多外來聲腔與本地土曲。
與曲牌體不同,梆子腔屬于板腔體。曲牌體音樂是以旋律為中心展開的;梆子腔音樂則以板式為中心展開,旋律發(fā)展的自由度較大,可以為音樂創(chuàng)作提供較大的表現(xiàn)空間。
河南梆子的板式主要有[慢板]、[二八板]、[流水]、[飛板],被稱為“四大正板”。其中,[二八板]是一板一眼,板式變化較為豐富,有[慢二八板]、[中二八板]、[快二八板]、[緊二八板]、[緊打慢唱]、[二八連板]等變化板式,[二八板]還衍生出[呱噠嘴]、[狗撕咬]、[搬板凳]、[亂彈]等板式。[慢板]是一板三眼,有[金鉤掛]、[反金鉤掛]、[迎風板]等變化板式。[流水]是眼起板落的一板一眼,有[慢流水板]、[快流水板]、[流水連板]等變化板式,還衍生出[垛板]、[兩鑼鉆子]等板式。[飛板]無板無眼,屬于節(jié)奏自由的散板。此外,還有[滾白]、[栽板]、[叫板]等板式以及[哭韻]、[行韻]、[絕韻]等格式。
與其他北方梆子腔相比,河南梆子的基本板式并不復雜,但每一板式都有多種變化,這種既簡潔又富于變化的板式結(jié)構(gòu),適于將多種地域性音樂融入唱腔,而音樂載體卻能保持統(tǒng)一。
豫西梆子也稱“靠山簧”(靠山吼),融匯了河洛地區(qū)的“十字調(diào)”梆子與伏牛山區(qū)的“靠山簧”,由于豫西與陜、晉相鄰,因此與秦腔、蒲劇音樂互有借鑒。其唱腔采用大聲口,演唱風格雄勁激越,渾厚深沉。緣于歷史原因,河南梆子與其他戲曲一樣,原來沒有女演員,20世紀20年代后,旦角進入河南梆子。隨著旦角唱腔的革新,一些優(yōu)秀的旦角成為舞臺中心,在遒勁陽剛的演唱中揉入了委婉柔情的一面,豐富了音樂表現(xiàn)的維度。這些特點,可以從常香玉版《花木蘭》中得到映現(xiàn)。
河南梆子融匯了多種外來聲腔與本地土曲,但它的音樂審美并不是這些音樂的簡單相加,它所反映的,是中原地區(qū)的審美取向。戲曲聲腔的地域性特點,決定了它須“合水土”、“接地氣”,契合于本地域民眾的音樂審美,才能植根或融入這片土壤。
音樂審美具有延續(xù)性的特點。就河南梆子而言,原來本地土腔大笛嗡、小嗩吶、朗頭腔、梆鑼卷等,雖然在與外來聲腔的碰撞中沒留下過多的印跡,在匯入梆子腔板式時失去了原有拍板,但是,它們承載的音樂審美卻延續(xù)下來。這也是地域性音樂審美的一種歷史性選擇。
豫劇的發(fā)展,存在著“變”與“不變”兩方面的作用影響?!痘咎m》一劇,音樂語匯吸納了諸多戲曲聲腔的營養(yǎng),旋律走向借鑒了其他劇種的發(fā)展手法,舞臺呈現(xiàn)借用了寫意化的方式,使得這部作品的音樂更加規(guī)范,更加鮮活。另一方面,它又是“不變”的,常香玉版《花木蘭》,從唱腔、韻味到風格,仍然是中原音樂審美的呈現(xiàn),那些吸納來的音樂要素,完美地融入作品之中。對于欣賞者來說,常香玉演繹的《花木蘭》就是地地道道的豫劇,豫劇就應該是這個樣子。這里,有撲面而來的中原風,有割舍不下的故土情,有百聽不厭的家鄉(xiāng)韻。這種散發(fā)著中原氣息的“鄉(xiāng)土味”,反映了豫劇演唱審美始終有一種執(zhí)著的“本我”堅守。
傳統(tǒng)戲曲聲腔演唱的一個本質(zhì)特征,是采用什么樣的方音以及如何將這種語音運用于音樂之中,這是一種聲腔區(qū)別于它種聲腔的顯著標志。豫劇用中原地區(qū)方音演唱,在語音運用中采用了富于音樂化的表達方式,因而富有特色,常香玉演唱的《花木蘭》是這方面的典范,演唱語音運用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彰顯出極強的審美特征。
論及戲曲聲腔的演唱語音,不能不提到《中原音韻》。元代中葉,周德清所撰《中原音韻》及其衍生出的卓從之“中州韻”是元代北曲的語音遵循,這源于元人的一種認識,周德清說:“欲正言語,必宗中原之音?!?11)(元)周德清《中原音韻》,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一),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75頁。范梈說:“四方偏氣之語,不相通曉,互相憎惡。惟中原漢音,四方可以通行。”(12)(元)范梈《木天禁語》,載《詩品二十四則 風騷旨格 木天禁語》,“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八年,第12頁??R說:“北方聲音端正,謂之‘中原雅音’,今汴、洛、中山等處是也?!?13)(元)孔齊《至正直記》,粵雅堂叢書本,“宋元筆記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頁。明太祖朱元璋推崇中原雅音,加之北曲在明代廣泛傳播,明代許多傳奇、聲腔都以“中原音韻”或“中州韻”為演唱語音遵循。這種情況延續(xù)至清,許多戲曲聲腔都講究“中州韻”,使它們得以在更廣闊的地域流布。
河南地處中州,現(xiàn)實中的河南話與元代流傳下來的“中州韻”并不完全相同,河南梆子演唱也不講究“中州韻”,許多藝人說,他們“是用河南話唱豫劇”。河南話屬于音韻學范疇的中原官話,音韻學把漢字語音分為聲、韻、調(diào)三部分,中原官話的“聲”即聲母,與《中原音韻》基本相同;中原官話的“韻”即韻母,與《中原音韻》大致相同,也有個別不同,如中原官話區(qū)一些讀歌戈韻的字,在《中原音韻》中屬蕭豪韻;中原官話的“調(diào)”即聲調(diào),與《中原音韻》一樣,都是“入派三聲”。河南話的“聲”、“韻”與普通話也較為接近,但二者的“調(diào)”即調(diào)值卻不同。此外,河南話保留了尖團音。常香玉版《花木蘭》十分注意方音的運用,把語音、語調(diào)、語感旋律化、語氣化,唱腔中透發(fā)出濃郁的中原語音韻味。
吐字,是中國傳統(tǒng)演唱的一項重要技法。戲曲聲腔極重視吐字,需唱出字頭,帶出字腹,收束字尾。常香玉演唱的《花木蘭》,吐字時有意將切字過程夸張化,也就是把聲母和韻母的拼讀過程夸張化,形成了一種極具個性的演唱特色。
傳統(tǒng)演唱的吐字技法源于切字,并在這個基點上豐富發(fā)展。北宋沈括《夢溪筆談》云:“切韻之學,本出于西域?!?14)(宋)沈括《夢溪筆談》,載《元刊夢溪筆談》,影古迂陳氏本,文物出版社,1975年,卷十五,第1頁。明代王驥德論曲時提出了“反切”之法,其《曲律·論平仄》云:“今之平仄,韻書所謂四聲也,而實本始反切。”王氏雖提出用“反切”厘整字音,對于演唱時如何反切未作進一步闡析,“今無暇論切”(15)(明)王驥德《曲律》,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中國戲曲研究院編校,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05頁。。明末沈?qū)櫧棥抖惹氈穼⒀莩忠舻念^、腹、尾與切字之法相聯(lián)系,提出了“切法即唱法”,其《度曲須知·字母堪刪》云:“予嘗考字于頭腹尾音,乃恍然知與切字之理相通也。蓋切法,即唱法也。曷言之?切者,以兩字貼切一字之音,而此兩字中,上邊一字,即可以字頭為之,下邊一字,即可以字腹、字尾為之?!鄙蚴线€舉出例子:“如東字之頭為多音,腹為翁音,而多翁兩字,非即東字之切乎?”(16)(明)沈?qū)櫧棥抖惹氈?,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五),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223—224頁。清代李漁、徐大椿、王德暉、徐沅澂等諸多曲家均就此做以探索,如王德暉、徐沅澂著《顧誤錄·出字》提出:“每字到口,須用力從其字母發(fā)音,然后收到本韻,字面自無不準。如‘天’字則從‘梯’字出,收到‘焉’字;‘巡’字則從‘徐’字出,收到‘云’字;‘小’字則從‘西’字出,收到‘咬’字;‘東’字則從‘都’字出,收到‘翁’字之類??梢灾鹱峙酝?,尋繹而得,久之純熟,自能啟口即合,不待思索,但觀反切之法,即知之矣。若出口即是此字,一泄而盡,如何接得以下工尺?此乃天籟自然,非能扭捏而成者也?!?17)(清)王德暉、徐沅澂《顧誤錄》,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九),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59—60頁。
觀察《花木蘭》演唱中的字音表達,既合于傳統(tǒng)的切字之法,又不囿于傳統(tǒng)演唱強調(diào)的快速咬字,有時反而將切字過程放慢?!盎咎m羞答答施禮拜上”唱段(18)電影:豫劇《花木蘭》,河南豫劇院改編,劉國權(quán)、張新實導演,常香玉主演,長春電影制片廠,1956年攝制。以下正文所引唱段出處均同,不另標注。首句,“花”、“蘭”、“羞”等字的演唱都是一個夸張的放大的切字過程,呈現(xiàn)出獨特的字音韻味,將花木蘭欲傾訴滿腹話又不知從何說起的羞怯神態(tài)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
中國傳統(tǒng)演唱講究“先須道字后還腔”,這源自南宋張炎《詞源》所云“腔平字側(cè)莫參商,先須道字后還腔”(19)(宋)張炎《詞源》,“萬有文庫”,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六年,第19頁。。觀察昆曲、皮黃、秦腔、川劇、黃梅戲、花鼓戲等劇種,幾乎莫不如此。豫劇處理“字”、“腔”關(guān)系時有自己的獨特做法,長腔演唱是先道字后還腔,而短腔演唱特別是一字一音、一字二音時,切字的過程常常就是行腔的過程,切字與行腔幾乎是一致的?!痘咎m》“誰說女子不如男”唱段,“這女子們哪一點不如兒男”樂句中的“男”字是先道字后還腔,其余字音,都將切字與行腔融為一體。這種唱法極其“上口”,演唱的敘述感強,有一種“敘家?!钡母杏X。從音樂學角度看,豫劇的演唱音樂如果按記譜法無法一一標注出來。就習唱者來說,如果只按譜面去唱,唱不出豫劇的味道,需得師父的“真?zhèn)鳌?。這些,都源于豫劇獨特的切字技法。常香玉演唱《花木蘭》時,無論長腔還是短腔,“腔”都是圍繞“字”進行的,使“字”的韻味更為凸顯。
把切字過程夸張化,把方言韻味與行腔過程統(tǒng)一起來,是演唱語音的音樂化運用,這是豫劇演唱始終保持鄉(xiāng)土韻味的一種審美體現(xiàn)。這種唱法,在河南其他土曲、土腔韻味較重的聲腔以及北方一些說唱藝術(shù)中也時有所見。
把切字過程夸張化,實際上是加強地域性方音的表達,這并不影響其他地域觀眾對豫劇的欣賞。由于中原官話與普通話在聲、韻方面基本相合,也由于切字過程放慢、夸張甚至強化,可以讓欣賞者聽得清表演者所唱臺詞,這也是一些外地人聽不懂河南話卻能聽懂豫劇演唱的原因。
除豫北一帶屬晉語片、豫南部分地區(qū)屬江淮官話片,河南省大部地區(qū)均使用中原官話。中原官話與普通話都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聲調(diào),最大區(qū)別是聲調(diào)的調(diào)值不同。這里分析“中原官話-洛陽話”與普通話的調(diào)值區(qū)別。普通話的四聲調(diào)值是:陰平55,陽平35,上聲214,去聲51。據(jù)賀巍先生1984年對洛陽老城區(qū)中心魏家街的調(diào)查,洛陽話的四聲調(diào)值為:陰平33,陽平31,上聲53,去聲412。(20)賀巍《洛陽方言記略》,載《方言》1984年第四期,第278頁。可依此列出二者的四聲調(diào)值(均不含輕聲調(diào)值):
常香玉版《花木蘭》的字音調(diào)值與此表所列洛陽話調(diào)值基本相合。中原官話與普通話相比,還有個別不同,這里不作詳解。
豫劇的音樂發(fā)展通常圍繞語音、語調(diào)進行,旋律線走向常常與字音的調(diào)值一致?!盎咎m羞答答施禮拜上”唱句的落音“上”字是一個長腔,旋律雖經(jīng)蘊拭,總體走向與去聲字的調(diào)值一致,聽覺上是調(diào)值的一種夸張性呈現(xiàn)。
“上”字的去聲字調(diào)值:
《花木蘭》中“上”字的旋律(21)河南豫劇院《花木蘭豫劇(劇本與曲譜)》,河南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77—78頁。:
分析常香玉版《花木蘭》,演唱字音的語調(diào)韻味比較足的通常是陽平、上聲、去聲這三聲?!皠⒋蟾缰v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唱句中的“理”字是上聲,普通話的上聲調(diào)值是先抑后揚,《花木蘭》則由高向下滑落?!罢l”字是陽平,普通話的調(diào)值是稍向上挑,《花木蘭》則是一個小的下落音,出音的調(diào)值低于洛陽話的上聲,常香玉有意加重字頭。雖然這些演唱字音的調(diào)值與普通話有別,但河南之外的觀眾多能聽懂。
豫劇屬于演唱語音語調(diào)與旋律關(guān)系較為密切的一種聲腔,欣賞常香玉版《花木蘭》演唱語調(diào)的旋律化呈現(xiàn),可以從中體悟出這樣一些認識:
——豫劇極重視“正字”,旋律圍繞語調(diào)展開,實際上是為了字音的清晰表達。在“字”、“腔”關(guān)系中,豫劇更重“字”的表現(xiàn),這樣,既不“倒字飄音”,又能保持河南話的原有韻味。
——把演唱語調(diào)旋律化,是以語音、語調(diào)的表現(xiàn)為核心,將吸納而來的多種音樂元素有機地融入旋律。這樣,既豐富了音樂的內(nèi)涵,又使音樂的進行合于聲、韻、調(diào)。
——演唱語調(diào)的旋律化呈現(xiàn),重在“火候”的拿捏?!盎鸷颉辈蛔?,難以表達中原語音語調(diào)的韻味;“火候”過了,又會讓人有矯揉造作之感。對“火候”的準確把握,源于演員的深厚功底、對藝術(shù)的領悟能力以及對作品的深刻理解。
——很多戲曲的吐字都有所長。昆曲的字頭、字腹、字尾處理,“功深镕琢,氣無煙火”(22)(明)沈?qū)櫧棥抖惹氈罚d《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五),第198頁。,是為“水磨”。京劇長于吐字、過度、歸韻,名家的收韻功夫極好,被稱作唱得“上韻”。豫劇的功夫在于切字的夸張與語調(diào)的旋律化,這種吐字既有力量感,又富于音樂性。
語感,是對語言的感覺,也是對語言情緒自覺不自覺的流露。豫劇演唱非常重視語感表達,常常將演唱語感口語化,以增添情緒的傳遞與演唱的感染力。常香玉版《花木蘭》是這方面的典范,這里列舉一些較為典型的演唱語感口語化處理方法:
——層次分明的語氣描摹。常香玉常常以夸張化、旋律化的語氣表達,強化唱句的語感?!罢l說女子不如男”唱段,是花木蘭對士兵劉忠所說“這天下苦事都叫我們男子做了,這女子們成天在家清吃坐穿”表示不滿,并用事實予以駁斥的片斷。開頭一句“劉大哥講話理太偏”,“理太偏”三字用了大甩腔,有一種較強的情緒化表達?!澳阋幌嘈?哪),請往這身上看……千針萬線可都是她們連(吶)”,前兩句是據(jù)理力爭,最后一句是充滿辨駁的語氣表達。唱腔尾句“這女子們哪一點不如兒男”,結(jié)合語氣表達,再次將演唱情緒推強。
——傾訴式的行腔表達。豫劇長于借助行腔來加強音樂的傾訴性,特別是長腔演唱往往跌宕起伏,適合于聲情多的演唱表現(xiàn)?!盎咎m羞答答施禮拜上”唱段,起板處的演唱,有種羞于啟齒的扭捏;轉(zhuǎn)板處唱腔“我的父在軍籍就該保邊疆,見軍貼不由我愁在心上,父年邁弟年幼怎抵虎狼”,又是一種回顧性的娓娓道來。
豫劇的短腔也常有敘述性行腔,雖然詞情多、聲情少,但通過流水般的行腔、口語化的演唱,仍然可以較好地傳遞出內(nèi)蘊的聲情?!熬蛹胰寺犝f心花放”唱段,是賀元帥準花木蘭探親后,花木蘭對回鄉(xiāng)時情景的憧憬。這個唱段采用上下句式的短腔,節(jié)拍短促,音樂空間小,常香玉通過強化演唱語感和演唱情緒,增添了聲情內(nèi)涵,特別是“開我東閣門(哪),坐我西閣床(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這幾句,每句都是干凈利落的語氣表達,將喜出望外、望眼欲穿的心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妥帖嵌入的語氣助詞。在唱詞中加入語氣助詞,是中國傳統(tǒng)演唱的一大特色。豫劇是使用語氣助詞較多的戲曲劇種,分析常香玉版《花木蘭》,可以看出豫劇演唱中語氣助詞使用的一些特色。
一是用于表現(xiàn)劇中人物情態(tài)?!懊撊チ诉B環(huán)甲換上羅裙”唱段,是花木蘭回家后恢復了女兒身,即將見到元帥時的內(nèi)心獨白。常香玉演唱的每一句都加上大量語氣助詞,借此表現(xiàn)羞澀、忐忑,甚至有些惶恐的情態(tài):“脫去了連環(huán)甲(呀)換上羅裙(哪呀呀哈哈)。羞漸漸我只把(哪哈呀哈嗯啊哈)這客廳來進(哪哈呀),量元帥認不得兒是那陣前的將軍(哪)?!毖莩獣r如果去掉這些語氣助詞,就難以表達出花木蘭此時此刻的情態(tài)。
二是可以推助唱詞的語感和語氣表達?!皩⒔憬愫偷艿艿氖謨豪o”唱段,是花木蘭即將從軍、與家人話別時對姐姐、弟弟的囑托。常香玉通過在唱詞中融入“唉”、“呀”、“哪”等語氣助詞,較好地傳遞出千般叮囑的語氣,借而表現(xiàn)依依不舍的心緒,如“我的姐姐(呀)!我的弟弟(呀)!咱姊妹都需要這各盡各心(哪)!”
三是在唱段句尾加上大段語氣襯字,延續(xù)整個唱段的表現(xiàn)內(nèi)涵?!盎咎m羞答答施禮拜上”是全劇的重要唱段,在尾句“花木蘭改木力我的元帥呀!你莫怪我荒唐”之后,常香玉綴入大量語氣助詞:“啊,啊啊呀、嗯嗯啊、嗯嗯呀啊呀唉那個呀唉啊呀唉嗯啊依呀哪……”時值延續(xù)了8個半小節(jié)。借助于這些語氣助語,將花木蘭內(nèi)心百味雜陳、感慨萬千,又怕元帥生氣,惴惴不安的復雜心緒恰當?shù)卣宫F(xiàn)出來。這些語氣助詞承擔了“聲情”的表現(xiàn)功能,具“此處無詞似有詞”之妙,猶如《禮記·樂記》所言:“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23)(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注疏》卷三十九,影武英殿本。
豫劇的聲音技法富有特色,上乘的演唱可以入味、傳神,這在《花木蘭》中有完美的體現(xiàn)。常香玉的演唱,用聲敦厚而富于張力,行腔流暢又不著紕颣,能夠通過演唱塑造出活生生的角色形象。
“用聲”,是采用什么樣的聲音去演唱。對于欣賞者來說,是一種直觀的聽覺,感知的對象是聲音的本體?!坝寐暋笔且浴懊缆牎睘榛A的,是將聲音作為審美欣賞的客體。由于不同戲曲聲腔有不同的審美取向,它們“用聲”的特點并不完全相同。豫劇的演唱,追求的是鏗鏘激越的聲音色彩,這是中原地區(qū)音樂審美的體現(xiàn)。
元代燕南芝庵《唱論》提出:“南人不曲,北人不歌。”(24)(元)燕南芝庵《唱論》,載《歷代散曲匯纂》,影元刊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頁。這里既包含南北演唱形式的區(qū)別,也包含南北音樂審美的不同。明代徐渭《南詞敘錄》說:“今之北曲,蓋遼、金北鄙殺伐之音,壯偉很戾,武夫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為民間之日用?!?25)(明)徐渭《南詞敘錄》,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240頁。當時江南地區(qū)的人們,多認為高昂、壯偉的北曲是“殺伐之音”。魏良輔《曲律》說:“北曲以遒勁為主,南曲以婉轉(zhuǎn)為主?!?26)(明)魏良輔《曲律》,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五),第6頁。是對南北演唱“用聲”差異作出的一種較為準確的歸納。
遼、金、元等朝代,華北、中原地區(qū)的民眾主體是漢人,北曲并非契丹、女真、蒙古等少數(shù)民族的音樂,徐渭所云“遼、金北鄙殺伐之音”,是站在南人的角度,對北地音樂的概括性感知。到了清代,北地民眾仍然喜歡高昂、激越的聲音,諸如皮簧、秦腔、梆子等時行聲腔,莫不如此。后來的豫劇,追求鏗鏘激越的聲音色彩,也是對北地演唱審美的一種抒寫。
“用聲”具有雙重屬性。就共性而言,反映了地域音樂審美對演唱的要求;就個性而言,則體現(xiàn)演員的藝術(shù)個性?!坝寐暋保ǔ0ㄒ糍|(zhì)、音色、音域、音量、共鳴腔體、發(fā)聲位置等因素。1956年河南第一屆戲曲大會形成的陳素真、常香玉、馬金鳳、閻立品“四大名旦”,她們的“用聲”各有特點。欣賞常香玉演唱的《花木蘭》,其“用聲”具有音色純,音域廣,聲口寬,膛音重,音響強,沙喉響潤,聲音敦實,高亢激越等特點。從演唱發(fā)聲的角度分析,包含有自然條件好,發(fā)音位置靠前,嗓音亮,胸腔重,富有共鳴感,真聲偏多,真假聲過渡自然、聲音控制力強等因素,這使得她的演唱既慷慨高昂,又敦實厚重,有一種豪邁颯爽之感?!痘咎m》用調(diào)1=bE,最高音至小字二組的g音,演唱音域并不算高,但常香玉的演唱卻能傳遞出一種高昂、鏗鏘之感,使聲音富于張力又極有氣勢,這是她的演唱深受河南以及北方其他地區(qū)民眾歡迎的重要原因。
從一定意義上說,“用聲”是演唱聲音的“底色”,這種“底色”是音樂表現(xiàn)的基礎。在《花木蘭》中,常香玉富有色彩的“用聲”,適合于表現(xiàn)從軍、征途、巡營、陣仗等行伍情景,反映花木蘭勇敢、剛毅、堅韌的性格。即使在表現(xiàn)花木蘭煩愁、憂慮、羞澀、喜悅等情緒時,如第二場“送別”、第七場“提親”、第八場“榮歸”,常香玉的“用聲”揉入了溫潤委婉,但聲音的“底色”仍然是剛健的,塑造的人物形象不是一個柔弱女子,而是英氣豪邁的巾幗英雄。
行腔是演唱聲音的表現(xiàn)性運用,可以對聲音進行各種潤飾來增添旋律美感。在傳統(tǒng)戲曲中,許多行腔技法如滑腔、甩腔、抖腔、哭腔等為多種聲腔所采用,不同的是,不同戲曲聲腔基于不同的審美取向,對這些技法有不同的應用。豫劇行腔常有一種行云流水般的行進感,不僅流水板,其他板式的流動感也較強,并且能夠?qū)⒙曇?、氣息、運腔等多種技法有機地融入行腔,富有華彩。分析常香玉版《花木蘭》,可以從流暢、圓潤、醇美的唱腔中,找尋出許多富有特色的行腔技法,這里分析其中幾種技法:
“夯音”,是以丹田為根基,結(jié)合急促收腹,震響胸腔,使氣息通過強烈沖擊而發(fā)出堅實、渾厚、短促的強頓音。豫劇中的生、凈行使用夯音較多,常香玉等唱家將夯音用于旦角,以致后來成為豫劇演唱的一種特色。《花木蘭》中的夯音使用,常用在樂段結(jié)尾,或與“唉嗯啊依呀哪”等語氣助詞結(jié)合使用,使行走般的唱腔在收束處敦實厚重,增加了音樂的力量感?!罢l說女子不如男”唱段結(jié)尾處“男”字,在長腔收束處使用了夯音,增加了情緒表達的力量感,把女扮男裝的花木蘭有意表現(xiàn)男兒陽剛氣質(zhì)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
“甩腔”,豫劇是采用甩腔較多的劇種,行腔中有小甩腔,也有大甩腔。采用甩腔時,有時突出字音的表達,有時強調(diào)甩出的腔音。常香玉版《花木蘭》對甩腔的運用得心應手,有的是夸張化地表現(xiàn)字音,強調(diào)“字”的表現(xiàn);有的是加重語句的韻味,強調(diào)“句”的表現(xiàn);有的是增添行腔的色彩,強調(diào)“腔”的表現(xiàn)?!盎咎m羞答答施禮拜上”唱段有多處甩腔,“羞答答”中的“羞”字,常香玉采用一個大甩腔,強調(diào)“字”的表達?!笆┒Y拜上(啊)”的“上”字,采用了大甩腔并與語氣助詞連用,強調(diào)“句”的表達。這兩處甩腔極有韻味,將花木蘭害羞忸怩的情態(tài)活脫脫地表現(xiàn)出來。
“笑聲”,是常香玉首創(chuàng)的豫劇行腔技法,她借鑒了俄羅斯民歌中的笑聲并將這種方式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在豫劇演唱。《花木蘭》中笑聲的運用與行腔緊密結(jié)合,生動自然,恰到好處?!坝们捎嫼逶獛洺鰩とチ恕背沃小拔易约汉眯Α钡摹靶Α弊?,是隨著笑聲唱出來的?!盎咎m羞答答施禮拜上”唱段中“我原名叫花木蘭(哪)是個女郎”,“女郎”二字中有笑聲,是唱腔中夾帶出的笑聲?!白阅侨涨筛陌鐔萄b男子”唱段中“蒙元帥來探病又把親來提”,“親”字是直接笑出來的。這些笑聲的靈活應用,很自然地表現(xiàn)出花木蘭對自己女扮男裝引出的一系列事情感到好笑的情境,也顯露出花木蘭活潑開朗的性格,既增強了戲劇性效果,也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更為豐滿。
行腔是作品表現(xiàn)的重要手段,也能從中反映演唱者的藝術(shù)個性和藝術(shù)功底。名角、名家對行腔技法的運用,不僅駕輕就熟,難能可貴的,是運用這些技法時的渾然天成。明代王驥德《曲律》在“論套數(shù)”時提出:“務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又如鮫人之錦,不著一絲紕颣?!?27)(明)王驥德《曲律》,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132頁。這既是對文本間架的要求,也是演唱審美的體現(xiàn)。從常香玉版《花木蘭》的演唱中,可以體味到這種演唱審美的神韻,她的行腔自然流淌,有一氣呵成之感;她的技法應用,諸如滑音、顫音、噴口、哭腔、咳咳腔,仿若信手拈來,不著痕跡,有如王驥德所言:“不知所以然而然,方是神品,方是絕技。”(28)(明)王驥德《曲律》,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132頁。
聲音具有可塑性和情緒性的特點,可以模仿、可以形聲、可以傳情,也可以用于刻畫和描繪。這些特點,豐富了聲音的表現(xiàn)力。分析《花木蘭》演唱聲音的表現(xiàn),是通過音色、音調(diào)、音態(tài)、音響以及聲音的疾徐、開闔、寬窄來實現(xiàn)的,并因此賦予人物形象以相應的聲情表達。
古人很早就注意到演唱聲音的表現(xiàn)和摹擬作用,如明代臧懋循《元曲選·序》云:“行家者,隨所妝演,無不摹擬曲盡,宛若身當其處,而幾忘其事之烏有?!?29)(明)臧晉叔編,隋樹森校訂《元曲選》,中華書局,1958年,第4頁。清代曲家更是提出了“曲情”的命題,李漁《閑情偶寄》指出:“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節(jié)也。解明情節(jié),知其意之所在,則唱出口時,儼然此種神情……有終日唱此曲,終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無曲。”(30)(清)李漁《閑情偶寄》,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第98頁。徐大椿《樂府傳聲》指出:“唱曲之法,不但聲之宜講,而得曲之情為尤重。蓋聲者眾曲之所盡同,而情者一曲之所獨異?!爻呦仍O身處地,摹仿其人之性情氣象,宛若其人之自述其語,然后其形容逼真,使聽者心會神怡,若親對其人,而忘其為度曲矣?!?31)(清)徐大椿《樂府傳聲》,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第173—174頁。
欣賞常香玉版《花木蘭》,可以領略到常香玉嫻熟自如、既形似又神似的聲音表現(xiàn)力,聲音的格調(diào)合于劇中人物身份,聲音的摹寫合于人物性格,聲音傳遞出的神情合于人物神態(tài),聲音的刻畫合于人物心理。
“用巧計哄元帥出帳去了”是全劇一個中心唱段,是得勝后元帥提親時花木蘭的內(nèi)心傾訴。常香玉演唱聲音的總體設定,合于花木蘭戎馬生涯十二載、由豆蔻少女成長為花將軍的身份。常香玉以質(zhì)樸、純摯、爽朗、直抒胸臆的聲音,配以干凈利落的唱腔,準確地摹寫出花木蘭直率、爽快、利落又有幾分俏皮的性格。在人物情態(tài)、心理刻畫方面,常香玉結(jié)合多種技法的靈活運用,展現(xiàn)出極強的聲音表現(xiàn)力?!靶叩冒郴咎m臉上發(fā)燒”一句中,“俺”字是一個大甩腔,“臉上發(fā)燒”四字收束得干凈利落,通過音調(diào)變化、音速的疾徐對比,表現(xiàn)花木蘭羞怯的情態(tài)?!拔?這)低下頭”的尾字“頭”,常香玉有意將音色變暗,采用22小節(jié)的長腔,配合頓挫、甩音,將花木蘭先是不好意思進而陷入沉思的心理線條鋪陳出來。“我自己好笑,我是個女兒家怎把親招”一句,羞澀中有頑皮,演唱中有較強的語氣感,特別是“己”字的演唱極有特色,先以明快的音色拉出長腔,長腔尾處突然將聲音收窄,融入沙聲,與頓挫腔、挑腔、咳咳腔配合使用,妥帖地表現(xiàn)出花木蘭俏皮中夾有得意的情態(tài)?!霸谲姞I十二載”是一種回憶,常香玉將音速放慢,表現(xiàn)追憶、感慨的心境。“花木蘭就要快馬轉(zhuǎn)還鄉(xiāng)”一句,速度先快后慢,配合緊打慢唱的音樂,表現(xiàn)急切的心情。“轉(zhuǎn)還鄉(xiāng)”三字,速度突然放緩,“鄉(xiāng)”字的拖腔,聲音收窄,音色變暗,音響轉(zhuǎn)弱,讓觀眾與花木蘭一起,引入對還鄉(xiāng)的憧憬。
豫劇是“本色化”特征較強的劇種。常香玉版《花木蘭》,在文本創(chuàng)作“本色化”的基礎上,通過演唱、賓白、科介等表現(xiàn)手法,塑造出“本色化”的人物形象,這是“本色化”審美追求的完美呈現(xiàn)。
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鄉(xiāng)土韻味,是《花木蘭》作品表現(xiàn)的審美基調(diào),從文本到演唱呈現(xiàn),都傳遞著這樣的審美表達。
就文本創(chuàng)作而言,豫劇的表現(xiàn)維度多是平視的,常常以平民的視角去觀察、去表現(xiàn),即使是歷史題材中的帝王將相、金戈鐵馬故事,也往往拉到庶民的角度去解讀。《花木蘭》是一個生活氣息比較濃、情感線條比較重的故事,創(chuàng)作者沒有過多地著墨于鏖戰(zhàn)邊關(guān)、氣壯山河,而是圍繞替父從軍的主題,細膩地展示紡織、話別、思鄉(xiāng)等生活性場景,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英雄形象。這種審美表達更容易為老百姓所歡迎,是在用他們熟悉的語言去講身邊的故事。
從音樂本體的角度分析,戲曲是由地域性聲腔發(fā)展而來,在長期發(fā)展中,一些戲曲聲腔為了提升自己,對音樂反復打磨,逐漸走上“雅化”的路。也有一些戲曲聲腔,不尚雕琢,較多地保留著初始土曲、土腔的音樂形態(tài)、音樂要素與音樂色彩。豫劇音樂顯然屬于后者。常香玉版《花木蘭》,演唱語音是地地道道的河南話,作品傳遞的是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通過流淌著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演唱,將千百年來傳頌的花木蘭故事,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塑造出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
從音樂審美的角度分析,一些戲曲聲腔的“雅”與另一些戲曲聲腔體現(xiàn)出來的“土”,最終都由欣賞戲曲的民眾的音樂審美所決定?!痘咎m》音樂體現(xiàn)的濃郁的鄉(xiāng)土韻味,與中原地區(qū)的音樂審美密不可分。正是這種醇厚質(zhì)樸的鄉(xiāng)土氣息,牽出與普通人一樣的喜怒哀樂,深深地感染并打動著觀眾。
戲曲聲腔具有流播性特點,一些“雅化”的戲曲聲腔可能為流播地欣賞者所喜愛,一些帶有厚重鄉(xiāng)土氣息、沒被“雅化”的戲曲聲腔也可能深受歡迎。細膩委婉的聲音與粗獷、大線條的聲音,同樣會受到歡迎,這反映了音樂審美既有地域性因素,也有多元取向的特點。
決定戲曲聲腔流播一個重要因素,是演唱者的二度創(chuàng)作。常香玉憑借深厚的演唱功底與藝術(shù)積累,將《花木蘭》的演繹推向高峰,使豫劇的藝術(shù)魅力得以充分展示,觀眾從中感受到的,是充滿生活氣息的溫馨、難舍難離的眷戀,并由此而生發(fā)出的“替父從軍”、“為國殺敵”的家國情懷。這樣精湛的演唱呈現(xiàn)與審美表達,會讓許多原來不熟悉豫劇的欣賞者喜歡上這個作品。
豫劇的演唱大多是一種高揭激昂、鏗鏘有力的抒發(fā)、通過濃墨重彩式的渲染,展現(xiàn)著中原地區(qū)的音樂審美,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常香玉演唱的《花木蘭》,將這種演唱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彰顯著豪放、粗獷、遒雋的藝術(shù)個性。它是一種演唱風格,也是一種審美表達。
分析常香玉版《花木蘭》,可以觀察到豫劇演唱的許多典型特征:
豫劇的音樂語匯具有流暢性特點,演唱音域多在中、高音區(qū)。與秦腔、河北梆子等高腔類聲腔相比,豫劇演唱的最高音并沒有那么高,而在欣賞者聽來,卻是高亢激越,豪放遒勁的。常香玉的演唱,結(jié)合情節(jié)的鋪排、情感的宣泄,常常唱得慷慨激越,一瀉千里。
豫劇的旋律進行,級進少、跳進多,不重于過度音的表現(xiàn),而重在旋律的行進或轉(zhuǎn)折中展現(xiàn)音樂的韻致。常香玉的演唱,隨應情節(jié)的起伏、情緒的漲落,唱腔大開大合、跌宕有致,常常讓人有蕩氣回腸的感覺。
豫劇音樂的節(jié)奏感強,在鮮明的行進節(jié)奏中又內(nèi)蘊一個個“筋節(jié)”。常香玉采用簡潔、明快的口法,唱腔鏗鏘,落音收束干脆利落,特別善長于在“筋節(jié)”處表現(xiàn)音樂的韻致,因而唱得富有韻味。這與明代王世貞論曲時所云“北字多而調(diào)促,促處見筋”(32)(明)王世貞《曲藻》,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27頁。,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合的。
豫劇的演唱格致,舒展大方、剛健暢達,屬于大線條的藝術(shù)呈現(xiàn)。常香玉的演唱,重腔口,不重揾拭,大氣豪邁,揮灑自如。她的吐字行腔清朗利落,技法運用雋秀靈動,風格表現(xiàn)奔放灑脫,唱腔中透著一股英氣,使音樂表達顯得大氣爽朗。
《花木蘭》第三場“拜別爹娘離家園”唱段,是分析常香玉演唱風格的一個范例。這個唱段幾乎句句都有旋律跳進,常香玉結(jié)合緊二八、迎風、散板、緊壓板、飛板等板式轉(zhuǎn)換,強調(diào)行走、宣泄式的音樂表達,在行進感極強的音樂中又注意強化“筋節(jié)”處的音樂刻畫,將花木蘭日夜兼程趕赴邊關(guān)的急切情態(tài)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疤犴\催馬往前趕”一句中的“往前趕”,旋律線條起落較大,是音樂中的“務頭”處,常香玉結(jié)合旋律走向,通過華彩性的上滑音、下滑音,有力地表現(xiàn)出花木蘭性格中的勇猛果敢。
常香玉演繹花木蘭的唱腔,韻味足,張力大,風格性強,這與她善于運用各種板式及板式轉(zhuǎn)換是分不開的,特別是拽板、等板、緊打慢唱等板式的演唱,不拘一格,富有變化。在音樂處理上,她嫻熟地掌握和活用甩腔、滑腔、斷挫、挑腔、抻音等行腔技法,能不著痕跡地將這些技法融入唱腔,常常是寥寥幾筆,就能將花木蘭的情態(tài)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
常香玉的演唱風格中,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恣肆和率意,使演唱灑脫自如,往往成為一個唱段、一個唱句的點睛之筆。許多豫劇演員習學常香玉的演唱風格并多有心得,惟有這種恣肆率意是極難得其精髓的。
“本色化”是戲曲聲腔創(chuàng)作的重要原則。這一命題的提出,始于明代何良俊《四友齋叢說》所云:“蓋填詞須用本色語,方是作家?!?33)(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萬歷刻足本,“元明史料筆記叢刊”,中華書局,1959年,第337頁。其后,徐渭、王世貞、徐復祚、沈德符、王驥德、呂天成、凌濛初等人結(jié)合作品品評各抒己見,以致倡導“本色”、“當行”成為當時眾多曲家的共識。明代曲學中的“本色”理念,后來成為戲曲創(chuàng)作的重要原則,也成為傳統(tǒng)戲曲審美的重要內(nèi)涵。
戲曲的最終呈現(xiàn)形式是舞臺。再好的文本,如果不搬上舞臺,只是“案上之物”。常香玉版《花木蘭》,通過藝術(shù)家精湛的二度創(chuàng)作,將文本的“本色化”成功地演繹為角色的“本色化”,使“本色化”的創(chuàng)作得以終極呈現(xiàn)。
評價常香玉版《花木蘭》,可以說,藝術(shù)家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極為成功。在觀眾的眼睛中,看到的是女扮男裝的壯志青年,是英氣勃發(fā)的巾幗英雄;在觀眾的聽覺中,聽到的是替父從軍的動人故事,是報國殺敵的情感抒發(fā)。在動情之處,欣賞者甚至會有“宛若身當其處”之感?!痘咎m》中“爹娘的言語我記心間”唱段,是一種大情懷的抒發(fā),特別是常香玉演唱“揮長鞭催戰(zhàn)馬追風擎電,為殺敵改男裝趕赴陣前,要學那大丈夫英雄好漢,但愿得此一去不露紅顏”樂段時,通過敦聲、甩腔、緊拉慢唱等演唱技法,將花木蘭的胸中壯志以及豪爽、豁朗的性格,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塑造出一個英氣豪發(fā)的舞臺形象,生動地詮釋出《木蘭辭》中“萬里赴戎機,關(guān)山度若飛”的情感內(nèi)涵。
自1956年常香玉先生主演的豫劇《花木蘭》搬上舞臺,迄今已過去半個多世紀。經(jīng)過長時間沉淀,淡化種種主觀因素之后,分析、鑒賞這部戲曲作品時可以更為理性、客觀,由此引發(fā)的有關(guān)豫劇演唱審美的討論與思考,也應該具有更為廣泛的學術(shù)意義。
戲曲聲腔的藝術(shù)呈現(xiàn),最終應該完成于舞臺,其中,藝術(shù)家獨具特色的演唱是體現(xiàn)劇本創(chuàng)作精華的動能。地域性方音、地域性音樂的內(nèi)在韻味,是戲曲聲腔演唱的內(nèi)核。有如臺灣學者曾永義先生在近作《“戲曲歌樂基礎”之建構(gòu)》中所說:“歌樂關(guān)系的終極,實在于語言情趣與所承載的旋律之融合。從而使詞情與聲情互為生發(fā),而終于施以音樂旋律的襯托、渲染、描述、強化而更趨于完美。”(34)曾永義《〈戲曲歌樂基礎〉之建構(gòu)》,三民書局,2017年,第103頁。
演唱審美的表達,是藝術(shù)家二度創(chuàng)作的結(jié)晶。吐字、行腔、用聲、氣息是戲曲聲腔的表現(xiàn)手段,而在戲曲聲腔藝術(shù)呈現(xiàn)中發(fā)揮主導作用的,則是藝術(shù)家的演唱審美表達。由于常香玉版《花木蘭》在濃郁的中原地區(qū)音樂審美底色上,努力將二度創(chuàng)作推向極致,塑造出藝術(shù)上獨有的“這一個”,實現(xiàn)了最佳的藝術(shù)效果。
“名角”、“名家”演繹的“名作”,在特定的歷史截面,常常代表一個戲曲劇種的藝術(shù)高峰。筆者曾在臺灣《藝術(shù)論衡》期刊發(fā)表《豫劇的音樂審美表達之觀察》(35)白寧《豫劇的音樂審美表達之觀察》,載臺灣成功大學藝術(shù)研究所《藝術(shù)論衡》復刊第9期,2017年11月,第63—78頁。,這次更將研究視角聚焦于豫劇“名家”之“名作”,以期窺得藝術(shù)家如何通過精湛的二度創(chuàng)作,努力將戲曲聲腔演唱審美推向極致??梢哉f,常香玉先生主演的《花木蘭》,以其獨具特色的藝術(shù)呈現(xiàn),成為豫劇中的精品,也成為20世紀戲曲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這對于豫劇乃至戲曲聲腔演唱審美研究,亦具有典范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