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
一家殘疾人刊物的編輯在向我約稿的時候,我正忙著別的事,忙得不亦樂乎,便有推辭之意。編輯悵然道:“別忘了你也是殘疾人。”話說得不算十分客氣,但我想這話還是對的。雖然這不說明我不該忙些別的事,可我確實應(yīng)該別忘了我是個殘疾人。
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寫過這么一件事:一個少女與一個瘸腿的男青年戀愛。少女偶然說到一只名叫“點子”的鴿子,說這名字有點讓人以為它是個瘸子,男青年聽了想起自己,情緒壞了。少女驚惶地道歉:“我忘了,你能原諒我嗎?真的,我忘了?!庇谑悄星嗄晷牡资幤鹂释丫玫男腋8?。不是因為她的道歉,而是因為她忘了,忘了他是殘疾人。
上音樂廳去聽聽音樂或去體育館看看球賽,想必都是極愜意的事,對殘疾人卻是好夢。音樂廳和體育館門前都是高高的臺階,沒有坡道,設(shè)計體育館的人曾經(jīng)把我們忘了一回,之后,音樂廳的設(shè)計者又把我們忘了一回。時至今日,那么多新建的大型公共場所以及住宅樓絕大多數(shù)還是把我們忘了。于是我們便呼吁過而且還要呼吁:建筑設(shè)計師們可別忘了我們,別忘了我們是殘疾人。
有一回我寫的小說受到表彰,前輩們在表彰這篇小說的時候特別提到作者是一名殘疾人,于是掌聲也便不同凡響。當時我心里既感激大家對我的關(guān)懷和鼓勵,又不免有一縷陰云籠罩:到底是那小說確鑿值得表彰呢,還是單因為它出自一個殘疾人之筆才有了表彰的理由?這時,我的心頭只有一句話縈繞不去:忘了我的腿吧,忘了我是個殘疾人吧。又有一次我的小說遭了批判,老實說,我頗以為批判得無理。正當我憤憤然之際,有朋友來為我打抱不平了。我自然很高興。不料這朋友卻說:“我跟他們(指批判者)說了你的情況,你放心吧,沒事了。”什么情況?腿,殘疾?我如墜入五里霧中,心頭又是那句話來回翻滾:忘了這腿吧,忘了我是個殘疾人行不行?
(大浪淘沙摘自《新一代》2019年第9期 圖/曹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