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誰是誰的貴人

很多年后，我總忘不了那個傍晚——那日光燈管里的長光，照在床上痛苦孕婦的身上。當(dāng)時并不是在無影燈下，我也并非助產(chǎn)士。我看孕婦的褲管里已浸出很多血水，知道她馬上就要臨盆，去醫(yī)院已來不及了。

這時，孕婦的肚子再次劇痛起來。我使盡力氣把孕婦攙扶到簡易床上，那是用4把凳子臨時搭起的。我讓青年男子鋪上打好的被褥卷，然后扶著她慢慢躺下。

簡易床前，孕婦稍稍安定，我趕緊去廚房燒熱水。孕婦破水了，看樣子馬上就要生了，高峰擁堵，這個時候打120叫急救車，是肯定趕不上時間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燒好了水，我安慰著孕婦不要怕，憑著自己生孩子的經(jīng)歷，一句一句教她怎么用力。店外樹梢上的知了在不斷地聒噪著，楊樹葉仿佛跟著沙沙響，我的額頭沁出了汗珠。

我準(zhǔn)備好了衛(wèi)生紙，催促身邊手足無措的青年男子，趕緊去小賣店買紅糖。當(dāng)青年男子回來時，孕婦肚子已陣痛三次，很快一個白胖的小子順利地“哇哇”墜地了。母子平安，我忙對新生兒進(jìn)行清洗包裹，又對產(chǎn)婦進(jìn)行產(chǎn)后護(hù)理?？粗鄣脻M頭大汗的我，產(chǎn)婦連聲說：“謝謝您，大姨！”

知了在樹梢上繼續(xù)聒噪，然后就是好一陣兒的雄壯大合唱。真是一屋子的甜蜜，這是青年男子的盛事，他笑得連眉毛都彎了。我始終忘不了孕婦和孩子的影像，深深印在心里。

幫孕婦生下孩子的地方，是我打工的小飯店。傍晚，因朱老板去赴親戚的婚宴，他沒讓我開火營業(yè)。正趕上青年男子扶著大肚子妻子一路趕來，青年男子焦急地說：“阿姨，我叫胡堂濤，這是我妻子李夢花。她好像要生了，我們在附近的電子工廠里打工。我得去隔壁銀行取款機(jī)上去取住院的錢，您幫忙給照看一下?！笨粗脻募被鹆堑臉幼?，情況緊急，我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

很快，青年男子取錢回來了，但孕婦腳下，已經(jīng)流了一大攤血和水。我知道孕婦走不了了，現(xiàn)在自己被迫變成了這里的主人。我知曉，去吃婚宴的朱老板話不多，很嚴(yán)厲，有一股子蠻橫勁兒?？涩F(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在這小飯店干了一個星期，每天在上午11點之前來到飯店幫忙，14點后自由活動，18至22點來飯店張羅。很快，我就知道了小飯店顧客少的原因，但什么也沒說。畢竟，朱老板收留了我，我總該記得他的好。

過路小兩口的孩子在這里生了，我擔(dān)心忌諱挺多的朱老板，對不請示就敢留孕婦生產(chǎn)的做法，一定會大為光火。胡堂濤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拉著我的雙手連聲說：“阿姨……您不是這里的老板，卻收留了我們。您能做到這樣子，真不容易。您一定收下這1000元，這是我倆的一點兒心意?！?/p>

我用力推辭，李夢花要從床上坐起來，我趕緊把她摁在床上。李夢花說：“一個萍水相逢的好心人，解了我們的難。您現(xiàn)在左右為難，其實情形并不比我們好多少。做人應(yīng)該相互幫助，您拿這些錢買幾掛響鞭，就算給老板震震財運(yùn)吧！”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就不便再推辭，叫了一個好心的出租車司機(jī)，趕緊幫胡堂濤把妻兒送回了出租屋。

果然，朱老板吃罷酒席，聽我一五一十說了事情經(jīng)過，氣不打一處來。我趕緊把1000元全給了他，他臉色很不好看，自顧自地說：“這1000元，我要不對;不要吧，也難除晦氣。我這小飯店，生意本就不好，你又讓孕婦在這兒生孩子……產(chǎn)婦的污血損害了小飯店的財運(yùn)，這要買多少掛鞭炮才能沖掉?。磕阍趧e人面前當(dāng)好心人，也不能害我?。　?/p>

我聽后，誠懇地說：“這事是我做得不對，沒來得及請示您。您要是嫌我大包大攬，我現(xiàn)在就走人。不過，走前有句話，您這小飯店顧客少，依我看是求利過大。常言說‘十分利錢餓死人，一分利錢吃飽飯，做什么生意不能一棒子打死人，回頭客才是衣食父母！”我的話聲音不大，卻字字?jǐn)S地有聲，說得朱老板臉上一會兒白一道、一會兒紅一片，頗有些尷尬。

可能我說到根子上了，他竟沒發(fā)作。我看火候差不多了，莫要得理不讓人，趕緊說：“老板，不好意思，是我多嘴。畢竟是您和您的飯店幫了我，我拿啥子還您，哪有道理還教訓(xùn)您？您是我的貴人?！?/p>

朱老板若有所思地說：“我喜歡你這脾氣的人，心里有啥就說啥。也許，你才是我的貴人呢！”

我在小飯店門口放了一萬響的鞭炮，在“噼里啪啦”的爆響聲中，將胡堂濤送來的“心底無私天地寬”的金字匾額，端端正正地掛在小飯店客廳墻上，引來許多人圍觀。

朱老板眉開眼笑，改變經(jīng)營策略，順應(yīng)顧客要求，以薄利多銷為宗旨，讓回頭客成為小飯店的利潤臺柱子，還增了幾個招牌菜，又雇了新大廚，生意越做越紅火。

“佳樂熱湯面”

3個多月后，朱老板把我、胡堂濤、李夢花和孩子請到小飯店“過百日”。他做了幾個拿手好菜，盛情招待，還拉著我的手動情地說：“真心感謝大姐，因你的助人行動教育了我。其實，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開飯店的分利給顧客，顧客就會自動來幫咱飯店了。

年后，我們所在的大學(xué)城主街道又搬來幾所學(xué)校，朱老板的新店“朱記熱湯面”，生意好得很。吃過的食客都夸湯面味正、地道、好吃。

“朱記熱湯面”主要收入來源于大學(xué)生晚餐，店面位置好，加上回頭客多。朱老板曾樂呵呵地夸口：“就沖我這熱湯面配的獨特調(diào)料方，生意想不好都難！”

不久前，巷口對面新開了一家晚餐店，叫“佳樂熱湯面”，老板是一位外地來的年輕女人，叫徐佳樂。佳樂熱湯面開業(yè)時，朱老板心里有些好笑，和他朱老板賣同一種食物，就像在魯班面前賣板凳?？勺屩炖习宕蠡蟛唤獾氖?，佳樂晚餐店食客常常爆滿。

朱老板心想：難道她的熱湯面，比我家的口味還要好？有天晚上，他去“佳樂熱湯面”買了一份面，確實，味道還算不錯。有一天，朱老板出門碰到熟客陳朋剛從對面出來，便上前拉住陳朋的手，笑著問：“陳朋老弟，對面這個面店到底有什么底細(xì)，來頭不小啊？”

陳朋問朱老板：“你知道這個老板的老公是誰嗎？”老朱搖頭，陳朋說：“今年夏天一連半個月下大雨，咱們這里地勢洼，被水淹了，你總知道吧！”朱老板連忙說：“這事哪里會忘呢？我的店被水淹了，看不清路，我老伴的腿被卡在下水井縫里，幸虧抗洪救災(zāi)的武警邊防戰(zhàn)士及時趕到，救起了老伴。要不然，她就沒命了。到現(xiàn)在，她的腿傷還沒有好利索呢！說實話，我一直想感謝救老伴一命的恩人呢。”

陳朋點點頭：“你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我告訴你，徐佳樂的老公就是一位武警戰(zhàn)士，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犧牲了。多好的一個小伙子，說沒就沒了?！?/p>

從陳朋嘴里，朱老板得知，徐佳樂的老公死后，國家給了一筆撫恤金，可徐佳樂有一個不滿三歲的兒子，還有公公、婆婆。他們是農(nóng)村來的，公公、婆婆老來得子，如今年紀(jì)大了，他們的兒子卻沒了。徐佳樂的房子是結(jié)婚時分期付款買的，每月得還不少房貸。家里頂梁柱沒了，一家四口人全靠徐佳樂當(dāng)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微薄工資，讓他們家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在好心人的指點下，她才與公公、婆婆一起開了這家晚餐店。

附近的大學(xué)生大部分都知道徐佳樂的情況，所以自發(fā)到“佳樂熱湯面”吃晚餐，其實是在悄悄幫助徐佳樂。反正在哪兒都是吃口飯——想辦法為別人做點兒什么，總是對的。

得知緣由后，朱老板懂了：再好的美食，再上佳的口味，在真情面前，也要為愛讓路。

奇怪的是，一個星期之后，“佳樂熱湯面”卻再沒有開門了。又過了幾天，有人過來搞拆改和裝修，一打聽，那人是轉(zhuǎn)租過去的，準(zhǔn)備開一家美發(fā)店。

朱老板的店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熱鬧，可他有點兒納悶，怎么徐佳樂的店說關(guān)就關(guān)了呢？這一天上午，朱老板看見陳朋來吃面，就打聽徐佳樂為什么轉(zhuǎn)讓店面，陳朋說：“還不是因為你！”

用秘方致敬

朱老板愣了，一臉茫然地問：“因為我？”

陳朋說，徐佳樂轉(zhuǎn)讓店面，確實是為了朱老板。徐佳樂心里清楚，同學(xué)們來她店里吃晚餐，大部分是出于愛心，可她不能因為愛心，就把朱老板的店給擠對黃了。因為，有一天晚上，徐佳樂偷偷點了朱老板家的一碗熱湯面，認(rèn)為這熱湯面比自己做的好吃——本來出校門用餐的學(xué)生就不是很多，結(jié)果半路殺出了個只會三板斧的“程咬金”，這對朱老板不公平，所以徐佳樂就關(guān)門轉(zhuǎn)店了。

朱老板忙問：“佳樂……她現(xiàn)在做什么呢？”陳朋沒有說話。

當(dāng)天晚上，朱老板心事重重，把事情告訴了在家養(yǎng)腿傷的老伴。老伴的腿傷已不礙事，說什么也要當(dāng)面向救命恩人的家屬表達(dá)誠摯謝意。于是，便和老朱輾轉(zhuǎn)打聽，敲開了徐佳樂家的門。

徐佳樂開門時有些意外，熱情地招呼朱老板一家坐。朱老板拿出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字，遞給佳樂說：“這是我經(jīng)多年實踐得到的煎蝦醬調(diào)配秘方，我調(diào)配的煎蝦醬，按比例放進(jìn)各種調(diào)料的方子都寫在上面，其中用原汁原味‘發(fā)缸水的比例最講究，最終每碗熱湯面放多少也有說道。”徐佳樂一愣，忙擺手說：“朱老板，您這是干什么？這是您家的獨家配方，我怎么能要呢？再說，我也不打算再開晚餐店了。”

朱老板眼含熱淚說：“面店我可以不在這里開，但你必須在這里開下去。你不能辜負(fù)同學(xué)們幫你的一片心意。再說了，你丈夫曾救我老伴，我們幫你是應(yīng)該的?！?/p>

接著，朱老板告訴徐佳樂，他們的兒子在天津一家大公司上班，他倆已打算去天津盤門市開店了，這家店準(zhǔn)備轉(zhuǎn)讓出去，交到她手里最可心。徐佳樂接過秘方，不好意思地說：“這秘方，我不能隨便要，這里面飽含著您的心血。這樣吧，您開個價，等以后我賺到錢了，把錢打給您?！?/p>

朱老板忙擺手，動情地說：“好心比不過徐佳樂，今天咱就不提錢了，就當(dāng)我向你丈夫致敬的一點兒心意，你千萬不要拒絕。我們把秘方送給你，也是想辦法為別人做點兒什么。就是單單為了同學(xué)們，他們吃了我們幾年的熱湯面，也不能因為我們走了，就把好味道也帶走?。　?/p>

徐佳樂滿含熱淚，連聲說：“謝謝，謝謝！”

半個月之后，“朱記熱湯面”的招牌變成“愛心熱湯面”。重新開張那天，門口排起了長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