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壽

遙

你的美貌虛幻不實

如月夜溪流的光暈

你的彪悍真切可感

如巖畔鷹隼翅尖撞擊而來的閃電

南山晴，北山陰

你寫給我的情書還在路上

整個秋天，我捂住眼睛

把自己濃縮成一硯墨跡

借偷窺的時光

搭乘一方紙箋向遠方接近

驛路時光

在這個多霧的季節(jié)

輕輕呼喚一聲：云南驛

從橫斷山的皺褶里

雨聲就滴滴嗒嗒而來

馬蹄起落。鴻

穿過南現(xiàn)彩云

迷迷蒙蒙中

唱一曲悲歌

攜一聲風(fēng)雷

鞭影敲擊滿地坑凹

想要點擊獵獵西風(fēng)

只是，天空已然深邃

只是，時光已然悠遠

感嘆找不到出口

我只好把自己

壓縮成一塊牌匾

看“云南驛”三個字龍騰虎躍

聽簫鼓聲日夜喧騰

然后把多情多皺的額頭

凝聚成一脈山川

任噠噠馬蹄

踏響幽邃時光

寐，是半簾雨霧

醒，是雁聲秋月

瀾滄江

山與山的血脈，擠兌出

一匹脫韁的野馬，巖石

因臨空遙望而尖銳，藤索

低垂，胸腹折腰呼嘯

我的嗓子，為空谷喊出鮮血

而悲憫洶涌大張旗鼓

不分時段撞擊著歲月的時鐘

濤聲俯伏，一只鷂鷹射出響箭

一峰金黃，緊緊扼住了

時光的憐憫與歲月的滄桑

沿江而行，山峽在歷史的拐角處

悄悄拉開了死亡的網(wǎng)袋

遠眺，幽壑深境里一聲鴉啼

溟蒙暮色中，揚起瀾滄江

喧囂的孤寂，雨，遠遠地潤濕了

一眸千回百轉(zhuǎn)的深情呼喚

溯流而上

獨立于瀾滄江邊，有風(fēng)

沿著耳廓邊沿吹送久違的口哨

當(dāng)貪婪之蛇穿胸而過

江水，瞬間卷起層層波瀾溯流而上

仰望，一只鷹的尖嘯

抖動崖上一棵倒立的樹

低眉，浪滔乘一枚紅葉漂流而去

水浮木，找不到回歸的方向

此時的水湄，我逆風(fēng)而立

沒有俯仰，思維的起點

卻從唐古拉一路高歌猛進

直達落日余暉的遠景

把身影拉伸得如瀾滄江一樣綿亙悠長

我是無家可歸的孤寂游子

此刻，靈魂抵達童年驛站，正側(cè)耳

專心傾聽江底一尾游魚動聽的歌唱

在茶馬古道

山勢的盡頭，是更綿遠曲折的山勢

一支羽箭窮盡一生的剛硬，也穿不透

巖層的厚重。風(fēng)雨讓道路更加悠長沉寂

只有噠噠的回響，印證一個個鮮活故事

穿越幽閉與遼遙

馬伸展的姿式超乎我的想象

茶的余味更是太過深邃綿長

此時，我習(xí)慣了柏油馬路的

趔趄歪斜的足跡

總是押不住石板路上歲月留下的韻腳

——馱馬太過威武雄壯

我，又太過微茫渺小

越過了城市的燈紅酒綠

馬鞭揚起森森的疼痛

我伶仃的肋骨

承受不住寧靜嫻雅的山長水遠

更托舉不了詩與火的雄渾蒼茫

此刻，我越來越鄙視

那只在燈火輝煌的舌尖上

跳舞的靈魂

無法入夢

設(shè)想山后雪花已然紛紛揚揚

蒼蒲塘依舊碧綠蔥翠

枝頭，或者溢滿白云的林隙

鮮艷總是演繹不期而遇的驚喜

深入一個蘋果低垂的誘惑

與陽光竊竊私語

風(fēng)的速度總是快過思維

遠山，似在夢中悄悄囈語

記住祭司經(jīng)年的暗示

在果實，云彩和風(fēng)之間

做一個陌生的故人

懷想，總會綿綿無絕期

保鮮千年，遙遠的山村

花期經(jīng)年，好景四季徜徉

唐裝宋衫的嬌嬌女子

總在入夢之前抵達相親相愛

藥草坪有藥

郁郁蒼松下

我沒有遇到穿古衫的童子

白云倒是無處不在

不過沒有深入遠山

距離我的呼吸不過一寸

沿著牧人踩出的小徑

深入一朵花的清芬

風(fēng)推送著比山更清高的鳥語

一顆沾滿毒素的心臟解除武裝

短暫的沉默之后

我把自己嫁接給一只秋蟬

用一滴清露祛除人間煙火

然后擁一枚紅葉入眠

在生育過美夢的

柔緩時光里

睜眼，那個采藥人

在藥草坪的嵐靄間

拈須微笑

一個蘋果能紅幾次

在生命的枝頭

一個蘋果到底能鮮美幾次

拋出這個問題

我開始閉目沉思

一片葉從抽芽到

隨風(fēng)零落然后

沉入泥土的深層意蘊

讓我始終無法

解開生命多姿的隱秘

數(shù)字,藝術(shù),哲思

誰是最好的答案

張開五指假意遮住眼睛

遠處是萬格山的深層背景

炊煙一縷縷裊娜升騰

歌聲遠揚

鷹的尖嘯穿破巖層

風(fēng)揚長而去

一只蘋果在深秋紅艷的枝頭

緊緊捂住了耳朵

總能憶起一些東西

或許只是暫時失憶

或許本來就不曾忘記

忽然想起萬格山下那個小村莊

曾經(jīng)，我把一件破舊的衣裳

懸掛在秋天蕭索的枝椏上

如一枚饑餓的果實隨風(fēng)飄揚

母親心疼的眼淚

父親枯瘦的巴掌

盛滿我幼年的悲傷

如今，站在山梁

一些十分熟悉的東西

比如碗碗泡栽秧果紅子

那些干癟于飯桌之外的歡喜

仿佛久藏心底的親人

從來不曾失去

又從來不曾用心想起

在月夜偶爾咀嚼

沒有失而復(fù)得的驚喜

更談不上得而復(fù)失的悲傷

只是，沿著村莊多情的眸光

記憶總在搜索中

用一枚枚果核

把我裹緊，讓我無法

面對花開的村莊

面對遠去的親人

面對世態(tài)冷暖

讓我無法不去用心尋找到一些陽光

一些鳥鳴

然后安睡，不再醒來

別樣的韻味

在山村，有一些人和事

比如荷鋤的父親

比如薅草的母親

比如砍柴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時候你就能遇到

只是因為早已司空見慣

你總是不經(jīng)意地

把黑洞一樣的目光從遠方收回

其實這些人和事

總是有著別樣的韻味

比如此刻

背著滿籃蘋果去趕街的阿普

趕著羊群去山坡放牧的阿婆

肩跨新書包唱著兒歌的阿妹

那滄桑的笑

那鮮美的慈祥

那悅耳動聽的童謠

而他們身后

是葉黃果紅

是白墻紅瓦

是炊煙裊裊

正一波一波地

沿著萬格山的走向

飄過滇西北高原

飄過滔滔滾滾的金沙江

飄向云蒸霞蔚的東海

然后……

讓我的感動

也波濤洶涌

正午，裊裊炊煙催生的淚腺

萬格火普千萬年的蔥翠

關(guān)馬山深秋里的紅艷

在這個正午鋪天蓋地風(fēng)起云涌

一只鷹尖嘯而過

裸露的巖層讓秋風(fēng)唇吻翕動

一棵樹張揚村莊失落已久的夙愿

從易死的事物中直立起來

我看見裊裊炊煙

正從歲月多皺的笑窩里

偷偷催生淚腺

充足的陽光透過縫隙

山巒跌宕起伏

四十年后

我躲開沒有炊煙的正午

沿一條多舛的小路

水門汀地面滲不進淚水

腳步聲高過蒿草

去掉多余的自己

一群羊越過波濤

秋草閃耀

繽紛的云彩一片迷茫

深入骨髓

陽光深入骨髓

溢滿馨香的風(fēng)，深入骨髓

飽含血液情感的雨，深入骨髓

枝頭小鳥依戀的歌聲，深入骨髓

紅潤清澈的妖嬌眸晶，深入骨髓

蒼蒲塘

一手與我相牽

一手與我遙別

回首是淚

疼痛無岸

而你對遠方的執(zhí)著深情

拉伸著我迷惘中的絕世清歡

秸稈

凜冽就附著在那幾堆秸稈上

陽光淡淡地吟詠無數(shù)記憶

注視地里幾只點頭的鳥

曾經(jīng)肚腹寂寂的空響

曾經(jīng)的一粒粒溫暖馥郁

下過幾場冷雨

那些秸稈已經(jīng)有了霉腐的痕跡

一片殘葉岌岌可危

聲卡怕是早已磨損

遠處留下野火燃燒的靚影

抖落風(fēng)，抖落陰云

在那些縱橫交錯的覆蓋里

我就是土層孕產(chǎn)的籽粒

總愛品著母腹熟知的滋味

期待笑聲，期待把春風(fēng)喚醒

省親

踩落最后一片雪花

腳步百轉(zhuǎn)千回

目光和目光對視

溝和坎背靠著背

時光，是唯一的疼痛

靈魂擺渡，心漂彼岸

把影子藏進甜美的殘夢

撕碎面對面的時空對決

喚醒地底的慈愛問一聲

父親，可否安好

山坡留住一道殘陽

歡樂和憂傷已成過往

只是松蔭里

松鼠掂起了腳尖

留下猶猶豫豫的張望

一棵草莖的殘留藥性

讓悲傷更加刻骨鮮活

想要跪叩

飄飛的黑蝶

又把熊熊烈焰灼傷

今夜，我住110

公元2017年12月19日

110，麗江市委黨校

一個相貌平平的標(biāo)間

燈光溫柔，墻壁潔白無瑕

手持電話老是通話中

隔絕了街道茶室酒吧

今夜，我把軀體從黑暗剝離

靈魂安放，空間無底

適應(yīng)了遠方與驚異

一方紙箋安靜素雅踏歌而來

于堅，雷平陽，趙晏彪

一張張面孔清晰盛放

一顆顆頭顱超乎想象

空間太小，心事超大

鼓膜顫動，時間深邃

呼吸在一片塵埃之間

頭顱與思緒百轉(zhuǎn)空寂

云煙，飄散思想

甲殼蟲飛翔

期待冬日早晨的第一縷陽光

駕著銅車馬轟隆隆滾過穹頂

我的天空

麗江的天空

滇西北久遠恒凈的天空

如蛇靈動

我干巴的歌謠

從此水潤光滑春暖花開

仰望

——致于堅

報告廳。主席臺

一個呼吸的距離

目光能輕易觸碰

耳鼓清晰可聞

輕揮的手掌簡單強勁

碩大的頭顱清楚而又模糊

語音瓷實舒緩

如穿越綿密時空的私語

如東巴祭司神秘幽深的誦詞

咫尺，又很遙遠

尚義街的雨聲尚未歇息

云南又開始點名

傾聽太陽走下天空的混響

風(fēng)聲很靜

靈魂排列不動

空氣凝結(jié)松軟

久久，掌聲穿透堅硬微粒

撞擊冬日有些清冷的暖陽

靜穆的天宇下

遠遠地

玉龍雪山慈愛莊嚴(yán)

那些尖銳的潔白

讓麗江的天空

留下我锃光瓦亮的眸晶

也留下我柔弱無力的嘆息

聆聽雷平陽

冬日，麗江

玉龍雪山高舉手掌

異度空間傳來神妙咒語

側(cè)耳

一群鳥

在舉行盛大婚禮

青花瓷的靜

拔地而起

星星漂浮不定

河流在群山之上

一朵云深入黑夜

然后開出玫瑰

雪明白雪為什么黑

陽光知道黑夜的白

雙掌合十

手捧三足圣鼎

內(nèi)部盛滿梅花雪

翻開

我揭穿了

石頭開口朗誦的秘密

會不會

當(dāng)我用詩歌的尾羽

在扉頁為你寫下兩字

“再見！”

面臨波濤里倒映的星星

你會不會

在意我今生的約定與盟誓

而此時，月臨津渡

一枚細瘦的紅楓

正引頸眺望

雨聲撞擊柔軟的江面

一波一顫跌宕起伏

如布景里搖搖晃晃的腳步

疼痛無岸

漁火，是一種虛假的設(shè)定

只有風(fēng)不分季候

用思念托起一簾月光

而你遙遙的回眸

在遠處開始漫天要價

無法執(zhí)子之手

我的詩

是如此孤寂與傷悲

如果時空有輪回

不知你會不會執(zhí)戀

來世被傳說擊中的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