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

悄然而立，思之泫然……

往事可追憶。似煙圈里的模糊，深巷尾的背影，惜過隙間，已換了容顏。

是雪天，南方的大雪，罕見連續(xù)地下，積雪踩下去，就沒到了膝蓋。那年正好三歲，攥著母親的衣襟早出晚歸，上班下班，須臾不離，她是我全心全意的整個世界。多年后和母親閑聊，對于那場雪，我們竟都異常清晰地記得。風(fēng)雪里，她掰開那雙不肯松開的小手，推我跌倒，不敢回頭望，懷里抱著我那還未斷乳的妹妹匆忙趕路;風(fēng)雪里，我踉蹌追趕，絕望地嚎哭，哭在母親的心上。母親說，真的沒辦法在那么大的風(fēng)雪天，帶著兩個孩子一起趕路。一閉眼，一狠心地推開，卻讓淡淡的愧疚伴隨了她大半輩子。和母親相處的這幾十年，我知道她的不舍之處與愧疚的由來，幼時喪母的痛楚，使她的心在孩子身上格外柔軟，甚至是寵溺。

一場大雪，初識愛恨與離愁。因了對雪的共同回憶，我懂得了情深漫長。而關(guān)于記憶的點(diǎn)滴就此開始慢慢生長……。

那個年代，母親少有的勤勞與靈活，家里生活一直優(yōu)渥。書包可不是老土布縫的，是個時髦的雙肩包，里邊裝著粉紅色的塑料鉛筆盒。的確良襯衣的領(lǐng)邊上繡著閃閃發(fā)亮的銀絲線，腳上還有雙同樣炫目的丁字形皮鞋。是的，要上學(xué)了，我傲驕的小臉寫滿了優(yōu)越感。就這樣開始了嗎？！不，只上了一節(jié)課，就灰頭土臉地哭回家了。同桌的男孩實(shí)在討厭，掛著鼻涕，指甲里黑黑的，趁他不注意，給了他一巴掌。小眼睛的男老師發(fā)現(xiàn)后沒有遲疑，拿起柳條教鞭刷地一鞭子?；鹄崩钡氖趾透觳?、瞬間崩潰的小傲驕，愣是挺直腰背，讓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了一節(jié)課，然后收拾書包，輟學(xué)了。再要送我上學(xué)，我就歇斯底里地哭泣。在聲聲嘆息中，惶恐地熬過了一年，又背起那個書包，才算正式開始了漫長的求學(xué)生涯。

那一雙細(xì)小的眼睛，那一根長長的柳條教鞭，就這樣象征性地鑲嵌進(jìn)了記憶，使我心生疑慮。我開始探頭探腦打量外面的世界，學(xué)會適應(yīng)和相處。此后的成長，陸續(xù)懂得很多，慢慢懂得善良，懂得尊重，生出敬畏……

從橘紅色的童年到多愁的少年，青春不緊不慢悄悄來臨。青春是一首詩，在黯然謝幕之前，這首詩的名字叫《眷戀》：

零下十度寒冷的街 ?害怕告別

眼眶的淚在糾結(jié) ?堆得比夢還高的雪

怎么阻擋得了你在心中 ?撒野

舊的項(xiàng)鏈 ?泛黃的T恤 ?磨壞底的鞋

你的一切 ?近或遠(yuǎn)、好與壞 ?都眷戀

誰都不能將我改變

對你溺愛早已不愿辨別 ?無悔

誰都不必為我挽回

那些為你無辜失眠的夜 ?無怨

那個黃昏，你在轉(zhuǎn)角的路燈下，沖我笑，心池的春水漾開來，怔在那里，時光停頓。阿蘭·德波頓在《愛情筆記》里說，愛情是一個概率。這種概率的可能性起始于人群中千萬分之一都不到的偶然相遇，然后是不到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會有交互，至于相愛，應(yīng)該是又一個千萬分之一后的相知。多么令人難以置信的美好啊！只是后來，那個寫詩的人，一定是輸了，彩云易散琉璃脆。時光在指縫里流逝，青春的疤好了又壞，壞了又好。忽然領(lǐng)悟，銘心刻骨，卻已經(jīng)不敢放聲痛哭……。

不知何時，少了期待，世界凝縮成了一方小天地。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友情是窗臺上的那朵花。給她寫信，也收到她的回信，她的信，紙上總是很正經(jīng)地畫滿一頁的圖畫，背面卻只三言兩語。

“哎，最近還好？你吧，有時候也是個糊涂人，把自己埋在一堆事情里，不知道停下來喘口氣。買了房，住的寬敞自由了，但也是壓力，就更辛苦些。保重！”

“總覺得畫畫的時候，心特別自在。昨天一個人釘了六個畫框，用鞋釘繃的亞麻畫布，手上起泡了，好辛苦，不過做喜歡的事情，是辛苦并快樂著的。這一年，不會再給自己定很多目標(biāo)，生命那樣短暫，而欲望是那樣多，西瓜與芝麻，撿到什么是什么，順其自然，心態(tài)也就好了?！?/p>

“……今天我整理了一下以前的照片，發(fā)現(xiàn)幾張從前我們倆去甘南流浪時的合影，胖乎乎的嬰兒肥，清純。很久沒有聚了，兩個城市也不算太遠(yuǎn)，什么時候帶著娃，我們一起去看看大海。

啰啰嗦嗦，寫了一堆流水帳，末了，還是希望你開心，多些沒心沒肺的快樂。聽見了？！”

這些手寫的信件，每一封都看過好些遍，再細(xì)心地收納好。現(xiàn)在的聯(lián)系不需要信紙了，紙上的文字與圖畫在歲月里化成了一杯友情的陳釀。昔人云：“不惜歌者苦，但悲無知音?！绷魉畮ё叩墓怅幚铮嗌匍_心難過，彼此見證與陪伴。萬千的緣分中，以心為半徑，在圓中呼應(yīng)、碰撞、懂得。得友如此，情真意純，夫復(fù)何求！

又一個秋天來臨，臨窗而坐繡圓月，守一種天荒地老的枯寂。出神的剎那，手指尖一點(diǎn)猩紅滲出皮膚外，怔住了，索性倚窗神游。喜歡秋日，絲縷的陽光、溫暖而干凈的氣息，與人有些疏離，不顯刻意的親近，契合了不起波瀾的心。少時讀書，癡迷武俠，武俠世界說“高手寂寞”，這種寂寞多少帶有浪漫與古典主義的唯美想象，輕側(cè)轉(zhuǎn)目，常人的寂寞多的是蕭瑟和嘆息。猶記得，河邊嬉戲，笑聲活了蘇州河的那片綠波，童翠的眼眸里泛著向往，老師說的2000年什么時候真的會來？Colorful Days響起的時候，人潮人海里揮著熒光棒肆意歌唱……可如今，身在何處？蒙太奇的畫面與思緒中，慌亂隱約陣陣襲來。

一幀幀，翻開端詳，一件件，拿起輕撫。淚目中，幼時的無憂與純真、少時的輕狂與疏懶、青春時的憧憬與任性，中年時的傷感與彷徨一一掠過。才知，前半生已過……

初愛是依戀，再愛是尋覓。生活的艱辛磨得人志衰氣短，不譴是非，而百轉(zhuǎn)千回地回望與找尋，是否能找到來時那顆溫暖柔軟的心？命運(yùn)給予我太多未曾渴望擁有的東西，不知道要不要知足與感恩？眉頭舒了卷，卷了，又舒……靜夜里，如水夜色灑在心頭，星光點(diǎn)點(diǎn)，無言引一條回家的路，剎那間，失意時的“無言”，刻意時的“止言”，浮躁時的“忘言”，都化成了心海的細(xì)浪，層層卷起，又慢慢推開，在筆端的文字中宣泄開來！這一刻是融化，是回歸，回到起點(diǎn)。這里是夢開始的地方，這里有我所有的愛人?；形颍阂活w心，出走半生，歸來依舊，初心是淡淡的厚愛。

責(zé)任編輯：李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