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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尼藻訪談側記

2019-12-12 09:54阿貝爾
山西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氈帽水牛白馬

早飯后從交西崗驅(qū)車去新店子的水牛家新寨。見到三年前帶鳳凰衛(wèi)視拍過的岳忠波,他還是那么熱情,只是這次我們訪問的對象不是她,是嘎尼藻。我?guī)ё呔耪瘻线^來的白林在寨里轉(zhuǎn)了一圈,走成都來拍片的蔣驥像鬼子進村自己在拍攝。寨子里安安靜靜,看不到一個人,也看不見炊煙。房子都是嶄新的磚木結構的木樓,統(tǒng)一規(guī)劃。通道、河堤也都規(guī)劃過。倒是各家各戶種在自家門前花壇和空地的菜蔬和花花草草帶給了寨子一些生氣。我是第三次到水牛家新寨。第一次是開寨,人山人海,主要來恭賀,喝酒看鬧熱。那時的寨子還只是一堆房子,不說靈魂,連人的氣息也沒有,感覺像個大碼頭或者大客棧。我是完全陌生的,看見的人,看見的場面。陌生,卻不喜歡,異族的笑臉和服裝都是裝起的,搞接待,哄開心,就連吃了飯?zhí)苌w也都是節(jié)目。人真是萬物的中心,信神的時候一草一木皆有神,神山更是;不信神了,便是歡娛的盛筵和欲望的天下,古老的神山也變得凡俗了。

新寨坐落的地方并不適合人居,白馬人的先祖沒有選擇在此建寨。今天的政府選擇它,是因為沒地方可選,是因為不考慮農(nóng)耕了,只考慮旅游業(yè)。這單一的考量對不對,白馬人的先祖不在這兒建寨還有沒有別的理由,需要時間來證明,比如發(fā)生地質(zhì)災害的可能……新寨是白馬路的門戶,很多人都覺得旅游業(yè)應該火一把,但我卻不這么想,地理上的扁窄還不是主要因素,主要的因素是沒有靈魂。我說的靈魂并非看不見的玄而又玄的東西,而是一個老寨具備的,從物質(zhì)的角度講,就是老房子、老屋基、老物件、老糧架、老路以及老人……包括全寨的神山,也包括墳地;從非物質(zhì)的角度講,就是土生土長的傳統(tǒng),信仰和表達信仰的方式,包括白蓋所做的全套,包括跳曹蓋的神性……剛建的新寨,就是把這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的通通搬去,也不見得就有靈魂;不等上幾代人、幾百年,靈魂是扎不下根的。

在新寨背后看見新修的、待完工的客棧,在白馬路自然屬于“高大上”,規(guī)模就不說了,單仿古設計與木工工藝已經(jīng)很了不得,但我覺得適合擱在城市里,擱在城市里味道就出來了,有現(xiàn)代性襯托,現(xiàn)在擱在深山老林里,便有種審美的不倫不類。仿古的東西,做細節(jié)的東西,是需要一點文化氛圍來烘托的,而在這荒山野林,茅屋、土坯房、碉樓才是符合審美的。

見時間快到九點,我給嘎尼藻發(fā)短信,告訴她我們已經(jīng)在水牛家新寨了。她很快打來電話,說已從縣城出發(fā),叫我們稍等。我們從溝里出來,來到寨子中央的舞臺上。舞臺搭建在溝上,水從下面分流,好是好,但沒有考慮到百年一遇的洪水和泥石流?;赝麥峡诤蜕嫌蔚纳椒澹瑳]考慮也罷,上游溝很短,僅百余米,山也都是花崗巖的山,看上去很堅實,只要沒有大地震和超強降水,新寨就很安全。

如果不算嘎尼藻一家人,岳忠波便是寨子里的名人。2012年紅葉正紅的時候,我隨鳳凰衛(wèi)視“鳳眼睇中華”攝制組的幾個年輕人采訪過他。他算是聽話,我們?nèi)サ臅r候,他照政府的安排在門口搟氈帽。搟氈帽快失傳了,典型的非物遺產(chǎn),但并未得到重視,他很可能成為末代傳人。為了拍片,他只是做做樣子,羊毛錢和誤工補助都由政府補貼。我見到還是有點激動,畢竟見到、拍到了搟氈帽——羊毛是真的,工具是真的,手藝和流程是真的。她成年的女兒在火塘邊織腰帶,我們也拍了,當然也是做樣子。岳忠波穿了一套半新的長裙,有點過年走人戶的打扮,可見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這自然是政府的要求,他習慣了,也就認可了。我倒是覺得,他的裝扮讓拍攝的真實打了折扣。平常搟氈帽是什么樣就什么樣,不要有裝扮與表演,然而,在鏡頭面前,又有幾個人做得到?岳忠波說,他每年要搟幾十頂氈帽,都是寨里的人訂做的,從來不賣。我建議他多搟點,可以作為旅游產(chǎn)品銷售,東西好了,價錢也可以賣得高些。他說不賣,就是賣一兩百一頂都是虧本的,一兩百一頂也沒有人買。他說現(xiàn)在戴氈帽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一些老人,年輕人都只是過年過節(jié)搞活動戴一下,主要還是姑娘家戴。他說的是,這些年我都看見,戴氈帽的人越來越少了,堅持戴的只有一些老人,主要是老婦,很多男子都穿現(xiàn)代的服裝了(不能叫漢服),就是搞活動也只有女人和一些“角色”戴了。岳忠波說,估計搟氈帽就要在他手里失傳,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想學,掙不到錢,他自己的兒孫都不學。岳忠波會搟氈帽,經(jīng)常跟官方打交道,經(jīng)常上鏡,顯得很豁達,白馬人的面相與口音里有不少漢人的東西,他擔憂搟氈帽的手藝失傳,但并不痛心疾首。

在我看來,岳忠波的上鏡與知名,并沒有帶給新寨靈魂的東西,在鏡頭面前他表現(xiàn)得再真實、再誠懇,也都是表現(xiàn),而關乎一個寨子靈魂的東西是一種風俗、氣息和價值認同,它從來都不像浮云或者一撥一撥的游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它是寨子看不見的根,也是每個人看不見的根,潛伏在每個人的血液和思維里,決定著每個人的生存方式和審美。

這讓我想到水牛家老寨,在厄里家上面十里稿史腦村的小槽,沒有人知道已經(jīng)有多少年,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從來都在那兒,不是從哪里搬來的,父輩在那兒,祖輩在那兒,祖祖輩輩自古都在那兒”。從一家人到一個家族,從一個家族到一個寨落,時間與地理繁衍生息的同時也給予這個寨落靈魂。每個人的靈魂,祖祖輩輩,一代代,聚在一起,結合了風俗和更早的傳統(tǒng),結合了神明啟蒙的東西,在這塊土地以及土地的上空形成一種氣場。每個人從出生、童年、成長,到第一次愛、第一次喝酒、第一次看見死亡,再到老、到死,都在這塊土地上……千百年之后,可想而知,這個地方聚齊了多少靈魂。

水牛家曾經(jīng)是白馬路最大的寨落,清道光版《龍安府志》記載有 82戶 230 人,每次土司進山也都住這兒,不敢說土司跟各家各戶的人都有感情,至少都很熟、很親近。清咸豐十年庚申番變,白馬土司王國賓從水牛家出去救他四叔王維度,便有白馬婦女勸阻,叫他不要去,王國賓不聽才遇難的。

因為修電站被淹沒,水牛家成了我不曾進過的白馬路唯一的寨子。之前僅僅是路過,僅僅遠遠地看過——過一座橋,坐落在奪補河右岸的一個臺地上。我不知它的格局,便也不知它的美學,對它的靈魂也只能借了史書上的記載去想象。它淹沒在水下十年了,幾十戶上百人被分遷到厄里家斜對面臺地上和這個新寨,老水牛家人連同他們的靈魂就這樣永遠地失散了。水牛家的消失是一個寓言,它是大文化軟(同)化背景下的硬性撤除,是漢語“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絕佳體現(xiàn)。

嘎尼藻攏來之前,先讓她表弟張偉他接待我們。寨子里看得見人了,東一個西一個地走動,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陽光也無所事事,照著木樓、石壁、路道和各家門前的花花草草。張偉他年輕,膚色黝黑,個子不高,長得健碩。他性格開朗,健談,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看他抽的煙,又略知他的經(jīng)濟狀況。他開這樣大一個客棧,吃喝玩樂服務一條龍,該是多大一個老板!但就我所見,他的生意清淡,沒有游客。他與我們也是這樣講的,白馬旅游在世紀初火爆過兩三年,后來便沉寂到今天。年年在招商、在投入,年年在對外吹噓,但從來沒有認真找過原因。做大、做強是口號,做成九寨、黃龍、白馬旅游金三角是規(guī)劃和一廂情愿,但做不起來是現(xiàn)實;從漢龍到天友,思路沒有實質(zhì)性的改變,打造就是破壞。對于原生態(tài)的自然和人文景觀,我一直持一種觀點,就是不要動它,不動就是保護,不動就是投資。別人動,你不動。別人動爛、動廢了,你沒動就是寶貝??纯唇裉鞀Z補河兩岸的山,看看今天的奪補河,森工局、伐木廠對白馬人的貢獻就不說了,華能的貢獻也不說了,只說厄里家、祥樹家的河堤,要多丑有多丑,將奪補河最后一點原生態(tài)破壞殆盡。好在張偉他并不在乎現(xiàn)狀——經(jīng)濟效益的現(xiàn)狀和白馬路美學的現(xiàn)狀,他在乎的是白馬文化,他想做的、要做的不是大把大把賺錢,而是搶救即將滅絕的白馬文化。救不了人救文化,救到文化,也算救到了靈魂。

我贊同張偉他的想法,面對一個時代的錯誤思路和惡性循環(huán),個人的力量太有限了;阻擋不了族群的消亡,總可以拾撿一些文化的碎片,包括歷史的、過去生活的、今天內(nèi)心已經(jīng)失落的……可以是虔敬的精神的東西,也可以是表達方式……五月的陽光明麗而熱辣,有一些白,白里透出缺失,就像這個新建的搬遷點,看上去什么都有了,其實缺的還很多。

嘎尼藻到了。她自己開的車,停在我們面前,從車里出來,我并沒覺得她是明星。陽光的質(zhì)地越來越好,也越來越曬人。嘎尼藻不怕,坐在太陽下,直入鏡頭。星光大道、青歌賽都上過,也害怕鏡頭,有點扭捏、不知所云。扭捏,但絕非扭捏作態(tài),是一種發(fā)自本身的害羞。為什么很多人面對鏡頭腦殼里都會是一片空白?我看是自我意識在作祟,自戀的人尤甚。

我們在水牛家新寨做訪談,做一個白馬歌手的訪談,卻不覺得跟新寨有什么關系,不過是選個外景。大背景很不錯,蠻荒的山谷山林,近景卻是新寨、是旅游接待點。這樣訪談雖不能說有作,但多少顯得生硬。好在我有一個隨性的引導,不受外界干擾,完全走心的軌跡,就像沒建電站之前的奪補河。

嘎尼藻漢名叫張莉,她長得很異族,一點不像漢人,但身上有不少漢人的東西,就是穿上自己民族的服裝。她家境好,從小在漢區(qū)讀書,長大唱歌又在外面跑,跟漢人打交道多,處的對象又是漢族,自然受影響最多。文藝女青年愛時尚,吸收外面的東西較常人都要快、都要多。自接觸白馬人開始,在我眼里,嘎尼藻就是白馬人的形象代言人。未必是最質(zhì)樸、最本真的代言人,但一定是唱歌與美的代言人,一定是白馬人走向世界的代言人。

2001年在祥樹家一家小賣店我見到還是高中生的她,2006年在厄里家我拍到一張她和另外兩個白馬少女嬉鬧的照片,用美麗絕倫形容她的美也毫不夸張。嘎尼藻個子不算高,但面部明顯有種西方異族女性的特征,大氣而輪廓分明,不是傳統(tǒng)的東方美,是一種西方化的如羅丹雕塑的線條美。少女時看她的眼睛,就是草海子;少婦時再看,又是五花海。她的身材一直都是妙曼的,像奪補河的青年白楊——那種水邊的高山白楊,大葉子,風一吹滿身響,就像嘎尼藻胸口的魚骨牌和腰帶上的銅錢。

自從生出寫白馬人的念頭,就想給她做個訪談,但她長年奔走在外,一直沒能如愿;再說在我看來,她一直像個異族女神,覺得不好接近,接近了也未必訪談得了。怕不好接觸,不敢預約,但訪談的想法一直在,且在默默地準備。

現(xiàn)在,嘎尼藻坐到了我旁邊,我們可以隨便聊,雖然前面有鏡頭,也只是個民間的鏡頭,可以完全忽略。她穿著自己民族的服裝,魚骨牌、銅錢串、花腰帶、白氈帽、白羽毛齊全,腰身窈窕結實,與少女時候比略顯清瘦和疲憊。因為經(jīng)常登臺的原因,她穿的服裝在色彩上要比普通白馬人穿的鮮艷一點,這樣的鮮艷今天在白馬旅游接待演出隊員身上也能看見,在九寨溝縣、甘肅文縣白馬人節(jié)慶活動上也能看見。陽光靜靜的,我們開始隨便聊,一條隱痕般的小道從我的腦殼里呈現(xiàn)出,它是這些年在我頭腦里形成的關于嘎尼藻訪談的暗跡:奪補河畔的童年、離開、在漢區(qū)小學、一個見過世面的少女的回訪、從唱歌到音樂、從天真到世故、被帶來帶去的白馬路、第一次婚姻、理想中的融入與現(xiàn)實的隔膜、不可交匯的兩條河流、在大江岸的茫然與迷失、溪流的血性限制、一個白馬女子的現(xiàn)代價值受挫、回歸……說是隨便聊,也是隨了我腦殼里訪談隱跡的便。這隱跡也是時光隧道,讓坐在2015年5月岷山東坡太陽下的我得以進到嘎尼藻的過去時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童年時光、九十年代的少女時光……那些時光也是我見證過的,甚至有過不曾覺察的交集。

嘎尼藻最初受到的音樂熏陶應該是她母親以及老一輩唱的酒歌、背水歌、打青稞打蕎麥的歌、跳圓圓舞的歌,包括祭祀歌……他們在火塘里唱,在奪補河邊唱,在青稞地和蕎麥地里唱,在神山腳下唱,白馬人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歌聲便入住了小嘎尼藻的心間。不是入住,她心間原本就有,血液里有,是喚醒。然而,她說她最初受到的熏陶是流行歌曲,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是迪斯科。這個回答非常有趣,真實并暗示了白馬人對外面世界的需求——對現(xiàn)代性的需求——審美的需求,反證了白馬人對自身音樂、歌舞乃至審美的疲倦。嘎尼藻一句話,化解了我對她音樂趣味的疑惑。這個在白馬路跳迪斯科、唱流行歌曲長大的女孩,不是白馬人原生態(tài)歌舞孵化出的藍馬雞,而是現(xiàn)代流行音樂與白馬人歌舞共同培育出的一只山鳳凰。她畢竟是個白馬人,有白馬人天生的嗓子,又受到白馬人歌舞的耳濡目染,鳳凰的美學里自然少不了藍馬雞的毛色。自從聽她唱歌之后,我就希望她做一個白馬人自己的歌手——最好是藝人,用白馬人天生的嗓子唱白馬人的歌、唱白馬人的喜怒哀樂、唱白馬人心中的神,盡量剔除流行音樂的影響,可能地話,高明地融入一些世界前衛(wèi)音樂的元素……然而,這僅僅是我的希望,在一點不了解別人的情況下對別人的希望。聽了她的講述,我算是明白了,上世界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的流行音樂對她童年的影響太大了,她青年時代的音樂趣味乃至審美趣味、審美追求都是這粒種子的萌芽與生長,白馬人的原生音樂背景倒是成了它生長的土壤。就算她現(xiàn)在明白了,想回歸,也是付出了青春的代價,且回歸的路上依舊有斷裂、有誘惑、有媚俗。

我們拉拉雜雜聊了很多。太陽曬得人灼痛、流汗。嘎尼藻穿著裹裹長裙卻沒事。攝像機運行著,同行的人都躲到陰涼處去了。我看看遠山,又看看路下人家的后墻,盡量回避著鏡頭和嘎尼藻這兩樣東西。

聽別個說話,老是回避也要不得,我也會時不時側身去看她。她不怕曬,越說越來勁,仿佛那些被她長期禁錮在內(nèi)心的東西都是些蜂蜜酒,接出來自己喝了。聊到婚姻,聊到內(nèi)心最痛、最柔軟處,她停頓下來,哽咽了?;橐龅钠屏雅c不可彌補,在她看來是兩種文化的沖突,她的真實感覺也是這樣;然而,她是否考慮過相同文化背景下的婚姻破裂,又該歸于怎樣的沖突?在不解詳情的情況下,我個人認為,文化沖突是其次,人性沖突才是致命的——文化畢竟較人性要表層;何況她是個歌手,平時到處飛、到處演出,不飛多數(shù)時間又在娘家、在白馬路。

嘎尼藻哭起來有點舞臺化,側身低頭拭淚的動作隱蔽而克制,但卻是真實的。她一時顯得信心不足,對未來很迷茫,但我覺得這不過是她眼角的碎淚折射出的效果;就算暫時看不見愛情與婚姻的歸宿,她的未來也是明確的——音樂和家人,奪補河畔有那么多自然與人的美好,音樂的舞臺還有超出世俗生活的美好展示。只有她落實到一個人身上,回到一個白馬女子身上,我才覺出淡淡的憂傷。音樂不能作為一個人的全部,靈魂的飛翔離不開肉身的翅膀。

在隨后的訪談中我還發(fā)現(xiàn),人和人之間的隔膜是很可怕的。過去這些年對嘎尼藻的了解都停留在感性的表面,有不少誤解。只是感性,還不是直覺。同樣的誤解也產(chǎn)生在別的見過嘎尼藻的人身上,比如阿來,比如這次專程來拍她的蔣驥。

阿來在《平武記》里記了與嘎尼藻的一面:

我想起昨天晚上,主持晚會并兼獨唱的那個年輕女子??h里的干部都認識她,叫著她一個漢族名字,并說她出去參加過很多電視選秀節(jié)目,得過一些獎項,如今是平武縣的旅游形象大使。歌舞結束時,大家圍爐向火。她往我電話里輸了個本族的名字:嗄泥早。交談中,她知道很多演藝圈中的事情。她不是厄里寨人,只是這里有了游客,便來幫助主持一番。她是水牛寨人。不過,水牛寨已消失在一個水電站的蓄水庫中了。嗄泥早說,以前,水牛寨是奪補河沿岸最大的白馬寨落,遷徙后已經(jīng)一分為三。我問她遷移后村民生活如何,這個歡快的女人憂慮起來,她們寨有一個針對游客而成立的旅游公司,她自己就是那個公司的董事長。不過,這里的旅游還沒有真正發(fā)展起來,所以公司經(jīng)營也并不特別景氣。她問我,游客真的會越來越多嗎?我當然給她肯定的回答。其實,這是一個我并不確切知道的問題。她還說,好些人家不會計劃,拿到房屋與土地賠償,還沒有準備好新的生計,錢很快就花光了。

產(chǎn)生誤解的原因一是隔膜,二是嘎尼藻心直口快的性格。她說話看人,說面上的話不過腦殼,給人留下了錯覺。海子上也會籠罩霧靄,也會下雪落雨,被冰雪覆蓋,但你不能說霧靄就是海子、冰雪就是海子,真正的海子在霧靄和冰雪之下。嘎尼藻在縣城的家與我家住得很近,我們時常碰見。有時看見她演出回來,在大門口下車;有時看見她穿了盛裝,匆匆走過??匆娝莩龌貋硐萝嚨臅r候居多,跟父母一起,跟弟弟妹妹一起——三姊妹還是有名的“白馬人組合”,有時也跟老公一起。我雖不拿她當神,但與她的距離卻是人與神的距離。一是與美的距離,一是與異族距離。在一些場合見過面、打過招呼之后,距離縮小了一點,單獨碰見卻依舊不想打招呼,覺得彼此間的距離是一個招呼到不了的。我把我的想法、我的自卑講給嘎尼藻,她居然說其實她也自卑,也怕跟我打招呼……隔膜有多可怕,由錯覺產(chǎn)生錯覺,再普遍被誤解。

我和我外面的朋友對嘎尼藻的誤解還有更深層的地方。表面上的接觸加想當然,再著上時代的顏色,便完成了一個疾步跨入當代社會的白馬女演藝人的形象,以為嘎尼藻就是一個地方“旅游形象大使”,一個陶醉于外在的金錢至上的新物質(zhì)主義美女。其實,我們看見的都只是表面,有天賦的,有家境帶給的;單就嘎尼藻個人,她是一個追夢的白馬女子,追音樂之夢,其心路歷程絕非我們想象的那樣平坦與光鮮,也有淚印子,也有血印子。一顆異族的種子,一顆雪域高山的種子,優(yōu)勢也是劣勢,要在外面的世界扎根、長成大樹,付出的必然比常人要多。誤解往往也是偏見,除了人類難以克服的主觀性,也有無意識的惡——對自認為不美的東西的詆毀。與嘎尼藻聊天,誤解消除了,不易覺察的惡也被剔除??此普Z言的光芒,實際是對人性的洞見。誤解原本就是海子上的霧靄或者冰雪,經(jīng)不起陽光的照耀。

訪談到了尾聲,蔣驥請嘎尼藻唱首歌。她唱了《奪補白馬》,第一遍沒唱好,又唱了第二遍。我知道不是蔣驥想要的,因為是通俗唱法。嘎尼藻拉來她的姨媽,一起唱了她們自己民族的敬酒歌和情歌,原生態(tài)的。她的嗓音是訓練過的,通俗唱法的痕跡很明顯,在我聽來是一種遺憾。

時值中午,新寨里依然安靜,能聽見陽光爆裂的聲音。我突然想起岳忠波,早晨見面還說一會兒找他。他現(xiàn)在還想不想搟氈帽的事?沾嘎尼藻的光,張偉他招待了我們午飯,有白酒、蜂蜜酒,有臘肉、蕎餅、手抓排骨、土豆絲、蓮花白、山根菜……白馬人自己的飲食,再加一點旅游接待的風味。吃飯喝酒是俗事,自然也會說些俗話。張偉他會說,嘎尼藻也會說。敬酒的俗話,語言上的客氣與尊敬,當然也不完全是有口無心。從九寨溝過來的詩人白林席間談到他在白馬人文化開發(fā)方面的關系與便利,嘎尼藻頗感興趣,希望能合作或得到幫助。這是屬于硬實力的,許多人都欠缺,不欠缺的也是多多益善。我對這些東西從來是懼而遠之,不是錢多了咬人,是壓根兒就沒興趣——也不信任。我說如果可能,我可以寫一點歌詞,由她來譜曲、演唱;或者寫一個歌舞劇——由誰來投資、導演我當然不考慮。我這么說,心里其實清楚得很,歌詞未必能寫出來,寫出來了她未必就能譜曲,至于歌舞劇就更是個大工程了。

這個地方叫南一里——在王壩楚南方一里,又叫新店子,自一里電站建壩蓄水后叫水閘。從名字變換可以見出外面世界對白馬路的沖擊是無處不在。海決堤之后,哪里都得淹沒。不曾有早期地名,說明是個蠻荒之地;在伐木場進來之前,還是人跡罕至?,F(xiàn)在建了新寨,有日常居住,有旅游接待,賦予了這個地方人氣。

陽光不認人,無論美丑貧富長幼都是普照,分派給人的也絕不比分派給花花草草的少。

嘎尼藻有事吃了先走了,我們送她到寨門口。三個多小時,真的很感激她。她倒車上大路的時候,有點風風火火的味道。

嘎尼藻是主角,我們難免冷落了張偉他,好在張偉他也是個怕鏡頭的人,再說把好多東西也看白了,更喜歡旁觀的感覺。不過,老旁觀也不行,我們還得請他入鏡,說說他心中的白馬人,說說他對白馬人的敬意與憂慮。

2017年7月3日于平武匯口村

附記:

2019年9月12日晚,奪補河突降暴雨。13日凌晨,水牛家新寨后溝暴發(fā)特大洪水和泥石流,洪水翻過河堤直入寨內(nèi)各戶,全寨30多戶人家的房屋無一幸免。所幸提前預警,絕大多數(shù)村民免遭滅頂之災,仍有3人遇難。一周之后,即9月21日,我去到了受災的水牛家新寨,人們正在清淤,寨子及各家各戶屋內(nèi)仍然保留著大洪水的痕跡。我在寨里寨外轉(zhuǎn)了一圈,但心情和眼前所見卻與往日不同。不可抗拒的自然力摧毀寨子的同時,也摧毀了某些專家和政府官員的短視與僥幸。無論人類對抗自然的能力飛躍到哪一步,熱愛自然、敬畏自然仍是人類的唯一選項。

【作者簡介】阿貝爾,四川平武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1987年開始寫作,作品刊發(fā)在《人民文學》《花城》《天涯》《上海文學》《大家》《散文》《作品》等刊物。已出版散文集《隱秘的鄉(xiāng)村》《靈山札記》《白馬人之書》《隔了河的會見》,長篇小說《老屋》和《飛地》。2004年獲全國第二屆冰心散文獎,2007年獲第三十屆《中國時報》文學獎(臺灣),2009年獲第六屆四川文學獎,2017年獲第五屆儲吉旺文學獎。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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