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華勇
第一次見娥,是在東街文化館那條巷子,我正跟一個文友說《酸棗花》籌備的情況。娥從巷口走出來,我不經(jīng)意多看了幾眼,娥也看見了我,羞羞答答,低頭順眼,抿嘴一笑。她嫵媚的樣子有一種傲氣,嘴唇本質(zhì)的鮮艷讓人產(chǎn)生意念,一臉的清秀,烏黑的頭發(fā)整理得光澤四射,穿著簡樸素雅。我當(dāng)時想,這才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齡,這么讓人心動。
從那天起,算認識了她。
娥隔三岔五地來文化館找我,有一次很晚了,她還待在我辦公室不走。我提示過她幾次,她若無其事地說沒關(guān)系。我想,黑天半夜和高中女生在一塊兒明顯是不妥的,再說,對一個將參加高考的學(xué)生,會不會造成什么影響或惡果。于是,我再次對她說,復(fù)習(xí)功課要緊,考大學(xué)是決定一生的事,千萬不敢馬虎。
沒想到,娥用眼睛忽閃忽閃地盯了我好一陣兒,有些不解甚至疑惑地問我:“是不是我很煩?”
我說:“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能不多想,平日里一貫謹慎、膽小細致的我,性情不外露地低調(diào)處事已成了習(xí)慣。我不可能沒有負擔(dān)地和這個單純的女孩兒有什么情感糾葛,心里這么想著,又不好意思一下子說明白。也許是我一廂情愿,娥心里什么事也沒有。
她站在玻璃窗跟前,看著外面雨霧蒙蒙的院子,若有所思地好像對自己說:“人活著就像這天氣。”這個比我小幾歲又沒有任何社會經(jīng)歷的女孩兒,竟然如此深刻地感嘆人生?剛想張嘴問,她回過頭來說:“好啦,看看我的詩吧,有沒有進步?”
“哦。我的水平有限呀?!蔽疫@才看娥的手稿,一時不知怎么看,有些手忙腳亂。娥很淡定,走過來輕輕地把詩稿一頁一頁拿起舉著瞧,說:“氣人了,有些句子都泡成黑點點了?!?/p>
我湊過去看,娥的詩稿好大一部分被浸濕得認不出字的模樣了。由于靠得太近,娥的幾根頭發(fā)輕輕地劃在我臉上,一種沁人心脾的感覺讓我覺得十分美妙。娥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表情。她跺著腳,一臉的沮喪,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念著什么詞。她有些懊悔地把詩稿看了幾遍,然后回過頭對我說:“我記著,背給你聽?!?/p>
外面的雨似乎越下越大,窯洞里的光線十分昏暗。我這才拉開了燈,做出要聽她朗誦詩的樣子。娥朝我抿嘴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水杯。我這才醒悟,對女人,自己顯得過分拘束、木訥,甚至愚蠢。找茶葉半天找不到,在抽屜里亂翻。娥過來用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背說:“大哥呀,白開水就行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直愣愣地站著。
“仔細聽呀,一會兒要點評哩?!倍鹎辶饲迳ぷ樱槐菊?jīng)地開始她的朗讀……
在到處都有文學(xué)味的環(huán)境里,文學(xué)就是青年們嘴上嚼著的糖。
可以想象,我們這幫文學(xué)青年見面后三句話不過,相互追問的便是看什么書,寫了什么文章,都立志像酸棗樹一樣,生長在貧瘠的崖畔上,有毅力,堅不可摧,無論干旱雨澇,冰雪風(fēng)霜,都能挺立在那里結(jié)出果實??涩F(xiàn)在,桌上的稿紙空空如也,我不知道從何下手。其實,大家都過高地估量了自己,激情澎湃后,冷靜下來是一片空白,學(xué)識、修養(yǎng)、經(jīng)歷、閱歷等等都缺乏,一顆酸棗樹是永遠不能成為參天大樹的,這讓我沒了思緒,敲打稿件的時候突然覺得悲涼。幾年來,我不停地寫,即使在鄉(xiāng)下的日子,我趴在炕上點著煤油燈,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稿紙思索著,一個情節(jié),一個畫面,一個人物,如此艱難地寫出來,一頁一頁的稿紙翻過,是不是小說或散文自己都開始懷疑。這樣的生活令家人費解,在紙上寫來畫去有甚出息?我也想過,這樣的活法有些不真實。然而,我被雇用到城里以后,很多人改變了看法,我和家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又恢復(fù)如常,每逢遇集天,家里給我?guī)硇∶?、山蔓、錢錢、綠豆之類的東西,母親怕我挨餓,吃不飽飯甚事也做不好。文化館小,根本沒灶,只有等別人下班以后自己才動手做飯。在別人眼里,我的日子過得好不快樂。
作為農(nóng)村的后生,我沒進文化館之前就像一個跑江湖的,背包里背著幾本名著和自己寫的散文小說,我不停地往外寄稿子,退稿信或干脆是人家事前打印好的一張條子在我家壓了一大堆。父母擔(dān)心我精神出毛病,平日里盡可能不念叨我的將來,怕這樣會刺激我精神分裂。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省上的一家大型刊物邀我去改稿,幸運的是,中篇小說發(fā)表了,我便成了文化館里的雇傭工。
從省城回來,拿著鉛印還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雜志,沉甸甸地送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看,他們一致說好。我的動力更大了,有些廢寢忘食,一個勁兒地讀書,一個勁兒地寫,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幾十篇小說,有的發(fā)表了,有的照舊退回來。然而,我在這個年齡,在這么個小的地方也就成了名人,成了年輕人羨慕的對象。縣城里到處搭建起的臨時門市,各式各樣的鐵皮房里全是各個系統(tǒng)的待業(yè)青年,他們總是懷疑我的來路,羨慕完了便是嫉妒,或有仇恨。這種疑問很傷我的自尊,只有娥一個勁兒地夸贊我,有時候,她沒話找話,背誦我的某篇散文或小說的某個章節(jié)。我曉得,這個高中女生是為了哄我開心。偶爾看見我吃稀飯啃一個饅頭時,她十分驚訝地問:“這吃法呀?我的媽,比學(xué)校還苦?!?/p>
我說:“習(xí)慣了?!?/p>
娥開始關(guān)心我的生活了,她建議我去學(xué)校上灶。文化館離學(xué)校不是很遠,走幾步最起碼能填飽肚子,并且改變眼下單一食譜的狀況。
我略想了一下說:“學(xué)校的飯點太有時間性了,我趕不上趟兒?!?/p>
“要么我給你送來?”她一臉的興奮。
我說:“不要,耽誤你學(xué)習(xí)。”
娥的臉上很快換了表情。她轉(zhuǎn)過身去,有些無奈的樣子。兩條胳膊無趣地前后甩著,甩著,然后舉過頭頂像要飛的姿勢,說:“我是真心對你好?!?/p>
我的心被蜇了一下,很疼。
我曉得高考越來越近了,我沒多想,也不敢去想。娥是個學(xué)生,她會有更好的未來。那次以后,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了她的消息,辦公室電話機也沒有她的問候,或許她正在沖刺高考吧?我稍微平靜下來,因為這段時間外面一家編輯部在等我的稿子,家里又不停地捎來話,說有人介紹對象。單位上領(lǐng)導(dǎo)有些變化,真是煩死人了,老館長即將到齡,有人爭館長這個位子,弄得單位烏煙瘴氣。許多文友還是打電話,問那個油印刊物編的情況。我說,其實,我比誰都著急,攬下了這個活兒,而且是老館長答應(yīng)的事,我爭取盡快印出來,給大家一個交代。
陜北的秋天即將來臨,漫山遍野的莊稼和野草變得十分美麗。小城里的人們?nèi)缤恢恢伙w來飛去的麻雀,不停地覓食,不停地算計。
文化館的人開始說高考的事了。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娥考的結(jié)果,去學(xué)校打問又覺得不方便,自己又不沾親帶故,僅憑是一道溝出來的老鄉(xiāng)或因為是文學(xué)青年也覺理由不充分,事實上是自己沒有勇氣。
一個叫人喜憂參半的日子。上午的陽光溫暖地照進院子,透過窯洞的窗戶,照在我的辦公桌上。我因為不是干部身份,留在單位守門,一個人有些無聊地擺弄著那臺半新的錄音機,隨著磁帶的旋轉(zhuǎn),一曲如流水般的音樂溢滿了整個窯洞和院子,我閉著眼睛的時候,有個人物跳了進來,那便是娥。
我眼睛一亮,不知為甚紅了臉。
“享清福呀?作家同學(xué)!”娥依舊調(diào)皮。
“哪有,難得一個人守一片天?!蔽艺酒饋恚崃税岩巫咏卸鹱?。
“想我了嗎?”娥大咧咧地坐下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閃了閃,很認真。
我有些惶恐,如臨大敵一樣,連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是,不是。我擔(dān)心你考試,十年寒窗,就這么一考……”
“沒勁?!倍鸢戳艘幌落浺魴C的停止鍵,窯洞里很空,十分的靜。
我笑了笑,說:“你還小孩子一個,念書娃娃呀。”
“十八了,成人了,作家同學(xué)?!倍鹨槐菊?jīng)地說。
我給娥倒了一杯開水,遞過去時說:“先喝口水,考得怎樣了?”
“至少不像你?!倍鸶袊@地說。
“我服你了,平時還覺得你吊兒郎當(dāng),功課不上進呢?!蔽蚁矚g她這種直率。在我仔細觀察的時候,覺得她就像熟透了的一顆鮮紅蘋果,而且掛著水珠,晶瑩剔透,舍不得動她。
我說自己最近寫不下去了。她有些吃驚,怔怔地看了我許久,然后有些同情地說:“也許吧,但只要努力,你已經(jīng)開了個好頭?!?/p>
我說:“這文學(xué)要命呢?!?/p>
娥說:“是要命呢?!?/p>
我覺得這話題很沉重,心想改變一下話題,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然而,我還是找不出別的話題出來。最后,我只能提議說:“晚上我請客,咱們慶祝慶祝。”
“慶祝個甚?”
“你考上大學(xué)呀!”
“這算狗屁?!彼谷徽f出這樣的粗話,看來,她對考上大學(xué)一點兒也不放在心里。
見我無語,娥笑盈盈地走過來說:“有些放肆了。應(yīng)該為咱們友誼,還有文學(xué),咱們一醉方休?!?/p>
“你喝嗎?”我有些擔(dān)心地問。
“怎不喝?不是高興嗎?”她大大方方地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不一定誰先醉呢!”
我和娥相視而笑。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表現(xiàn)一下了,無論是為了老鄉(xiāng),還是文學(xué),更重要的是為了朋友。其實,我每月幾十元的工資要補貼家里,還要存一點兒,用父母的話說就是防前攢后??h城要有房子,要結(jié)婚,錢哪兒來?偶爾請朋友喝一頓酒,是要下決心的,為了節(jié)省錢,我?guī)缀跆焯彀鞠★垼怀砸粋€饅頭,有時煮點掛面,反正湊合著吃。不過,這次請娥吃飯是真心實意的。我有一個想法,娥走的時候應(yīng)該送她一點兒有意義的紀(jì)念品,我渴望這種純粹的友誼保持下去。于是,我對娥說:“錄取通知書下來了,走時我送你禮物作紀(jì)念?!?/p>
“好??!友誼萬歲!”娥十分高興。
也許是冥冥中某個意念指引著我和娥應(yīng)該發(fā)生點什么故事。
晚上請的人少不了那倆喝酒的文友,他們走進飯館包間時有些鬼頭鬼腦。這兩個家伙有時見不得也離不得,好幾次他們在文化館見過娥找我,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樣的文學(xué)女青年找我,讓他們有些吃醋。有次酒喝高了,到文化館看見娥,便云里霧里大談他們的戀愛史,而且赤裸裸地說著幾個上過床。娥一點兒面子也沒給他們,劈頭蓋臉地把他們一頓臭罵,倆家伙這才服了軟,酒也醒了,忙賠不是。當(dāng)時看他們那狼狽不堪的樣子,娥還笑了。
服務(wù)員倒來茶水,我要了瓶本地的酒,便宜實惠,點了兩個涼菜,剩下的等娥點了。
只一會兒,娥來了,她的臉上紅彤彤,還有些氣喘,說:“不好意思,來遲了?!?/p>
那哥倆開始爭先恐后地說:“這就是詩人氣質(zhì),重要場合一定是姍姍來遲也?!?/p>
“你倆呀,今年的娃娃沒養(yǎng)下,又開始說懷明年的了?!倍鹬苯亓水?dāng),多少有些嘲弄。她知道,這倆哥們兒只是嘴上說著文學(xué)的事,寫出來很少。
我接上說:“就是一對飄斜斜,圪蹴下一個高一個低。”
大家笑,都讓娥點菜。
娥為了給我省錢,點了幾盤素菜,我說有些素了吧。她卻十分老練地擰開酒蓋兒說:“喝酒人,一盤花生豆就抗戰(zhàn)到底了?!?/p>
這氣氛融融的,暖暖的,充滿了詩意。酒過三巡后,哥們兒提議我和娥單獨碰兩杯,說是好事成雙。我看看娥,擔(dān)心她不會喝這么烈性的酒,自己也有些膽怯。娥沒說話,十分慎重地端起酒杯,她看著我,含情脈脈的那種,我有些心亂,躲避開這可怕的眼光。這柔情似水的眼神會將我擊垮,打敗。我故作鎮(zhèn)定,站起來趕緊將酒灌進喉嚨,一口下去,身體開始燃燒了,好似有一股滾燙的暖流,從食管里往下亂闖亂竄,然后在胃里停留下來開始翻滾。倆哥們兒說這個不算,沒有碰杯。我暗暗罵這倆貨,有些乞求地看著娥。她說:“不算。”很堅決。我只好把空了的酒杯遞過去。娥臉上泛起一絲笑容,比來時更加鮮艷燦爛。我有些吃驚,一個高中生,喝起白酒來如此神情鎮(zhèn)靜,有“我自巋然不動”之氣概。
娥給我重新倒好酒后,莊重地用手端著酒杯說:“感謝了,一切都在酒中?!?/p>
我不知道說甚,一切都在酒中,碰了杯,娥一口喝下去,樣子很豪爽,也酷。我知道酒辛辣,喝得太猛了頭會眩暈,說醉話,有時會不省人事。而娥,有一種容量,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
這樣的推杯換盞,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變大,身體輕飄飄的,要飛起來。
晚上回得很晚,小縣城的路燈十分昏暗,我和娥從飯館走出來,喝得不成樣子了。我們東倒西歪,走起來都有些飄斜斜了。那倆家伙不知甚時候已走了,早不見了人影。在這空曠有些冷浸的夜里,縣城的街道上沒一個行人,也沒有車,偶爾冷不丁地從哪個拐巷黑暗處躥出一條狗來,娥嚇得驚慌失措,拽住我的脖子,我十分自然地摟著她的腰。她喘著氣,還有些驚魂未定地對我說:“狗是人養(yǎng)的,為甚要怕呢?”
“它只認主家?!蔽艺f。
“主要是它的品性?!倍鹫f。
“哈哈,主要是人的弱點太多了,不強大?!蔽液孟裼懈卸l(fā),激情澎湃。是的,人在驚嚇之后,只能在聲勢上給自己壯膽。我們遇到一個自己害怕的東西后,只能恐嚇?biāo)?。比如蛇、狗,讓它如臨大敵。然而,面對突如其來的威脅,我同樣是無比恐懼。
“你喜歡我嗎?”娥好像恢復(fù)了平靜,她的聲音非常大,在我耳邊隆隆作響。
“你說呢?”
“喜歡。”
“愛嗎?”
“愛!”
“娶我嗎?”
“娶!”
娥考的大學(xué)不理想,她本來不打算去上那所學(xué)校,可她的父母哭著說家里供一個大學(xué)生容易嗎?娥只有妥協(xié)。農(nóng)村的一個女娃娃家,上大學(xué)已經(jīng)是老天照顧了,學(xué)校好壞不說,畢業(yè)了,能有一份工作,進了公家門,找一個好人家,這輩子不就美滿了嗎?
我贊成娥父母的想法,這讓娥覺得不屑一顧甚至很厭煩,她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栁遥骸澳悴皇且驗闆]考出去而自卑嗎?”這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我無話可說了。娥大概看出了我的軟處,有些自責(zé)地說自己不是故意的。
我在文化館的窯洞里趁著酒勁說了許多該說的和不該說的話。下半夜時分,我們口干舌燥了,我用平日燒水的電熱杯熬點小米湯,娥表示贊賞,只是說那水杯有些小,我說第一杯讓她喝,我再熬一杯。在這段時間里,娥又回憶起我們剛喝完酒的情形,她趴在床上,兩只胳膊支撐著腦袋,眼睛瞇瞇地盯著我說:“酒呀!真是個好東西?!?/p>
我說:“好甚哩,失控,差點亂性。”
“這才真實?!?/p>
“有時丟人?!?/p>
“那我倆把人丟大了?”她換了個姿勢說,“你真的看上我了?”
我已清醒了,不覺緊張起來,說:“酒勁嘛,小女生一個?!?/p>
“都十八了?!?/p>
“不是。你才開始上大學(xué)是不?”
我在那個破舊的沙發(fā)上坐著,目光有些飄忽不定,不敢正視娥的表情。我開始還想,酒喝多了,我們是不是相擁而睡?娥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然而,我的興奮點消失后,覺得現(xiàn)實不是詩。
“想甚?”
“沒。”
“我看出來了?!倍鸬难劬γ髁亮耍錆M了渴望和欣慰,那幾乎是望眼欲穿的,似乎要燃燒一樣。
“真的?!蔽叶汩W開來,還是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真想就來抱我?!彼苷J真地說。
“不……不能?!蔽抑雷约菏翘搨?。
“你不想?”她眼光暗了下來。
我聞到了一股焦煳味,這才發(fā)現(xiàn)水杯里的小米湯快熬干了,我哭喪著臉,關(guān)掉電源說:“人不能走心,湯喝不成了?!?/p>
娥掀開被子站起來,仿佛沒聽到我的話。我又強調(diào)把水杯洗一遍重新熬。她說:“別折騰了,我喝涼水,你回答我,愿不愿意?”
我不知如何回答,心里說愿意,口上說不出來。有一根繩索緊緊扯著大腦中的某根神經(jīng),人一定要在關(guān)鍵時刻把握好自己,性欲、貪欲都會毀掉自己,也會毀掉別人。她沒再問我,我也不好說,更不想當(dāng)面承認,就算想,我能做出來嗎?她是個學(xué)生,還得往前走,我們僅僅是好朋友,寧愿這樣好下去,這樣的煎熬折磨著我,稍微讓自己冷靜下來……
夜晚過得很快。記得娥說班里有個男同學(xué)給她偷偷寫過一封信,信里用完了所有贊美的詞。她說那同學(xué)學(xué)習(xí)肯用功,就是太女孩子味兒,她不喜歡那種男生,也就沒理會。每當(dāng)與那男生碰面的時候,娥笑了又笑說:“真逗,他竟然低著頭,像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掉頭就走了?!?/p>
我對娥說:“你太強大了?!?/p>
“不是吧?到你這兒,甚也不是?!?/p>
臨天亮的時候,我說著說著有些困了,我沒有上床去。因為喝完酒又拉了一整夜的話,我有些迷迷糊糊,在破舊的沙發(fā)上睡著了。娥最后說了什么,我不記得了。她睡沒睡,我也不知道。當(dāng)聽到外面有人走動說話的時候,猛地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娥也不見了。我趕忙收拾了一下窯洞,生怕單位領(lǐng)導(dǎo)或同事看見這一片狼藉說閑話。起初以為娥出去方便了,但直到我把窯洞收拾好還不見她回來。窯洞里酒氣和焦煳味還沒散盡,我開了門讓新鮮的空氣進來,站在門口左看右看,文化館院子里來回走動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就這樣傻站了好半天,望來望去沒有娥的身影。她會去哪兒了呢?難道是因為我沒膽量和勇氣承認喜歡她而生氣了?娥不辭而別成了我的心結(jié)。我還在不停地想著別的原因,我不愿意想娥是另一種女孩兒,但人心隔肚皮,我了解她嗎?或許她早走一步也是為了我好,她已十分了解我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且,這錯誤已經(jīng)無法彌補了。
文化館決定派我下鄉(xiāng)收集整理民間故事,領(lǐng)導(dǎo)說整天在單位上是閉門造車,要到農(nóng)村去接地氣,同時,對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有好處。我覺得也是。
于是,我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在鄉(xiāng)間的路上奔馳。有時像一頭盲目推磨的毛驢,一圈一圈又笨又蠢地到處走。每逢遇集天,鄉(xiāng)里的幾個作者從包里掏出幾頁皺巴巴的稿紙,上面寫了幾首自以為是的詩詞歌賦的東西,他們都希望能在油印刊《酸棗花》上露一下臉。更要命的是,父母給我送來小米之類的副食產(chǎn)品后,拐彎抹角說前溝張家的小子結(jié)婚了,李家的女子出嫁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不看我,而是看著窗外,好像和窗外的某個神靈在交流。我有些不堪重負,心里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覺得我老大不小了,該盡早把婚事定下來,省得別人說三道四,他們臉上無光。最后丟下一句話,讓我備受煎熬。他們說:“吃公家飯了,可還是農(nóng)村人嘛,根在村里,別這山看見那山高,咱服不住?!?/p>
我腦殼里開始稀里糊涂了,我有了名譽有了工作與別人相干嗎?然而,在莊里、縣城里一個人的名聲好壞至關(guān)重要,可我什么也做不好,都不盡如人意,長這么大,還讓父母操心,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有些事確確實實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突然蜂擁而至。許多好心人給我介紹對象,我還裝模作樣地應(yīng)承著,并和那些女子見面。我虛偽嗎?現(xiàn)在,我天天下鄉(xiāng),沉浸在民間故事的神奇環(huán)境里,村子里會講故事的老漢們,悠閑自在地坐在自家土炕上或鹼畔的大石頭上,要不就在碾盤上或石床上,在村子里任何一個他們可以坐下來的地方,抽著旱煙,不緊不慢地講他們爺爺?shù)臓敔攤飨聛淼墓适隆N疑掠洸蛔?,不時地打斷他們的話,重復(fù)核實,這樣盡職盡責(zé),為了別人能看得起我。要不然,一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里后生憑什么擠進城里吃公飯呢?
文化館長有一天把我叫進辦公室,他有些質(zhì)疑地問,你到底要找甚樣子的女子呢?以前來那個不是挺好的么?人家姑娘長得俊,對你又上心,哪點配不上你?你說說,找家底好一點兒的,又有工作的女子,自己的條件差呀。
我好像無路可退,又沒有勇氣解釋她還是個學(xué)生,自己又不會編造謊言,只說我倆不太合適。沒想到館長沉下臉來,十分嚴肅地說,這事你要掌握好,年輕人的品德最重要,千萬不要驕傲,自以為了不起。聽館里人說,你們都在一塊兒了呀,人家女娃娃容易嗎?父母含辛茹苦、省吃儉用把她供成大學(xué)生,你不要欺負人家!看似語重心長,但我覺得館長這話像往我心口上捅刀子。他們竟然如此關(guān)心我,而且讓我騎虎難下,我的人品似乎值得懷疑。先前,娥只是讓我的青春泛起一絲漣漪,直至后來,讓我悔恨而覺得那是青春蕩漾的巨浪,我許多情感在那該死的虛偽中成了遺憾。為什么這樣呢,我詛咒自己。
我給娥準(zhǔn)備好的筆記本、鋼筆,還有一條紅色的圍巾在我的柜子里沉靜了。娥沒有打任何招呼便去省城念大學(xué)了。我期盼著有一天會來一個電話、一封情書,每天去收發(fā)室打探,沒有信,那個唯一通往外面的電話也做了個木盒上了鎖……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我看不進去書,書里的字在跳,一會兒變成娥的影子,她在笑,一笑起來就止不住。
那個寒假,娥沒有來。
一個遇集天,我從吵鬧的東街小巷好不容易擠回來。文化館大門口站著一對中年夫婦,他們一見我進文化館大門,就上前問我上班了嗎?我正在思謀著中午飯如何打發(fā),他們的問話讓我不得不抬起頭打量一下,中年夫婦很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我盤算著是不是一對文學(xué)愛好者,會不會又給我拿來一沓寫滿密密麻麻字的稿子。見我猶豫,他們十分真誠地自我介紹:“我們是小溝的,來打問點事?!?/p>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溝是我們鄰村。剛想張嘴問甚事,女的開口說:“柳樹村的常干部在你們這兒嗎?”
“我就是,進去說吧?!蔽矣行┎蛔栽诹?,不知他們找我甚事。
“不進去了,你就是呀!”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上下打量我一番,臉終于有一點兒舒展。那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遞過來說:“娥是我們女兒,她念書走了就來這一封信。小老鄉(xiāng),聽說你對我們娥好,她為甚寒假也不回來?再說,快過年了,我們挺想她的,一個女娃娃家在外面多可怕?!?/p>
我心里一陣狂風(fēng)暴雨,雷鳴電閃,幾乎被擊倒。拿著那封信覺得沉甸甸的,稍微緩過來,我脫口而出:“我聯(lián)系上一定轉(zhuǎn)告她,你們盡管放心吧?!?/p>
“你們有聯(lián)系嗎?”
“沒,我會聯(lián)系她的。”我吞吐著說。
“這娃娃……怎回事?”
我謙讓著讓娥的父母進去坐坐,他們說甚也不進去??粗@一對夫婦走遠,我心里不是滋味。不管什么原因,娥的這種舉動嚴重地傷害了她的父母,我可以不理會這些,但心想,不管是老鄉(xiāng)也好,朋友也罷,總得想辦法幫助他們。他們的那種焦慮、擔(dān)憂,包括隱隱的疼痛都掛在臉上,這表情刺疼了我。然而,我多希望曉得娥的消息。她這樣聰明,考上大學(xué)應(yīng)該曉得做人的規(guī)矩,這么利索的女孩兒,怎么會變了呢?
我明白娥父母的用心良苦,他們找我實在是迫不得已,而現(xiàn)實是我真的無能為力,這樣的承諾叫我苦悶,心里變得有些畸形,自己也覺得怪怪的。我努力要改變這種狀況,可每天看書時全是娥的影子,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老在眼前晃動。有一次喝多了,無緣無故地淚流滿面,嚇得我那兩位酒友不知所措,也不勸,讓我盡情地流淚。
我只好四處打問娥一點一滴的信息,然而,省城那么遠,大學(xué)那么大,要打聽一個人的信息還真難。有一陣子,我想請幾天假,專門去西安找她去,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決定。娥這么長時間不給我寫信,說明她早已把我拋到九霄云外了,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去尋她,收不到預(yù)期效果,反而更加傷害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本來就卑微,活得煎熬,在城市里的生活已過得有些屈辱。
我就這樣掙扎著,真讓我想象娥有多壞還是萬萬不可能的。她為什么要對父母如此刻薄,甚至是殘忍,連封信都不寫呢?哪怕一句問好或報個平安,但我還是往好里想娥的可塑性,她在大學(xué)一定是出類拔萃的,不寫信一定有她的苦衷。她站在舞臺上就得按照戲文里編排的一樣,不能有絲毫的差錯,這個社會到處充滿了騷動,人們追求生活的目標(biāo)正從傳統(tǒng)的觀念中脫離,人人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那條軌道,全速前進,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因為大家都茫然。
我開始尋找娥壘的那個城堡,轉(zhuǎn)了好幾圈,好像記憶出了差錯,樹林里,我只碰到許多半生半熟的男女,他們一個個朝我笑,我感覺不到是熱情還是出于禮貌。有一個聲音總是說,人啊人!太難讀懂的就是人了。不是嗎?我并不完全了解娥,是的,我只了解她的身份,了解她積極好學(xué),還有任性,她的喜怒哀樂常常叫我捉摸不透,所有的話是真是假,就像詩一樣,朦朧、深奧、空靈,她內(nèi)心世界是什么,我一無所知。
有一天,酒鬼朋友拿來一本雜志,他醉醺醺地說這刊物上有娥發(fā)表的詩,我有些懷疑,打開來看,覺得也像:故作不疼不癢/情分也許早落塵埃/今生我牽著/真想為你留下來……或藏在心底/多想在你身邊/錯過了時間/滿天的星星/像花火一瞬間熄滅/無人能照亮世界。
作者是一只飄娥。
我讀著,眼睛有些濕潤了,淚水在眼睛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飄娥是娥嗎?也許是,她把自己比作漂泊的娥,一只尋找遠方的娥,在浩瀚的天空飛翔。我被感動了,這詩,好像給我寫的一樣。作者十分平靜,她知道這樣的分量,與我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在我心中掀起洶涌澎湃的巨浪,從那些字句語氣來說,像娥的聲音。她的孤獨比我更大,想起來,我有些心驚肉跳。
我身上又背了另一份沉重,后來的夜晚常常出現(xiàn)一種幻覺,娥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之中。她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遠處,要不整個人血淋淋的十分恐怖。不僅僅是因為娥沒有消息,這種牽掛與擔(dān)心不自覺地從心底生起,說不上什么原因,她總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出現(xiàn),給我?guī)頍o限恐懼后還抽空了我的心思。這樣的狀態(tài)下我不由得開始一個人喝酒,詩和遠方,風(fēng)平浪靜,有時萬分激動,燒酒把胃填充得波濤洶涌,有時淚流滿面,每一個夢、每一次喝酒都不一樣,變化著,折磨著,娥終究沒有音訊。在我尋找不到任何寫作的頭緒時,娥像一個陰魂不散的女鬼,糾纏著要我下地獄。我暗暗斥責(zé)自己多情,怎么把一個小女孩兒的所作所為當(dāng)真呢?可是,意識到有些不妙,娥應(yīng)該找到她以為自由的生活了。
我還是決定去一趟省城。
春天里,我?guī)е肽陙聿艑懲甑囊粋€中篇小說走進了省城。
找到省作協(xié)那家大型刊物的編輯部,一位中年人接見了我。他一臉慈祥,不像平日里在基層大家說的那樣,大刊物的編輯一個個傲氣十足,對業(yè)余作者不屑一顧。我小心翼翼地從掛包里掏出小說稿遞過去,然后忐忑不安地、盡量讓語氣柔和地說:“老師,我是從陜北來的,是文化館的作者?!?/p>
中年編輯一邊給我倒水,一邊說:“陜北地方好,出人才,盡管苦,但有好處,磨煉人的意志?!?/p>
我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接過水杯,不知說什么話。中年編輯問一句我答一句,他說自己姓張,做編輯二十多年了,看小說也看詩歌。“張老師,給您添麻煩了?!蔽沂种t恭地站起來,其實腰還是彎著的。
“坐,坐,我們就這工作,吃這碗飯的,你們基層作者不容易,條件差,擠出時間寫東西,還真是熱愛文學(xué),更重要的是毅力和堅持?!睆埦庉嬕豢跉庹f出了陜北許多作家的作品。我內(nèi)心一陣陣激動。
張編輯簡單地翻了我的小說稿后,說他把對本省文學(xué)青年的關(guān)注當(dāng)作工作重點,看了我的簡介后大加贊揚:“你不一樣,已發(fā)了許多作品,并且在大刊上發(fā)的。我知道你,有生活底蘊,基礎(chǔ)不錯,這樣吧,小說稿放下,我盡快看完,給你意見和建議,你看如何?”
我有些受寵若驚地再次站起來表示謝意,對張編輯的夸贊略顯尷尬。自己好久沒寫出東西了,這篇小說是好是壞自己也沒譜,生怕編輯看了說四六不成材,笑話。接下來,我們談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我誠心誠意地發(fā)出邀請,讓張編輯有空來陜北看看,張編輯一口答應(yīng)。最后,我突然想起娥,那組發(fā)表在刊物上的詩,究竟和娥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呢?
“張老師,前期咱刊物上有一組詩,作者叫一只飄娥,您知道她是哪個地方的嗎?”我鼓起勇氣問。
“知道,好像是哪個大學(xué)的。對,來過編輯部,也是陜北人?!睆埦庉嬁隙ǖ卣f。
我的內(nèi)心便開始潮起潮落了。
“是哪個大學(xué)的?”我有些急。
“你們認識?”
“哦,好像……認識?!?/p>
張編輯看了看我,似乎弄不明白,既然認識怎又問是哪個大學(xué)的呢?
張編輯走在門口,喊了編輯部的一位年輕女子說:“查一下,上期那個飄娥在哪個大學(xué),詳細點?!蹦桥討?yīng)承著轉(zhuǎn)身出去。我有些感動,一時語塞,稍一會兒,女子走進來,拿了個字條遞給張編輯說:“在這個大學(xué)。”
張編輯把字條遞給我說:“看對不對,你找的是不是她?”
我接過來忙說:“謝謝,謝謝,麻煩老師了?!?/p>
從省作協(xié)大院出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站在省作協(xié)大門口,我望著大門口掛的牌子,心里潮水滿滿地涌到喉嚨口上,是興奮,也是激動,這里面有許多我仰慕已久的名家,還有影響著無數(shù)文學(xué)青年的刊物。從前,我只發(fā)過幾個短篇,假如這個中篇能發(fā)表,那將奠定我未來發(fā)展的方向。我祈禱著,想著張編輯的態(tài)度和夸贊,那種親切讓我感到無比的舒坦。
我在一家小旅店登記了一間十分簡易的房子,看了一下時間還早,出去在旅店旁的小巷子里吃了一碗油潑辣子面。這城市,有文學(xué),有我的思念,想著要見到娥,心都快要蹦出來。
我打問著去娥就讀的那所大學(xué),就像縣城趕集的一樣,偌大的校園人來人往,叫我感到一絲的不適。原來,大學(xué)的校園比縣城還要大,教學(xué)樓,林蔭道,小橋流水,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我羨慕這些夾著書本的小弟小妹了,大學(xué)就是另一個天堂,匆匆忙忙,我找人心切,也顧不上身邊的風(fēng)景,邊走邊打問,是哪個系哪個班字條上寫得很清楚,可我還是不停地從衣袋里掏出來看,生怕問錯了,最后干脆捏在手里,直到站在學(xué)生公寓門前。
我像傻子一樣站在樓門口問進出的女生:“娥在宿舍嗎?”
“不知道?!焙脦讚苓@么回答。
我準(zhǔn)備進去,一個戴著紅袖章的老太太不知從哪個地方鉆出來大聲呵斥我:“干嗎?找誰?怎么進來的?”
我有些恐慌不安地對老太太說:“找人。她叫娥,85級二班的?!?/p>
老太太上下打量我一陣兒,就像審視一個小偷那樣,眼睛眨了又眨,生怕放過我這個壞人似的。最后,她鄭重地說:“知道不,男生不能上女生宿舍!還有,那個叫娥的女生剛被一個男孩兒領(lǐng)出去了。”
娥有男朋友了?我疑惑地看著老太太,樣子一定很可憐,稍鎮(zhèn)定了一會兒,我勉強笑著點點頭,不想再問什么了。
那個暑假,我終于收到娥的來信,而且還有娥剛剛出版的詩集,我一陣驚訝之后又一陣興奮。娥回信說大學(xué)功課很多,她在外面找了一份代教,所以沒有及時回信。她說,自己這樣也是孝敬父母,不讓他們有任何的經(jīng)濟壓力,并不是無情無義。她還說,以前把一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生活不是以前想象的那樣,人生也如此。她大學(xué)畢業(yè),能在省城里找到一個地方棲息,她的詩和遠方才能實現(xiàn)。娥還說,她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女孩兒,就這么置身于喧鬧中從來沒想到過孤單,有些忙亂但過得挺好,星期天坐上公共汽車奔波于學(xué)校和代教的家庭之間,看著城市五光十色的燈和風(fēng)格各異的樓,心里有過惶恐,因為這個城市的生活不屬于自己,剛開始有千萬種理由要落淚,或給家里包括給我寫信傾訴,但她把淚水逼回去了……
娥沒說自己有了男朋友。
詩集名字十分怪,叫《遇見你,心里早就被雨淋濕》。我不懂。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