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冬天下雨是很讓人討厭的,綿綿的細(xì)雨成天落著,走在路上永遠是一腳水一腳泥,頭發(fā)衣服是潮乎乎的,眼鏡片上時常聚著三五滴雨點,還經(jīng)常聽到抱怨這種“討厭的天氣”??墒窃诹呤昵埃斑@算是好天氣呢!在這種天氣是不會有警報的”(巴金《桂林的微雨》)。
“警報”,在今天是好陌生的詞了呢,可是在六七十年前的桂林,警報就意味著轟炸,警報就意味著大火,警報就意味著死亡。
據(jù)桂林張美美老人的回憶,一次大轟炸過后,她經(jīng)過獨秀峰下所見:“一棵桃樹上掛滿了人肉,有一只摩登女郎的腳還套著高跟鞋也掛到樹上,低頭往前一看,月牙池水邊站著一名穿黑制服的警察,手足伸得開開的,大概是挨震死的……據(jù)說這次僅在獨秀峰附近炸死的就有80多人?!薄拔液图胰硕阍谧约业膸r洞里,近處的炸彈聲猶如天崩地裂,山也像在搖動,人的肝膽似要裂了,似乎到了世界的末日?!薄皬睦先松酱髱r小巖搬出來的幾百具死尸,全部擺在山下一個大坪和路邊,遇難者的親人點著煤油燈一個個死尸去找,斷手?jǐn)嗄_的,開膛破肚的,到處是血水,腥氣熏天,哭喊聲連天?!薄白叩酱蠼稚弦豢矗瑥镍P北路到十字街,再到陽橋十幾條街全是一片焦土,瓦礫斷墻,人們在自家屋地上只能看到幾根東倒西歪的烏黑的火燒柱子,什么也找不出來了?;馃娜思遥y(tǒng)統(tǒng)露宿街頭,守著些殘破家什,老老少少,哭哭啼啼,下起雨來連個棚蓋也沒有,凄慘極了!”
中國人民沒有到日本列島去殺過人、放過火,桂林人民更是虔誠地支持過唐代高僧鑒真和尚,從山水名城桂林出發(fā)東渡日本,為日本人民送去行善的佛教文化,可是日本侵略者送給善良的桂林人民的卻是恐怖與死亡的炸彈。他們把美麗的桂林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屠殺場和火葬場!
當(dāng)時已經(jīng)名滿天下的作家巴金先生,就是在整天響徹著凄厲的警報聲和巨大的爆炸聲中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死亡陰影籠罩下的桂林城,從事抗戰(zhàn)文化活動的。巴金是1938年11月到桂林的,他到桂林不久,在一次大轟炸中,才華橫溢的青年音樂家張曙及其年僅4歲的女兒同時被炸死。
巴金第一次到桂林,寄住在漓東七星巖后的繆崇群家,繆家那個有著“鏤花的糊紙窗戶”和“生滿青苔的天井”的“木板的小房間”是巴金的寄寓和寫作之處。
在巴金先生的筆下,我們看見日本侵略者的轟炸機發(fā)出轟隆、轟隆的聲音飛過,然后就是炸彈爆炸的巨響,土地在腳下?lián)u動,墻壁在眼前傾塌,塵土或者黑煙就同黃煙一股股地冒上來。轟炸過后桂林城里經(jīng)常是一團火海,火光籠罩著整個桂林城,一股一股的焦臭迎面撲來。大火過后,馬路上堆著碎磚,躺著斷木,橫著電線,整條街都只剩下?lián)u晃的墻壁和帶著火搖搖欲墜的門樓,磚石和焦木帶著千萬點火星崩塌下來,沒有人家,沒有從窗戶映出的燈光,沒有和平的市聲,桂林成了一個大的火葬場。
死亡陰影下的桂林,美麗的山水不能寧靜,善良的人民不能安寧,日本侵略者從老遠的地方來轟炸桂林,屠殺中國人民,巴金先生憤怒了,在《桂林的受難》里,巴金正告侵略者“中國人永遠不會屈服…‘中國的城市是炸不怕的”;在《桂林的微雨》中,巴金莊嚴(yán)宣告“血不能白流,痛苦應(yīng)該有補償,犧牲不會是徒然”。后來這些作品都收入《旅途通訊》,巴金在“前記”中說到,這些文章都是在死亡的陰影下寫成的,全靠友情的力量才將他引領(lǐng)到生的彼岸,作品中有悲憤、有痛苦、有焦慮,最主要的是有一種堅忍的力量。巴金先生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還魂草》、短篇小說《某夫婦》、散文《生》《長夜》《懷念》等作品和小說集《還魂草》、散文集《廢園外》,以及小說散文集《懷念》,也記錄了巴金自身顛沛流離、掙扎于生與死之間的可怕經(jīng)歷,真切地反映了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中華民族所面臨的巨大災(zāi)難。小說《還魂草》是他對幾年來敵機的狂轟濫炸所發(fā)出的強烈的控訴,他用兩個女孩的友誼來揭露侵略戰(zhàn)爭的罪行。《某夫婦》則控訴了戰(zhàn)爭對美好事物的摧殘,表現(xiàn)出了不屈不撓的戰(zhàn)斗意志,“任何困難都壓不倒中華民族,任何災(zāi)難都搞不垮中華民族”的堅強信念始終在巴金的作品中閃現(xiàn)。巴金說:“我看見炸死的人太多,太慘,血常常刺痛我的眼睛,不寫,我無法使自己沸騰的血平靜下來?!保ā蛾P(guān)于(還魂草)》)為了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罪行,控訴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民的大屠殺,激勵人民抗戰(zhàn)的志氣,巴金除了大轟炸時,敵機臨空才到七星巖和月牙山去避一避,其余時間,他都夜以繼日地“坐在用木板搭成的樓房里,在用竹子編成的小書桌前埋頭寫作……寫到燈干油盡,我那顆燃燒的心得到寧靜,我才丟開筆倒在床上”,“在轟炸中度過的那無數(shù)的日子,在我作品里保留了下來,我珍惜它們,我還因為自己寫過這些作品而自豪。”(《關(guān)于(還魂草)》)
巴金抗戰(zhàn)時期在桂林的時間不算很長,前后三次一起也不過兩年半左右,但他在死亡陰影下的桂林創(chuàng)作的作品甚多,他在桂林的所見所感,全都轉(zhuǎn)化為筆下的作品。他此時的作品全都是熱情地歌頌中國人民的頑強抗戰(zhàn),憤怒斥責(zé)日寇的侵略罪行,字里行間都沸騰著一位真正的中國人的熱血。在桂林,巴金是以一個戰(zhàn)士的姿態(tài)積極投入抗日救亡的戰(zhàn)爭之中的,他在《這樣的戰(zhàn)士》中寫道:“在這個時代,戰(zhàn)士是最需要的,但是這樣的戰(zhàn)士并不一定要持槍上戰(zhàn)場。他的武器也不一定是槍彈。他的武器還可以是知識、信仰和堅強的意志。他并不一定要流仇敵的血,卻能更有把握地致敵人的死命?!边@是巴金對年輕朋友的勉勵,也是他的自我寫照。
戰(zhàn)士是不怕死亡的,因為他隨時準(zhǔn)備著為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獻出自己的生命,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可能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從容鎮(zhèn)靜地戰(zhàn)斗??箲?zhàn)期間,巴金之所以一次、再次、三次地進入敵機頻繁轟炸的桂林,從容不迫地在死亡的陰影下從事寫作,從事抗戰(zhàn)救亡文化工作,是因為巴金是一位不屈的為國家和民族而戰(zhàn)的戰(zhàn)士,巴金的精神,永遠活在他的作品里,活在美麗的桂林山水中。
海英
生于上海,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理學(xué)學(xué)士、工學(xué)碩士。著有《嶺南大儒陳宏謀》(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官箴·陳宏謀從政故事》(黨建讀物出版社2015年版)及多篇人物傳記文章。本文選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的《文化城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