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榮
一
這個新婚之夜并不好過,珮琦頂著紅蓋頭,已經(jīng)困乏得要休克了,一天水米未打牙。她不想吃,也吃不下。臨上花轎的時候,后母就囑咐她吃口點心,拜堂要走很多儀式,沒人顧得上你吃喝??伤龖牙锵翊€小兔子,突突跳著,鬧得她心神不寧。所謂懷里的小兔子,就是她隱藏的秘密,連她后母都不知道,她就帶著難以啟齒的秘密,從龍溪村上了花轎。這個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她再回來就是走娘家。
再說,這個娘家珮琦也不想回。她是老大,下面有弟弟妹妹,值得炫耀的,就是還住著祖上傳下來的三進院的房子。父親是個賭徒,他賭光了田地、牛馬和家里值錢的東西。后母過去是家里的丫鬟,當(dāng)初仗著年輕,做了父親的填房,原本想著會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誰成想,到這輩上,家境敗落了。珮琦長得俊,后母還想著延續(xù)她的辦法,希望珮琦嫁進富人家,以此來改變家境。珮琦是堅決不從的,她要嫁長工的兒子條嘎子。但這她絕對不能說,如果說了,后母還不把她囚禁起來,寧可讓她死都不能答應(yīng)。正因為后母是丫鬟出身,深知底層的無奈和自卑,和那種向往榮華的迫切感。后母正張羅珮琦的婚事,要嫁的人是鄰村的財主戴躍寬,大珮琦十多歲,進門做小。這人珮琦見過,人長得厚實、高大,笑起來很寬慰的樣子。珮琦看他第一眼,沒覺得反感,倒是覺得親切,她很想叫他哥哥。剛提親,他就送來一馬車糧食,還給她和后母帶來了做旗袍的蠶絲布料。但珮琦是不會嫁他的,她絕不做小。怎么辦?只有出其不意。一天夜里,她和條嘎子最后一次踏上龍溪村的龍江橋,私奔了。
月亮爬上中天的時候,珮琦的新婚丈夫智博才走進洞房。珮琦心怦怦直跳,兩只手放在膝蓋上,又握住,握出了汗。智博撩開她的紅蓋頭,低著頭看,看得那個仔細,就差拿放大鏡了。就像看從明代流傳下來的青花瓷瓶,每個紋路都不能錯過。端詳完了,他坐在八仙桌邊喝茶。珮琦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搖著頭,沒頭沒腦地說,都傳你是龍溪村最美的女人,未必,他又哼哼笑了兩聲,你沒有青竹長得好看。青竹是誰?珮琦有耳聞,是個寡婦。正是因為他死活要娶那個寡婦,汪家這才決定娶的珮琦。論珮琦的家境,那是配不上汪家的,婚姻講究個門當(dāng)戶對,汪家的富足是甩珮琦娘家?guī)讞l街的,好在,珮琦娘家祖上也是大家戶。都傳龍溪村有個大美女,叫珮琦,只是有段時間突然失蹤了。后母解釋得也恰到好處,什么失蹤,珮琦是去省城讀書了。汪家娶珮琦的目的,是阻止兒子娶寡婦,因為珮琦是出了名的美人。汪家不關(guān)心到底是失蹤還是讀書,只關(guān)心漂亮就行,以此拴住兒子智博的心。汪家把智博幡然醒悟、浪子回頭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珮琦身上。
智博說珮琦不如青竹好看,相當(dāng)于赤裸裸地詆毀,直抵女人的自尊。珮琦的俊美有目共睹,她走到哪里,都得到嘖嘖的稱贊聲,怎么就不如青竹好看了?智博就是故意羞辱她,打擊她的自信,毀滅她的傲氣,甚至想讓她自生自滅。而珮琦像是沒聽懂,她不想接這個話茬。得不到響應(yīng)的話題,倍加尷尬。珮琦就是想讓他尷尬,讓他知道,珮琦不屑。珮琦心想,青竹再好看,她也是寡婦,我卻是汪家的大少奶奶。珮琦看著智博,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我餓了。她確實餓了,餓得有點暈眩。
智博嘁的一聲笑了,他也許笑珮琦沒心沒肺,這么數(shù)落她還有心思餓。也笑她死心眼,桌子上擺著各種點心,在他沒進屋時,自己偷著吃點不就完了嘛!智博指著點心,示意她來吃。
桌子上還燃著兩根紅蠟燭,照得屋里紅彤彤的。智博的臉也映紅了,珮琦仔細看他,嗯,好帥朗??!只是,他的眼神,總是輕蔑地看著你,嘴角還掛著一絲壞壞的笑意。珮琦走到桌子邊,坐下,用兩根手指捏著點心,放進嘴里,她盡量小口地吃,撿著不掉渣的點心吃,盡量維護大家閨秀的范兒。智博看著她吃,他已經(jīng)喝了酒了,不醉,微醺。珮琦有點噎著了,她捂著嘴。智博倒了杯茶水,放到她面前。珮琦覺得這個男人還很體貼嘛,她的心里又升起了溫度。從智博的眼神里,她能讀懂,他并不討厭她。珮琦想,就這么吃著,就這么坐著,一直到天亮該有多好啊。那是不可能的,珮琦已經(jīng)看到了智博那輕蔑的眼神,他忽然笑了,嘴角更加上挑,眼睛瞇縫著,這就是傳說中的色瞇瞇。果然,他也不管珮琦是否吃飽了,抱起她,向床走去,粗暴地把她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扒光了她的衣服。起初,她還抱著胳膊,以示抵抗,掙扎了那么兩分鐘,她也就放棄了。這是后母教給她的,新婚之夜,不能太順著,當(dāng)然也不能抵抗過了火,總而言之,做做樣子。
珮琦向來不聽后母的話,唯有這次,她聽了,也照做了。她想以此掩蓋她的秘密。智博沒擰巴,沒繞彎,而是直奔主題。他有青竹墊底,對待女人那點事,輕車熟路。珮琦感到委屈,她眼里含著淚。
事完了,智博躺在珮琦的身邊,喘息著。那喘息不是累的喘息,而是憤憤不平的喘息。而珮琦屏住呼吸,她感覺到了,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珮琦靜靜等候著,她已經(jīng)拿定主意,暴風(fēng)雨如何猛烈她都不承認。偏偏智博光運氣不說話,這點真煩人,是死是活,你給個痛快的。別老拿著刀子比畫不下手,誰也受不了。
終于,智博開口了:“你哪兒都不如青竹?!?/p>
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珮琦心話,我們剛做了夫妻之事,就說這傷人的話,憑什么拿我跟個寡婦比。
智博好像聽到她心里說啥了,他又跟了句:“你還不如寡婦,人家那是明面的,比你暗地里強百倍?!?/p>
珮琦心想,來了,終于來了,這是奔我的短處來的。
智博聲音抬高了:“你別裝啞,你給我老實交代,說吧?!?/p>
“說啥呀?” 珮琦裝糊涂。
智博壓低聲音但帶著憤怒:“說,你跟誰一枝紅杏出墻了?”
倒是有學(xué)問的人,問得干凈。
目前,條嘎子已經(jīng)遠走高飛了,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回來,相當(dāng)于死無對證。珮琦就給他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她裝無辜:“你說什么?我不明白?!?/p>
“不明白是吧,我就明說。你跟誰睡過?”
智博明說了,珮琦也明挑:“我珮琦只跟你睡過?!狈凑藙偹^了,鐵證如山。珮琦盈盈帶淚,“人家由女兒家,變成了女人,你還這樣說人家?!?/p>
這個時候的智博也有些拿不準了,他是上過學(xué)的人,每個女人情況都不一樣,還有特殊的。別看他讓珮琦承認,他心里也是盼望著珮琦不會有那種事。但事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咋地也得給她個下馬威,讓她日后乖乖地聽話,不要對青竹的事斤斤計較。女人天性羨慕嫉妒恨,他要把珮琦的嫉妒心消滅在萌芽中。
智博開始穿衣服,褲子穿到一半時,珮琦抓住了他的手,說:“你這是要去哪兒?”
智博打掉她的手:“本少爺想去哪兒,輪不到你管?!?/p>
“你是想去青竹那兒?”
“要想在這個家繼續(xù)當(dāng)少奶奶,你要學(xué)會閉嘴,學(xué)會賢惠?!敝遣├^續(xù)穿褲子。
珮琦抓著他的褲子不放:“我懂規(guī)矩,做丈夫,有自己的天地,但今晚你是萬萬不能出去。你寒了我的心不要緊,你這不瞎了老太太的苦心嗎?她會絕望的。老輩子傳,新婚之夜講究夫妻雙棲雙飛,新婚之夜你去別人家過夜,不吉利。”
智博停住穿褲子的手,摸著珮琦的臉,嘿嘿笑著說:“你還挺能狡辯的?!?/p>
“我是擺理?!鲍樼上抡f。
智博也躺下,而是跟珮琦保持一段距離,但珮琦依然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智博背對著她說:“你給我記住,你在我手里是有短的,我不寫休書,你應(yīng)該感激我。以后對我言聽計從?!?/p>
“言聽計從是做妻子的本分,但如果說我有短,這我不承認。我是堂堂正正八抬大轎娶進汪家大門的?!眲e看珮琦嘴上說得硬,心里也發(fā)毛。她這就算答應(yīng)了,不干預(yù)智博的事。她答應(yīng)了,就能繼續(xù)留在汪家當(dāng)少奶奶,娘家是不能回了,不明不白地回去,娘家抬不起頭,但有短是不能承認的,我珮琦就是清白身子。
夜漫長得無邊無際。珮琦真想跑到院子里,看看月光下的汪家大屋,據(jù)說,汪家大屋的房子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光天井就有三十六個。她能當(dāng)汪家的少奶奶,真是她的福氣。
珮琦又想起了龍溪村,這剛?cè)⑦^來,就想家了。不是想家,她是想那個地方。龍溪村的風(fēng)總是溫潤地吹拂著,即使冬天偶爾下雪,也停留不了一兩天,如曇花一現(xiàn)般,風(fēng)一吹就融化為水,滋養(yǎng)大地。龍溪村地處閩浙贛三省交界,雞鳴聞三省。潺潺的河水,繞著龍溪村流淌,無論春夏秋冬,源遠流長,從未干涸。岸邊的油菜花和山茶花隨水風(fēng)搖曳。悠然自得的水磨,日夜在河水里旋轉(zhuǎn),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閃亮。珮琦無數(shù)次踏上龍江橋,在橋上看著流水,在橋上等條嘎子。唉,怎么又想到他了,真是陰魂不散啊。
清早起床,智博洗漱完畢,視珮琦如空氣,聲也沒吱,就走出了汪家大院。珮琦一個人去請的安,果然,婆婆埋怨她,告訴她要適當(dāng)?shù)毓苤约旱恼煞?,娶你進門就是為了攏住智博的心。珮琦心話,我這夠有本事的了,要不他半夜就蹽了。
二
兩天過去了,智博還沒有回來??雌饋?,這個家他是甩手掌柜的,橫草不拿豎啊!婆婆對她這個新過門的媳婦是很有意見的,剛結(jié)婚,丈夫就兩天沒回家,新婚之夜指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婆婆旁敲側(cè)擊地問過珮琦,你盡到做妻子的本分了嗎?珮琦能聽懂,就是二人那點事唄。珮琦先低下頭,然后羞紅了臉,羞答答地看著婆婆,欲言又止。婆婆這個急呀,嗨,你都過門的人了,怎么還像個小姑娘。珮琦抬頭看了眼婆婆,用手絹遮住嘴,復(fù)又低下頭,她又盈盈帶淚地說:“他都弄疼我了,沒完沒了的。”珮琦說完,她在心里狠狠地呸,她呸自己,但沒辦法,她是女人,要顧著自己的臉面,也就顧了娘家的臉面。否則,她白嫁進汪家了。
婆婆如釋重負,笑著一連串地說,這就好,這就好。又告訴她不用擔(dān)心娘家,已經(jīng)差人給龍溪村她娘家送糧食了。
流云河上,來往跑的都是商船,有往廣豐城運糧食的,有從廣豐城往回運日用百貨的。汪家在流云河畔也有商鋪,是雜貨鋪。近幾日,有的船上運的都是荷槍實彈的兵,像是國軍,并從廣豐城傳來零星的槍炮聲,后來,那炮聲越來越近,在石都鎮(zhèn)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已經(jīng)到了珮琦新婚的第三天,智博還沒回來。珮琦穿戴整齊,她要去廣豐找智博,聽到遠處的槍聲,忽然傷感,世事難料。還沒等她走出門,管家慌慌張張地跑來,說運糧的兩條船被軍爺征用了。老太太責(zé)備他怎么就同意了。管家說不是他同意的,是少爺領(lǐng)著軍爺來征用的,少爺發(fā)話了,我也沒辦法。
老太太氣得跺腳,這個敗家子。
管家說,您沒聽見槍聲嗎?鬼子要打進廣豐城了,征船運兵和彈藥,打鬼子去。
珮琦聽了說,智博做得對,鬼子打進了廣豐城,我們損失的可就不是兩條船了。
老太太甩手進屋,說,一對敗家子。
珮琦不聽家人的勸,還是進了廣豐城。她要去找智博,兵荒馬亂的,她要找自己的丈夫回家。汪家在廣豐縣城開著糧店和錢莊,珮琦詢問管家智博的去處,管家支吾著,不肯說。珮琦說,好吧,你不說我也不難為你,但是,今天我就是把廣豐城翻個遍,也要找到少爺。到那時候,少爺?shù)男雄櫛娝苤?,少爺遷怒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是你不告訴我。珮琦說完就往門外走。管家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他倒不怕少爺啥名聲,少爺?shù)娘L(fēng)流倜儻人盡皆知,他是怕少奶奶有什么閃失,滿廣豐地瞎找,多亂啊。槍聲正緊,他也希望少爺早些回家。管家把青竹家的地址告訴了珮琦。
青竹家是三層的別墅樓,樓后是花園,各種果樹,荔枝樹、橘子樹、柚子樹,院子的角上還有一棵高大的紅杉樹。別墅樓保存了徽派建筑的風(fēng)格,但也融進了西洋建筑的元素,窗戶比當(dāng)?shù)胤孔拥拇皯粢?,窗戶上面是圓形的。珮琦特意看了下那與眾不同的窗戶,有個窗戶外面放了一盆海棠花,煞是好看,洋派。當(dāng)時珮琦心涼了半截,這個寡婦不是圖智博的錢,這是最麻煩的了。圖錢最好說,給她錢唄!就怕是圖人不要錢。她進入大門沒費什么口舌,好像早就知道她要來,看門的人跑來給她開門,引她進屋。
客廳有張麻將桌,兩男兩女正在搓麻將,有智博,另一個男人她也認識,是她逃婚的戴躍寬。她簡直驚呆了,他怎么會和智博在一起,原來他們認識。珮琦看戴躍寬的眼神有些驚奇,而戴躍寬像是根本不認識她,還是那寬厚的笑。剩下的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指定是青竹。珮琦猜測著,會是哪一位?珮琦環(huán)視了下客廳,無意中看了眼那個窗戶,咦?剛才那盆海棠花怎么挪到窗戶里面了?誰挪的?還是我看花眼了?剛才到底在窗外還是窗里?青竹站起來說:“珮琦吧,快請坐!”
哦,這么快就知道我的名字了。珮琦沒理會她說的話,用藐視的眼神看著她,上下打量了會兒,說:“我是汪家的少奶奶,我可沒時間坐,汪家大事小情都由我來打理?!?她說這話是在青竹面前確定自己的位置,她是少奶奶,享有汪家的權(quán)力?!拔沂莵碚椅艺煞蛑遣┑?,家里的老人不放心,你們沒聽到槍聲嗎? ”意思是說,你們還有閑心打麻將,鬼子在攻城。
青竹哼了聲:“好厲害的小嘴呀!”
戴躍寬還是寬厚地笑,對智博說:“不玩了,該回家了。”
智博站起來,穿衣服??辞嘀駤故熳匀坏貜囊录苌辖o智博拿西服,然后幫他穿上,熟悉而默契。珮琦在心里狠狠地罵了句,吊眼梢的狐貍精。青竹的眼梢俊俏地向上吊著。
智博沒有搭理珮琦,徑直走出屋。珮琦自然跟著走的,她臨出門,還看了眼那盆海棠花,葉翠花艷。
回到家,智博還是沒搭理珮琦,兩個人一起走進自己的屋。珮琦把門關(guān)嚴實了,她是等著智博數(shù)落她,或者對她大發(fā)雷霆,因為新婚之夜有不成文的約定,她不管他的事,才不把她休回娘家。珮琦是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可她今天不但管了,還找上門去了。她把門關(guān)嚴實,怕智博嗓門高,外面的人聽見。珮琦想好了,就是智博暴打她一頓,她都不會吭聲的,是她不遵守約定。她等待著暴風(fēng)雨來臨,暴風(fēng)雨是來了,但方式、方法截然不同。智博先把自己脫光,然后把珮琦推到床上。珮琦傻眼了,大白天啊!她緊緊裹著衣服,眼睛看著窗外。智博哪兒都不看,只看她,他一只手就把她的衣服扒光了。珮琦嘴上罵著他下流,但心里竟是歡喜的。智博簡直是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到最后喊得地動山搖。
院子里的人,驚恐地瞪大眼睛捂住嘴。老太太轟他們,都回屋去。
鬼子到底占領(lǐng)了廣豐城,借出的商船,早已經(jīng)被鬼子打沉在流云河里。珮琦想,兵荒馬亂的,這回智博該安穩(wěn)地跟她在家過日子了。珮琦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在鬼子占領(lǐng)廣豐城的第二天,智博就去廣豐了。
那天早晨,珮琦親自下廚,給智博做了炒粉,里面放了山羊肉片、竹筍片、青蔥和油菜,米粉是汪家上好的大米磨制的。炒粉是珮琦最拿手的飯菜,等珮琦端上來,人早沒影了。珮琦怎肯罷休,這是她第一次為丈夫準備的早餐,她還等著夸贊呢。她懊惱了片刻,拿起筷子,端起碗,直追出門外。外面正下著細雨,整個巷子濕漉漉的。珮琦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在雨巷里,手里捧著的碗漸漸失去溫度。炒粉是要趁熱吃的。珮琦一直追到巷口,智博正站在流云河邊,剛要上船,珮琦喊住了他。
雨下大了,智博和珮琦都沒打傘。珮琦淋濕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一縷一縷地往下淌著雨水,和著珮琦的淚水。
珮琦拉住智博的手說:“嘗嘗我炒的米粉。”
“我不餓。你回去吧,身上都淋濕了?!敝遣├涞卣f。
珮琦欠著腳,夾起一筷子米粉,送到智博的嘴邊。智博無奈,象征性地吃了口,只這一口,他立馬對珮琦點點頭,好吃,這米粉炒得特別有味道。他從珮琦手里端過碗,三口兩口把一碗米粉吃完,他湊到珮琦的耳邊說:“你炒的米粉和你人一樣好吃。”
珮琦囁嚅甜膩地說:“那你留下來,讓你吃個夠?!?/p>
智博還是貼在耳邊說:“記住,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去青竹家找我。別忘了新婚之夜你答應(yīng)我的,這個約定永遠算數(shù)。”那意思,你不聽話,隨時隨地休你回娘家。
珮琦心里反感,哼,你出去拈花惹草,還不許我找!她的心又涼了半截,這個大少爺?shù)男氖呛隼浜鰺岚 V遣┥洗?,珮琦留在岸邊,望著船慢慢融進雨霧中。珮琦心里有種茫然若失的感覺,她愛上了她的丈夫,就從廣豐城回來的那天,白天他們在房里翻云覆雨開始。
提到青竹家,立馬映入她眼簾的還是那盆鮮艷的海棠花,而不是她家典雅而華麗的陳設(shè)。青竹是個美人,智博說得沒錯,她哪兒都趕不上青竹。她的美是粗獷、奔放的,大眼睛,大嘴,高鼻梁,眉毛也密實。而青竹,細細彎彎的眉毛,像唱戲花旦的眉,向上挑著,配一雙嫵媚得如狐貍一樣的眼睛,輕飄飄一個眼神,就能把人的魂勾走。
三
倭寇還是進了石都鎮(zhèn),直奔汪家,洗劫一空。珮琦躲在里屋,婆婆不讓她出去。婆婆走過的橋,比她走的路多。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媳婦,在如狼似虎的鬼子兵面前,將是什么后果!屋里擺著的名貴瓷器、字畫,鬼子邊拿邊摔。這些都忍了,任憑他們搶奪糟蹋。就在鬼子索然無味要走的時候,站在鬼子身邊的人說話了:“酒井隊長,還有金子呢!”
酒井表情詫異,用手比畫著,重復(fù)說:“金子?”他似乎懂了,對這人豎大拇指。
這人把鬼子引到天井的水池旁,他端詳了半天。水池的水不多不少,剛到水界線,水是活水,從墻外的流云河引進的水,河水在水池里轉(zhuǎn)幾圈,多余的水又流出墻外河里。水池里荷花開得正茂盛,五顏六色的錦魚在荷葉間游動。珮琦從窗戶已經(jīng)看見條嘎子了,她心里頓時明白,為什么鬼子摸得門兒清,原來由條嘎子引路,他這是當(dāng)了漢奸了。她想起了后母的話,條嘎子人窮志短。
天井那邊傳來“咚咚”的敲地聲,條嘎子正用槍托敲水池邊上的青磚,所有人都看著他敲打。老太太臉色先變了,渾身發(fā)抖。條嘎子看著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笑,那意思,等著瞧,好戲在后頭呢!老太太剛要上前制止,兩個鬼子把槍橫在了她胸前。條嘎子看準了,一槍托子砸在青磚上,發(fā)出空響,他又砸一下,確認。他詭異而得意地笑著,指著青磚,幾個鬼子開始挖,果然埋著壇子,很沉,兩個鬼子抱著,摔在地上,滿壇子的金條,散落在青磚上。酒井隊長簡直傻眼了,哇哇驚呼。老太太不顧一切沖上去,兩把刺刀眼看要插進她的肚子。慘叫聲,哭喊聲……
珮琦沖出門,擋在了婆婆面前,兩把刺刀正沖她而來,條嘎子喊了聲,慢著!
刺刀停住,條嘎子推開刺刀,對酒井耳語了幾句。酒井微笑著,意味深長地看著珮琦,那眼神能穿透人的衣服。珮琦只覺透心涼。酒井年輕,白凈,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看著溫文爾雅,只是那眼神,淫邪。他對著鬼子揮下手,鬼子把地上的金條裝進袋子里,背走。酒井卻沒急著走,他低著頭打量著珮琦,臉快貼到了珮琦的臉上,他剛要伸手捏珮琦的臉,珮琦揚手抽他,手停在了空中,被酒井溫柔地抓住,用調(diào)戲的口吻說:“金子算我們皇軍借的,等我們打了勝仗,再還你?!本凭f完就走。
珮琦喊住他:“站住,我代表汪家鄭重告訴你。你手里的金子是我汪家的金子,你是強盜,搶走了我家金子。絕不是借給你的。你們燒殺掠奪,我與你倭寇不共戴天!”她雖然打不過倭寇,但話可以說得硬氣。她也是說給條嘎子聽,你這個漢奸。
條嘎子走在最后面,他路過珮琦的身邊,小聲陰沉著說:“你男人呢?哈,酒井隊長夸你長得漂亮。”
此刻,珮琦慶幸智博不在家,他就能擋住鬼子的刺刀嗎?不能,還不定出現(xiàn)什么情況。特別是條嘎子提到“你男人呢”,他是什么意思,安的什么心?珮琦越想越懊惱,悔不當(dāng)初,怎么就沒聽后母的話,竟然跟條嘎子私奔……
老太太命是保住了,但癱瘓在床。
每月的初一、十五,汪家都要去靈鷲寺上香,雷打不動。今天是初一,老太太要珮琦去上香,要起早,趕第一炷香。最近家里不順,求菩薩保佑。
那天珮琦起得早,管家也是早早把馬車套好了,候著,等少奶奶上車啟程。這樣,到靈鷲寺果然搶到了第一炷香,真是大吉大利。不一會兒的工夫,上香的人就多了起來。香上完了,管家就到馬車上等著了。珮琦小時候來過靈鷲寺,這些年也沒來過,今天她是作為汪家當(dāng)家少奶奶來靈鷲寺。汪家家大業(yè)大,老太太癱瘓在床,智博桀驁不馴,她頓覺千斤重擔(dān)壓在她的肩上,唉,為人妻這么不容易啊!
靈鷲寺依山傍水,她心中郁悶,就沿著山行走。山風(fēng)吹拂著竹林,發(fā)出窸窸窣窣如音符的聲音,悅耳動聽。這座建于唐元和年間的古寺,遠觀若鷲鳥凌空飛舞。珮琦聽著泉水叮咚聲,向著泉水的方向走去,在翠竹掩映下,一條山泉暢快地流淌著,伴著鳥鳴聲。這里空曠無人,她真想在此處哭上一場,積壓在她心頭的憂郁已經(jīng)讓她喘不上氣了,昔日的情人成了漢奸,丈夫智博不知去向。她恨條嘎子,想起來就如鯁在喉,她原以為條嘎子再也不會回來,他這是回來向她宣戰(zhàn)啊。珮琦剛要捧起河水洗臉,只見河邊坐著一位穿長衫的男子,手持書卷,在看書。珮琦扭頭欲走,但被此人喚?。骸矮樼 迸??喊出了她的名字。珮琦回首,愣愣地看著他,如夢初醒,是戴躍寬。先認出他的長衫,因為他總是穿著長衫。今天他穿的是深灰色長衫,脖子上還圍了條灰色圍脖,戴著金絲邊眼鏡。珮琦在心里哼了聲,明明是地主,打扮得像個文弱的書生。
戴躍寬手持書卷,很自然地走到珮琦的面前,面帶寬厚的笑容說:“少奶奶來上香了?”
珮琦略略驚奇:“哎,戴先生怎么在這里?有如此閑情逸致?!?/p>
“哦,我住在寺里幾日,想清靜些。外面亂得很。”戴躍寬略停頓,“我應(yīng)該叫你珮琦,如果你不逃婚,我們也就是夫妻了?!?/p>
珮琦臉沉下,她不想提及此事:“你錯了,我是求學(xué)遠行,與逃婚無關(guān)。請你以后不要妄言?!?/p>
“好,是我理解錯了?!贝鬈S寬很謙和。
珮琦急著走的樣子,戴躍寬快走兩步,擋住了她的去路。把手里拿的詩集遞給她看,并吟詠:“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終夜鳴。流到前溪無半語,在山做得許多聲?!彼堄信d致,“請問才女,這是誰寫的詩句?”
“南宋詩人楊萬里所作詩句。你是有意考我呀,龍溪村大人孩子都知道這詩句?!?/p>
“果然才貌雙全,思維敏捷。我不是有意,只是昨晚住在寺里,想起了詩人楊萬里,他曾借宿靈鷲寺,聽溪猶雨,我也是有感而發(fā),故今重溫了這首詩。”
還沒等戴躍寬說完,珮琦已經(jīng)往回走了。戴躍寬又緊追幾步,說:“我有一事相求?!?/p>
珮琦微蹙眉頭:“無論何事,我都不想去做,最近家里煩亂,失陪!”
戴躍寬誓不罷休:“事情很小,還請珮琦幫忙?!彼咽掷锏脑娂f給珮琦:“請把這本詩集送還青竹。家里有急事,我來不及送。懇請你轉(zhuǎn)交?!?/p>
珮琦接過詩集,里面都是古詩詞,她猶豫著:“智博告誡我,不讓我去青竹家。”
“哦,前幾日我在廣豐看見智博了,他正去省城。就算我求你,先去廣豐青竹那還書,然后你再回家?!?/p>
“也好,馬車也快?!鲍樼f這話是勸自己。
“多謝珮琦大小姐!”戴躍寬對珮琦拱手。他骨子里愿稱她大小姐,給自己錯覺,珮琦還未出嫁。
詩集握在珮琦的手里,隨意翻了兩頁,普通詩集。她疾步向山下走去,那神態(tài),怕再遇上什么麻煩事。本來上完香,稍作散心,可倒好,遇到了這事。按說這點小事不算什么,順道代送本詩集嘛,只是事都趕一塊兒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不靜。說是簡單地送書,可這時間、地點、人物,都不對。時間,鬼子剛進廣豐城;地點,青竹家;人物,戴躍寬。唉,不管那么多了,應(yīng)差了,就得辦啊。
馬車停在離青竹家較遠的地方,怎么就多這么個心眼?珮琦說不清,天生有這個意識。
管家靠邊停住馬,一臉的焦急和疑問。珮琦陰沉著臉,不容他多嘴。管家看主人臉色行事,當(dāng)然也就沒敢多問,只是擔(dān)心、關(guān)切地說,快去快回。
走到青竹家大門口,叩門,給她開門的人什么也沒問。她走進院子,習(xí)慣性地看了眼窗臺上的那盆海棠花,沒放在窗臺上。只看見窗戶上身影閃現(xiàn),恍惚是青竹。
進了客廳,今天很清靜,只有青竹和她五歲的兒子奕兒。青竹的嘴角依然掛著輕蔑的笑意,挑著她細細的眉毛,纖細的手指夾著香煙。還沒等珮琦開口,她先說智博去省城了。
看來智博真的去省城了,跟戴躍寬說的一樣。珮琦說她不找智博。但她無意間看見智博的藍色西裝掛在衣架上。她想問,還是忍住了。在心里罵了句,吊眼梢的狐貍精。她片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她聞到了屋里的騷味,是智博和青竹的騷味。她把詩集從手包里拿出來,放到桌子上,說:“這是戴躍寬托我?guī)Ыo你的。”她扭頭就走,青竹愣了片刻,喊住珮琦:“等等,戴躍寬跟你談的是哪首詩?”
“你問得可真奇怪,這跟你有關(guān)系嗎?我只管帶詩卷?!鲍樼鶖傞_手,聳下肩,繼續(xù)往外走。
“告訴我?!泵畹目跉?,青竹攔在了珮琦的面前,那架勢,不說別想離開。
珮琦抹搭她一眼:“楊萬里的靈鷲寺。”
“辛苦你了!”青竹勉強說句軟話。
珮琦默默走出青竹家,她后悔,就不該來。她懷疑,智博就在她家,躲起來了,但她不能問,不能揭短??偟媒o男人留足面子。再說,新婚之夜智博已經(jīng)給她立下規(guī)矩,不要干涉他的事,誰叫自己有短處。自己男人的去向,還要別的女人來告訴,悲哀!偷男人的倒神氣活現(xiàn)了。
四
第二天的后半夜,一陣敲門聲把珮琦驚醒。外面下著雨,還有雷聲。珮琦下意識地感覺到,是智博回來了。從結(jié)婚以來,短短的時間,她已經(jīng)了解了丈夫的性格,怪異,任性,我行我素。他從來不管下雨陰天、半夜三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她披上外衣,剛走到第二道門。智博就裹著一身風(fēng)雨進屋了,猝不及防,智博猛地抱住她,緊緊地,失而復(fù)得的感覺。珮琦任他摟著。智博身上的雨水已經(jīng)把珮琦的衣服浸濕,智博好像冷似的,渾身打戰(zhàn)。珮琦也緊緊抱著他,想給他溫暖,但她聞到了血腥味,她小聲問:“你身上有傷,流血了?”
“嗯,不重。”
“快,我看看。”珮琦點上燈。
智博胳膊上擦破了皮,正在流血。珮琦用干凈布給他包扎。
還沒等珮琦問怎么回事,智博說:“別問,對家里任何人都不要說?!?/p>
珮琦點頭,像他的同伙。
早上,管家回來往廣豐城運糧食,他一進大門就興奮地說:“算是給老太太報仇了,昨晚廣豐的日本鬼子死了?!?/p>
“都死了?”珮琦問。
“那哪能啊,說是日軍的大佐,逛窯子,就讓刺客抹了脖子。據(jù)說,刺客是一男一女?!惫芗艺f得神秘,“邪乎,會飛檐走壁。”
屋里傳來老太太的咳嗽聲,丫鬟出來傳話,說不要議論這些事。智博和珮琦接著去老太太屋請安,老太太對智博說:“娘知道你昨晚回來的,你也該收收心了。你父親去得早,娘身體又這樣。家里的田地,城里的店鋪,你都要掌管?!?/p>
智博把珮琦往前推:“娘,這些不是有珮琦嗎?您娶她干啥的,白養(yǎng)著她,多不劃算?!?/p>
老太太劇烈地咳嗽:“唉,我是指望不上你了。你總要給我生個孫子吧,讓我看見孫子再去找你父親?!?/p>
“這我能完成,不就是生個孩子嗎?哪個女人不生孩子。如果她不生,我就再娶?!?/p>
“你整天不在家,怎么生?”珮琦埋怨。
智博看著珮琦:“哎喲,你真不嫌害臊。”
“有什么可害臊的,我是明媒正娶。你總往青竹那兒跑,怎么不害臊!”珮琦拿著手絹,掉了幾滴淚。她是想讓婆婆給她撐腰,也是告狀。
不料婆婆厲聲道:“還是你沒有本事,連自己的男人都拴不住,還有臉哭!”
珮琦臉上一陣熱,老太太說的也對,但她不知道怎么能拴住智博的心。她扭頭出屋,又扎進廚房,她只會做炒粉,她又做了碗和上次一模一樣的炒粉。
智博吃著炒粉,他說,之所以忘不了那天的雨巷,是忘不了她那碗炒粉。
珮琦說,那就給你炒一輩子炒粉。
智博哼了聲,又說膩。
看著智博胳膊上的傷見好,珮琦有個惡毒的想法,傷口再深點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在家多待些日子。她知道智博這次回來是為了養(yǎng)傷,順帶完成他母親交給他的重擔(dān),傳宗接代。
所以,智博不分白天黑夜,想起來就拉著珮琦往臥室鉆。家里人看了,都掩面偷笑。智博那架勢,就是趕緊讓珮琦懷上,他也就完成任務(wù)了,對得起爹娘,對得起祖宗了,然后他隨便飄蕩,誰也沒有理由責(zé)備他了。更可氣的是,每次完事,他都說,別以為我愛上你了。
每次聽到這句話,珮琦失落得像掉進了深谷。她就會聯(lián)想到青竹,智博每次和她做完都說些什么,定是些貼己的話。想到這些,她便恨得牙根癢癢。智博和青竹整天到底干的什么勾當(dāng)?還有戴躍寬,他們都是什么關(guān)系?珮琦汪著兩眼淚遐想,我那天把詩卷交給青竹,她態(tài)度立馬變了,對我客氣溫和。問我,戴躍寬跟我談了哪首詩詞。第二天,鬼子大佐在青樓被刺殺,說是有女刺客。智博半夜回來了,還帶著傷。如果女刺客是青竹該有多好,我告訴條嘎子,日軍就把青竹抓起來,這叫借刀殺人。沒有了青竹,那我的清靜日子就來了。要不,這好端端的日子,中間總是橫著青竹。也不行,抓了青竹,智博也會受牽連,他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珮琦想到這,先嚇得直哆嗦,凈瞎想,犯狂想癥了。青竹嬌滴滴的,她也配飛檐走壁?真是高估她了。
還沒到老太太的生日,智博就張羅著給她過大壽。以往,老太太過生日,他都是甩手掌柜的。今天他要盡孝心,執(zhí)意為母親辦壽宴。
請了戲班子,家里就有戲臺。每年豐收或壽宴都要請戲班子。戲從中午開宴就唱,一直唱到掌燈。邀請的客人和不請的客人都來了,比如龍溪村的珮琦的娘家,老太太說不請的,門不當(dāng)戶不對??赊k壽宴的這天,珮琦的娘家人包括一堆弟弟妹妹,悉數(shù)到場,卻沒有拿出手的賀禮。
戴躍寬和青竹一起來的,智博迎上前,上了正房的客廳。
這個客廳專門用來招待貴賓,客廳的四面都是門,無論客人坐在哪個方向,都是尊位。因為門關(guān)上就是窗戶,打開就是門。比如客人坐在了北面,那就開面對客人的南面門進出,以免客人客氣。而且這個客廳在眾多房間最隱蔽的地方,并做了隔音裝置。
院子里正熱鬧,宴席擺在戲臺子前面,戲臺子上正唱戲。
這時候,條嘎子來了,手里拎著禮品。珮琦看到他,心里咯噔一下,心差點從嗓子眼兒蹦出來。他這是安的什么心?珮琦定下神,急忙迎上去,說:“這里不歡迎你,現(xiàn)在你趕緊走。老太太被你害得只剩半條命?!?/p>
條嘎子嬉笑著:“這個你不能賴在我頭上,是日本人?!?/p>
珮琦憤怒地說:“做什么事都不要趕盡殺絕,我對得起你?!?/p>
“所以,我忘不了你呀?!睏l嘎子厚顏無恥。
“你走不走,不然,我撞死在這門框上?!?/p>
這一夜珮琦都沒睡,智博囑咐她,先把院子里和屋里有血的地方打掃干凈,然后再來顧及他。珮琦心里立馬明白,這是見不得人的傷??茨莻?,不輕。她不問,看出那是槍傷。她先把自己帶血的衣服換了,換上干凈的衣服,把智博的血衣扔到灶坑燒掉。子彈還留在智博的肩胛里,智博指揮著珮琦,用尖刀把子彈摳出來,用壇子里的酒消毒。
看著流血的傷口和尖刀,珮琦清醒得像早晨打鳴的公雞,斗志昂揚。她個弱女子,本應(yīng)拿著刀顫抖,可她拿著刀,淡定得像個指揮官。先用酒擦過尖刀,這是一把剔羊骨刀。她先給自己嘴里咬條毛巾,再給智博嘴里塞條毛巾。她狠狠地咬著牙,幸虧咬在毛巾上,屏住呼吸,穩(wěn)、準、狠,下刀,順著傷口,找到子彈。智博渾身戰(zhàn)栗,但他的眼神鼓勵珮琦,就這么干。子彈取出,智博的汗已經(jīng)把褥子濕透,但他一聲沒吭。此刻,這個花花大少爺讓珮琦刮目相看。珮琦額頭滲滿汗,癱坐在地上。她原以為智博會夸贊她,可智博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夠狠,換青竹早就心疼哭了。又是青竹,吊眼梢的狐貍精。珮琦擦把汗,從地上爬起來,仔細地給他包扎傷口,智博指揮著,告訴她如何包扎,看起來,他像是專門培訓(xùn)過。緊接著,珮琦快速地收拾刀、剪子這一堆爛攤子。智博看著她收拾,竟然笑了,說,你還真是個凜然無懼的女子,是塊料。
“什么料?你罵人?沒良心?!闭f話的工夫,珮琦已經(jīng)收拾干凈。
智博笑出了聲,欣慰地看著珮琦,滿眼的欣賞和愛意。他說:“那么你就不問,我為什么受傷?”
“我不問,男人志在四方。都像女人似的,關(guān)在家里轉(zhuǎn)悠,那還叫男人!”珮琦說這話時,是恭恭敬敬站在智博的床邊,不像少奶奶,像使喚丫頭。
地窖里散發(fā)著酒的醇香,驅(qū)散著潮氣。地窖與地面有個通氣口,掩映在地面的竹林里。
這些忙完,天也亮了。智博疲憊地閉上眼睛,睡著了。而珮琦依然精神、鮮亮,像沐雨過的荷花,支棱棱地在微風(fēng)中招展。嗯,她喜歡荷花,她的房里總是擺放著荷花,插在花瓶里。她像想起了什么,急忙走出地窖。
一會兒,珮琦端來了紅棗蓮子羹,還捧來了房里的荷花。她把荷花放在智博的床邊,一股清香縈繞在地窖里。擺放完荷花,珮琦開始給智博喂飯,她自言自語地說:“你多吃點,快點好。母親還等著抱孫子呢!”
智博扭頭,不吃了:“你要把我當(dāng)人,我不是配種的公豬?!?/p>
“你別把話說得那么難聽,這是你母親逼的,她總說我不中用。”珮琦嘆口氣,“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能給汪家生個一男半女的,也算對得起汪家了。將來我也有個依靠?!彼滞nD下,囁嚅著,“你愿意和那個吊眼梢的狐貍精在一起,我也不管了,你總得給我留個種吧。再說,你看你,總讓人提心吊膽的,萬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自己看著辦吧?!?/p>
智博算是聽明白了,這個女人看出他是個鉆槍林彈雨的人,你是死是活她管不了,但得留下個種,然后,你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對一個妻子來說,不過分,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
珮琦太累了,靠在椅子上睡著了??芍遣┧恢?,心還吊在嗓子眼兒,他的任務(wù)沒完成。挨了槍子兒,險些喪命,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從珮琦下刀給他取子彈,他心里有譜了,目前代替他出行的,非珮琦莫屬。
地窖風(fēng)口處傳來公雞的打鳴聲,絲絲的清風(fēng)也擠進來。風(fēng)竟撼動了青花瓷瓶里的荷花,花瓣動了動,散發(fā)著清香。珮琦額前的頭發(fā)也飄蕩了下,她慢慢睜開眼睛,見智博正盯著她看。她連忙站起來,整理著衣服,責(zé)怪自己睡著了。她說今天進城里買些藥,給他上傷口。智博叮囑她,千萬不能買藥,凡是藥店都不能去。智博告訴她,汪家有藥房,都是中藥,鑰匙在他母親手里。
老太太把藥房的鑰匙交到珮琦手里,說:“那個紅色的抽屜你不要動,那里是七日斷腸散?!?/p>
進了藥房,珮琦瞥了眼那紅色的抽屜,心里默念七日斷腸散。
凡是智博說的,珮琦都記住,從不問為什么。她給智博上完藥,智博又讓她進廣豐城,順道去青竹家,見到青竹就說她舅舅走失了。如果窗戶上有海棠花,你就進屋,如果沒有,千萬別進,迅速離開。珮琦心想,什么叫順道啊,這是專程。
六
廣豐城從表面看與以往沒什么兩樣,但從汪家糧店銷售額看,經(jīng)濟蕭條。汪家糧店虧損得厲害,歷年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珮琦是坐自家送糧的船進城的,她自然先到了糧店,管家說今年糧店就虧在少爺批出的軍糧上,給了國軍又給共軍,國軍那兒還搭上了兩條商船,都不知道少爺?shù)降资悄幕锏?。珮琦對管家說,撐著,不要讓外人看出虧損。適當(dāng)?shù)馗愦黉N,選一種糧食降價,或者大米或者小米,吸引人來買糧食,顯得店面紅火,不然,百姓以為我們撐不住了。廣豐百姓百分之五十的錢都存在我們汪家的錢莊,只要穩(wěn)住百姓的心,就保住了錢莊。這動蕩的年月啊,什么事都能發(fā)生。
管家感慨,老天真是開眼啊,汪家出個敗家的少爺,卻娶進個持家的少奶奶。
正午的廣豐城顯得格外寂寥,偶爾有一隊鬼子兵走過,他們拿著長槍,兇著臉。街上的人遠遠地躲著走,大多避開正街走巷子。珮琦也改走巷子,她走到青竹家大門外,假裝路過,向院子里看了眼??床灰?,她走近了些,假裝找貓,嘴里喵喵喚著。她叩響了大門,門開條細縫,開門人不是原來的人。珮琦往門里擠著說,我的小貓鉆進你家院子了。她抬頭看窗戶,沒有海棠花,什么也沒有。看門人說,沒看見貓。珮琦說多有打擾了。
珮琦匆匆回到糧店,躲到里間休息。她不死心,想等等再去,反正也是來了,就這么回去,說什么也沒看見,也沒進屋,智博會失望的,也會惦記的。珮琦心里清楚得很,別看就讓她捎那么句話,表面清淡,實際不知道多么重要。昨晚幾乎沒睡,實在太困了,歪在床上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兩三點了。她忽然想起來,要去青竹家。
這個時候,街上的人倒是多了起來,珮琦走在大街上,她這次不想走巷子。到了青竹家大門外,這次大門虛掩著,她決定不敲門,就直接進院,有人問她,就說貓沒找到,眼看著跑到這個院子了。她慢慢推開大門,沒容她反應(yīng),只聽“砰”的一聲,花盆從窗戶上摔到地上。珮琦條件反射,返身就走。她快步走到墻角邊,躲在了墻角。只聽摩托車聲,由遠而近,震耳欲聾。兩輛挎斗摩托車停在青竹家大門口,下來的人沖進青竹家里,除了鬼子兵,還有穿便裝的。珮琦聽著,院子里腳步紛亂,又聽到孩子的哭聲。珮琦瞪大眼睛偷窺,她看見青竹被兩個鬼子反抓著胳膊,推出院子,推上了摩托車。青竹的兒子跟在后面大哭。珮琦從墻角跑出來,她抓住孩子。鬼子發(fā)動摩托車,孩子的哭聲,加上摩托車聲。珮琦看見青竹向她喊,她聽不清,她抱著孩子,向青竹跑。近了些,珮琦看見青竹的眼睛有笑意,孩子掙扎著,喊媽媽,珮琦緊緊抱著。珮琦差點忘了,智博讓她捎的話,她也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但她答應(yīng)智博了,怎么著也得把信捎到吧。她大聲喊,對著孩子,像是對孩子說,你舅舅走失了。
摩托車呼嘯著,帶著青竹消失在巷子盡頭,也不知道青竹聽到了沒有。
珮琦抱著青竹的兒子,快速離開是非之地。
孩子邊哭邊告訴她,他叫羿兒。孩子哭,珮琦也難受,她都憋屈死了。我干嗎呀,替狐貍精照看孩子!她也聽說了,落到日本人手里,那就是在劫難逃啊。青竹不會有出頭之日了,那么,這個孩子她就要照顧一輩子啊。回家怎么說呢,就說自己生不出孩子,抱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當(dāng)引子。嗨,只能這樣說了。珮琦進了院門,把孩子交給家人,按照路上想的說,告訴家人這以后就是她的兒子了。家里人都急得火上房了,因為她一早出去,現(xiàn)在天都黑了。
珮琦避開家里人,帶上吃的,進了地窖。她先喂智博吃飯,智博也是餓了,一天沒吃東西。智博從珮琦的表情看出,青竹出事了。果然,珮琦一五一十把經(jīng)過跟智博說了,還說把青竹的兒子帶到家里來了。智博說,你做得對,但我傷養(yǎng)好了,還是要走的。汪家還是要落在你肩上,多個孩子,加大了你的重擔(dān)。珮琦撲哧笑了,她說智博的話,不像夫妻間的說話。“你不要那么正式,我會照顧好羿兒的,往下就是汪家的小少爺?!鲍樼χ粗遣斑@回放心了吧?!?/p>
智博眼里含著淚,抓住珮琦的手:“珮琦,你真是個善良的人?!?/p>
珮琦聽著智博對自己的高度評價,她心里又涼了半截,他這是替別人謝自己的妻子啊,那么,他到底跟誰更近呢?青竹在他的心里真是舉足輕重啊。珮琦大膽地問:“這孩子不是你的吧?要是那樣,我倒是省事了。”
智博愣了,然后又笑了:“我哪有那福氣?!?/p>
“不是就好,我們會有自己的兒子?!鲍樼粗h處,下定決心的樣子,“我會給汪家生一堆孩子的。”
“可我的心不在汪家,我對不起父母,我不孝?!?/p>
“有我,我替你盡孝。”珮琦自顧說,“不然,你母親白娶我了,每年還給我娘家送糧食。”
智博糾正她:“你是我的太太,不是還賬的人?!?/p>
“都一樣?!?/p>
“別委屈自己?!敝遣┹p輕握住她的手。
珮琦問個愚蠢的問題,淡薄的表情,像是問別人的事:“如果讓你重新選擇,我和青竹,你會選擇誰結(jié)婚?”
智博很快回答:“我還會選擇你,但無法阻止我愛青竹。所以,無論我是否在這個家里,你都要對青竹的兒子好,你能聽明白嗎?”
又是命令的口氣,不容反駁。他們中間終究隔著愛情啊。珮琦低眉順眼,點點頭。
好像再也找不到話題了,兩個人沉默著,聽著風(fēng)從風(fēng)口吹進地窖,聞著荷花的清香。珮琦還在地窖里睡,陪著智博。而智博說他擔(dān)心羿兒,新來乍到,他會認生的。珮琦不想聽智博再說了,她默默走出地窖,她又把一個比自己重要的人領(lǐng)到家里,真是自作自受。
第二天,智博問珮琦:“你敢去探監(jiān)嗎?”
“探青竹嗎?”
“是?!?/p>
“我不去,養(yǎng)了她的兒子,對得起她了?!?/p>
“她也是革命者,殺鬼子。是廣豐的英雄,她是軍統(tǒng)的人。”智博鄭重地說。
“這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男人的魂被她勾走了。她是吊眼梢的狐貍精?!?/p>
智博用乞求的口氣:“你去給她送兩身換洗的衣服,她是愛干凈的人。別忘了給她帶兩包香煙?!?/p>
珮琦嘆口氣,心想,她這是上輩子欠人家的。去那種衙門的地方,哪能像南屋到北屋那么便利,哪個關(guān)卡不打點,都是寸步難行?。~樼蒙蠋准靛X的首飾去監(jiān)獄看青竹。
正如智博所料的,青竹見她的面,沒問誰,連她的兒子都沒問,上來就說帶香煙了吧。唉,幸虧帶了。珮琦把兩包香煙遞給她,她熟練地點著,斜著叼在嘴里。叼煙的嘴唇紅潤性感,無限魅力。她這叼上煙,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嫵媚,眼梢似動非動地挑著。看來她是沒少挨打,旗袍都是血,有的地方都黏在身上了。臉上有幾塊還在流血,但她的狐媚妖嬈一點也不遜色,走路還是婀娜搖曳,搖著好看的腰身,使個眼色,隔著十萬八千里,還能勾到你的魂??传樼o她拿了換洗的旗袍,愛不釋手。她真是愛美愛整潔的女人啊。遭罪了!珮琦不禁落淚。這個冷艷的女人看見珮琦落淚,她抓住珮琦的手,安慰她,但她的手指頭卻在珮琦的手心不停地寫著兩個字。到這兒,珮琦才恍然大悟,智博不單單是讓她送換洗的衣服,都沒那么簡單啊。
回到家,先去了地窖。智博問:“她還活著?”
“她還抽了煙?!?/p>
“她還好嗎?”
“渾身是血,臉色蒼白,只有嘴唇紅潤。”
“她皓齒朱唇,一顰一笑皆動人。”
“她再好也入獄了,是我在幫你們?!?/p>
“當(dāng)然,謝謝!她都對你做了什么?每一個細節(jié)?!?/p>
“在我的手心寫了兩個字,寬和逃。她是怕我記不住,反復(fù)地寫?!?/p>
智博沉默片刻,突然問:“你還認識戴躍寬嗎?”
“我咋不認識,他不是還來過咱家嗎?在青竹家那兒也見到過?!鲍樼[瞞了她與戴躍寬過去的瓜葛,“我去靈鷲寺上香,見到過他兩次。在靈鷲寺還見到酒井了?!?/p>
智博沉思良久,說:“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但我說了,這些事與你都無關(guān),無論什么時候,你都是汪家的少奶奶,守家持業(yè)。你答應(yīng)我,我才說?!彼J真嚴肅得嚇人。
“我答應(yīng)。我本來就是兩耳不聞天下事,只盯著汪家的一畝三分地?!?/p>
“這就對了。”智博說,“我們內(nèi)部出叛徒了,戴躍寬是叛徒。我負傷,青竹被俘,都是他向小鬼子告的密。所以,他再來,你要提防他,多長個心眼兒,更不能揭穿他?!?/p>
珮琦點頭。
“還有,今天晚上我要走了,出逃,你懂嗎?”
“不行啊,你傷還沒好呢。” 珮琦焦急地說,“我們還沒,還沒同房呢?!?/p>
“你現(xiàn)在就給我準備藥、盤纏。晚上無論如何要走,青竹用命保護了我?!敝遣暝鸫?,“來,珮琦,我給你講革命道理。我的這次出逃也是為了完成任務(wù),哪怕就是死在出逃的路上,也要走。我留下,會給很多人帶來隱患。這么跟你說吧,我要么死,要么逃。所以,珮琦,別等我了?!?/p>
珮琦不寒而栗:“青竹不會扛不住大刑,再供出你吧?她那細皮嫩肉的身子。”
“不會的,她寧可自己死。”智博眼神堅毅,他是多么了解青竹啊。
珮琦是不愿意聽到這樣的話的,她不想讓智博心里的愛情那么完美,她偏要給他的心湖滴上一滴墨:“再說,他兒子還在我手上,她不敢供出你。”
月黑風(fēng)高,還下著小雨。珮琦執(zhí)意要送智博到巷子口,她為智博撐傘,船泊在岸邊。智博回身,緊緊抱住珮琦,嘴唇貼在她的臉上。珮琦能聽見智博喉結(jié)咕嚕咕嚕的響聲,淚水模糊在珮琦的臉上,那是智博的眼淚。珮琦此刻應(yīng)該說些不舍和纏綿的情話,或者掉眼淚??墒?,珮琦硬是沒有眼淚,她想到智博走后可能會發(fā)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胸膛被仇怨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心也就硬得像塊石頭。她意志堅強地說:“放心吧,等著你回來,還你一個繁華的汪家。”
船停在巷口的流云河邊,是自家的商船。珮琦看著智博上了船,咬牙狠心離開了河邊,她也怕旁人看見,暴露智博的行蹤。雨淋濕了她的頭發(fā),也淋濕了她的心。她回到自己的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智博這次走,還不知何年何月能見面,此去總感覺兇多吉少。
七
珮琦迷迷糊糊睡著了,后半夜被槍聲驚醒。等她仔細聽,槍聲遠得像雨聲,似乎根本就不是槍聲。等她剛要入睡,槍聲又響起。她的心突突跳著,不會是智博吧?
天蒙蒙亮,珮琦還沒起床,院子里傳來粗暴的砸門聲。珮琦連忙穿衣服,她幾乎是跑出房門。條嘎子帶著五個日本兵沖進天井,不由分說,挨屋搜查。珮琦不怕,搜吧,反正智博不在家。
條嘎子對其中一個鬼子說,太君,我說沒有抗日分子就是沒有,這片我最熟悉。
珮琦鄙視地看著條嘎子。
條嘎子慢條斯理地說:“我也沒辦法了,給皇軍當(dāng)差。這我已經(jīng)給你汪家獨擋好幾面了,你還不領(lǐng)情?!?/p>
“烏鴉叫不出喜鵲的聲音?!鲍樼莺莸氐芍鴹l嘎子。
條嘎子湊近珮琦的耳朵,珮琦躲閃著?!澳阕蛲砣チ髟坪舆吽土藗€人。”
珮琦聽了,立刻臉色煞白。
條嘎子冷笑兩聲,轉(zhuǎn)臉對鬼子兵又喜笑顏開:“太君,咱們撤吧。”他又湊到珮琦耳邊,“有我,你就睡你的安穩(wěn)覺吧。”
羿兒從屋里跑過來,拉住珮琦的手。條嘎子賊溜溜地看著:“誰家的孩子,虎頭虎腦的?!?/p>
珮琦把孩子藏到身后:“你嚇著孩子了,這是我抱養(yǎng)的兒子。”
她喊:“送客!”
條嘎子意味深長地笑笑,眼睛盯著羿兒,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汪家。
這次條嘎子來,珮琦心里格外發(fā)毛,總感覺有事要發(fā)生。她安慰自己,沒事的,反正智博已經(jīng)逃出去了,剩下我們娘們兒孩子,能咋樣。
槍斃青竹的那天,珮琦反復(fù)跟自己斗爭,最后還是去送行。她拿了兩包香煙,拿了件新旗袍。她見到青竹就哭出聲了,青竹的旗袍都是血,破爛不堪。她還是吊著眼梢看人,冷傲、放蕩、居高臨下地看著每個人。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形了,死了也好,省得遭罪了。誰能救得了她呀,在日本人手里。珮琦暗下決心,一定把她的兒子撫養(yǎng)成人,羿兒身上永遠流著她的血,也就是她的生命在延續(xù),她也就沒什么遺憾的了。
臨行前,珮琦打點了監(jiān)獄的看守,讓青竹穿件新衣服。這次珮琦見青竹,是打心眼兒里為智博見的,他們愛過,生死之愛。看到香煙,青竹會心湖蕩漾的,相當(dāng)于智博送給她的。珮琦也學(xué)會了,這樣的險惡環(huán)境,她是不能多說話的。她也在青竹的手心寫了兩個字,羿兒。然后,她握緊拳頭,又拍拍自己心的地方。珮琦在向青竹發(fā)誓,保證養(yǎng)好她的兒子,讓她走得安心。青竹點燃了一支煙,叼在嘴里。她的唇立刻紅潤了,性感、漂亮。她的眼梢稍稍落下,眼淚充盈了眼眶,瞬間淚流滿面。她看著珮琦,滿眼的感激和柔情。
幾個看守粗暴地拉起青竹,要推上囚車。青竹回眸,粲然一笑,這是她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笑,珮琦無法形容那笑,美極了,而又凄然無限。等青竹的兒子長大了,珮琦會告訴他,他的母親是怎樣的大義凜然。
聽說青竹是站著死的,她的腿,子彈都打不折,她是直挺挺向后倒下的。珮琦不敢去給她收尸,她怕惹來更多麻煩。因為她不是她自己,她身后是汪家,還有龍溪村的娘家,都指望著她呢!她就是沒有三頭六臂,也要長出三頭六臂撐起一片天。管家把錢給個乞丐,偷偷埋了青竹。這樣,珮琦覺得對得起智博了,等他回來,她也有個交代。
青竹死了,珮琦的心總算暢快了些。她不是盼著她死,她認為,她的死,割斷了往昔的痕跡,一切都重新開始,包括青竹的兒子,從此,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他就是她珮琦的大兒子,對孩子、對大家都多了份安全。這樣想想,珮琦覺得自己有點惡毒。
這樣相安無事的日子過了幾天。珮琦還給羿兒請了先生,教他識字。
也沒打招呼,后母就率領(lǐng)著弟弟妹妹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汪家。說來了就不走了,龍溪村的家不能回了,條嘎子說,日本人懷疑她家還有抗日分子,也就是你父親發(fā)展的下線。還用說嗎,那是要在你弟弟妹妹中找出下線,找出了,那就是送死?。『竽缚蘅尢涮?,繼續(xù)說,條嘎子說了,除非我們到汪家避難。他這是成心不讓我們在龍溪村待了。
也不怪后母大驚小怪,日本人殺人不眨眼,甚至看誰不順眼就動刀。何況,父親在沒有任何征兆下,無端被殺。條嘎子又耍什么花招,他這是把我們歸攏一窩,隨時可以端掉。家里倒是養(yǎng)得起后母一家人,可現(xiàn)在不是那么回事。她可以往娘家送糧食,可是把娘家人養(yǎng)在汪家,老太太那兒就說不過去。老太太本來就說門不當(dāng)戶不對,再說,后母素來說話不加考慮,拿來就說。珮琦先去了老太太房,厚著臉皮請求,說娘家遇到了難事,暫時在家里躲避幾日。老太太唉聲嘆氣,她說她這輩子第一次看走眼,把她娶進汪家,又扯到她這口氣暫且不能咽上,智博還沒后呢。老太太數(shù)落珮琦,你白長個漂亮臉蛋兒,連個蛋都下不出來。你那肚子不是光盛飯的,你得生孩子,要不你還算個女人?當(dāng)初真不如娶了青竹,不管咋的,她會生孩子。老太太沒完沒了地數(shù)落,珮琦站在她床前,大氣不敢出。
直到珮琦退出老太太屋,老太太也沒說到底留不留。后母還站在院子里眼巴巴等著她安置,她讓下人安排在后院的房里。事已至此,她也不能把后母攆出去,她好賴也是汪家的少奶奶,這個主還是做得了的,先住下再說。至于條嘎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靜等了。
廣豐城糧店的伙計跌跌撞撞地跑進院里,說管家被條嘎子帶的人抓走了,說店里倒賣軍火,點名要少奶奶去他那里領(lǐng)人。
真是先風(fēng)后雨啊。
這是一座二層小樓,白墻黛瓦,屋里陳設(shè)典雅。珮琦明知道條嘎子這是引她來,但她必須邁進這個門檻,她沒有退路。
條嘎子見珮琦來了,喜出望外。沒等珮琦開口,先給珮琦一個定心丸,說別著急,管家我沒交給日本人,我現(xiàn)在打電話,放他回去。他當(dāng)著珮琦的面打的電話。
放下電話,他表面真誠地說:“珮琦,我的肚量大著呢,你看你那個后母怎么對我的,再看我是怎么對她的。提前給她通風(fēng)報信,昨天,皇軍從龍溪村抓了五六個抗日分子。哎呀,嘴那個硬哦,都是死刑。珮琦,你怎么謝我呀?”
“我父親的一條命還抵不上嗎?”珮琦針鋒相對。
“這賬可不能算到我頭上,那是日本人干的,我有啥辦法!”
“好吧,以往一筆勾銷,你我各走各的,我已經(jīng)嫁進汪家了?!鲍樼徍土丝跉庹f。
可條嘎子,就是披著羊皮的狼,對珮琦詭秘地說:“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對吧?”
珮琦心收緊了,渾身顫抖。
條嘎子淫邪地說:“打開窗戶說亮話吧,我和你的第一次,彌足珍貴,永生難忘。我發(fā)誓,除了你,我跟誰也沒有過?!闭f著,他的手搭在了珮琦的肩上。
珮琦瞪圓了眼睛說:“你信不信,我一頭碰死在你家里,讓你給我收尸?!?/p>
“我信,但這沒用。亂世,死個把人還算事嗎?別犯糊涂,你死不起,你只能活著?!睏l嘎子笑嘻嘻地說,“對了,忘告訴你了,你用不著給智博守身如玉,他已經(jīng)死了?!?/p>
珮琦扇了條嘎子一記耳光。
條嘎子不惱:“那天晚上你沒聽到槍聲嗎?溜溜響了一夜啊,就是貓,九條命也沒了?!?/p>
是啊,自家的商船也沒回來。天旋地轉(zhuǎn),珮琦凄厲地大喊,縷縷的血絲從她的嘴角流出。她看見烏云鋪天蓋地,活活把她壓死。
當(dāng)珮琦從昏迷中醒來時,她正光著身子躺在條嘎子的床上。條嘎子坐在桌子邊喝著茶,看著她,笑而不答。他奔過去,拉著珮琦的手說:“珮琦,以后我倆過吧,做我的妻子。我罩著你,日本人也不敢動你一根汗毛。你后母不是嫌我窮嗎?現(xiàn)在我有錢了?!彼麜诚胫拔覀兩鷰讉€孩子,對了,啥時候那個老太太死了,我就光明正大地搬到汪家大屋生活。反正智博也死了?!?/p>
這話像冰涼的匕首插在珮琦的后背,透心的寒,她心里冒出一個念頭,條嘎子必須死。
她回到家,隱瞞了所有人,她更不敢進老太太屋,怕她的火眼金睛識破。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她想就這么躺死算了。羿兒總是走到她的床前,拉著她的手,問她:“我可以叫你媽媽嗎?可是,我已經(jīng)有媽媽了,為什么還要叫你媽媽呀?”
羿兒的廢話,逗樂了珮琦。想到青竹,珮琦的心針扎般的疼,她撫摸著羿兒的頭說:“羿兒,以后你就是我的兒子,從今兒起,你姓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聽話?!?/p>
日子還得過,珮琦依然光鮮亮麗,又變回了汪家里打外開的少奶奶。
珮琦以為她的噩夢到頭了。
城里的錢莊,已經(jīng)被人堵得水泄不通,管家說不能再兌了,不然錢莊就空了。珮琦說,這樣不行,更引起大家的恐慌,就是兌空了,咬牙也得兌。珮琦讓管家出去喊話,就說少奶奶來了,少奶奶發(fā)話,今天不兌的,可以給雙倍的利息。急著兌錢的人們,聽這樣說,心里有底了,汪家錢莊錢荒是造謠。
這場錢荒總算平息了。
八
珮琦前腳進城,后腳條嘎子就把羿兒抓走了。
珮琦沖到條嘎子家,條嘎子正往皮箱里放東西,驚慌的樣子,像是要逃跑。珮琦氣憤至極,指著他大罵:“你真是畜生不如,不配做男人!你還要我怎么樣,得不到你的好處也就罷了,還處處使壞!”
條嘎子拎起箱子,拉著珮琦就往外走。珮琦掙脫了他,條嘎子急慌地說:“不好了,珮琦,趕緊跟我走,離開廣豐。”
“羿兒呢?還我羿兒。你說吧,你想要多少錢,你不就是想訛詐錢嗎?我給你?!?/p>
“羿兒不在我這兒,在酒井那里?!?/p>
珮琦絕望至極,她豁出去了,撲上去,扇了條嘎子耳光。條嘎子沒躲,任憑珮琦打罵,讓她出氣。珮琦怒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何況我依了你。想想我死的心都有,你掐準了,我死不起啊!你為什么抓羿兒?”
“是酒井的命令,我不敢違抗啊,這次真不是我使壞。”
“酒井怎么知道青竹的兒子在我家,是你告密!”
“我端的是酒井的飯碗,我總得有情報給他吧,要不我真是飯桶??!”條嘎子痛苦地跺著腳,“酒井抓這個小崽子,就是為了得到你?!?/p>
珮琦向后倒退了幾步,險些摔倒。條嘎子扶住她:“我早做好準備了,你知道嗎?我給他出這個主意,一舉兩得,我既得到了金條,又能帶你遠走高飛。酒井上哪得到你去呀,他比我慢半拍。哈哈,走,快走,趕緊跟我走。你沒什么顧慮了,智博死了,羿兒反正又不是你的孩子。走晚了,你就落入酒井的手里了!”
珮琦冷笑:“怕什么,你不是說酒井是個陰陽人嗎?”
“是陰陽人,但凡是他看上的女人,只跟他過一夜,而這些女人沒有見到第二天太陽的。因為知道了他的秘密,必死。他送給誰和服,就是看上誰了,早晚要弄到手?!?/p>
珮琦驚恐地瞪著眼睛,重復(fù)他的話:“知道他的秘密必死?”
她狠命地抓住條嘎子的脖領(lǐng)子:“把羿兒還給我!”
“我實話跟你說吧,”條嘎子無奈而懊惱,“只有你去見酒井,才能換回羿兒。你見他就等于死?!彼徍涂跉猓骸案易甙?,羿兒不是你的兒子,我們會有自己的兒子?!?/p>
珮琦輕蔑地看著他,決絕地轉(zhuǎn)身而去。條嘎子在她后面喊:“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就在這兒等著你。我就不信你是塊石頭!”
巷子又深又長,天空下著雨。珮琦覺得今天的巷子永遠也走不到頭,綿綿細雨無休無止。珮琦的淚水肆意流淌,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在淚光中,仿佛看見了青竹的身影,穿著那件新旗袍,正從巷子的那頭向她走來,婀娜的腰肢,珮琦認得。她扶著墻痛哭,她不敢往前走了,她怕見到青竹,沒法向她交代,答應(yīng)撫養(yǎng)看護她的兒子,而如今,羿兒落入了鬼子的手里,生死難料。雨霧彌漫,青竹飄在空中,飄成了一抹影子,從她的身邊飄過。在雨聲中,她依稀聽到了羿兒在喊媽媽,是喊青竹,還是喊她?是喊她。羿兒每次喊她媽媽都是膽怯的、靦腆的,聲音又輕又細,因為還不習(xí)慣喊她媽媽。
想到羿兒,珮琦腳下有了根。
珮琦回到家,先去了老太太的屋,要藥房的鑰匙,說不好受,拿點清火的藥。老太太把鑰匙遞給她說:“那就拿點金銀花,泡茶喝,清火?!泵看卫咸纪涣藝诟酪痪?,“可別動那個紅抽屜,那里是七日斷腸散。人喝了七天內(nèi)死亡,可準了。頭六天跟好人一樣,到了第七天,七竅流血?!?/p>
“娘,您要按時吃藥?!鲍樼Φ匦π?。
“你是汪家少奶奶,凡事先想著汪家千秋。咱智博會回來的,你盼著,才有盼頭啊。”老太太不接她的話茬,自顧說。
來了幾次藥房,給智博拿上槍傷的藥。她只是看看那個紅色的抽屜,從未打開過。她徑直走到紅色抽屜,還上了一把小銅鎖。顧不了那么多了,她尋了一把斧子,砸開銅鎖。里面是個粉盒大小的盒子,打開蓋兒,里面是白色粉末,有點淡淡的苦和香味,嗯,像苦茶的味道。珮琦腦海里飛快地閃出,石井峽茶。家里有兩盒上等的石井峽茶,那就拿上。珮琦把一小撮七日斷腸散包在紙里,是小塊的宣紙,軟,隨便放哪兒都不撐堆。她拿下項鏈,翡翠吊墜鑲嵌在銀托里,銀托后面是個殼,可以打開,扣上又嚴絲合縫。她把斷腸散就放進了銀托里,萬無一失。
她回屋,精心打扮一番,拎上那兩盒石井峽茶,匆匆走出家門。她誰也沒告訴,悄悄地走在巷子里。
“久違了,等你來喝茶?!本凭崎e地坐在天井的桌子旁,兩把竹椅。那神態(tài),就是掐算準了,你一準來。
珮琦笑盈盈地坐在酒井的對面,端起茶,聞了下,隨手潑掉。拿出自己帶來的石井峽茶,皇上喝的。珮琦表演了茶道,她那纖細白嫩的手,在青花瓷間游刃有余。蘭花指捏著酒盅大小的茶杯,送至酒井的唇邊,醇香!酒井聞到的香,有東京櫻花的香味,他不知這香來自石井峽茶,還是珮琦的蘭花指。他早已陶醉其中,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珮琦的手,把每個手指都在他的嘴里吸吮一遍。
珮琦的手指,像有無數(shù)的螞蟻在爬,有的指頭已經(jīng)咬出了血。她依然微笑著,輕飄飄地說:“酒井先生,我的管家在大門外候著呢,您看,我的兒子,羿兒,能否先跟管家回去?”
酒井喝著茶,不住地點頭,不知是贊同茶好,還是同意了珮琦的建議。
“這孩子氣性大,我怕他死在這里不吉利。您只是教訓(xùn)他,沒打算要他的命吧?孩子哪兒做得不對,我這當(dāng)媽的賠罪?!鲍樼鲱^看著天井的上空。
“酒井君,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珮琦竟然羞紅了臉。
酒井心領(lǐng)神會,他對著大門喊了聲,衛(wèi)兵背著槍跑進來,他對衛(wèi)兵說了幾句話。衛(wèi)兵跑到屋里,領(lǐng)出羿兒。羿兒臉上有傷痕,他眼里含著淚,珮琦對羿兒搖搖頭,意思不要哭。她牽起羿兒的手說:“羿兒,先跟管家回家啊。回家告訴奶奶和外婆,媽媽很好,很快會回去?!?/p>
珮琦趕緊牽著羿兒往門外走,她把羿兒交到管家的手里。衛(wèi)兵的兩桿長槍擋在珮琦的胸前,不得再前進半步。
管家喊了聲少奶奶多保重。珮琦卻說:“記住,誰都不許找我?!?/p>
今晚的月亮又圓又大,清亮亮地掛在天上,天晴了,涼爽爽的風(fēng)絲兒吹拂著。珮琦和酒井在天井就著月光喝茶。酒井開始頻繁地去廁所,千載難逢的機會,珮琦摳開項鏈吊墜的后托,把一半斷腸散撒進茶杯,她要留后手,萬一這次他不喝呢,她還可以再下毒。
等酒井回來,珮琦蘭花指,捏著茶杯,遞上。熱熱的茶冒著香氣,月光灑在茶桌上,也照著珮琦的臉龐,嫵媚又含蓄。酒井的眼睛盯著珮琦的臉,臉湊近珮琦,嘴貼在了珮琦的手邊。借此,珮琦捏著茶杯,輕輕地倒進了酒井的嘴里。珮琦面帶微笑,可心突突跳得厲害,震得胸腔都疼。她的手有些抖,再把空茶杯放回茶桌,幾次都放不穩(wěn)。
酒井突然扛起珮琦,向屋里走去。珮琦心想,地獄的大門終于打開了。
屋里點滿了白色蠟燭,火苗飛舞著、閃亮著,如涅槃重生。酒井把珮琦輕輕放到床上,溫柔地、細致地,像剝洋蔥似的,一件件把珮琦的衣服剝掉。珮琦閉著眼睛,沒有反抗,對一個職業(yè)軍人來說,反抗是徒勞的。酒井奮力撲到她身上,她明顯感到酒井的東西在勃起。她心里反復(fù)問,條嘎子不是說他是陰陽人嗎?她腦海飛快地運轉(zhuǎn),怎么辦?酒井也感覺到了他的家伙在勃起,他興奮極了,他真的找到了他的女人,他的病好了,他是個男人了。哦,哈哈!酒井狂笑著。
珮琦想到條嘎子,心在滴血,新仇舊恨涌上心頭。珮琦幾乎是咬著酒井的耳朵說:“條嘎子說你陽痿,不是男人?!?/p>
酒井猛地抬起頭,僵持在空中。他大罵條嘎子。
“條嘎子還說,知道你秘密的人都得死。你殺死了很多女人,因為她們都知道你是陰陽人?!鲍樼鹕蠞灿?、乘勝追擊。
“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酒井咆哮。立刻,酒井整個人軟成了面條,癱坐在珮琦身邊。
珮琦長長舒口氣,總算逃過一劫。
可是珮琦高興得太早了,酒井從墻上摘下鞭子,是白色的鞭子,墻上掛了十把白色的鞭子。酒井掄起鞭子抽打珮琦,很快白色的鞭子變成紅色的了。直到第九把鞭子打成紅色,他才停住手。他喘口氣,拿下墻上掛著的第十把鞭子,雪白的,他在手里掂量著。珮琦已經(jīng)變成了血葫蘆,遍體鱗傷。酒井舉起鞭子又放下,最后,又掛到墻上。酒井留珮琦一口氣,因為只有這個女人,讓他的東西曇花一現(xiàn)地勃起過。
九
清早,兩個人抬著擔(dān)架,疾步走在巷子里,擔(dān)架上躺著珮琦。大霧,濕漉漉的,擔(dān)架掩藏在大霧中。
后母精心照料著珮琦,上藥喂飯。珮琦從到家,一句話沒說。誰也不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羿兒早已全須全尾地回來了。老太太起不來床,但她要求后母每天去她房里,向她稟報珮琦的傷情,吩咐去藥房該拿什么藥,先上哪個藥,后上哪個藥。末后尾,跟一句,活著就好。
這期間,戴躍寬來過,還是寬厚地笑,珮琦看到他的笑,如兄長,真不敢把他跟叛徒聯(lián)系在一起。叛不叛徒的,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證據(jù)在哪兒?誰當(dāng)時抓住把柄了?不都沒有嗎?道聽途說,猜測。青竹說他是叛徒就是叛徒了?未必吧。戴躍寬送來了消毒消炎的外傷西藥,上了幾次,真比中藥見效。
第三天上,管家難掩喜色地從城里回來,說條嘎子死了。據(jù)說,條嘎子夜里喝多了,失足掉護城河里淹死了。
珮琦不喜不怒,說知道了,并叮嚀不要跟街頭巷尾的人再議論這事了。珮琦不想聽條嘎子的事,她想聽酒井的事,毒性發(fā)作了沒有,怎么沒有征兆?也不知道是否靈驗,不靈驗也好,她還能活命,酒井真要死了,她也跑不了。她不能死啊,羿兒需要她,老太太需要養(yǎng)老送終,汪家需要她操持。她還沒給汪家生孩子,她怎么能死呢。珮琦此刻是那么留戀家人,留戀汪家。想著想著,把自己嚇哭了,真像明天去赴死似的。第六天,老太太吩咐下人請來了看病的先生,珮琦也感到驚訝,沒有必要,她的傷每天見好。先生把脈看傷,說傷無大礙,沒傷到骨頭,幾日便好,但少奶奶有喜了,好生調(diào)養(yǎng)。
先生說完,珮琦開始吐,都把膽汁吐出來了。先生說這是反應(yīng),不礙,開幾服保胎藥。
珮琦開始絕食。沒法勸,怎么勸,男人不在家,你個女人,懷孕了。誰的?野種?。鞒鋈ズ谜f不好聽啊,珮琦能沒有死的心嗎?后母嘴上不說,心里也罵呀,騷貨,從小就是個不檢點的東西!她沒心思問是誰的,是誰的都是野種,反正不是自家姑爺?shù)?。娘家的臉都讓她丟盡了,還觍著臉在人家家里吃這口飯。以前她不怕,你沒憑沒據(jù),咱們就是一黃花大姑娘?,F(xiàn)在不行了,明晃晃地在眼前擺著呢,肚子里有貨那就得長啊。到時候挺個大肚子賴誰去呀。
轉(zhuǎn)過天來,也就是第七天。一大早,老太太開始罵,雖沒點名道姓,后母也聽出來了是罵她。什么你領(lǐng)著一群張口獸到汪家蹭吃蹭喝,你算哪根蔥!什么你說得天花亂墜,你送到汪家的是什么貨色。要叫往常,才不聽她這套吆喝,今天不行啊,有短處在人手里掐著。后母笑臉迎著,走進老太太屋,聽罵,賠不是。老太太緩口氣說:“你呀,真是個沒用的人,你還能看著個大活人在你面前餓死不成?也難怪,不是從你肚子里爬出來的,你怎么會心疼呢!唉,誰的孩子???那在她肚子里,就是她的孩子,生在汪家,就是汪家的孩子。關(guān)起門來過自個兒的日子,誰管得著啊。還是那句話,活著就好?!?/p>
后母聽了作揖,這就是免死牌啊。
是禍躲不過,就在珮琦能咽下粥的時候,偽軍和日本憲兵闖進了汪家。酒井突然死亡,在沒有征兆的情況下,七竅出血。他們感到酒井死得蹊蹺,軍醫(yī)解剖了他的尸體,初步認定是中毒,具體中的什么毒,他們也不知道。但酒井接觸的可疑人是珮琦。
人抓走了,珮琦的后母坐在天井里打著撲拉哭。她是真哭啊。珮琦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她真是誰也指望不上了,況且,珮琦的肚子里還懷著崽呢,經(jīng)不起折騰?。∷懿豢迒??天上打著雷,地下流著雨。
屋里又傳來老太太的罵聲,攆她滾,罵她白吃汪家的飯,無用的東西!后母在罵聲中站起來,褲子上都是泥和水。她不能還嘴,原本理虧。確實是個無用的東西,在汪家遭難的時候,她只會哭。老太太的罵起作用了,激勵她想起一個人,戴躍寬。
就是后母不去找戴躍寬,戴躍寬也會救珮琦,他愿傾其所有救珮琦,不求回報。當(dāng)然,他愛著珮琦,當(dāng)初珮琦與條嘎子私奔起因就是他,嫌他有家室,且又大她十歲。娶珮琦,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無論珮琦私奔還是嫁給智博,他都默默地祝福,也默默地愛著。
戴躍寬拿上祖?zhèn)鞯墓哦?,拿著金條,走上了救珮琦的路,明知道是條散盡錢財?shù)穆?,他走得義無反顧。他愿散盡家產(chǎn),換回珮琦的命。他先打點管監(jiān)獄的人,對珮琦手下留情,然后他再打點外圍。他為珮琦據(jù)理力爭,分析案情。他的分析,日本人還是有所采納的。他說,珮琦和酒井在天井喝茶的時候,不只是珮琦,中間條嘎子闖進來,還和酒井大吵。珮琦是他的舊情人,他當(dāng)然妒火中燒,惱羞成怒。條嘎子是個非常狡猾的人,中間他做個手腳,誰也無法防備。珮琦不會,一是她是女流之輩,膽小懦弱,二是孩子已經(jīng)放回家了,她沒必要毒死酒井,她深知道,毒死酒井她也是死路一條。
反正條嘎子死了,這才是死無對證。殺害酒井的真正兇手找到了,負責(zé)這件事的人還得到了錢財,何樂而不為。
戴躍寬怕人多嘴雜,他悄悄地,自己背回了珮琦。到了汪家大屋,天已經(jīng)黑了。
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智博臨出逃時告訴珮琦,戴躍寬是叛徒?,F(xiàn)在珮琦不管叛徒的事,她關(guān)心的是肚子里的孩子。是戴躍寬救了她的命,也是救了兩條命。從監(jiān)獄回來,她不想死了,也不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她要好好地把他生下來。挨鞭子蹲監(jiān)獄這孩子都沒掉,這孩子真是沖著她珮琦來的。珮琦也考慮到了,她又上藥,又吃藥的,怕孩子落下啥毛病。憑天吧,他殘疾,汪家的財產(chǎn)夠養(yǎng)他一輩子,他健全,長大了給汪家添磚加瓦。
轉(zhuǎn)過年來,珮琦生下一個男孩兒。老太太給取的名字,叫汪嘉麟,汪家這輩排“嘉”字,但絕不允許這個孩子踏進她屋半步。
十
智博逃走有三年了,是死是活,音信全無。條嘎子活著的時候就告訴珮琦,別等了,智博死了,逃走的那天晚上就死了,是他眼瞅著日本兵開槍打死的,船都翻了。珮琦不死心,她守著,等著智博。她覺得對不起汪家,她還要給汪家延續(xù)香火。她開始也以為自己有毛病,不會生孩子。婆婆也罵她,不抱窩的母雞。生了嘉麟,婆婆再也不罵她是不抱窩的母雞了,可她心里難受,說不出的失落和憂傷。
自從戴躍寬把珮琦背回家,珮琦感覺這條命是戴躍寬搶來的。從那以后,戴躍寬背地里幫襯著汪家,日本人再也沒找過汪家的麻煩。其他有錢的人家,隔三岔五就被鬼子勒索,鬧得雞犬不寧。汪家風(fēng)平浪靜,相安無事。珮琦不是英雄,她真是怕極了鬼子,因為她領(lǐng)教過日本人的兇殘,就是現(xiàn)在,她聽到敲大門聲,都膽戰(zhàn)心驚。在日本人的大牢里,她絕望過,誰來救她呀,都自身難保了,唯恐躲避不及。不是戴躍寬搭救,她死在大牢了。她真的需要戴躍寬,最起碼汪家老小安然無恙,能過消停日子。
戴躍寬的行徑是隱形的,不為外人所知,就連珮琦也說不出一二三來。智博告訴她戴躍寬是叛徒,具體叛變在什么地方,哪方面,誰也沒看見,也沒證據(jù)。珮琦與戴躍寬的感情與日俱增,沒人的時候,戴躍寬拉拉珮琦的手,壯著膽子親親她的臉,真是稀罕得沒法。珮琦知道戴躍寬的心思,但她絕不會和戴躍寬結(jié)婚的,她生是汪家人,死是汪家的鬼。
小心著,小心著,她又有了戴躍寬的孩子。她跪在老太太的床前,老太太把藥房的鑰匙丟在地上,告訴她那個白色的抽屜是墮胎藥。她不哭不祈求,只是發(fā)誓,她不進戴家的門,不承認是戴躍寬的孩子。這孩子生了,與戴家永不相認。她今天跪在這里,不是請老太太賜墮胎藥,是請老太太給孩子賜名。老太太被她氣得只剩一口氣?!拔仪宜啦涣耍乙戎覂鹤踊貋?,休妻另娶?!崩咸鴼猓詈笳f,“孽種就叫汪嘉賢吧。唉,這年頭,活著就好。”
十月懷胎,珮琦又生下一個男孩兒。戴躍寬明知道是自己的兒子,但珮琦不承認,誰都白搭。珮琦從懷孕就說,這孩子不是他的,是誰的他也無權(quán)干涉。戴躍寬像當(dāng)年救珮琦那樣,愿傾家蕩產(chǎn)換回兒子,那他是妄想。珮琦是想把家業(yè)置辦得更大,但絕不拿兒子換。她給戴躍寬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提孩子的事,他們只有分道揚鑣,形同路人。
戴躍寬真不明白,女人說翻臉就翻臉。他怕惹毛了珮琦,只好暫且偃旗息鼓。他是干什么的,不動聲色就把事情辦了的人。他不愁,時間會改變一切,他在等時間,總有時間讓他奪回兒子。
可是戴躍寬等時間,時間卻不等他。日本鬼子突然宣布投降了,突然地,鬼子連自殺都來不及。國民黨軍隊勢如破竹地全面接管了廣豐城。接下來,鋤奸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戴躍寬,他是軍統(tǒng)特務(wù),叛變到日本人那里。
沒人敢給戴躍寬收尸,都怕攤上漢奸的埋汰,連他的家人也不敢。珮琦念著戴躍寬的救命之恩,派管家給戴躍寬收尸,入土為安。
鬼子投降了,智博如果活著,也該回來了。珮琦像著了魔似的,每天天放亮,穿戴整齊,就往流云河跑。她是在這兒送智博啟程的,她堅信,他還會從這兒回來。
暑往寒來,又一個春天在流云河邊綻放。
這天的清晨來得格外的晚,也可能珮琦出去得太早了。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頂著星星和月亮,只是月亮的顏色比夜晚的淡了許多,輕描淡寫地掛在天上。還沒等珮琦走到流云河,天上就飄起了細雨,東方微亮。珮琦向河面上眺望,船在細雨中漸行漸遠,慢慢變成了小黑點。珮琦打個寒戰(zhàn),從河面飄來的風(fēng)真涼啊!珮琦裹緊了披肩,她向原路走。踏著青石板路,頂著綿綿細雨。她出門習(xí)慣性拿著油紙傘,打開傘,多想傘下有智博,為她撐傘。
今早的巷子顯得格外長,煙雨繚繞,一眼望不到邊際。珮琦仿佛走進了一個縹緲的世界。巷子的拐角,通著另一條巷子,珮琦走到這里的時候,突然被一雙大手抱住,傘嘆息般地落在地上。珮琦剛想喊,手又捂住了她的嘴。她聞到了那手的味道和氣息,是她的智博,她轉(zhuǎn)身,雙腳離地,跳到了他身上。智博迫不及待地親她的臉,親她的耳朵,她的鼻子,親她的嘴,手伸進她的衣服里……珮琦跳到地上說,走,咱回家,躺在咱家床上親。智博就把手收住,說不行,來不及了,馬上走,趕部隊。說著,在她嘴上狠狠地親了口,轉(zhuǎn)身要走。珮琦拉住他,說不行,你母親知道了會罵死我的,說我連自己的男人都拉不住,存心不給汪家生孩子。你走哪兒都行,你留下種啊。智博,我不是廢物,我能生孩子,真的。智博說他真來不及了,他再走晚了就趕不上大部隊了。
細雨裹挾著白霧飄蕩在巷子里,偶爾有一兩聲雞叫。青石板濕滑,珮琦險些滑倒,智博接住珮琦,又緊緊抱住她。臉熱辣辣的,感覺有淚水流淌。珮琦索性滑倒,她嘩啦嘩啦把衣服、褲子脫掉,塞到身子下面,只穿個兜肚躺在青石板上。智博先是愣了下,他迅速脫了上衣,墊在珮琦的身下。沒等他直起腰,珮琦伸手抱住他的頭,蓋住豐滿的胸脯……智博火山爆發(fā)般進入珮琦的身體,智博還是那個樣子,癲狂、肆無忌憚、排山倒海。雨越下越大,智博的狂叫湮沒在陣陣的雨聲中。
風(fēng)平浪靜后,智博穿上衣服就跑,都沒來得及道別。珮琦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珮琦在雨中笑,心滿意足,笑得滿嘴的雨水。她的腿磨破了,后背也磨破了。她不覺得疼,還沉醉在愛意中。
老太太氣若游絲,但她就是不死,先生看過幾次了,總說準備后事吧。珮琦知道老太太不想咽氣,她在等智博。珮琦幾次想告訴她,智博來過,但沒進家門,看樣子,智博是一時半會兒不能回來了。他不是普通百姓,他是隊伍上的人。珮琦也不知道他是哪個隊伍上的人,總之,是身不由己的人。她不能說,說了老太太會氣死,又得說她存心,心里裝的都是野男人。自家的男人走到家門口了,拉也拉回來了。婆婆說得對,她生的都是野種。
熬著吧,人的這口氣哪那么容易咽的,怎么也得等到油干燈枯了。該到插秧的時候了,每年插秧汪家都要殺豬宰羊,犒勞插秧的長工。今年也不例外,后母端了一盆豬血往廚房走,迎面正碰見珮琦。后母說,這豬血才新鮮呢,待會兒凝住了,燉小白菜,大補??茨氵@幾日臉色煞白,吃啥補啥,多吃點,補血。珮琦瞅了眼盆里的豬血,猛然間胃里泛酸水。
一盆豬血從后母的手里滑落,灑了滿地,如盛開的紅荷花。后母帶著哭腔說,戴躍寬死了一年了,你這又是懷了誰的野種?看起來,我?guī)е愕艿苊妹脗冋娴囊獫L出汪家了,沒臉啊!
而珮琦喜上眉梢,她等不及先生來把脈,自己去了先生家。
從先生家回來,珮琦穿上結(jié)婚時那身紅衣服,喜悅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她擦擦眼淚,走進老太太的屋。她趴在老太太的耳邊,說著在雨巷遇到智博的事。告訴老太太她懷孕了,是智博的。老太太的眼睛剎那放光,她盯著珮琦,盯出了眼淚。珮琦說,您兒子可真有勁,把我的腿和后背都撞破了。老太太樂了,紅光滿面,并洪亮地喊出,我孫子叫汪嘉興!
哎,珮琦大聲應(yīng)著。再看老太太,已去了天堂。
窗外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還有雨打屋檐的聲響,滴答,滴答……
原載《芳草》2019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