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這兒一切都沒變,顏色單調(diào)得可怕,像一幅只勾勒了輪廓卻忘了著色的簡筆畫。偶爾飄著一只鷹隼,像黑色的刀刃,在天空刻下長長的劃痕。
阿爾德也沒有變:坐在自家門口,一只金雕站在他旁邊。那只金雕跟了他七年了。
他看見我走近,臉上的皺紋突然波動起來,凝固成一面笑意——他還記得我。
走進他的家門,迎面還是那張照片——陽光熱烈如瀑,四個舉臂架鷹的男人,騎著高馬,揚眉齊云,鬢發(fā)入風,手里拎著狐、狼、兔;笑得像神。那是阿爾德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他帶著三個兒子,全家在盛大的狩獵比賽上包攬了全部的榮耀。
照片是我拍的,我把它作為最后的禮物,答謝阿爾德教我馴鷹。雖然我連第一步都沒有堅持下來。草草學了幾天,第一次放餌習獵,鷹就飄了。
當時阿爾德望著飄遠的鷹,說:“別告訴別人我教過你。”
是父親拎著我去找他學馴鷹的,而我根本不想去。那時候我十八歲,滿腦子只想著離開。我渴望變成一只鷹,或者一片黑色的刀刃,戳破這個無色的世界、破麻袋一樣的村子,遠走高飛。
我也的確走了。
十年來我只回過一次家,回來安葬父親;從母親幽怨的眼神里,我想父親大概是被我氣死的。
也就是在那天,遇上鷹獵大賽,阿爾德全家大勝,不愧于三代馴鷹世家的名聲。我為他們一家拍了這張照片,離開村子之后,我把底片洗出來,擴印,裝裱,寄回阿爾德的村子。
我在濃烈的羊湯熱氣中,仰望著那張照片,阿爾德似笑非笑地說,那次鷹獵大賽之后,兒子們成婚,分家,走的走,飛的飛。時間如滾石,從巔峰直落,把過去的日子全都砸碎了。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阿爾德說的走與飛,是死亡的意思。阿爾德的大兒子已經(jīng)早逝,留下別列克。
荒涼的童年,使別列克顯得格外沉默,但那目光狡黠如鷹,有著獨屬于十四歲少年的精明。聽說他是神童,聰明極了——沒上幾年學,漢語卻特別好,什么都懂,會背一整本《古蘭經(jīng)》,還會一些阿拉伯語。
我問別列克,你有鷹了嗎?
別列克把臉別向一邊,抬了抬下巴——后院的鷹架上,站著一只小紅隼。我很吃驚。阿爾德一直都馴養(yǎng)最好的鷹,卻把一只紅隼給了他孫子。
阿爾德幽怨地說:“不是我不想給他好鷹。這孩子,還不配!”阿爾德說得很大聲,回過頭盯著別列克,又添一句:“一天到晚,就知道撒馬。”
我察覺到什么,等阿爾德的身影折進了門氈子,我貼近別列克。他正磨磨蹭蹭地挪向馬樁,手里把玩著一小段鷹腳絆子,扯來扯去。
我問:“你不喜歡鷹?”
別列克認真地點頭。
“為什么?”我的確吃驚。這一帶的男人都以擁有一只獵鷹為傲。
“我騎著馬,可以飛。我又騎不了鷹,只能看著它飛?!彼碥S上馬背,我看著他鞭著馬,人馬身姿柔韌起伏,漸漸變快,快得發(fā)狠,好像恨不得把自己吹成灰,化在風中,徹底消失。
孫子偏偏不愛鷹,這大概是阿爾德的心病。作為當?shù)氐鸟Z鷹祖師,多少人絡(luò)繹不絕,奉牛獻羊,上門求藝。阿爾德的規(guī)矩很嚴苛,上來就問:“你最稀罕的東西是什么?”
父親拎著我去找他學藝那一次,也被這問題弄得莫名其妙。
我想了好半天,說,沒有。
阿爾德說,必須說一個。
我應(yīng)付道:一本世界風光圖冊,支教老師送給我的。
阿爾德轉(zhuǎn)向我父親。父親說,是一個箱子。阿爾德說,都搬來。
阿爾德翻了翻我最心愛的那本書,放到一邊,又打開父親的箱子。全是爺爺當年去麥加朝覲有關(guān)的所有物品,父親如數(shù)家珍,金光滿面,一一介紹寶物;阿爾德冷冷打斷道:“你要想讓兒子學鷹,得把這些全都給我?!?/p>
我把圖冊給了阿爾德;父親獻上了箱子。阿爾德收下了,說:“記著,每獵一只新的鷹之前,先要放歸自己舊的鷹;不許舍不得,不放的話,會害得鷹群滅絕。還有,現(xiàn)在是繁殖期,我不抓鷹。你們過了納吾魯孜節(jié)再來?!?/p>
父親認真點頭。我也跟著點了。這兒的人全都崇拜阿爾德,不僅是因為手藝,更是因為阿爾德每次都能捕捉到最好的鷹。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洞爪”這樣的極品,而阿爾德一不留神,就捕過三只。老天賜什么鷹,全是命,好人得好鷹,阿爾德深信不疑。
后來我沒有學成,鷹也飄了。阿爾德把箱子和圖冊都還給了我們。那天我走了二十里路,回到家,正想吃馕,父親一把壓住我的手,不準我吃。父親說,你真丟人。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我站在原地,費力地想,要不要跟他提起那件往事——他肯定不記得了。
五歲,我們?nèi)疫w移牧場,父母拉著駱駝板車,我在后面拖拖拉拉地跟著。一只金雕在空中盤旋。我從來沒見過這么高貴、莊嚴的翱翔。它的翅膀伸展,身體鋪成一片黑色的刀刃,裁剪著天空。那是連目光都不能束縛的自由,它用羽翼擦拭云朵,抹過山巔,朝我飄來。
近了,越來越近了,一層層翎羽展開,從金棕色到白色,閃著光澤;柔韌的翼梢被氣流撥動,一根根規(guī)律地微顫,像是神的手指在彈鋼琴。
那片黑色的刀刃急速俯沖,削過我的頭頂——然后被槍響打斷了。子彈奪走了它的優(yōu)雅,它像被塞進了絞肉機一樣混亂地翻攪著,撲騰著墜落。
父親持槍沖過來,號叫著,驚恐,激動。斜坡下面,一堆羽毛劇烈地抽搐著。
我傻在原地,仿佛中槍的不是那只金雕,而是我。
長大后,我反復(fù)回憶過這場殺戮的來龍去脈——父親追到尸體跟前,喘著,愣著,腎上腺素讓他不停顫抖;而我不敢靠近;遠遠地看著父親的背影,背影前面的那一堆棕色羽毛。
他可能也是懊悔的——我試圖這么說服自己——他在金雕尸體跟前站了一會兒,那團羽毛的抽搐停止了,變成一堆干草一樣的東西。父親把那只尸體拎了起來裝進麻袋。
搬家一路,那只金雕的尸體跟了我們一路,我膽戰(zhàn)心驚了一路。夜里,我常常覺得那只金雕可能會化成一片黑色刀片,割破我的噩夢,劃開我的喉。我覺得我褻瀆了神靈。
長大后,終于有一天,我突然把這個凌遲了我很久的問題交給他:為什么要開槍?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父親遲遲沒有回答,看上去不是在思索,而是想不起來了。我又怒吼了幾遍,為什么?他依然啞口無言,躺在床上,活脫脫是一只糊涂的衰老的動物。那一刻我徹徹底底地,恥于做這個人的兒子。
我起身離去,父親卻在我背后,用一種混了濃痰的模糊聲音,虛弱地說:“我以為它要叼了你。
“……那年的雪真大,羊都凍死了。
“……那只鷹救了我們的命。”
(林冬冬摘自《課外閱讀》 圖/羅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