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華
司馬光(1019-1086)作為一個以“樸儒”自居之人[注]司馬光說:“比老,止成一樸儒而已?!?[宋]司馬光:《答懷州許奉世秀才書》,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5冊,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第76頁。 ),其學(xué)術(shù)思想的本源自然是儒家圣人之道。二程曾說:“某接人多矣,不雜者三人:張子厚(即張載)、邵堯夫(即邵雍)、司馬君實(即司馬光)?!盵注][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王孝魚點(diǎn)校:《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1頁。蘇軾在《司馬溫公行狀》中說,司馬光“不喜釋、老,曰:其微言不能出吾書,其誕吾不信”[注][宋]蘇軾著、孔凡禮點(diǎn)校:《蘇軾文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91頁。。司馬光自言,其所以不好佛老者,因佛老“不得中道,可言而不可行故也”[注][宋]司馬光:《答韓秉國書》,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5冊,第88頁。。
司馬光面對當(dāng)時“天下之不尚儒久矣”[注][宋]司馬光:《顏太初雜文序》,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5冊,第110頁。、“流俗戇愚,崇尚釋老,積弊已深,不可猝除”[注][宋]司馬光:《論寺額札子》,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3冊,第210頁。、“近歲公卿大夫,好為高奇之論,喜誦老莊之言”[注][宋]司馬光:《論風(fēng)俗札子》,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4冊,第122頁。的狀況,憂心如焚,力陳佛老之弊。他認(rèn)為“釋老之教,無益治世,而聚匿游惰,耗蠹良民”[注][宋]司馬光:《論寺額札子》,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3冊,第210頁。。具體到道家,他批判“莊老貴虛無而賤禮法”[注][宋]司馬光:《文中子補(bǔ)傳》,呂祖謙編:《宋文鑒》卷14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699頁。,指斥“彼老、莊棄仁義而絕禮學(xué),非堯舜而薄周孔,死生不以為憂,存亡不以為患,乃匹夫獨(dú)行之私言,非國家教人之正術(shù)也”[注][宋]司馬光:《論風(fēng)俗札子》,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4冊,第122—123頁。。可見,司馬光主要是站在儒家禮教的立場上,批判老莊缺乏社會責(zé)任意識。當(dāng)然,他對老莊的理解是偏頗的,特別是對老子與莊子之學(xué)的區(qū)別,沒有足夠的認(rèn)識。
司馬光處在儒學(xué)重構(gòu)的時代,他自覺地參與到新儒學(xué)的塑造過程中。而要塑造新儒學(xué),以應(yīng)對佛老的挑戰(zhàn),其思想資源自然不能完全局限于儒家經(jīng)典。因此,司馬光雖“不喜佛老”,但對佛老中“不出吾書”之“微言”的內(nèi)容,則加以肯定和吸取。在《迂書·釋老》中,司馬光自問自釋:“或問:‘老、釋有取乎?’迂叟曰:‘有。’或曰:‘何???’曰:‘釋取其空,老取其無為自然。舍是無取也?!蛟唬骸談t人不為善,無為則人不可治。奈何?’曰:‘非謂其然也??杖∑錈o利欲之心,善則死而不朽,非空矣。無為取其因任,治則一日萬幾,有為矣。’”[注]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5冊,第462頁。可見,司馬光對佛氏之“空”、老氏之“無為自然”,是在加以辨析和改造的基礎(chǔ)上才加以肯定的。
由于《老子》行世已歷千年,人們耳熟能詳,故司馬光在批駁政治對手時,也充分利用《老子》的理論資源,作為支持自己觀點(diǎn)的論據(jù)。如,熙寧三年(1070)二月,他寫信質(zhì)問王安石:“光昔者從介甫游,介甫于諸書無不觀,而特好孟子與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又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衷唬骸未髧襞胄□r?!窠楦檎?,盡變更祖宗舊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毀之,棄者取之。矻矻焉窮日力,繼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內(nèi)起京師,外周四海,士、吏、兵、農(nóng)、工、商、僧、道,無一人得襲故而守常者,紛紛擾擾,莫安其居,此豈老氏之志乎?”[注][宋]司馬光:《與王介甫書》,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4冊,第555—556頁。他諫止西征和要求罷除保甲法的奏疏中,都講“夫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注][宋]司馬光:《諫西征疏》《乞罷保甲狀》,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4冊,第85、156頁。,明顯是借用《老子》第三十一章的話。
王安石及其變法助手們紛紛注解《老子》,試圖掌握對《老子》的解釋權(quán),以掃除變法的理論障礙。司馬光也對《老子》作了注解,其動機(jī)何在,筆者尚不清楚。
據(jù)趙希弁《郡齋讀書后志》卷二,司馬光的《老子注》名為《道德論述要》;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九則著錄為《老子道德論述要》。司馬光對《老子》不稱“經(jīng)”,而稱“論”,反映了其儒家正統(tǒng)意識,即只有儒家經(jīng)典才能稱為經(jīng),道家之書不能稱為經(jīng)。其注今存于明《道藏》中,編者據(jù)道家立場而改題為《道德真經(jīng)論》[注][宋]司馬光:《道德真經(jīng)論》,《道藏》第12冊,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62—272頁。本文所引司馬光《道德真經(jīng)論》均出《道藏》,為避免繁瑣,不一一注明頁碼。?!兜啦亍繁局活}司馬氏注。按金朝李霖《道德真經(jīng)取善集》、南宋范應(yīng)元《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南宋彭耜《道德真經(jīng)集注》、南宋董思靖《道德真經(jīng)集解》等所引司馬光注,均與此書合??芍抉R氏即司馬光。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司馬光所用《老子》文本,與通行本有異。經(jīng)過比對發(fā)現(xiàn),司馬光本是在王弼本的基礎(chǔ)上,采擷唐玄宗御注本和遂州龍興觀石碑本(見明《道藏》所收無名氏《道德真經(jīng)次解》)[注]《道德真經(jīng)次解》,《道藏》第12冊,第612—626頁。,斷以己意,綜合而成。南宋彭耜曾在《道德真經(jīng)集注釋文》中詳細(xì)分析宋代諸家《老子》注本經(jīng)文異同,對司馬光本的異文一一作了列舉[注]《道藏》第13冊,第248—255頁。。司馬光對《老子》的注釋也非常簡略。如第七十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注曰:“易簡”;“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注曰“精一”;“言有宗”,注曰“體要”,“事有君”,注曰“返本”。注文比《老子》原文還少。另有一些原文,甚至整章(如第七十九章),司馬光都沒有注解。但是,其注雖簡略,卻也頗具特色,值得一述。
《老子》開篇說:“道可道,非常道?!彼抉R光以前的注家,大多解釋為“可道之道非常道”,認(rèn)為常道不可言說。例如,漢代的《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認(rèn)為,可道之道,即經(jīng)術(shù)政教之道。常道,乃自然長生之道?!俺5喇?dāng)以無為養(yǎng)神,無事安民,含光藏暉,滅跡匿端,不可稱道?!盵注]王卡點(diǎn)校:《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頁。河上公將道分為“可道之道”和“常道”。常道無為無事,不見其有所作為,故不可道。曹魏王弼說:“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盵注]樓宇烈:《王弼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頁。王弼認(rèn)為可道之道“非其?!?,常道不可言說。唐代道士成玄英說:“道以虛通為義,常以湛寂得名。所謂無極大道,是眾生之正性也。而言可道者,即是名言,謂可稱之法也……常道者,不可以名言辯,不可以心慮知,妙絕希夷,理窮恍惚……可道可說者,非常道也?!盵注]蒙文通:《輯校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道書輯校十種》,成都:巴蜀書社,2001年,第375—376頁。其意為:道本湛寂,其用虛通,不可測知,當(dāng)然更不可言說。一說就受到了語詞的限制,就不是虛通之道,而是可稱之法了。以上注家皆將“常道”理解為永恒常存之道,認(rèn)為永恒常存之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
司馬光則另辟蹊徑,將“常道”理解為常人所說的道:“世俗之談道者,皆曰道體微妙,不可名言。老子以為不然,曰道亦可言道耳,然非常人之所謂道也……常人之所謂道者,凝滯于物?!彼麖恼J(rèn)識水平上將老子之道與常人所說的道作了區(qū)分。他批評常人所說的道“凝滯于物”,認(rèn)為常人的認(rèn)識局限于具體事物,只能認(rèn)識表現(xiàn)在具體事物中的“道”,而不能超越具體事物,認(rèn)識普遍的“道”。司馬光在釋第三十五章“樂與餌,過客止”時,也批評“眾人凝滯于物”。
司馬光對老子之道與常人所說的道的區(qū)分,其思維方式類似于韓非對“理”與“道”的區(qū)分。韓非說“理者,成物之文也”“凡理者,方圓、短長、粗靡、堅脆之分也”,可見“理”是具體事物的規(guī)定性,韓非稱之為“定理”。定理是可以言說的。但定理隨物之存亡而存亡,故不能常?!暗勒?,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道統(tǒng)轄萬物之理,是萬物賴以存在的根據(jù),故常存不滅。“而常者無攸易,無定理,無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注]《韓非子》卷六《解老第二十》,《道藏》第27冊,第340頁。
司馬光認(rèn)為,道是超越有形事物之上的,“宗本無形謂之道”(釋第五十一章“道生之”)。他繼承了王弼“以無為本”的思想,認(rèn)為道就是無。他釋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故幾于道”,直接采用王弼的注解“道無水有,故曰幾”;釋第十四章“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說“古之道,無也”;釋同一章“能知古始,是謂道紀(jì)”說“道以無為紀(jì)”;釋第二十五章“道生一”說“自無入有”。
為了貫徹以“無”釋道的思想,司馬光將《老子》第一章“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讀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彼慕忉屖牵骸疤斓?,有形之大者,其始必因于無,故名天地之始曰無。萬物以形相生,其生必因于有,故名萬物之母曰有?!彼鶕?jù)《列子·天瑞》“夫有形者生于無形”和《莊子·知北游》“萬物以形相生”的觀點(diǎn),認(rèn)為天地屬有,乃萬物之母,而天地本身則起源于無。
但是,司馬光也不能無視南北朝以來以“非有非無”釋“道”的思潮。如南朝顧歡說:“(道)欲言定有,而無色無聲,言其定無,而有信有精,以其體不可定,故曰唯恍唯惚?!盵注]蒙文通:《晉唐〈老子〉古注四十家輯存》,《道書輯校十種》,第174頁。唐代成玄英說:“妙本非有,應(yīng)跡非無,非有非無,而無而有,有無不定,故言恍惚 。”[注]蒙文通:《輯校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道書輯校十種》,第404頁。唐代李榮說:“大道幽玄,深不可識,語其無也,則有物混成,言其有焉,則復(fù)歸于無物。歸無物而不有,言有物而不無,有無非常,存亡不定,故言恍惚?!盵注]蒙文通:《輯校李榮〈道德經(jīng)注〉》,《道書輯校十種》,第593頁。司馬光也覺得不能只強(qiáng)調(diào)道就是無,而要指出道不可定言有無的一面。他釋《老子》第十四章“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說“曰有曰無,皆強(qiáng)名耳”,“欲言無邪,則物由以成;欲言有邪,則不見其形”,因此道是“若有若無”。
司馬光雖然以“無”釋道,但并不主張貴無賤有、崇本息末,而是主張有無并重、本末并舉。為此,他將《老子》首章“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讀為:“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彼麑@兩句話的注解是:“萬物既有,則彼無者宜若無所用矣。然圣人常存無不去,欲以窮神化之微妙也。無既可貴,則彼有者宜若無所用矣。然圣人常存有不去,欲以立萬事之邊際也。茍專用無而棄有,則蕩然流散,無復(fù)邊際,所謂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也?!?/p>
司馬光在這里所說的“有”“無”主要是指政治哲學(xué)而言。所謂“常存無不去”,就是要體察自然無為之天道;所謂“常存有不去”,就是要制訂禮樂刑政等社會規(guī)范。他反對“專用無而棄有”,就是反對純用自然無為之道治理天下。他在《答韓秉國書》中也指出:“夫萬物之有,誠皆出于無,然既有,則不可以無治之矣?!盵注]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5冊,第88頁。故他解釋《老子》第三十二章“始制有名”說“圣人得道,必制而用之,不能無言”。所謂制而用之,就是制訂禮樂刑政等道德規(guī)范和政治制度。他注解第五十一章“既得其母,以知其子”說“因道以立禮樂刑政”。自然之道并不排斥禮樂刑政,而恰恰是禮樂刑政之所本。而禮樂刑政的合理性在于它是根據(jù)無形之道而制訂的??梢姡抉R光的“常無”“常有”之論是以體用關(guān)系來融合儒道政治哲學(xué)。
不過,司馬光又指出,圣人雖以禮樂刑政作為治理天下的手段,但并不以有形的禮樂刑政本身為目的,而是以契合無形之道為最高境界。他說:“禮至于無體,樂至于無聲,刑至于無刑,然后見道之用?!?釋第十一章“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所謂“無體之禮”“無聲之樂”,出自《禮記·孔子閑居》;所謂“刑至于無刑”,出自《尚書·大禹謨》之“刑期于無刑”的說法??梢?,司馬光試圖以代表最高境界的“無”來貫通儒道兩家思想。既然“無”代表了合道的最高境界,因此在施行禮樂刑政時,始終“不可忘本棄道”(釋第五十一章“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以防止禮樂刑政走向異化。
“有無并重”的思想,在北宋時期并非司馬光一家之言,而是當(dāng)時許多學(xué)者的共識?!独献印肥渍隆肮食o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王安石、王雱、陸佃、蘇轍等人均讀為:“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比缣K轍的注解是:“圣人體道以為天下用,入于眾有而常無,將以觀其妙也。體其至無而常有,將以觀其徼也。若夫行于其徼而不知其妙,則粗而不神矣。留于其妙而不知其徼,則精而不遍矣?!盵注][宋]蘇轍:《道德真經(jīng)注》卷1,《道藏》第12冊,第291—292頁。蘇轍所謂的“常無”與“常有”主要是從政治哲學(xué)的角度而言的。一方面“圣人體道以為天下用”,根據(jù)自然天道而制訂仁義禮樂等道德規(guī)范和政治制度。圣人雖以仁義禮樂治天下,卻并未忘記仁義禮樂之所本,所以“入于眾有而常無”。另一方面圣人時刻體察天道之自然無為,卻不因此而廢人事之有為,所以“體其至無而常有”??梢?,蘇轍也是以體用關(guān)系來理解天道與人事。
王安石雖與司馬光在變法問題上是政治對手,但也同樣倡導(dǎo)“有無并重”的政治哲學(xué)理念。他說:“道之本,出于沖虛杳渺之際,而其末也,散于形名度數(shù)之間。是二者,其為道一也。而世之蔽者常以為異,何也?蓋沖虛杳渺者,常存于無;而言形名度數(shù)者,常存乎有。有無不能以并存,此所以蔽而不能自全也?!盵注][元]劉惟永:《道德真經(jīng)集義》卷1引王安石注,《道藏》第14冊,第90頁。按照王安石的觀點(diǎn),道之本雖是一切社會規(guī)范的最高合理性依據(jù),但由于它蘊(yùn)藉于沖虛杳渺之際,既無形可見,也沒有具體的規(guī)則可以掌握,可以稱之為“無”。“無”在政治層面上是不具有可操作性的。道家據(jù)此而主張政治應(yīng)該無為。但是,道并不只是有本而已,它還有末,即道之散殊。道之末,表現(xiàn)在社會政治層面,就是禮樂刑政等具體的社會規(guī)范。因此,如果像道家那樣,“廢禮樂刑政于天下,而坐求無之為用也,則近于愚矣”[注][元]劉惟永:《道德真經(jīng)集義》卷17引王安石注,《道藏》第14冊,第299頁。。真正體道的圣人是上知道本、下察道末,而無“有無不能以并存”之弊?!笆ト四荏w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無則足以見其妙,存乎有則足以知其徼,而卒離乎有、無之名也。其上有以知天地之本,下焉足以應(yīng)萬物之治者,凡以此?!盵注][元]劉惟永:《道德真經(jīng)集義》卷1引王安石注,《道藏》第14冊,第90頁。上知天地之本就是理解形而上的自然天道,下應(yīng)萬物之治就是推行形而下的禮樂刑政等人道,二者雖有上下本末之別,但就道體而言又是統(tǒng)一的。
總之,北宋《老子》注家的“有無并重論”,其政治哲學(xué)意蘊(yùn)就是既反對純?nèi)巫匀惶斓蓝饤壎Y樂刑政,也反對只用禮樂刑政而忽視自然天道。他們認(rèn)為,自然天道要落實到政治操作層面,就必須制訂禮樂刑政等社會規(guī)范;而禮樂刑政制訂了以后,又必須從自然天道的角度對之進(jìn)行審視,以防止其異化。也就是說,自然與名教,一為體一為用,體用不可偏廢。這樣,就超越了魏晉玄學(xué)“貴無”派重自然與“崇有”派重名教的對立。
司馬光在注解《老子》時,對“道”之體用均從儒學(xué)的角度進(jìn)行詮釋。他以仁義為道之體,以禮樂刑政為道之用。他釋《老子》第十八章“大道廢,有仁義”說“道者涵仁義以為體”,這顯然是對老子之道的內(nèi)涵作了儒家式改造。唐代韓愈曾明確提出,儒家之道與老子之道不是一回事:“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注][宋]韓愈:《原道》,魏仲舉編:《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1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4冊,第222頁。換言之,儒家之道以仁義為內(nèi)涵,老子之道則排斥仁義。司馬光與韓愈不同,他不是去批判老子之道,而是直接以儒家的仁義之道詮釋老子之道。
既然司馬光認(rèn)為老子之道并不排斥仁義,那么如何理解老子對仁義的批評呢?如《老子》第十八章說“大道廢,有仁義”,儒家如韓愈等人認(rèn)為老子此說意在貶低仁義,因而表示不能接受。司馬光并不這樣看。他認(rèn)為老子不是批評仁義本身,而是批評世人在踐行仁義時產(chǎn)生的流弊。他指出真正踐行仁義的人應(yīng)該是“行之以誠,不形于外”,即內(nèi)心真誠地奉行仁義,而不是彰顯其外在形式給別人看,所以“道之行,則仁義隱”。如果只是做樣子給別人看,而不是由內(nèi)心自然而發(fā),則只有仁義之名,而無仁義之實,這就是“道之廢,則仁義彰”。
概言之,司馬光是以一個“誠”字來化解儒道兩家的對立。在他看來,如果世人對于仁義是“推至誠而行之”(釋第三十八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則符合老子之道;如果只是追求仁義之名,而并非出自至誠之心,則徒具其表而無其實,老子所反對的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大量存在的后一種情況,其用意在于使人復(fù)歸于“誠”,重其實而不彰其名。
前文提到,司馬光在《迂書·釋老》中說“老取其無為自然”。在注解《老子》時,司馬光確實貫徹了這一思想。他認(rèn)為:“萬物生成,皆不出自然?!?釋第六十四章“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故他在注文中強(qiáng)調(diào)“任物自然”(見第二十九章注、第七十三章注)。他解第二十八章“大制不割”說“因其自然”,解第二十九章“為者敗之”說“為之則傷自然”。有意思的是,司馬光如此重視“自然”,卻對《老子》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句未作注解。可見,他注解《老子》并非出自探究《老子》本意的目的,而是“拿來主義”,覺得有必要闡發(fā)的地方就注解,覺得沒有必要闡發(fā)的地方就不注解。
司馬光強(qiáng)調(diào)任物自然,是希望統(tǒng)治者不生事擾民,讓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yè)。他解第十七章“功成事遂,百姓曰我自然”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边@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時代,農(nóng)業(yè)勞動者所向往的“帝力”幾乎不干預(yù)民生的理想政治環(huán)境。他解第三十五章“往而不害,安平泰”說“不以有為害之”。由此,他認(rèn)為“善愛民者,任其自生,遂而勿傷”(釋第十章“愛民治國”)。他解第七十五章“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說“擾之故難治”。
當(dāng)然,司馬光并不是一個“自治主義”者,他跟北宋其他《老子》注家一樣,認(rèn)為帝王在“任物自為”的同時,還應(yīng)“因物之為”而采取適當(dāng)?shù)拇胧?。“圣人于天下,不能全無所為?!?釋第二章“為而不恃”)既然有君主,君主就要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他解第六十三章“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xì)。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xì)。是以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說:“兢兢業(yè)業(yè),一日二日萬幾,故能無為而治?!彼^“兢兢業(yè)業(yè),一日二日萬幾”,出自《尚書·皋陶謨》,本來是形容帝王每天處理政事極為繁忙,司馬光卻把它與“無為而治”聯(lián)系起來。前引司馬光《迂書·釋老》也說:“無為取其因任,治則一日萬幾,有為矣?!蓖破湟?,是說帝王盡力干好自己份內(nèi)的事,不去越俎代庖,干不該干的事,就是“無為而治”。所以他說:“善治國者,任物以能,不勞而成。”(釋第十章“愛民治國”)所謂“任物以能”,就是要“選賢與能”,知人善任。
但是,《老子》主張“不尚賢”,與儒家的“選賢與能”是對立的,司馬光如何面對二者的理論沖突?他說:“賢之不可不尚,人皆知之。至其末流之弊,則爭名而長亂,故老子矯之,欲人尚其實,不尚其名也。”(釋第三章“不尚賢,使民不爭”)這就是說老子并非不知道尚賢的重要性,而是看到了只重“賢名”所導(dǎo)致的紛爭禍亂。許多有“賢名”的人并不一定有“賢”之實。老子主張“不尚賢,使民不爭”,其用意是為了讓人們崇尚賢之實,而不圖虛名。
司馬光認(rèn)同《老子》關(guān)于圣人“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的觀點(diǎn),主張圣人的“為”,只是對萬物的一種輔助性的“為”,不是強(qiáng)行作為。他說,圣人“不能無為,然輔而不強(qiáng)”(釋第八十一章“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圣人但以輔之,不敢強(qiáng)有所為也”(釋第六十四章“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司馬光認(rèn)為,有為本身不是目的,有為的目的是無為。他解第三章“為無為,則無不治矣”說“為之使至于無為”。因此,“有為之教,比之于道,大小絕殊,然亦終歸于道”(釋第三十二章“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與江海”)。正當(dāng)?shù)摹坝袨椤北仨毷冀K以“合道”為依據(jù)。司馬光對“無為”的理解,還體現(xiàn)在他撰寫的《無為贊》中。他批評“學(xué)黃老者,以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為無為”,認(rèn)為“無為”的真正義蘊(yùn)是“治心以正,保躬以靜。進(jìn)退有義,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則天。夫復(fù)何為,莫非自然”[注]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5冊,第463頁。??梢姡抉R光所理解的“無為”,主要是堅守儒家之道,順應(yīng)自然,不妄作為。
司馬光在注解《老子》時,其儒家本位立場時時流露。我們看到,他常常援引儒家經(jīng)典來注解《老子》,有時甚至直接以儒家經(jīng)典的文字作為注文,而不加自己的話。如:
第二章“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司馬光以《尚書·大禹謨》“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解之;第六十六章“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司馬光以《尚書·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解之。
第二章“行不言之教”, 司馬光以《論語·子路》“其身正,不令而行”解之;第六十七章“夫慈,故能勇”,司馬光以《論語·憲問》“仁者必有勇”解之。
第二十七章“善閉者無關(guān)楗而不可開”“善結(jié)者無繩約而不可解”,司馬光分別以《孟子·公孫丑下》的“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兩句話解之。
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動”,司馬光以《周易·系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解之。
細(xì)繹司馬光所引儒典,其與《老子》原文的意思還是可以相通的。這也反映出司馬光融通儒道或曰以儒攝道的一種努力。而以上所引有兩點(diǎn)值得注意,一是以儒家的“謙”來解《老子》的“不爭”;二是以儒家的“仁”來解《老子》的“慈”。
當(dāng)然,司馬光的注解,也有以儒家的概念消解《老子》原意的地方。如解第五十七章“我好靜而民自正”說“正己而物正”。《老子》原文強(qiáng)調(diào)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安靜,不妄作為;司馬光則以孔子的“恭己正南面”“子帥以正,孰敢不正”思想解之,掩蓋了《老子》“清靜以為天下正”的思想。
北宋儒家士大夫,大多重視《老子》??几鞣N文獻(xiàn)著錄的北宋《老子注》,約有30余家,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儒家學(xué)者所作。而研讀《老子》,吸取《老子》思想,但未曾注《老子》的儒家學(xué)者,更是不勝枚舉。北宋儒家士大夫重視《老子》的原因,可以從社會政治和思想學(xué)術(shù)兩個方面來考察。
從社會政治方面看,北宋承五代之亂而立國,民心思定。故宋初的政治局面與漢初極為相似,都需要與民休息,靜以致治。因而,黃老的清靜無為思想又一次受到統(tǒng)治者的青睞。如宋太宗說:“伯陽五千言,讀之甚有益,治身治國,并在其內(nèi)?!盵注][宋]李攸:《宋朝事實》卷3《圣學(xu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08冊,第30頁。宋真宗說:“《道德》二經(jīng),治世之要道?!盵注][宋]彭耜:《道德真經(jīng)說序》引《國史·道釋志》,《道藏》第13冊,第108頁。儒家士大夫大多予以贊同,由此形成了北宋前期貴“因循”的政治風(fēng)氣。受此影響,司馬光也推崇老子的“無為自然”思想,并以之作為批評王安石變法的理由。
從思想學(xué)術(shù)方面看,自魏晉迄宋初,儒學(xué)與佛、道教相比,在本體論與心性論方面,要遜色得多。北宋儒家要復(fù)興儒學(xué),就必須彌補(bǔ)這方面的差距。但是,先秦儒家典籍在這方面的資源太少,因而宋儒必須批判地吸取佛、道教的有關(guān)思想,以充實儒學(xué)。這樣,富于形上學(xué)色彩的《老子》受到他們的重視,便是很自然的事情。
北宋儒學(xué),有三個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都注解了《老子》:新學(xué)派的王安石父子、涑水學(xué)派的司馬光、蜀學(xué)派的蘇轍。將司馬光的注解與王、蘇二家相比較,可以明顯看出宋儒的兩種學(xué)術(shù)取向:一是主張三教融合,一是堅持儒學(xué)本位。王安石和蘇轍認(rèn)為天下無二道,三家同一理,只是論述各有側(cè)重而已:佛、道重在明體,儒家重在明用。因此,他們所建立的新學(xué)術(shù),實際上是儒釋道三教思想的綜合[注]參見尹志華:《北宋〈老子〉注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4年,第34頁。。而司馬光則堅持以儒學(xué)的核心理念“仁義”來改造老子的“道”,提出“道”的內(nèi)涵就是“仁義”。這一改造抹殺了儒道兩家思想的本質(zhì)區(qū)別,因而并未得到普遍認(rèn)可。理學(xué)諸儒認(rèn)為,從思想體系和根本價值取向來說,佛、老是迥異于儒家的;儒家可以吸收佛、老的某些思維方式和具體的理論觀點(diǎn),但必須強(qiáng)調(diào)儒家之道不同于佛、老之道。
司馬光與王、蘇二家對《老子》的詮釋,最大共同點(diǎn)體現(xiàn)在政治哲學(xué)。他們沿著郭象的思路,致力于名教與自然的結(jié)合。與郭象認(rèn)為“名教即自然”不同,他們從本末、體用的角度說明自然與名教的關(guān)系。他們雖然認(rèn)為自然與名教為本末、體用關(guān)系,但又與王弼主張“崇本息末”不同,而是主張本末并重、不可偏舉。這樣,既可從名教出于自然的角度來證明現(xiàn)實政治制度的合理性;又可從自然為名教之本的角度,以天道(實即政治理想)為參照系,對現(xiàn)實政治進(jìn)行適當(dāng)?shù)恼{(diào)整。因而,北宋《老子》注家的有無并重論既起到了對現(xiàn)實的辯護(hù)作用,又保持了對現(xiàn)實的批判功能。北宋儒家學(xué)者這樣一種政治共識的形成,可能與他們意識到此種理論有利于維護(hù)他們對政治的發(fā)言權(quán)有關(guān)。
司馬光注的一個明顯缺陷是哲理思辨不足。比如他一反眾說,主張“道亦可言道”,雖然獨(dú)樹一幟,卻忽略了“道不可道”的言道悖論中蘊(yùn)含的深刻哲理。他只從認(rèn)識水平來區(qū)分老子之道與“常人之所謂道”,顯然有簡單化之嫌,因而在整個思想史上,應(yīng)者寥寥。
司馬光注的一個更大的缺陷,是絲毫沒有涉及那個時代最重要的理論問題。北宋中期以來,學(xué)者們普遍重視心性問題。王安石父子、蘇轍等人的《老子注》,其最大的特色,就是以盡性和復(fù)性說詮釋《老子》。王安石的學(xué)生陸佃認(rèn)為,秦漢以來的注者,沒有認(rèn)識到《老子》講的是“性命之學(xué)”,因而他們都沒有抓住《老子》的主旨[注][宋]彭耜:《道德真經(jīng)集注·雜說》卷上引陸佃注,《道藏》第13冊,第260頁。。所謂“性命之學(xué)”,就是《易傳》所說的“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因而北宋《老子》注家大多融通《易》《老》,致力于“性”與“天道”的貫通,從而為儒家本體論、心性論的建構(gòu)作出積極的努力。反觀司馬光,在這個問題上的失語,使其注本的思想價值大大降低。這大概就是后世蘇轍《老子注》廣為流傳,而司馬光的注本湮沒無聞的主要原因吧[注]王安石父子的《老子注》也曾經(jīng)廣為流傳,后由于政治原因而逐漸湮沒,其失傳與思想學(xué)術(shù)關(guān)系不大。。
司馬光不擅哲理思辨,程顥曾有評論。據(jù)《河南程氏外書》:“溫公作《中庸解》,不曉處闕之?;蛘Z明道,明道曰:‘闕甚處?’曰:‘如強(qiáng)哉矯之類?!鞯佬υ唬骸勺缘美?,將謂從‘天命之謂性處’便闕卻。’”[注][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12,王孝魚點(diǎn)校:《二程集》上冊,第425頁。對于《老子》這樣一部哲理書,不擅思辨的司馬光為之作注,同樣會是“闕卻”處甚多。這恐怕也是其注解異常簡略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