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杏根

提 要

關(guān)鍵詞： 清代詩文 和珅 梅村體 陳文述 腐敗官員

引 言

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中，有乾隆帝、和珅與罪臣王亶望的“義女”蘇卿憐之間的風流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當然出于虛構(gòu)，但也不是全無所本。

據(jù)清代嘉慶初年以下的記載，卿憐確有其人，其詩歌曾經(jīng)頗爲流傳，甚至還有名爲《分香》的詩集。以卿憐爲題材的詩文和詩話、筆記之類，也有不少。這些作品，儘管體裁不同，但情節(jié)卻大致相同： 吳地美貌的才女卿憐，嫁給浙江巡撫王亶望作小妾，得到寵愛並且享受榮華富貴。王亶望因貪污而敗後，卿憐被人送給和珅，又得到寵幸。和珅敗後，卿憐作詩感嘆。于是，當時和後來不少作家，以此爲題材，寫作詩文、筆記、詩話等。

對卿憐及其相關(guān)史實、詩文等的研究，有助于我們認識當時官場和文壇的生態(tài)，以及此類文學現(xiàn)象後面的規(guī)律?！短旖虺扇烁叩葘W校聯(lián)合學報》2003年第一期高洪鈞《吳卿憐外傳》，[注]高洪鈞： 《吳卿憐外傳》，《天津成人高等學校聯(lián)合學報》，2003年第1期，頁90—92。對憐卿其人其詩作了研究，惜高先生掌握的材料不夠充分，對某些材料的解讀有重要錯訛和不足，結(jié)論也未盡當，故筆者擬對此課題重新作一番研究。

一、 從王伏到卿憐

從王伏到卿憐的轉(zhuǎn)變，應(yīng)該是我們要研究的女主角在王亶望那裏完成的。

關(guān)于王亶望其人，世人還不大熟悉，爲了論述的方便，有必要先略作介紹。王亶望(？—1781)，字渭璜，一字誕鳳，山西省臨汾縣人，乾隆十五年庚午(1750)舉人。臨汾古屬平陽府，故王亶望出事後，人們多稱他爲“平陽”或“平陽中丞”。其父親王師，字貞甫，一字良輔，號莪園，官至江蘇巡撫，爲官既清廉又能幹。王師去世後，王亶望進入官場，不斷升遷。乾隆三十九年三月，朝廷批準陝甘總督勒爾謹關(guān)于在甘肅開捐監(jiān)生、以報捐監(jiān)生所捐糧食用于賑災的計劃，並調(diào)浙江布政使王亶望取代“謹厚有餘”而魄力不足的原甘肅布政使尹嘉銓，以加強對此事的領(lǐng)導。王亶望到任後，夥同當?shù)馗骷壒賳T，把捐監(jiān)者應(yīng)該繳納的糧食折合成銀子收取，又用僞造賑災事實等手段，大肆侵吞本該用于賑災的款項。乾隆四十二年，王亶望遷浙江巡撫後，仍然在任上大肆貪污。繼他擔任甘肅布政使的王廷贊，開始還想糾正甘肅官場的貪污之風，但不久就同流合污了。到乾隆四十六年案發(fā)，這幾年中，在甘肅捐監(jiān)生者多達二十七萬四千多名，按照朝廷規(guī)定，每名捐四十三石糧食，但甘肅不僅用于賑災的倉庫空虛，連常規(guī)收取的糧食，也嚴重虧損。此案中，受到各種處罰的涉案官員超過200人，包括勒爾謹、王亶望、王廷贊等高官在內(nèi)的58人被處死。這就是著名的“甘肅冒賑案”。可以想象，這在當時的官場、知識界乃至整個社會，所引起的震動有多大。卿憐就是此案主犯王亶望的一個侍妾。

在關(guān)于卿憐的傳說中，出現(xiàn)較晚但最爲完整的，是朱駿聲《傳經(jīng)室文集》卷七《吳卿憐小傳》。關(guān)于卿憐是如何嫁給王亶望的，此文云：

卿憐，吳姓，蘇郡小家子也。眉目妍媚。數(shù)歲，教之歌，便能爲新聲。及長，韶秀出衆(zhòng)，且嫻近體詩句。時有虞山某中丞者，方爲浙東監(jiān)司，諂事制府王亶望，遂進之，果得制府歡。床帷供具華縟，世莫與比。監(jiān)司尤曲意下之，每燕見，輒詣小夫人，再揖而後敢語。數(shù)年之間，薦至方伯?；蛟磺鋺z力也。[注]朱駿聲： 《傳經(jīng)室文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425。

這段文字，起碼有兩個錯誤。其一，甘肅冒賑案發(fā)生之前，王亶望確實在浙江做過官，但擔任的職務(wù)，先是布政使，後是巡撫，而沒有擔任過浙江總督或閩浙總督。巡撫是“中丞”，而總督才稱“制府”。終其一生，王亶望也沒有擔任過總督的職務(wù)。其二，在王亶望擔任浙江巡撫期間，擔任浙東監(jiān)司，後來“數(shù)年之間”晉升爲布政使、巡撫的常熟籍官員，完全是虛構(gòu)的，因爲歷史上沒有這樣的人。清代去今未遠，布政使、巡撫這樣的高官，是容易查到的。有清一代，儘管常熟籍官員衆(zhòng)多，但做到布政使、巡撫的，在乾隆年間，也沒有幾個人。筆者通過《清代職官年表》等文獻仔細查核，乾嘉間根本沒有符合這些條件的常熟籍官員。儘管朱駿聲也是蘇州人，但王亶望被殺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生，和珅垮臺的時候，他也不過虛齡十一歲而已。因此，他的記載，明顯得之于流傳了幾十年的傳聞，錯訛是難免的。至于有些錯訛的産生原因，下文我們還會探討。

其實，卿憐本來不叫卿憐，也不姓吳，而是姓王，乳名伏。鄭光祖《一斑録》之《雜述二》云：

乾隆間有某中丞，好內(nèi)，廣置姬妾，猶以爲溫柔鄉(xiāng)中尚無尤物。由京赴浙，道過金閶，諒吳下必多殊色，而遍選竟無當意。聞虞山靈秀，潛來咨訪，亦猝不易得。因以便服閑步城隍廟，前見有婦攜女進香者，其女麗質(zhì)天成，不言生媚。中丞驚爲國色。從者覘其旋入石梅尼庵，爲訪，知是邑東鄉(xiāng)張墅王姓女，乳名伏。父訓蒙，爲學究。家係淸貧，應(yīng)可貨取。卽謀于尼。尼善爲說合，以成其事。旋知女家亦係山西籍，不無同姓之嫌，然已定情，待之有加禮而已。及入浙署，寵冠諸姬女。[注]鄭光祖： 《一斑録》(臺北： 文海出版社，2003年)，頁40。

這似乎是通俗小說和戲劇中輕佻書生、豪門公子、流氓無賴跟蹤乃至強娶民女的情節(jié)，作者把這樣的情節(jié)按到堂堂巡撫大人的頭上，是否符合事實？是否合理？不過，細節(jié)方面，或有出入，但常熟某姑娘嫁給浙江巡撫王亶望，則還是可信的。這“某中丞”，明顯是王亶望。王亶望屬于風流才子一類的官員，非常好色，姬妾成群。乾隆四十六年，他被殺的時候，除了三個兒子已經(jīng)成年外，尚有八個兒子，俱在六歲以下，這可以作爲明證。乾隆四十二年，王亶望赴浙江巡撫任，經(jīng)過以多美女著稱的吳地，順便物色，也在情理之中。清代官員，不能在其所管轄的地方娶妻妾，常熟儘管和浙江毗鄰，但屬于江蘇省，王亶望娶王伏，幷不違反這樣的規(guī)定。鄭光祖是常熟人，儘管王亶望被殺的時候，他還只有6歲，嘉慶三年(1798)，和珅還沒有垮臺的時候，他已經(jīng)23歲，就開始寫作《一斑録》幷且不斷增刪修改，這工作持續(xù)到他80歲。我們無法斷定他關(guān)于王亶望娶王伏的記載，是何年所寫，但是，在現(xiàn)存的關(guān)于卿憐的記載中，就記載者的年輩先後而言，他是比較靠前的。更爲重要的是，繼王亶望娶王伏事後，鄭光祖還有如下一段記載：

春暮百花競放，中丞喜人有花容，花如人面，開盛筵賞之。諸姬稱美吳饌，女獨無言。詰之，曰： 欲似我張墅毛廚所治，恐未逮也。中丞問其詳，曰： 妾家住江鄉(xiāng)，春初魨美，秋暮鷄肥。毛廚名榮，字聚奎，烹飪獨絕。張墅與附近之梅林鎭，重筵席者必致之?！胸┢嬷?，立將榮物色到浙。榮一時名震西湖。後中丞不久坐法，榮歸，名又重于鄉(xiāng)里。竊思與榮同事者不少，其人多年習熟，所治應(yīng)無大異，乃一經(jīng)假手，知味者必立辨爲非出榮手，則榮之藝真有不可及者。後榮不久下世。其侄孫毛觀大，隨先君到滇，藝遠不逮，惟遺榮食譜一冊，流落余箱，今檢出視之，法制紛繁，皆人所共知。余欲著名廚之佳制，翻閲全冊，無可著意。[注]同上。

鄭光祖家和毛家關(guān)係如此，其關(guān)于毛榮到王亶望處烹飪因緣的記載，應(yīng)該是可信的。王伏的家鄉(xiāng)常熟東鄉(xiāng)張墅，就是現(xiàn)在常熟的東張鎮(zhèn)，和常熟另外一個叫“西張”的鎮(zhèn)相對。要之，常熟姑娘王某嫁給王亶望的說法，是可信的。

可是，王伏和卿憐之間，又有什麼關(guān)係呢？“卿憐”這個名字，就不似良家女子的名字，倒天生就像姬妾乃至青樓女子的名字，讀書人根本不會給自己的女兒取名爲“卿憐”。陳文述《西泠閨詠》卷十四《玉蕊軒吊吳卿憐詩》有“誰向花前贈小名”之句，[注]陳文述： 《西泠閨詠》(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頁582。即使是小名，也是姬妾的小名。這大約有兩種可能。一是此女嫁給王亶望以後改或被改的，二是後人根據(jù)相關(guān)的故事而稱她爲“卿憐”的。

關(guān)于王亶望寵愛卿憐，多篇作品中，寫到“色即是空空是色，卿須憐我我憐卿”的對聯(lián)。朱駿聲《吳卿憐小傳》云：“制府抄籍時，聞有見其綉床榜聯(lián)‘卿須憐我’之句，予思之，殆爲卿憐發(fā)也?！盵注]朱駿聲： 《傳經(jīng)室文集》，頁425。黃鈞宰《金壺七墨》之《金壺浪墨》卷七《吳卿憐》云：“卿憐，吳人，善歌，能詩詞，色藝兼勝。平陽中丞(按： 指王亶望)得之，寵幸備至，所云‘色即是空空是色，卿須憐我我憐卿’，爲吳賦也?！盵注]黃鈞宰： 《金壺七墨》(臺北： 新興書局，1987年)，頁3981。其實，這樣的情節(jié)和對聯(lián)，鄭光祖《一斑録》中早已有之，但這是王亶望寵愛王伏的事情，沒有提到卿憐：

(王伏)及入浙署，寵冠諸姬。女本多才，善《心經(jīng)》，通文翰。偶綉句于幃幔，曰‘色即是空空是色’，要中丞對，效蘇小妹三難新郞故事也。中丞緩之，同夢中語中丞曰：‘胡不對“卿須憐我我憐卿”也？’中丞狂喜，令幷綉于幔。[注]鄭光祖： 《一斑録》，頁40。

王亶望和他的兩個姬妾分別有這樣的故事，這不大可能。因此，王伏就是卿憐，卿憐就是王伏。至于“卿憐”這個名字，是何人給她所??？是否和這一風流韻事有關(guān)？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道。我們只能知道，在她和王亶望故事的有些記載裏，王伏就被人稱爲“卿憐”了。

這兩句工整的對聯(lián)，又見之于梁章鉅《楹聯(lián)續(xù)話》卷四，但又和王亶望、卿憐無關(guān)了，云：“邗上徽商某，荒于色。嘗制一床，備極華麗。床柱上懸一小聯(lián)，摘‘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榜諸其門，曰有能屬者予千金?；蛞浴词强湛帐巧瘜χ?，立攫其金以去。按此語不但工切，兼寓箴規(guī)之義。千金，非幸得也?！盵注]梁章鉅： 《楹聯(lián)續(xù)話》(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頁170。“色即是空空是色”，乃化自《心經(jīng)》“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句，而“卿須憐我我憐卿”，則本自明代人記載中錢塘名妓馮小青的詩歌。馮小青嘗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見萬時華《溉園集》初集卷二、賀復徵《文章辨體彙選》卷五百四十一、張岱《西湖夢尋》卷四、張潮《虞初新志》卷一等所載馮小青故事中。這兩句詩，也爲後來某些小說或戲曲所引用，例如曹雪芹《紅樓夢》第八十九回、佚名《永慶升平》卷八等，移用或者化用後面一句的通俗作品和詩詞，也有一些，例如獨逸窩退士《笑笑録》卷六《京官詩聯(lián)》中所引用紀昀的詩，黃景仁《兩當軒全集》卷十八詩餘中的《風流子·江上遇舊》，陳端生《再生緣全傳》卷二十等。因此，這樣的對聯(lián)，是通俗文學中的材料，才子佳人的俗套而已。王亶望和他的侍妾文藝女青年王伏用之，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劃中，常熟都是屬于蘇州管轄。陶梁《國朝畿輔詩傳》卷五十四所載李燧《卿憐曲》“姑蘇臺畔如花女，初嫁王昌年十五”之句，[注]陶梁： 《國朝畿輔詩傳》(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頁686?？渍羊剁R虹吟室詩集》卷二《卿憐曲》“當年生小橫塘住”之句，[注]孔昭虔： 《鏡虹吟室詩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589。都說卿憐的家鄉(xiāng)是蘇州，解恕《蘧亭筆記》，[注]高洪鈞： 《吳卿憐外傳》，《天津成人高等學校聯(lián)合學報》，1期(2003年1月)，頁90。張汝杰、楊俊明編《清代野史》第四輯佚名《檮杌近志》[注]張汝杰、楊俊明： 《清代野史》(成都： 巴蜀書社，1987年)，輯4，頁121。和鄧之誠《五石齋小品》[注]鄧之誠： 《五石齋小品》(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8年)頁155。所載吳卿憐詩歌自序，都說卿憐姓吳，是蘇州人。朱駿聲《傳經(jīng)室文集》卷七《吳卿憐小傳》云卿憐家鄉(xiāng)爲“蘇郡”，也就是蘇州。這些說法，都不錯。陳文述《卿憐曲》明確卿憐的家鄉(xiāng)是屬于吳地的常熟，“卿憐本是琴河女，生小玲瓏花解語”，[注]陳文述： 《頤道堂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25。常熟古稱“琴川”，所以“琴河”指常熟。徐世昌《晚晴簃詩匯》也明確說卿憐是常熟人。他們兩人這樣的說法，和鄭光祖所記載，是完全一致的。陳文述後來長期當常熟縣的知縣，和當?shù)氐氖看蠓颍▽O原湘等文壇前輩，都非常熟悉，他後來有可能在常熟聽說過卿憐和王亶望的故事。至于在不少記載中，卿憐姓吳，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改“王”爲“吳”，乃是避免和王亶望同姓，傳統(tǒng)上“同姓不婚”，《左傳》中就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之說。二是常熟屬于吳地。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一百十六孔昭虔部分，稱卿憐爲“濮氏女”，[注]徐世昌： 《晚晴簃詩匯》(北京： 中國書店，1988年)，頁259。則不知何據(jù)。

二、 卿憐之進入和珅家

接下來我們要探討的是： 後來給和珅當侍妾的那個卿憐，和王亶望那個常熟籍的侍妾王伏，也就是卿憐，是不是同一個人？如果是同一個人，那麼，她是如何進入和珅家的？

李燧《卿憐曲》云：

“王昌”，明顯指王亶望?！昂卫伞?，三國時何晏，字平叔。此人雖爲男子，但以柔美婉麗著稱。《世說新語·容止》云：“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zhuǎn)皎然。”[注]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冊下，頁333?！胺夹拧倍?，言卿憐以“鴆鳥媒”，見到和珅，通過相貌等的檢驗，其美確然，而進入和珅家。可是，這“鴆鳥媒”是誰呢？孔昭虔《卿憐曲》云：

單衫二月艶春陽，恰遇瑯琊大道王。十斛量珠暫買笑，一宵倚玉便專房。此生自分歸金屋，地久天長歌未足。繫爪春調(diào)大喜箏，折花夜按秋娘曲。按曲調(diào)箏枉斷魂，教成歌舞爲他人。無端驚破文鴛夢，緹騎飛來已到門。喬松吹墮罡風劫，女蘿花早隨飛蝶。又向誰家舞柘枝，翻憐當日迎桃葉。權(quán)門有客慕程松，買得名花進相公。[注]孔昭虔： 《鏡虹吟室詩集》，頁589。

“瑯琊大道王”，顯然指王亶望，切其姓氏。此詩云王亶望敗後，“買得名花”卿憐，進貢給和珅的，是和珅的門客“程松”。“程松”，南宋朝錢塘縣知縣，因很久沒有得到提拔，乃獻一妾給當時專擅朝政的韓侂胄，取名“松壽”，侂胄因此妾名字竟然用程松之名“松”而驚訝，程松回答，“欲使疵賤姓名常達鈞聽耳”。此後，程松果然得到迅速提拔，官同知樞密院事。可是，這作爲和珅門客的“程松”是誰呢？陳文述的《卿憐曲》，爲我們提供了重要綫索：“卿憐本是琴河女，生小玲瓏花解語。十三嬌小怨琵琶，苦向平陽學歌舞。平陽歌舞醒繁華，移岀雕闌白玉花。幸免罡風吹墮溷，從今不願五侯家。侍郞華望殷勤顧，移入侯門最深處。欲使微名達相公，從今卻被東風誤?！盵注]陳文述： 《頤道堂集》，頁25?！捌疥枴?，指王亶望。此云把卿憐送給和珅的，是一個侍郎。此侍郎給和珅送女子的目的，當然也是以此巴結(jié)和珅，故次句云云，也是用“程松”的典故。

陳文述《西泠閨詠》卷十四《玉蕊軒吊吳卿憐》文云：“卿憐吳人，中丞某公侍兒。中丞敗，爲琴河侍郎購獻相國。相國籍沒，卿憐賦詩自悼，聊落以死。余在都下爲賦《卿憐曲》也。”[注]陳文述： 《西泠閨詠》，頁582。既然稱“琴河侍郎”，那麼，這侍郎應(yīng)當是常熟人。小橫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觀》卷六《和珅姬妾》云，此侍郎爲常熟蔣錫。[注]小橫香室主人： 《清朝野史大觀》(臺北： 新興書局，1987年)，頁37。按清代常熟並無侍郎蔣錫其人。

李燧是河間(今屬于河北省)人，其父李棠，乾隆七年進士，在江南爲官期間，和袁枚等交往密切。李燧本人，也和袁枚曾經(jīng)有較多的交往。嘉慶四年和珅垮臺的時候，李燧擔任浙江龍山鶴砂鹽課大使，年四十七歲。其《卿憐曲》的寫作時間無考，但就他的家世和經(jīng)歷而言，該詩所寫，當有所據(jù)。陳文述《卿憐曲》，載《頤道堂集》之《詩選》卷一，[注]陳文述： 《頤道堂集》，頁25。沒有編年。但此詩之前，是《都下呈王蘭泉司寇昶》五律二首?？梢姰敃r他和王昶都在京城。王昶在乾隆年間就已經(jīng)退休，回到家鄉(xiāng)青浦居住，當時陳文述怎麼會在京師向王昶呈詩？其一有“龍去鼎湖澄，攀髯恨不勝。煙波別圓泖，風雨拜橋陵”云云，可知乾隆帝去世後，王昶特意從家鄉(xiāng)到京師，參加乾隆帝的喪禮，因此，陳文述正好遇見他。當時的陳文述，才19歲而已。乾隆帝去世不久，和珅就垮臺了。陳文述的《卿憐曲》，應(yīng)該就作于此時，所寫也必有所據(jù)。再者，他就是浙江人，因此，關(guān)于王亶望和卿憐的傳聞，也應(yīng)該不是陌生的。後來，陳文述長期在常熟當知縣，和那裏許多士大夫非常熟悉，因此，關(guān)于卿憐、關(guān)于“琴河侍郎”的事情，他有可能後來在常熟還會聽到。如果《卿憐曲》中有誤，他會在後來編詩集的時候改正的。

筆者能找到的關(guān)于卿憐的記載，包括本文所涉及的，除了《一斑録》未云卿憐爲和珅侍妾外，皆云卿憐先是爲王亶望侍妾，後爲和珅侍妾，僅僅是大多表達委婉而已。筆者沒有發(fā)現(xiàn)和這矛盾的記載，可見這應(yīng)該是事實。至于把卿憐送給和珅的，據(jù)陳文述的記載，是卿憐也就是王伏的常熟同鄉(xiāng)某侍郎。

接下來我們要進一步解決的是，這個爲了嚮和珅獻媚而把卿憐送給和珅的常熟籍侍郎到底是誰？馬星翼《東泉詩話》卷八，在敍述中亦僅云卿憐歸和珅，然又録卿憐在和珅伏法後所作詩云：“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怨王孫。梁間紫燕來還去，害殺兒家是戟門。”馬星翼云：“戟門，蔣姓，購送和處者?！盵注]馬星翼： 《東泉詩話》(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年)，頁1007。這就和陳文述所說完全符合了。蔣戟門，就是蔣賜棨！蔣賜棨，字戟門，常熟人。門第清華，其祖父蔣延錫，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和張廷玉等齊名，謚號文肅。其父親蔣溥，官至東閣大學士，謚號文恪。其叔父蔣洲，官至山西布政使。其兄蔣檙，官兵部左侍郎。其本人長期擔任倉場侍郎和戶部侍郎等高官。蔣家這些人物，《清史列傳》中都有傳的。不僅如此，蔣賜棨在文化界也有較高的聲望，常和錢載、翁方綱、紀昀等名家一起詩酒風流。紀昀《紀文達公遺集》詩集卷十二《三十六亭詩》中，有《戊午二月八日同人小集》詩，參與小集的，就有當時已經(jīng)六十五歲的“蔣戟門少司農(nóng)”。[注]紀昀： 《紀文達公遺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572。據(jù)《清代職官年表》，蔣賜棨卒于嘉慶七年，則其生卒年當分別爲1732年(雍正十年)和1802年。

蔣賜棨與和珅的關(guān)係如何呢？他正是諂事和珅的幾個大臣之一！嘉慶四年，皇帝求直言之士，洪亮吉上《極言時政啟》，揭露朝廷和地方官員負國者多人。洪亮吉以此險遭不測，被流放新疆，雖百日後獲賜環(huán)，但仕宦生涯到此結(jié)束。他所上《極言時政啟》，見洪亮吉《卷施閣集》文甲集卷十續(xù)，[注]洪亮吉： 《卷施閣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847。但顯然是經(jīng)過修改的。其他史料，保存了某些被刪除的內(nèi)容。平步青《霞外攈屑》卷一引嘉慶四年八月癸亥上諭，云洪亮吉在此文“所稱諂事和珅諸人”中，“吳省欽則業(yè)經(jīng)罷斥，蔣賜棨、韓鑅，雖尚列朝籍，亦不復向用”，“春間將和珅定讞時已明降諭旨，凡依附和珅者，概不必株連”。[注]平步青： 《霞外攈屑》(臺北： 新興書局，1987年)，頁9。陳康祺《壬癸藏札記》卷六也有類似的記載。[注]陳康祺： 《壬癸藏札記》(臺北： 文海出版社，1970年)，頁694。可見，蔣賜棨之“諂事和珅”，是皇帝、朝臣們所共知的，官場和知識界當然也是知道的，更何況還有上諭在。又洪亮吉《卷施閣集》詩卷二十《單車北上集》之《書事》，即寫和珅垮臺，其中有云：“屈指承恩盼，南頭一侍郞。只緣新歲近，催送侍姬忙。粉墨乖淸議，銀黃奪舊章。浪傳收騎過，失足墮匡床?！盵注]洪亮吉： 《卷施閣集》，頁804。這“南頭一侍郞”，應(yīng)該就是蔣賜棨。“失足墮匡床”是“浪傳”，未知真假，但有這樣的傳言。至于“催送侍姬忙”，則應(yīng)該是有過“送侍姬”的事實，才能作這樣的諷刺。要知道，洪亮吉寫這些詩歌的時候，蔣賜棨儘管因爲諂事和珅而由戶部侍郎降職爲光祿寺卿，但他仍然是朝官，仍然是知識界的人物，知識界仍有許多朋友，如果洪亮吉所寫不是事實，那麼，他和他的朋友，也還是可以發(fā)言反駁的。再說，洪亮吉畢竟是著名人物，他也犯不上造謠以吸引眼球。因此，給和珅送美女之類的事情，蔣賜棨是幹過的。

那麼，蔣賜棨是否有必要諂事和珅呢？他是在大約什麼時候，把卿憐送給和珅的呢？我們可以通過《清代職官年表》，看他當京官的仕曆，也許可以得到大致的答案。乾隆三十四年，蔣賜棨由山東運使入京，官倉場侍郎，次年，晉升戶部右侍郎，三十九年被革職，次年授順天府尹。四十二年，遷倉場侍郎，直到五十二年正月，才由倉場侍郎改爲戶部侍郎。此後，他一直擔任戶部侍郎，直到和珅垮臺後，他才被降爲光祿寺卿?？梢娝B續(xù)擔任倉場侍郎達十年之久，而沒有得到升遷，後又連續(xù)當了近十年戶部侍郎。清代地方、軍隊等的所有財政收支，都要經(jīng)過戶部核銷，因此，儘管戶部侍郎才二品官，但權(quán)力非常大。蔣賜棨在這個官位近十年，沒有強有力的奧援，似乎難以如此。最有可能給他奧援的人，就是和珅。和珅在乾隆四十五年由戶部侍郎遷戶部尚書，到四十九年改禮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但仍然管理戶部，此後他的職務(wù)屢有升遷，但仍然長期管戶部。即使就工作關(guān)係而言，和珅和蔣賜棨也是非常密切的。和珅垮臺後，世傳卿憐所作十絕句，其八云：“白雲(yún)何處老親存，十五年前笑語溫?！盵注]高洪鈞： 《吳卿憐外傳》，《天津成人高等學校聯(lián)合學報》，1期，(2003年1月)頁92。從嘉慶四年上推十五年，是乾隆四十九年。王亶望垮臺後，卿憐可能回到家鄉(xiāng)，和父母生活。乾隆四十九年，她被蔣賜棨物色到，送給和珅。到嘉慶四年，她和父母已經(jīng)分別十五年。因此，蔣賜棨把卿憐送給和珅的時間段，應(yīng)該在乾隆四十六年王亶望被殺之後，到五十二年他當上戶部侍郎之前，而最有可能的，是乾隆四十九年。當然，這僅僅是根據(jù)情理推測而已。至于卿憐被送給和珅的確切時間，現(xiàn)在很難考證明白了。

要給和珅送“侍姬”，也不是容易的事。選擇什麼樣的女子呢？除了年輕漂亮外，還要出身清白，才藝出色，氣質(zhì)高華，見多識廣，能夠應(yīng)付大場面。此外，該女子還必須和蔣賜棨有一定的淵源，以確保她能夠真心幫助蔣賜棨。蔣賜棨畢竟還是讀書人，畢竟還是滿門仕宦的官宦世家，還沒有無恥到把自己的姬妾送給和珅的程度。于是，前浙江巡撫王亶望的侍妾、蔣賜棨的小同鄉(xiāng)卿憐，就成了最佳人選了。

這裏，要對朱駿聲《吳卿憐小傳》中的“虞山浙東監(jiān)司”再作一些探討。該文云：“時有虞山某中丞者，方爲浙東監(jiān)司，諂事制府王亶望，遂進之，果得制府歡。”[注]朱駿聲： 《傳經(jīng)室文集》，頁425。意思是說，是這位“浙東監(jiān)司”，先把卿憐送給王亶望，王亶望被殺後，又是他，將卿憐送給了和珅。上文已經(jīng)說過，在清代常熟籍官員中，沒有在浙江當過監(jiān)司且後來官至巡撫者。不過，朱駿聲此說，是如何來的呢？這位“浙東監(jiān)司”，也是由蔣賜棨致誤而來。

王亶望和蔣賜棨，確實是有過交集的，但不是在浙江，而是在山東。乾隆三十四年四月，王亶望由甘肅肅州道遷山東按察使，次年十一月，遷浙江布政使。蔣賜棨在乾隆三十四年十一月，由山東運使遷倉場侍郎。因此，他們在山東有七個月的交集。此後，他們兩人，再也沒有交集了。按察使的品級，儘管略高于運使，但運使不歸按察使管轄，故他們在職務(wù)事務(wù)上，幷沒有聯(lián)繫。蔣賜棨完全沒有諂事王亶望的必要，考慮到他的門第背景，更是如此。後來，蔣賜棨的品級，長期在王亶望之上，且蔣是京官，王是地方官，也沒有統(tǒng)屬關(guān)係，蔣就更加沒有必要諂事王了。再說，如果在山東的時候，蔣賜棨就把卿憐送給王亶望了，這和古籍中所載卿憐的年紀，也相差不少。不過，“運使”這個官職，也稱爲“監(jiān)司”。朱駿聲說把卿憐送給王亶望的是“虞山浙東監(jiān)司”，而蔣賜棨在山東和王亶望共事期間是確確實實的“虞山山東監(jiān)司”。或許，王亶望在常熟娶王伏也就是卿憐的過程中，咨詢過前同事蔣賜棨，或者得到過蔣賜棨的一些幫助，這也是有可能的，因爲蔣賜棨是常熟人，但蔣賜棨把王伏送給王亶望，我們看不出有這樣的必要。

總之，王亶望被殺後，其侍妾卿憐，當了和珅的侍妾。相關(guān)詩文、筆記、詩話中所寫，都是如此。把卿憐送給和珅的，是卿憐的同鄉(xiāng)、侍郎蔣賜棨。

這裏，順便交待古籍所載卿憐的結(jié)局?？渍羊肚鋺z曲》云和珅敗後，卿憐“又搖雙槳渡江歸，歸舟重過西陵渡。記得當時歌舞處，燕子都非舊日梁”，[注]孔昭虔： 《鏡虹吟室詩集》，頁589?？梢娝菤w江南故鄉(xiāng)的。陳文述《卿憐曲》中，有“將軍西第凝紅淚，阿母南樓夢白雲(yún)”、“昨日才歌相府蓮，今朝已嘆旗亭柳”等句，[注]陳文述： 《頤道堂集》，頁25。她似乎流落江湖，似乎回到故鄉(xiāng)，以娛樂業(yè)生活。趙懷玉《亦有生齋集》詩卷三十《題卿憐小像並序》云：“或云效綠珠之節(jié)，而錢唐陳文述《卿憐曲》，又似仍還故鄉(xiāng)者。”[注]趙懷玉： 《亦有生齋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431。朱駿聲《吳卿憐小傳》云：“資産籍沒，相國賜盡。諸附相國者咸得遷謫。卿憐煢煢無依，于是席捲私槖，遁歸吳閶陸宅巷，將求蒲團禮佛，自懺夙孽。會某太守慕其姿，仍挾之去。”[注]朱駿聲： 《傳經(jīng)室文集》，頁425。沈濤《匏廬詩話》卷下云：“仁廟親政，相國籍沒。卿憐流落人間，爲怨詩若干首，時年二十九矣。嗣後不知所終?！盵注]沈濤： 《匏廬詩話》(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頁128。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一百十六亦云其“流落民間”。[注]徐世昌： 《晚晴簃詩匯》，頁259。雷瑨、雷瑊編《閨秀詩話》卷十四引《紅葉山房詩話》，則云其遁入空門。所載卿憐《興感》詩有“擬擇江南清雅地，一尊綉佛證前因”之句，[注]雷瑨、雷瑊編： 《閨秀詩話》(上海： 掃葉山房，1922年)，第7頁?？蔂懼C。諸說不同如此，但似乎都是合理的，有這樣的可能。然鄧之誠《五石齋小品》之《掌故》又說她在和珅敗後作詩多首，“詩成後，投繯自盡”，此說和卿憐所作詩歌和其他的記載相矛盾，且就情理論之，不大可能。

三、 卿憐所作詩歌

卿憐所作詩歌，和珅敗後，就流傳于世。馬星翼《東泉詩話》卷八云：“吳卿憐絕句詩十首，自嘉慶己未有人傳之，並注甚詳，但不知何人筆也?！卞h其詩云：“曉妝驚落玉搔頭，宛在湖邊十二樓。魂定暗傷樓外境，湖邊無水不東流?！盵注]馬星翼： 《東泉詩話》，頁1007?！凹螒c己未”爲嘉慶四年，正是和珅敗之年。朱駿聲《吳卿憐小傳》云：“相國既敗，卿憐爲《感世詩》廿四首，傳播人世云?！盵注]朱駿聲： 《傳經(jīng)室文集》，頁425。黃鈞宰《金壺七墨》之《金壺浪墨》卷七《吳卿憐》云：“頃見吳卿憐《感遇詩》，詢其始末不得。”[注]黃鈞宰： 《金壺七墨》，頁3981。沈濤《匏廬詩話》卷下云：“余嘗載其詩《續(xù)婦人集》中?！盵注]沈濤： 《匏廬詩話》，頁128。

乾嘉間人解恕《蘧亭隨筆》所載最多，爲十首七絕，且有較爲詳細的自注?？上Т藭鴥H有稿本，未嘗流傳于世，筆者無緣寓目。幸天津師範大學圖書館研究員高洪鈞先生《吳卿憐外傳》中，盡録該書所載卿憐所作詩歌及自注，我們可以得而論之。[注]高洪鈞： 《吳卿憐外傳》，《天津成人高等學校聯(lián)合學報》，1期，(2003年1月)頁90—92。解恕《蘧亭隨筆》所載卿憐七絕十首，第一首即是馬星翼《東泉詩話》卷八所載“曉妝驚落玉搔頭”云云。《閨秀詩話》卷十四引《紅葉山房詩話》，云吳卿憐有《分香集》，並録其《自述》《志慨》《遇事》《興感》《即景》等絕句或斷句。其中《志慨》就是《蘧亭隨筆》所載卿憐十首詩中的第六首。鄧之誠《五石齋小品》所載卿憐《淚詩》十首，和《蘧亭隨筆》所載卿憐諸詩，次序和詞句只是稍有不同而已。此高洪鈞《吳卿憐外傳》已作詳細比勘。

這些詩歌，是否卿憐本人所作？此頗爲難言。清代詩話筆記等所載女子詩詞，爲他人假托者，並非罕見。如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三第七五條云：“明季用兵時，有女子劉素素者，被掠，題詩店壁云：‘天明吹角數(shù)聲殘，將士傳呼上玉鞍。恰憶當時閨閣裏，曉妝猶怯露桃寒?！盵注]袁枚《隨園詩話》(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冊上，頁462。劉素素虎丘題壁的故事和這些題壁詩，其實都是出之于吳兆騫之手，見其《秋笳前集》卷五《虎丘題壁二十絕句》，“天明吹角”云云，正是其第一首。[注]吳兆騫《秋笳前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286。關(guān)于雍正間女詞人賀雙卿，是否實有其人，學術(shù)界有過不同意見，經(jīng)人考證，似乎實有其人，但是，世傳由她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否都出于她之手？亦難以定論。托名康熙間江蘇巡撫侍妾劉碧鬟的詩歌，其實都是出于他人之手。[注]馮桂芬《(同治)蘇州府志》(南京： 鳳凰出版社，2008年)，頁769。鄭光祖《一斑録》明確記載，王伏(也就是卿憐)的父親是“訓蒙學究”，因此，她很可能有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王亶望是一個才子型的官員，卿憐嫁給他以後，也有很大的可能受到他的影響甚至教育和培養(yǎng)。因此，卿憐能夠?qū)懺?，?yīng)該也在情理之中?？墒?，如果她真的能詩，且有作品傳世，當時，在江南地區(qū)大力扶持女詩人的袁枚、王文治等，爲何都沒有提到卿憐？常熟和卿憐同時代的女詩人衆(zhòng)多，且?guī)缀醵际窃兜牡茏?，爲何他們的詩文等，從來沒有提到卿憐？我們今天缺乏可靠的史料，無法確定這些作品是否出于卿憐之手，只能就相關(guān)詩歌的內(nèi)容論之，且以情理推測。

《閨秀詩話》卷十四引《紅葉山房詩話》所載卿憐事，云吳卿憐有《分香集》，此詩集的名字，乃是用曹操臨終處理姬妾時“分香”給她們，並囑咐她們此後編織鞋子“賣履”爲生的典故，卿憐用以名其詩集，用以紀念和珅，表達對和珅深厚的感情，這是可通的。

有些詩歌，看似和事實不符，但還是可以說得通的。黃鈞宰《金壺七墨》之《金壺浪墨》卷七《吳卿憐》云：

(吳卿憐)《感遇詩》卽詠和事。顧其中有‘馬上王嬙’、‘玉筍敲殘’等語，和雖籍沒，眷屬未嘗流徙。當時薩彬圖承命查辦，請鞫使女，朝廷降旨切責，初無刑及婦女之事。詩述十年中驚魂駭魄、遷徙流離之苦，花悲月慘，涕淚沾衣，意固何所指耶？[注]黃鈞宰： 《金壺七墨》，頁3981。

確實，這些詩歌所詠，與和珅事不合，不過，此《感遇詩》，不僅感和珅事也，也可感王亶望事。阿桂《蘭州紀略》卷十七云，王亶望被殺後，其已經(jīng)成年的三個兒子王裘、王棨、王焯，“發(fā)往伊犁，自備資斧，充當苦差”，尚有八個兒子，俱在六歲以下，則留在其家鄉(xiāng)山西，由地方官員管束，“待年至十二歲時，再行遵照前旨，陸續(xù)發(fā)遣伊犁”。[注]阿桂： 《蘭州紀略》(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頁443。王裘等流放伊犁，家屬當有隨行者，這正和“馬上王嬙”、“玉筍敲殘”相合，未必指卿憐自己，顯然，她是不能自比“玉筍”的。趙懷玉《亦有生齋集》詩卷十三《灤陽雜詠》有云：“鷄竿高建晃朝暾，盡遣流人返玉門。不獨夜臺思結(jié)草，旁觀也代感君恩?！弊宰⒃疲骸巴鮼嵧?、雅爾哈善子孫久在戍所，有旨宥之。凡在此類，皆得援赦?！盵注]趙懷玉： 《亦有生齋集》，頁230。時爲乾隆五十九年甲寅(1794)。可見王亶望的子孫，確實是被流放的。

但解恕《蘧亭隨筆》載卿憐十首詩及其自注，大多未必出于卿憐之手。這些詩歌，以言和珅、王亶望及其家庭驕奢淫逸而導致垮臺爲大宗。如其一云：“曉妝驚落玉搔頭，宛在湖邊十二樓?；甓ò祩麡峭饩埃厽o水不東流?！弊宰⒃疲骸凹何凑掳巳諘云鹄韸y，適聞和事。平陽王處遇事時，亦清曉，情景宛然在目。又王撫浙時，起樓飾以寶玉，人傳爲迷樓。和處池館，皆仿照上。王、和禍福，如出一轍。天道之常，有如流水?！逼涠疲骸跋愕救氪襟@吐日，海珍列鼎厭常時。蛾眉屈指年多少，到處滄桑知不知？”自注云：“和處查封日，有早餐者，因驚吐哺。王處查封時，庖人方進燕窩湯，列屋皆然。人每食厭，多陳幾上。兵役見之嘩然，大嚼，謂之蘿蔔絲?！逼渲腥纭捌饦秋椧詫氂瘢藗鳡懨詷恰?，以及王亶望家人厭吃燕窩之類，有濃厚的誇張和傳說的色彩。其三云：“緩歌曼舞畫難圖，月下樓臺冷綉襦。終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懶去倩人扶?！弊宰⒃疲骸昂退赜型燃?，然亦有愈時。仍是倩人扶入內(nèi)廷，若爲相度者然。”和珅裝模作樣，自端架子，以顯示其朝廷重臣的地位，此非僅其家人所知，卻非宜其家人所道者。其四云：“相公冠蓋列星辰，幽室傳聞盡貴臣。今日門前何寂寂，可知人語未曾真?！边@分明是指責和珅拉幫結(jié)派、和位高權(quán)重的顯貴密室謀事，有不可告人的陰謀活動在，這正是皇帝的大忌！和珅本人，反正已經(jīng)死了，但諂事和珅的朝臣例如蔣賜棨等，還在官場，讀來能不心驚肉跳！其九云：“一朝能悔即君才，項羽雄心月夜臺。流水落花春去也，伊周事業(yè)枉徘徊?！弊宰⒃疲骸昂陀小畬皞笆拢瑧巡耪`此身’之句。”和珅如此自負其才，又是“項羽”，又是“伊周”，他到底想幹什麼？欲置皇帝和其他朝廷大員于何地？

這些詩歌中，和珅與王亶望的形象，都是負面的，他們被處死，罪有應(yīng)得！其中的警示意味，是很明顯的。王亶望與和珅，對卿憐可謂不薄，卿憐對和珅的感情尤其深厚，至以“分香”名其詩集，但是，這些詩歌中，卻充滿了對王亶望、和珅揭露、抨擊的內(nèi)容。又，一個姬妾，對官場、對朝政，乃至對世事，理解得如此深刻，也很難使人信服。此外，這些詩中，作者分別稱呼和珅、王亶望爲“和”、“王”，都是如此，這明顯不是侍妾的口吻，何況以“分香”名其詩集，對和珅感情如此之深，豈有直稱其“和”的道理？

這些詩歌中，有五首是自悲自嘆。但其中所涉及的年齡或年份，也頗費猜測。如其五云：“蓮開並蒂豈前因，虛擲鶯梭廿九春。回首可憐歌舞地，兩番空是個中人?！逼淦咴疲骸按寮g笑不知貧，長袖輕裾翠黛顰。三十六年秦女恨，卿憐還是淺嘗人?！逼浒嗽疲骸鞍纂?yún)何處老親存，十五年前笑語溫。夢裏輕舟無近遠，一聲欸乃到吳門。”當時是嘉慶四年，卿憐如果是廿九歲，十五年前是乾隆四十九年，卿憐僅僅十四歲，被送給和珅，不大可能，且王亶望在乾隆四十五年因丁艱離開浙江巡撫任，次年“甘肅冒賑案”發(fā)，他根本不可能在浙江巡撫任上以年幼的卿憐爲姬妾。當時卿憐如果是三十六歲，有可能在王亶望擔任浙江巡撫的時候嫁給他，也和其他記載中她在十五歲那年嫁給王亶望之說基本相合，但是，“廿九春”又作如何解釋呢？

其中有兩首詩尤其耐人尋味。其六云：“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怨王孫。梁間紫燕來還去，害殺兒家是戟門。”卿憐不怨恨和珅，卻怨恨把她送給和珅的蔣賜棨，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其十云：“冷夜癡兒掩淚題，他年應(yīng)化杜鵑啼。啼時莫向漳河畔，銅雀春深燕子棲?！弊宰⒃疲骸胺窒愫稳?？賣履何人？空梁落燕泥，如助妾之悲悼?！边@仍然是表現(xiàn)她對和珅的感情之深。自注中所云，有譴責和珅的其他姬妾的意思在。此詩用曹操臨終前“分香”給姬妾、囑咐姬妾編履出售以謀生的典故，體現(xiàn)和珅臨終前對姬妾們的關(guān)懷和希望，可是，和珅死後，姬妾們都跑光了。其實，嘉慶帝只將和珅賜死，並未逮捕其家人，他的兒子豐紳殷德仍然世襲爵位，仍然是駙馬，見《清史列傳》等，故孔昭虔《卿憐曲》云：“幸免收孥輸織室”，陳文述《卿憐曲》亦云：“天恩高厚真難戴，族誅終貸房遺愛。已免廚車載屈氂，只勞廷尉收元載?！焙瞳|的姬妾即使有跑掉的，其家也不會至于“空梁落燕泥”的境地。如果真的這樣，那麼，卿憐確實應(yīng)該是殉節(jié)的了，至少也會在和珅家守節(jié)，如果回到家鄉(xiāng)，那麼，和那些各奔前程的姬妾，有什麼區(qū)別？更加不用說再嫁給別的男子了。

這兩首詩歌中，或許有某種寄托在。和珅在朝數(shù)十年，正如《清史列傳》之《和珅傳》所云，他“所管衙門本多，由其保舉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員奔走和珅門下，逢迎饋賂，皆所不免”，[注]清國史館臣： 《清史列傳》(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冊9，頁2700。這是嘉慶帝上諭所說。這些官員，包括那些諂事和珅的官員，受到和珅恩惠的，肯定不少。諂事和珅，這自然不是好名聲，是恥辱，相關(guān)官員，肯定不免愧悔的。但是，我國向來就普遍奉行“受恩必報”的道德觀念，和珅于他們有恩，他們自然要感激的。有愧悔，他們不能恨、也不會恨和珅，而只好恨給他們諂事和珅牽綫搭橋的“戟門”一類的人物，如果沒有此類人物，他們很可能免于這樣的恥辱。有感激，他們當然就“不怨”和珅，儘管和珅在當時是十惡不赦的人物。于是，“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怨王孫”，“害殺兒家是戟門”云云，就是此類人物心理的寫照。“分香”的典故，似乎暗喻和珅曾經(jīng)給很多官員恩惠。和珅垮臺後，這些官員出于自己的利益考慮，當然不會選擇爲和珅“殉葬”或者“守節(jié)”。因此，“冷夜癡兒掩淚題”云云，或有對這些官員的諷刺在。

總之，古籍中所載所謂卿憐所作詩歌，即使其中有若干首確實爲卿憐所作，但全部出于卿憐之手，則幾乎不可能的，當有其他人托名卿憐寫的詩歌在。此類詩歌，大多對王亶望、和珅及其黨羽加以揭露、抨擊和諷刺，既是在和珅垮臺後一種社會情緒的委婉表達，也是對當時官場生態(tài)的一種警示。

四、 以卿憐故事爲題材的詩文

以卿憐故事爲題材的詩文，都是作于嘉慶四年和珅垮臺以後，甚至更晚一些，而作者大多是乾嘉之間人。那麼，王亶望被逮，在乾隆四十六年，距和珅垮臺，尚有十八年之久，可是，這十八年中，就現(xiàn)存古籍所載，很少有關(guān)于王亶望的詩文等記載，卻在十八年後被人家編排故事，寫作詩文，這又是爲什麼呢？僅僅是因爲他的侍妾卿憐，後來成了和珅的侍妾？顯然沒有那麼簡單。

我們可以推測其中的原因。首先，王亶望爲人豪爽，能詩能文，書法尤其出色，是才子型的人物。葉昌熾《緣督廬日記抄》卷十一言其“行書筆力雄健，龍蛇飛舞”。[注]葉昌熾： 《緣督廬日記抄》，(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頁669。其學問也不錯。他在浙江布政使任上，和三寶一起編《蓮華峰古跡考略》一卷。儘管現(xiàn)存的當時詩文作家的詩文集中，很難找到他寫的詩文，以及他出席詩文活動的記載，但間接的材料，還是有的。幾乎可以肯定，他和當時的許多詩文作家之間有來往。儲大文《存硯樓二集》卷十三《謝問疾啟》云，山西“平陽渭璜喬子，風調(diào)諧暢，天章之儔匹也。不遠數(shù)百里來視疾，其比《世說》煎藥真長之高誼，復何減焉？謹草此以志謝”。[注]儲大文： 《存硯樓二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536。當時，儲大文在山西。此“平陽渭璜喬子”，當是王亶望?！皢套印闭?，“王子”之假托也。周靈王太子王晉，字子喬，傳說後爲神仙，以“王子喬”名于世，不少王氏宗族，奉之爲遠祖。王亶望出事後，用其真實姓名，有所不便，故儲大文如此略使狡獪，以“喬”暗指“王”。不遠數(shù)百里來視疾，這還是王亶望早年的事情。可以推想，他當大官後，對文壇上的朋友，肯定也是不錯的，也會參加詩文等的活動。因此，“甘肅冒賑案”發(fā)生後，人們除了刪除關(guān)于王亶望的詩文等記載外，也很少有人寫詩文等抨擊他，或有所不忍也。即使本文引用到的和卿憐相關(guān)的詩文、詩話和筆記等中，寫到王亶望，也幾乎都很委婉，極少直呼其名。其次，“甘肅冒賑案”之形成及審理，過程頗爲複雜，因素繁多。受到懲罰的直接涉案者200多人中，清廉、正直者亦有之，其中也有不少詩文作家，如和袁枚等關(guān)係密切的宋樹谷、楊芳燦等就是。非直接涉案的大員，也有多人受到懲罰，例如文壇領(lǐng)袖、陝西巡撫畢沅，就被連降三級。如果人們寫相關(guān)詩文，即使僅僅抨擊王亶望，但是，這對那些多少受到委屈的人來說，也是一種刺激，畢竟，他們是同案人物，或者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故王亶望身後十八年中，關(guān)于他的詩文等記載極少。

和珅就不同了。儘管也有如吳省欽、吳省蘭兄弟，以及蔣賜棨等若干漢族高官諂事他，但更多的漢族士大夫，對他是沒有好感的，甚至與他有所鬥爭，如錢灃、謝振定、管世銘等人即是。此類事跡，後來尤其爲人津津樂道。和珅垮臺，當時許多人作詩，反映其事，當然，寫得隱晦婉轉(zhuǎn)，也在情理之中。也許因爲“甘肅冒賑案”之重大，與和珅案相當，故人們在寫和珅案的時候，爲了加強警世效果，就把二者聯(lián)繫起來，而卿憐就是二者之間的紐帶。某些假托卿憐的詩文是如此，關(guān)于卿憐的詩文等也是如此。這些作者的筆鋒所向，不是卿憐，也不是王亶望，而是和珅。就筆者所見關(guān)于卿憐的詩文或記載，其作者幾乎都是我國東南人士，或者在東南部擔任過職務(wù)，而東南是有清一代受當局控制最爲嚴厲的地方。這是令人深思的。

在以卿憐故事爲題材的詩歌中，最爲突出的是分別由李燧、陳文述和孔昭虔分別寫的三首梅村體同名長詩《卿憐曲》。李燧(1753—1825)，字東生，號青墅，河北河間人。歷官浙江下砂頭場大使，有《青墅詩稿》十卷。袁枚《隨園詩話》之《補遺》卷七第五十六條云：

余集中有《佳兒歌》，爲同年李竹溪棠之子燧作也。三十餘年，問消息不得。今年在杭州，遇李婿陳鴻舉，爲仙居令，誦其近日句云：“體因慣病翻忘藥，人不工詩亦自窮?！眴韬?！才則猶是也，而近狀可想矣。[注]袁枚： 《隨園詩話》，頁757。

李燧《卿憐曲》，見陶梁《國朝畿輔詩傳》卷五十四，其詩集《青墅詩稿》未收，是集外詩。此三人中，其年輩爲最長。陳文述(1771—1843)爲著名詩人，嘉慶五年舉人?？渍羊?1775—1835)，字元敬，號荃溪，山東曲阜人。嘉慶六年進士，歷官貴州布政使，有《鏡虹吟室遺集》。他們這三首詩，都沒有明確的編年，應(yīng)該是在嘉慶四年以後不久所作，上文已言之，此不贅。

這三首詩，充分發(fā)揮了梅村體適合鋪敍的長處，鋪敍竭盡豪奢的“色”和幻滅蕭條的“空”，都酣暢淋漓，而抒情效果，以此得到了加強。其重點都是寫和珅，而不是王亶望。卿憐和王亶望的故事，僅僅是這些詩中類似于“引子”的部分，且都很委婉。此上文考卿憐之被送入和珅家的部分已引用之，此不贅。就情理而言，卿憐如果沒有在王亶望那裏的歷練，也難以適應(yīng)在和珅家的生活，甚至就沒有資本被蔣賜棨選中，作爲送給和珅的禮物。

以濃墨重彩鋪敍和珅的驕奢淫逸，不僅是此三詩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也是重點所在。不過，具體內(nèi)容及其表達，此三詩又有不同在。李燧多寫和珅之奢侈，而多以卿憐所見所歷出之：

綺閣連雲(yún)夾道斜，武安甲第逞豪華。拚將壯歲調(diào)羹手，妝點中朝宰相家。風光到眼仍如故，雕闌步障重重護。錦佩光搖明月珠，玉階穩(wěn)稱蓮花步?！喙潘际肽軆墸I(lǐng)袖鵷班第一流。歌扇舞裙爭獻媚，銅山金穴鎮(zhèn)持籌。錦屏十二雲(yún)鬟簇，華筵夜夜燒高燭。擬把良宵有限歡，盡消人世無窮福。[注]陶梁： 《國朝畿輔詩傳》，頁686。

孔昭虔則多寫和珅耽于淫樂：“相公家世擅奢豪，司隸威嚴戚里驕。門外弓刀傳赤幘，屏前環(huán)佩列紅綃。朝回日日耽歌燕，曲房行樂無人見。五夜分熏侍女香，三春頻起催花宴。新妝各自媚春華，誰是平泉第一花。”[注]孔昭虔： 《鏡虹吟室詩集》，頁589。陳文述則重在渲染和珅之權(quán)勢地位，以第三者的視角敍述：

相公早歲直龍樓，炙手熏天第一流。襄邑金多頻起宅，高安年少已封侯。富貴功名古來少，美麗金貂都道好。十庫珍逾內(nèi)府充，九州貢比公家早。許降同昌是國恩，春風油壁月華門。戟門別起汾陽里，粉碓頻頒沁水園。不疑原是梁家弟，棠棣碑前恩禮異。瀚海河源幾度行，居然功業(yè)齊驃騎。廿年樞府秉鈞衡，靑犢西南正阻兵。餉運半從私室飽，軍書例有副封呈。相公此日權(quán)難謝，奉御曾無休沐暇。騎馬常從禁殿行，肩輿直到宮門下?！喙穗H太猖狂，絕席軍容敢雁行。九列公卿稱弟子，頭行廝養(yǎng)傲侯王。[注]陳文述： 《頤道堂集》，頁25。

相比之下，陳文述所敍，揭露的力度最大。

至于寫和珅之垮臺，三詩亦有不同。李燧還是從卿憐的角度鋪敍：

一聲驚落玉搔頭，舉室倉皇泣楚囚。離魂舊冷烏衣巷，斜日新關(guān)燕子樓。封侯頓醒黃粱夢，也知負罪丘山重。執(zhí)法寧嫌瓜蔓抄，鳴岡爭賀朝陽鳳。西曹咫尺路迢迢，零亂殘魂不可招。那許癡情分賣履，枉拋心計積胡椒?？蓱z寂寞春宵永，猶認熏香侍早朝。[注]陶梁： 《國朝畿輔詩傳》，頁686。

孔昭虔則從第三者的角度予以敍述：“不信冰山一旦傾，連宵貫索度臺星。中樞密敕收元載，御史交章劾竇嬰。九卿執(zhí)法原難免，八議殊恩從末減。絕命哀吟枉費辭，牦纓盤水猶寬典。”[注]孔昭虔： 《鏡虹吟室詩集》，頁589。陳文述則從和珅的視角鋪敍：“御史彈章何待諷，側(cè)耳東廂短轅鞚。到此方知獄吏尊，他生枉作河神夢。太息墻高不見春，圜扉冷月照孤臣?！短茣繁R李應(yīng)同傳，不作神仙誤此身。”[注]陳文述： 《頤道堂集》，頁25。至于和珅敗後其府邸的凄涼，三詩也都是盡情渲染，而多以卿憐出之。

就此三詩中所寫看，李燧他們都是讀過卿憐或托名卿憐寫的那些詩歌的。李燧所云“鄉(xiāng)關(guān)迷望更牽情，綿綿絮語愁中句”，[注]陶梁： 《國朝畿輔詩傳》，頁686。似乎還不那麼明確，那麼，其餘二位則很明確了?？渍羊疲骸叭贾詫懜∩鷫簦瑯犯p聲唱《懊儂》。妝臺獨曲翻囉嗊，荷珠風蕩不成圓?！盵注]孔昭虔： 《鏡虹吟室詩集》，頁589。陳文述云：“獨有紅閨絕代人，網(wǎng)絲塵跡吊殘春。將軍西第凝紅淚，阿母南樓夢白雲(yún)。哀詞宛轉(zhuǎn)吟香口，珠啼玉泣嗟誰某。昨日才歌相府蓮，今朝已嘆旗亭柳。辛苦何人作鴆媒，杜秋娘曲不勝哀?！盵注]陳文述： 《頤道堂集》，頁25。所謂“鴆媒”云云，就是卿憐詩中所云“害殺兒家是戟門”者也?？梢娫谒麄儗憽肚鋺z曲》的時候，卿憐或者托名卿憐的詩歌，就已經(jīng)流傳了。

以卿憐故事爲題材的詩歌，除了以上三首梅村體外，還有趙懷玉《亦有生齋集》詩卷三十《題卿憐小像並序》三首絕句，編年在嘉慶十九年。小序也提到了陳文述的《卿憐曲》。其一云：“省識春風只畫圖，似聞慧業(yè)比人殊；舊時響屧廊邊住，嫁婿端應(yīng)西子湖?！贝嗽魄鋺z爲吳門女子，嫁給當浙江巡撫的王亶望。其二云：“笙歌葛嶺幾朝昏，量盡明珠價莫論。無奈楊花易漂泊，又隨風去墮朱門?！贝嗽魄鋺z大受王亶望寵愛，享受無度，無奈王敗，而歸和珅。其三云：“十首吟成薄命詞，死生蹤跡費猜疑。可憐碧玉年猶小，兩見瀛波淸淺時?！盵注]趙懷玉： 《亦有生齋集》，頁431。此云年輕的卿憐，身歷了兩次如夢富貴的破滅。

那麼，人們爲什麼樂于傳播或?qū)懽髑鋺z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在當時有什麼樣的社會意義呢？從表面上看，是人們樂于聽聞、傳播貪官污吏的緋聞情事，或以此進一步在道德上打擊他們，體驗自己的道德優(yōu)越感，或以此欣賞他們的此類經(jīng)歷，或以此進一步領(lǐng)會世事無常之類的“色空”哲理，或以此滿足探秘富貴者私生活的心理，或以此欣賞才情辭藻，因爲此類作品，最適宜展現(xiàn)作者的才情辭藻。就作者而言，或以此炫耀其才情辭藻，或以滿足社會心理需求而獲得被肯定、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感覺，或用以行所謂的教化，正如朱駿聲《卿憐小傳》中，作者警告世人：“顧獨疑處高位者，溺于聲色，鮮克令終。懷安縱欲于內(nèi)，罔上營私于外，自作之孽，彼媚灶以求福而得禍者，又何心哉！”[注]朱駿聲： 《傳經(jīng)室文集》，頁425。除了以上所云外，此類作品，似乎還有更加深層的意義在。

卿憐被作爲性賄賂送給達官貴人，但是，這些作品，幾乎都忽略了這樣的性質(zhì)，僅僅是以此作爲故事的引子或者紅綫而已。這些作品的重點，還是在于才貌雙全的卿憐先後和王亶望、和珅之間的關(guān)係，以及由此所鋪敍的驕奢淫逸。就這些詩文等記載中看，卿憐先後深受王亶望和和珅的寵愛，獲得奢侈的生活，儘管還沒有到“出賣風雲(yún)雷電”的地步，但有的記載中，她也以丈夫的權(quán)勢爲人爲己謀取私利。朱駿聲《卿憐小傳》云：“卿憐既專制府寵，又倚監(jiān)司爲外援，寖至黷貨。冬日織孔雀毛爲被，實以香屑。又嘗爲西湖游，侍婢數(shù)十人，各曳霧縠，望之如神仙然。”又云：“值二十初度，相國預告門下士，外自督撫下，每有厚獻，而尚書、侍郞素附相國者，且親至，爲吳夫人捧卮。有自平明至日昃，鵠立俟者數(shù)輩，股爲之疲，而卒不可見者?！眱嵐芷渲忻黠@有不實之處，但卿憐先後靠王亶望、和珅過奢侈的生活，則是肯定的。這樣說來，王亶望、和珅，都有恩于卿憐，而“卿憐兩負之。傳云：‘女德無極，婦怨無終’，信矣。抑申公巫臣所謂不祥人也?！盵注]朱駿聲： 《傳經(jīng)室文集》，頁425。趙懷玉《亦有生齋集》詩卷三十《題卿憐小像幷序》中，說卿憐在和珅敗後，“或云效綠珠之節(jié)”。[注]趙懷玉： 《亦有生齋集》，頁431。綠珠爲石崇侍妾，石崇敗，綠珠跳樓自殺以殉。這似乎是對卿憐的美化，但其中也有作者乃至社會的觀念在，這就是，受恩的卿憐，應(yīng)該爲施恩者殉節(jié)。沈濤《匏廬詩話》卷下云，他尤愛世傳卿憐所作的兩句詩：“‘金谷輸人傳墜粉，他家夫婿是英雄’，不減豫讓‘衆(zhòng)人’、‘國士’之論。”[注]沈濤： 《匏廬詩話》，頁128。意思是說，王亶望也好，和珅也罷，都不是英雄，都不值得她爲他們殉節(jié)。這又是另外一種觀點。他們確實不是英雄，是罪犯，都不值得她爲他們殉節(jié)，可是，寄食于罪犯，靠罪犯過奢侈生活，乃至倚仗罪犯作威作福，又作如何說法？

此類作品，實際上，在當時還有一種隱喻在。王亶望、和珅權(quán)勢顯赫的時候，他們的下屬、幕僚以及其他各色人等中，有多少人用種種方法攀附他們，從他們的種種非法所得或者違法活動中得到過好處？這些人，就是朱駿聲所云“彼媚灶以求?！闭?。王亶望或者和珅垮臺後，那些人失去的，僅僅是一兩座靠山而已！那些人，還可以繼續(xù)尋找新的靠山，一如王亶望垮臺後卿憐嫁給和珅，繼續(xù)過驕奢淫逸的生活，再不濟，也是歸老林下而已！一如在和珅垮臺後，卿憐歸老家鄉(xiāng)或者隱居江湖間。卿憐，就是這些人的一種隱喻?！敖鸸容斎藗鲏嫹?，他家夫婿是英雄”之類的詩歌，正是對這些人的辛辣嘲諷！卿憐題材作品、卿憐的作品乃至那些托名卿憐的詩歌的流傳，也體現(xiàn)了人們對這些人的態(tài)度和感情這些社會情緒。

結(jié) 語

吳地常熟女子王伏，嫁給浙江巡撫王亶望作侍妾，以卿憐名。乾隆四十六年，王亶望因在甘肅布政使任上所犯“冒賑案”被殺後，卿憐被其常熟同鄉(xiāng)、和珅黨羽、侍郎蔣賜棨送給和珅爲侍妾。嘉慶四年，和珅垮臺。卿憐所作或托名卿憐所作幷且以她的經(jīng)歷和情感爲題材的詩歌，開始流傳。以其故事爲題材的詩文、詩話、筆記等廣爲流傳，其中不乏優(yōu)秀的作品。這些作品，是當時官場生態(tài)和文化生態(tài)的體現(xiàn)，除了娛樂化的因素外，其意主要在抨擊貪官、警示世人，諷刺那些當初攀附貪官、受到貪官恩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