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的陽光像一匹明晃晃的緞子,肆意地潑灑在長街上。天氣正好,輕風柔媚,一陣陣吹向街側的楊柳。楊柳微微搖晃著,不出聲,一片清綠如水。街上不時有人經(jīng)過,皆懶洋洋神色,揚州城內一派安閑景象。
蔡牙婆在廳堂等候客人,早早備好茶水,為了映襯這春景,特意煮了一壺建寧茶。她做的是買賣瘦馬的生意。揚州瘦馬,天下聞名。其實就是將從小培養(yǎng)好的姑娘賣給有錢人家作妾,因以身形清瘦出名,故稱瘦馬。蔡牙婆做這一行做了幾十年,如今也攢下了些名聲。今日來挑人的是一位京城外放的官員,出手闊綽,她自然不想丟了這樁生意。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她早早挑好了待選的姑娘,皆是悉心調教的頂尖貨色。她一心巴望著能有個好結果,反復囑咐姑娘們用心表現(xiàn),院門外傳來“嗒嗒”的馬蹄聲,襯出午后陽光里的悠長滋味,客人到了。
楊間下了馬車,朝院內隨意看了一眼,這處院子也算鬧中取靜。外面人來人往,里面卻透出一種幽靜意味。陽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映出幾分慵懶之態(tài)。天氣漸漸暖了起來,春風拂面,他不由瞇起眼睛。再睜眼,蔡牙婆已兀然立于眼前,身穿素凈的藕灰色夾衣,外罩月白色禙子,身上并無其他裝點,只有兩只小巧的金耳墜扣在耳垂,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蔡牙婆笑著迎上前,躬身行禮道:“楊相公安?!币贿呅σ贿叞底源蛄?,這客人年近五十,蓄著須,神態(tài)頗為淡然,確是個讀書的斯文人。蔡牙婆不敢分心,繼續(xù)笑道:“楊相公快請進屋,喝口茶歇息歇息吧?!?/p>
楊間隨著蔡牙婆跨進院內,進了屋,室內擺設清雅,絲毫不露脂粉氣,他不禁面露贊許。蔡牙婆忙著請楊間就坐,又遞上早已備好的茶水,楊間接過,見是建寧茶。輕啜一口,飲出是谷雨時的下品。不過建寧茶也算名貴,縱是下品也差不到哪里。放下茶盞,抬頭見這婦人嘴角含笑,倒也不過分諂媚,顯見是和官員富商打慣交道的,對這些虛禮與客套早已心中了然。他又掃了一眼茶杯,建寧茶是綠茶,綠茶向來以純白器皿搭配為佳,這茶杯上卻是一筆筆的青花。他不由笑了一下,到底還是市井中人。
“我聽人說,你這兒的姑娘都會唱曲?!睏铋g斟酌道,“我沒別的癖好,唯獨對這聽曲有幾分偏愛,所以才來找你。”蔡牙婆應聲道:“相公大可放心,我這兒的姑娘,不說別的,單論唱曲這一項,保準讓您滿意?!睏铋g答道:“那便好?!辈萄榔判Φ溃骸跋喙卸嗌傩谋惴哦嗌傩?,我的姑娘,唱曲自然都是專業(yè)的。”說著蔡牙婆雙手擊掌,登時便有一纖纖身影現(xiàn)于門側。蔡牙婆道:“這位姑娘名叫柳輕煙?!绷p煙盈盈下拜,嬌聲道:“奴家拜見先生?!绷媚镆簧頊\綠衣裙,裊裊婷婷,倒是很合她的名字。
蔡牙婆道:“姑娘往上走。”柳輕煙輕移蓮步上前,裙裾搖擺,有意無意間,微露三寸金蓮。蔡牙婆繼續(xù)道:“姑娘轉身?!绷p煙轉向楊間面,露出姣好面容,只見臉上朱粉輕施,石黛淡掃,描畫出一溫雅美人?!肮媚锝枋直嵄??!绷p煙聞言伸出雙手,抬手間袖上輕紗滑落,露出一片瑩潤肌膚?!肮媚锉嵪喙!绷p煙抬眸望向楊間,目光里似水柔情。楊間心中暗嘆,也不知練習了多久,才把一雙眼練得這般動人。只是他久居京城繁華之地,再怎么溫柔繾綣,秦樓楚館里的笙歌曼舞,他見過太多,也太熟悉。面前的姑娘,雖與京師的那些略有不同,不過也實在并無多少差別。再度回想起京城,楊間不免有些落寞,端起茶盞,杯中茶葉碧綠瑩瑩,熱氣裊裊拂向他面,他輕輕吹了口氣。
蔡牙婆繼續(xù)道:“姑娘善畫?!闭f著便命人將一幅山水畫展開至楊間面前,楊間漫不經(jīng)心地瞄了幾眼,倒也有幾分工巧處。他贊許地點點頭,隨即將桌上打賞的銅錢遞過去。
蔡牙婆心下明了,道:“姑娘請回?!绷p煙便悄無聲息地退后,一時間仿佛從未來過一般。蔡牙婆不動聲色地喚出了第二個姑娘。一裊娜身影立時出現(xiàn)在廳前,纖巧輕靈,比之柳輕煙的嫻雅端麗,更有一番弱柳扶風之態(tài),尤其一雙眉目,蘊含的情意也顯得更為豐富。楊間笑著搖搖頭,再次遞上賞錢。之后緊接著又兩個姑娘,一個善棋,一個善曲,楊間還是一個也沒看中。
蔡牙婆候于一旁,只覺得桌上那支金簪異?;窝郏蔚米屓诵纳棺?。到底是筆大買賣,這次挑選的也都是手中的頂尖貨色,明明后面這個曲唱了很久,楊間也細細欣賞了很久,然而末了卻還是只遞了賞錢。蔡牙婆偷覷楊間神色,知他并非有意為之,而是真未看中。她不由有些慌亂,做這行生意的可不少,她若不成,后面還有一窩蜂等著。誰手里沒有幾個拿得出手的好貨色呢?若是被別家搶去,她損失一筆買賣不說,更重要的,對她名聲也是一個打擊。然而事已至此,她只能保持冷靜,按捺住內心的忐忑。生意做多了,蔡牙婆心里也清楚,不論富商還是官家,多半只有年輕的才見了第一個就想帶走,上了歲數(shù)的,一般都要多看一些,仔細琢磨一番才能定下來。楊間是京城來的,見多識廣,更懂得這些,所以他或許并非沒有中意的,只是想等最后再決定?想到這層,蔡牙婆暗中穩(wěn)下心神,又喚出下一個姑娘。
后面跟著的幾個姑娘一個個出現(xiàn),再一個個依次退下。
楊間神色間已有幾分疲倦,但還是顧自看著。他自己也覺無趣,不過一個妾,何必如此上心?許是揚州春色晃人心神,讓他忽然生出些多余的念想。然而他畢竟不會在此地久居,不過是挑一個這段時間能伴在身邊的人,好代替先前那個病死在路上的小妾,實在不需費這么多心。他打定主意,一會兒隨意指一個罷了。
姑娘們漸次而出,已然到了最后一個。蔡牙婆微微一怔,最后一個姑娘是隨清娛,和其他姑娘有些不同。這姑娘不是她從別人手里買 的,而是從小就跟著她的。隨清娛的母親與蔡牙婆是同鄉(xiāng),自幼交好,在煙花地混跡了一輩子,早早去了。離世前將女兒托付給蔡牙婆,要她代為照顧。此番若是能成,自然也是一樁好事,但她實在未抱希望,才把她安排在了末尾。隨清娛長相也算風流,性子卻古怪,從小到大都是一副萬事不掛心的樣子,就連她母親病逝,也未見她落一滴淚。蔡牙婆苦心栽培,讓她學了不少才藝,但她沒一樣專長。本來照品級劃分,她是不在頂尖這個層面的,只是因了她母親和自己的交情,蔡牙婆才一直努力地將她往頂尖的層面培養(yǎng)。這么多年下來,論時日,隨清娛和她待的日子最久,論心思,她對這個姑娘卻是最不明白。眼看她靜靜立在屋外暗影中,蔡牙婆心內暗暗嘆口氣,喚她進來。
隨清娛款款出現(xiàn)在了門外。
日已西斜,隨清娛立在門楣處,周身也鋪上一層斜日光輝。因低著頭,她的面容半掩在陰影中,身上的天青色錦繡,被斜陽染成一片暗金。楊間看著她搖搖上前,緩緩低下頭行禮。她的身影悠悠向下,屈膝再直起,和前面的姑娘也沒什么不同,但又有些特別之處,也不知是為了掩飾動作的不標準,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之物,她雖低著頭,卻似乎在笑著什么似的。然而抬頭之時,唇邊笑意已盡數(shù)散去,只眼中笑意尚存,若隱若現(xiàn)。發(fā)間一支步搖因為身體的擺動輕輕搖晃,珠翠之間,夕陽映照飛塵盤旋。
楊間望著她那一雙眼,一時間,只覺天盡頭無際云霞,盡枕于她身邊。一切恰到好處,她完全是一派天然嫵媚,因無知而益顯風流。
他不由怔住,正要端茶的手略停了停。
蔡牙婆在一旁笑道:“她善琴。”
隨清娛立于楊間面前,垂眸看向眼前的茶盞,卻顯然不是在看茶,只是任意找一個欹點。
蔡牙婆見楊間并無拒意,急欲讓隨清娛演奏一曲,把握良機,正要出聲,卻見楊間已拿起手邊的金簪,起身插在隨清娛發(fā)間。金簪精巧別致,鏤空的花紋雕琢出一個如意云紋的樣式,棲息在烏黑的發(fā)端,刺目的光芒忽然沉穩(wěn)下來。蔡牙婆短暫的驚詫之后,一顆心穩(wěn)穩(wěn)地落了地。
隨清娛抬頭望向楊間,眼眸中像飛走了一雙蝴蝶。
天長落日遠,水靜寒波流。
他看著她笑。
2
入夜時分,蔡牙婆去了隨清娛的房間。
隨清娛已換了一套家常衣衫,正在彎腰點燭火。燭光下,她的身影輕巧動人??匆姴萄榔艁砹?,連忙微笑著讓座。蔡牙婆拿起梳妝臺上的如意金簪,輕輕摸了一下,笑道:“姑娘好福氣?!彪S清娛淡淡道:“是媽媽的功勞。”蔡牙婆復把金簪放回桌面,簪子發(fā)出輕微的嗒聲,像一枚剛剛落下的棋子。
“你母親當初把你托付給我,到今天也算有了交代?!辈萄榔判煨扉_口:“我昧良心的事也是做慣了,但你不一樣,我是盼著你好的?!彪S清娛輕聲道:“我明白。”蔡牙婆問:“你的新曲子練得如何了?”隨清娛遲疑地答:“不是太熟?!辈萄榔乓娝€是往常那個樣子,不由嘆了口氣,叮囑道:“楊相公是喜好聽曲的人,你合該好好練練才是。不過現(xiàn)在著急也晚了,你嫁過去以后切不可松懈,一定勤加練習,也還來得及。楊相公是京城來的,孤身一人,府內暫無當家夫人管束,身旁又無別的小妾爭寵,是個好出路,你好好把握?!彪S清娛道:“謝媽媽提點?!辈萄榔爬^續(xù)道:“承你叫我一聲媽媽,我認真和你說了,像咱們這種出身低微的,能給富足人家做個妾,已是造化,更不用說是到達官顯貴之家為妾,那就更是天大的造化。但是你要記住了,跟著楊相公,一定要謹言慎行,不可逾矩,畢竟只是個妾,別忘了自己的身份。”蔡牙婆想了想,又道,“你現(xiàn)在雖不用太過擔心,但若將來有機會去了京城,可得要察言觀色,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不僅要侍奉好相公,更要討好當家夫人,萬不能惹她厭煩。從我這里出去的姑娘,最后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被發(fā)賣到青樓的,可不在少數(shù)。一旦進了那個地方,可就再難出來了。”隨清娛應聲道:“是?!辈萄榔挪[起眼睛,嘆了口氣,心想,也不知她到底明不明白。她站起身,輕拍下她的肩,低聲道:“好了,早些睡吧?!眲傋叩介T口,忽又停下,回頭叫了一聲:“清娛。”隨清娛問道:“怎么了,媽媽?”“哦,沒什么?!辈萄榔判α诵Γ隽宋?,身影消融在模糊的夜色里。
第二日,蔡牙婆就開始忙著籌備婚禮,雖只是嫁妾,但成婚該有的流程卻也都要有。她安排好彩緞若干、金花若干、財帛若干、布匹若干,一應俱全后,差人送往楊間處點閱,又著手為隨清娛做嫁衣首飾,連著忙活了三天,才算弄完。
出嫁那日,剛過午時,蔡牙婆就去照看隨清娛的梳妝。她已換上備好的嫁衣,緋紅綾羅軟如流波。蔡牙婆還未見她穿過這么艷的衣衫,忍不住夸贊:“你穿這個倒是好看,想來楊相公也能滿意。”插帶婆進來給隨清娛梳頭,她的頭發(fā)多而密,烏壓壓一匹,像一川瀑布。蔡牙婆站在身后看著她的背影。隨清娛長得和她母親并不像,背影卻削似。這么一想,隨清娛的母親便晃上了她的心頭。她做的這行本就是買賣姑娘的生意,手下調教過、嫁出去的姑娘不知有多少,但隨清娛到底不一樣。想到這里,蔡牙婆動了情,她沒兒女,如今倒覺得是自己嫁女兒一般,竟有些不舍。
隨清娛梳好頭發(fā),化上飛霞妝,姿色逼人。蔡牙婆難免訝異,她從未想過這姑娘濃妝后如此驚艷,禁不住感嘆楊間的眼光,到底是京城人,把人看得通透。
蔡牙婆由衷贊道:“姑娘今天真漂亮?!彪S清娛的視線上移到鏡中的蔡牙婆:“多謝媽媽夸獎?!辈萄榔艔乃哪抗庵薪z毫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心緒,說悲不悲,說喜不喜,仿佛此刻要嫁的不是她,而是旁人。蔡牙婆撫著她的肩:“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隨清娛笑道:“我什么也沒想,就是覺得這鏡子里的人不是我,有意思?!辈萄榔湃滩蛔“櫭迹骸安皇悄闶钦l?算了,你從小就是這個性子,我也不說什么了,日后楊相公跟你說話,可不能這么隨著性子?!彪S清娛應道:“是?!辈萄榔诺溃骸安还茉趺凑f,我也算對你母親有交代了,她一心為你好,只是去得早?!闭f到這兒,蔡牙婆紅了眼,抬手拭了拭眼角。隨清娛垂下頭,眼底仍舊波瀾不驚,看不出一絲難過的痕跡。蔡牙婆只得道:“罷了,不說這些了,今兒是你的好日子,請姑娘上轎吧?!?/p>
暮色時分,斜陽已沉,天色汪洋如海,在一片青藍里漏出幾點星光。街燈初上,燈火搖曳,是個出嫁的好時辰。蔡牙婆目送花轎漸漸遠去,她想起過去那些從她這兒出去的姑娘,有嫁人之后順風順水的,有被正妻凌辱虐待的,有犯了錯被發(fā)賣到煙花之地的,也有幾個早早去了的。一時間,萬般心思涌上心頭,卻是不知該怎樣形容。她究竟送走了多少人?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花轎消失在長街的盡頭,蔡牙婆知道,隨清娛再也不會回來了。
3
小滿之后,柳色日益濃郁。放眼望去,揚州城處處青翠。楊間書房外有一處臨水的小亭,入了夏,書房也跟著燠熱起來,這幾日,他便習慣在亭內讀書,新納的小妾隨氏陪侍在旁。亭內有一方石桌,石桌上備有紙筆硯臺,又散落著幾本書。他正拿著其中一本翻看,讀到其中一句,似曾相識,便想找身邊的詞集對一下,卻發(fā)現(xiàn)石桌上皆是曲集,于是喚隨氏去書房拿。隨清娛應了一聲,走出亭子。天淡淡的,她的衣服也是一片淡色。楊間看著她進了書房,稍頃,又從書房出來,手中已多了一卷書。陽光在她發(fā)簪間搖曳出一片晃動的水光,映得整個人就像是水波間虛無的幻影。她把書遞給他,輕輕搖起團扇,扇子里的蝴蝶撲在空中,虛晃晃的讓人抓不住。
楊間一頁一頁地翻著詞集,找到了那句詞的出處,又返回來對照曲集,一邊看一邊推敲字眼,漸漸入了迷。翻到一段,覺得曲子中的韻疊得有些不順,輕哼了幾句,感覺還是不太妥當,想稍稍做些改動,然而一時之間又想不出合適的字眼。他忽然想到隨清娛就在身旁,便想讓她先唱一下,轉過頭,卻看到她倚在一側,靠著亭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睡著了。她雙目微闔,衣裙間壓出大片褶皺,雙手隨意地擱在一邊,原本握在手中的團扇,已掉落在地。
楊間不由笑了笑,彎下腰拾起扇子,輕輕放在桌上,又拿起書一字一字推敲,在紙上試著寫了幾行字。陽光和周圍的寂靜讓人感到空虛,是一種鈍鈍的茫然,卻又讓人平靜。
有人踩著小碎步朝這里移了過來,在一片積水般的幽靜中,一聲又一聲,敲在地面,有點像落雨的聲音。隨清娛醒了過來,睜開眼,開始有點惘然,轉念又像忽然意識到自己適才睡著的事,很快直起身,抖了抖裙角。過來的是侍女,來給楊間添茶。楊間見隨清娛醒了,對她笑道:“你若想睡就多睡會兒吧?!彪S清娛陪著笑了笑,問道:“先生在寫什么?”楊間道:“這里的韻看看怎么改比較合適,你試著唱一下?!彪S清娛看著楊間寫下的句子,輕聲唱道:“尋春自恨來何暮,春事成空。懊惱東風,空有靈犀一點通?!?/p>
“果然有些不妥?!睏铋g提筆圈出幾個字,“能想到什么妥當?shù)膯??”隨清娛搖頭:“我不會。”楊間失笑道:“我倒是忘了你不懂?!蓖A送?,楊間拿起石桌上放著的《牡丹亭》:“你不是還沒學全么,這本書你就先拿去看吧。”隨清娛接過,楊間揮手道:“你且回去吧。”隨清娛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行了禮,隨即拿著這本書離開了。陽光籠在她身上,虛虛的像一層煙。
楊間繼續(xù)鉆研韻調,改了幾個字,換了韻,還是不太滿意??傆X得哪里不對,想重寫,提筆卻又無從下手,不覺悵然,到底是老了。他抬起頭,只見綠水粼粼,植物葳蕤,景致甚好。白日悠長,正是一年中的好光景,自己平白感慨年華逝去,實在不妥。想到這兒,他無聲地笑了,煩悶的情緒消散了許多。今日恰好十五,雖不是什么節(jié)日,但閑來無事,晚上可以出去看看月色。
揚州多水,城中處處水道,湖光水色更是不少。晚間吃過飯,楊間便帶隨清娛去了瘦西湖畔。湖面已有小舟幾點,天邊月明,向湖中投下一個幽幽的影子,隨著水波晃去晃來。不遠處,一只游船向岸邊行來,揉碎了湖中月影,船上傳來一陣陣琴音曲聲。有人從船內走出,楊間望去,正是友人林之泊。林之泊與他是同窗,二人頗為投契。林之泊并不像楊間一樣久居京師,早早便調至外地,后來在揚州謀了一個好差事。本地鹽商眾多,他從中獲利,積下些產業(yè),便打消了繼續(xù)往上走的念頭。自楊間來了揚州,二人常在一起聚會游賞,以交流曲詞為樂。不過今日倒是巧合,無約而偶遇,平添幾分意趣。林之泊本就在船上聽曲賞樂,一人正覺無聊,見了楊間,自是歡喜,急忙邀他上船。
楊間攜隨清娛上了船,船中幾個歌伎正抱琴唱曲,唱的正是時下流行的小調。林之泊道:“我也是閑來散心,聽著倒也可以。”楊間笑道:“這支曲子確實不錯。今日我翻出以前的舊本,覺得不太對,想著改一改,可惜是不如從前了,竟改不出?!绷种吹溃骸斑@是哪里話,論起戲曲來你可是行家,你若自謙,我更是無地自容了?!睏铋g道:“這么說,我倒是不敢承認自己無用了?”林之泊道:“那是自然,切不可妄自菲薄,若有好戲,一定要叫上我?!睏铋g點頭道:“近日閑著無事,倒是排了一出戲,和戲班子說了幾回,有些地方還不太滿意?!绷种吹溃骸澳闩诺膽?,準沒話說?!睏铋g道:“若差不多了,定邀林兄共賞?!绷种葱Φ溃骸澳俏铱隙ㄊ堑谝粋€去的?!?/p>
楊間和林之泊說著話,隨清娛便坐在一側看那些歌伎唱曲。歌伎唱完了當下流行的小調《桂枝兒》,又唱起舊曲《竹枝詞》。歌聲柔婉,卻透著懶洋洋的倦意,她定定瞧了一時,也似跟著歌聲一齊困了。
4
楊間排好戲后邀了幾位友人來聽戲,順帶叫了幾個自己的門生,有年輕人在,場面熱鬧些。林之泊早早便帶著侄子林阡到了楊府,林阡也是楊間的門生,頗有才華,心氣也高。兩年前,秋闈中舉。翌年進京參加會試,遺憾未能出貢,無緣殿試。此后,不免消沉。今日林之泊帶他來,除了特意讓他拜訪老師楊間,也是想讓他散散心。林阡先向楊間行過禮,便同叔父坐在一邊。楊間知他胸中郁結,寬慰了幾句,林阡一一答應著。
客人陸續(xù)到了,不想?yún)s下起了雨,眾人暫且聚于書房。先談論了一時國事,這幾年流民問題紛擾不斷,到底不能不關心一下。但眾人身處揚州,災荒之事離得遠,感慨遠大于憂慮,沒說幾句就轉到了戲文上。楊間興沖沖地想給大家看自己新改的戲詞,方想起修改過的曲本放在隨清娛處,忙差人去叫她。
林阡不喜戲曲,又覺室內悶熱,便悄悄起身走向門外檐下透氣,撲面而來的涼意讓他舒適不少。天空中飄著小雨,雨絲細密,落地溫軟。地面濕漉漉的,青苔在墻角蔓延一片,石磚也似多了些厚重的古意。
“長清兄怎么一個人溜出來了?”林阡回過頭,原來是師弟杜左年,于是笑道:“你不是也出來了嘛。”杜左年走到他身邊,悄聲道:“我出來透個氣。怎么,長清兄不愿意我在身邊?”林阡笑道:“怎會?”杜左年道:“看樣子這雨馬上就要停了,稍頃就可以看戲了,雨后空氣清新,又有好戲可賞,真是不亦美哉。”林阡笑道:“你知道的,我不愛聽戲?!倍抛竽甑溃骸拔抑滥銓蚯鷽]什么興趣,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別總想著科考的事,這都過去多久了,我一會兒可是要看戲的,你可別悄悄走了。”林阡遲疑了一下,杜左年已搖頭晃腦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戲中自有美人來。你不喜聽戲,也不能不愛美人。”林阡笑道:“你倒是心寬?!倍抛竽甑溃骸拔铱蓻]你想那么多,我就想著,什么時候中了功名,第一件事就是先納一房妾,畢竟揚州的姑娘是出了名的好?!绷众涫Γ骸暗饶阌辛斯γ僬f也不遲?!倍抛竽陣@道:“我也不過是想想,畢竟這朝局上的事情……”杜左年搖搖頭:“罷罷罷,我去解手。你可別先走?!倍抛竽耆チ?,又留下林阡一人,他顧自立于廊下,原本失意的心情,被杜左年一打岔,倒是消散了不少。
細雨如絲,綠意溫潤,頗具詩意。林阡望著雨,雨落竹叢,翠色入眼,只覺要隨著雨滴下來似的。竹叢中有一小徑,不遠處忽有一纖纖身影自小徑緩緩而來,傘面上一葉紅荷遙遙綻放,沾染上微雨,更是嬌艷。林阡的目光不由隨著那抹傘面移動,一直移到石階下,那傘卻忽然向后張去。林阡不及避開,便直直撞到傘下人的一雙眼里,那眼眸清亮見底,卻又似在雨中氤氳成霧。林阡一時竟忘了避開,只是定在那里。只見她忽然輕巧一笑,仿佛無意,又似故意。她從他身旁擦肩而過,收傘進了廳內。
林阡忽覺得胸口一滯,并沒有跟著進去,仍在外面待著。一點聲音浸在廳內談笑聲之間,輕輕傳到外面。“先生,您的曲本?!薄熬头胚@兒吧?!薄笆??!薄皝?,正好彈個曲子?!逼蹋瑐鱽韼c清音,林阡從檐下望向房內,那女子正在彈琴,目光隨著琴弦而動,卻又兀自虛虛而擲,隨意漫在空中,像是看著什么,卻又什么也沒看似的。
細雨如絲,不知何時已停。亭內早已布好桌椅,備好清茶以及各式果子,眾人圍坐于亭內賞戲。隔著一方水池,戲音從不遠處的戲臺上悠悠傳來:“是江干桃葉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漬。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倩作綰人絲,可笑它自家飛絮渾難住?!睉蚺_上小旦戲腔婉轉之極,聲如珠玉,纏綿若絲。眾人皆被戲音抓住,在臺下聽得如癡如醉。
杜左年悄聲向林阡道:“果然唱得好,可別說你不愛聽?!绷众渫鴳蚺_,像是回過神,點頭道:“確實很好?!倍抛竽昶婀值厍屏怂谎?,很快又被戲音勾住不再理會他。林阡向隨清娛望去,她正站在楊間身后,漫不經(jīng)心地擺弄著腰間的玉墜,撥弄了一下又一下,方看了眼桌上,端起茶壺添了幾杯茶,轉而靠在亭子一角,仿佛覺察到有人看她,她的目光直直向他掃了過來。林阡忙做出專心聽戲的樣子,內心卻一片慌亂,只覺得自己實在唐突。
天色青灰,地面積水明滅,池中荷花露水點點,有魚空落落地游著,仍舊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下過雨不久,戲臺上的聲音都像是沾著水,舍卻了幾分纏綿,更顯清靈。林阡只是看著臺上的人,戲音卻是只字未聽清楚,連什么時候結束都有些恍惚。
從楊府離開,林阡沒有同叔父回家,而是陪著杜左年一同去了二十四橋。當年杜牧曾有“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佳句,如今二十四橋已失了大半,不過留著的這一處也成了風雅之地,文人多喜來此賞玩,此處又毗鄰揚州有名的風月之地鈔關,更是文人最愛流連之處。
入夜,鈔關的紗燈一盞盞亮起,映水搖搖,河中浮起一層渺渺輕煙。對岸一片嬌聲笑語,風塵妓者明滅于燭火之間。茶館酒肆內燈火輝煌,往來的人聲悠悠漾在水面,隔著河水,對岸的歡聲笑語聽上去緲緲得不真切,仿佛此岸尚在人世,過了橋,彼岸便是幻境一場。
杜左年搖著折扇笑道:“詩詞總說瓊宮玉闕。我看此地也不差?!庇种钢鴮Π兑粋€朦朧身影,向林阡問道:“你覺得這個姑娘如何?”林阡正自默默望著河水,聞言只是低聲道:“不錯。”杜左年無奈道:“看都不看一眼,你也真是敷衍?!绷众溥t疑道:“是么?”杜左年繼續(xù)道:“上次和你去吃槐葉冷淘,你也一點沒放在心上,也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林阡笑道:“我不是都與你來鈔關了么?”杜左年點頭:“這倒也是。你看,對岸的姑娘盡你挑選,如此之樂,怕是京中操勞的皇帝都比不上。更何況現(xiàn)在是多事之秋,我雖沒去過京城,不過此刻就是有功名利祿,我也不樂意去了?!?/p>
林阡笑道:“既如此,士文弟也該賦詩一首才是?!倍抛竽晔樟苏凵龋骸懊廊司驮趯Π?,哪來那么多閑情逸致賦詩?”他隨即將扇遙遙指向一人:“不錯,這個姑娘就很好?!绷众漤樦凵鹊姆较蚩慈?,只見那女子手中提著一盞燈籠微微搖晃。杜左年起身道:“我可是要酒醉溫柔鄉(xiāng)去了,林兄你什么打算?”林阡道:“我再看一看?!倍抛竽晷Φ溃骸澳俏蚁热チ耍蓜e說我不仁義?!闭f著,便快步穿過二十四橋,燈火模糊了他的身影。
對岸的姑娘們在茶館與酒肆間徘徊,酒幡招展,燈火通明,一個個嬌笑地招攬客人。夜色與燭火為對岸添上了一層曖昧的輕紗,掩去了年輕姑娘臉上的疲倦與年長婦人浸潤在風月里的折皺,等待的調子在這夜色里也顯得無比動人。然而掀去那層遮掩的輕紗簾幕,只有破敗荒涼的本相。林阡覺出這層意味,忽然覺得有那么一點哀傷,儼然覺得自己的命運是附身在對岸了,自己其實與這些娼妓沒什么區(qū)別,都不過是對岸中人。
他落寞地笑了笑,正打算離開,一個姑娘的身影卻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心頭一陣恍惚,眼前浮上另一個人影。他想忘記那張面容,然而雨中的一葉紅荷卻像鉆進了他心里,在心底幽幽潛伏著,揮之不去。
燈火搖搖將熄,茶館已暗,酒肆尚有人聲。那些沒能攬到客人的女子相互調笑,自娛自樂,唱幾首肆意歡謔的小調。她們尚不死心,拿眼覷著過往行人,只盼有男子肯停下來帶她們離開。
林阡邁過橋,她們的目光立即嬌媚地飛向他,恨不能直接粘到他懷里。那個身形與隨清娛相似的姑娘也在其中,目光楚楚。林阡遞給她一貫錢,姑娘興奮地接過,就要跟上來,他卻擺擺手,阻止了。他一個人站在那里,仿佛與這歡娛的夜色格格不入,他覺出自己行為的可笑,轉回身,帶走了那個女子。
5
揚州雨多,入秋后,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將近一個月。林之泊因這場雨受了風寒,楊間專程去探病,幸而無大礙,林之泊還饒有興致地和他聊了半日戲文。雨停后不幾日,入了十月,到了十五,這日天氣晴好,碧空如洗,楊間吃過午飯,便去了大明寺祈福。
大明寺內古樹環(huán)繞,一派清幽。地上雖多了些落葉,放眼望去仍是滿眼翠色。香客往來不斷,都是上香祈福。楊間走進大殿,正中端坐于蓮花高臺之上的是釋迦牟尼大佛,鎏金的佛像寶相莊嚴,眉目細長,帶著仁慈與肅穆的微笑。殿前香煙環(huán)繞,旁邊小僧人篤篤敲著木魚,繚繞的香煙中,敲木魚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山寺傳來,但又異常真切,清晰地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的心上。佛前跪著一個老嫗,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祈求什么,虔誠的樣子讓人唏噓。
楊間燃起手中的香,香煙環(huán)在他眼前,向上空輕盈地升去。他雙手捧著香移到大佛面前,安寧的誦經(jīng)聲中,人顯得無比渺小。他緩緩跪倒,從低處向上望去,大佛的面容在繚繞的煙霧間有了扭曲,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對世人的憐憫,又像是對眾生的嘲笑。他心里忽生惶然,仿佛看到滾滾的熱焰升起,吞噬著面前的一切,整座廟宇搖搖欲墜,下一秒就要淪為廢墟。黑色的濃煙燃起,碎片在火中四散跳躍,熱得發(fā)燙,像一只又一只黑色的蝴蝶。他茫然地望向大佛,眼前的煙霧散去,大佛依舊慈悲地俯視著他,俯視眾生。他站起身,低頭將手中的香插入爐中,走出大殿。往常他會去找寺內的住持暢談佛法,今日則失了興趣。上香祈福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他沒有注意,卻忽然聽到有人向他問好,轉回身,林阡正拱手行禮。
楊間頷首,想起林之泊的病情,問道:“你叔父最近可還好?”林阡道:“承蒙老師關照,家叔已無大礙?!睏铋g道:“那便好。我上次去見他時他興致雖不錯,但精神似乎不大好,那日倒是沒有見到你?”林阡低著頭:“學生沒想到老師會來,那日約了友人去游湖?!睏铋g道:“水光山色確是動人之景,不過游玩之余,切不要忘了讀書用功,為師盼你早日春闈奪第?!绷众涔е?shù)溃骸皩W生謹記老師教誨?!睏铋g想起上次答應帶給林之泊的書已經(jīng)找了出來,便道:“你今日可還有事?”林阡搖頭道:“學生無事?!睏铋g道:“既如此,便隨我走一趟,我有幾本書要帶與你叔父?!绷众潼c頭道:“是?!?/p>
楊間回了府便徑直去了書房,林阡在一旁默默候著。楊間翻著書,剛找出兩本,忽有小廝通報有客人到訪。他便讓林阡暫留在書房,自己先去待客了。林阡隨手拿起一本詞集翻看,聽到有人進來,以為是沏茶的侍女,回身一瞥,卻是隨清娛。
隨清娛向他行禮道:“林公子安。”林阡慌忙回禮。隨清娛走過來,將手中曲本放至案頭,是《牡丹亭》。林阡不由問道:“你喜歡《牡丹亭》?”隨清娛的目光定在曲本上,神色淡淡的:“不喜歡?!绷众湮⒄?,未料到她答得這么直接,卻聽她反問:“你喜歡么?”林阡搖了搖頭,道:“我也不喜歡,戲里的故事都是編出來的夢,世上的事,沒那么圓滿的?!彪S清娛轉而看向他手中的詞集,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問:“那這闋詞呢?”
林阡低頭看去,是他無意間翻到的賀鑄的 《青玉案》 ,便笑了笑,道:“都說最后一句好,其實我只喜歡第一句?!彪S清娛似有些訝異:“凌波不過橫塘路,公子喜歡這句?”林阡點頭道:“因為覺得,所有人都過不了橫塘路。很悲涼,是不是?”隨清娛笑道:“讀書人的事我不懂,我給公子沏杯茶吧?!?/p>
隨清娛沏好茶,將茶盤端了過去。林阡接過,隨意抿了一口,茶杯是金玉滿堂的圖案,兩尾金魚在茶盞間游弋。隨清娛在一旁繼續(xù)翻看曲本,卻并不專心,只是倦倦的樣子,兩人沒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隨清娛帶笑的聲音響起:“先生?!绷众涮ь^,果然見楊間回來了。楊間“嗯”了一聲,朝她點點頭。隨清娛又沏了一杯茶給楊間,便先行告退。她的身影合在泛白的天色里,漸漸地不見了。
楊間將找出來的幾本曲集交給林阡:“就是這些,今日便麻煩你了?!闭f著,又從書架間取下一個長方形的棕色盒子,遞給他?!拔疫@里新近收了一支上好的湖筆,不常用,送與你吧?!绷众浣舆^:“多謝老師?!睏铋g叮囑道:“最近時事多變,但你安心讀書便是,科考入仕總是不會變的?!绷众潼c頭道:“學生明白。”天色漸晚,楊間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林阡拜別時,楊間溫和地笑道:“代我向你叔父問好?!?/p>
6
春節(jié)到了,很少下雪的揚州忽然下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晶瑩剔透,天氣雖變得更冷,但是白雪皚皚,又像添了幾分暖意。楊間站在雪中,看著雪花從空中飄墜,落到自己身上,倒也是另一種飛花輕似夢的感覺。雪降祥瑞,他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征兆。他不禁想起京城的冬日,也是這般大雪飛揚。
京城的新年儀式繁重,可以說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jié)。臘月二十三,祭灶之后,各家就需打點春節(jié)期間的點心吃食。京城又有“燒阡張”之儀,需用三牲熟食和剪成阡張的草紙供于祖先牌位前,一直供到元宵后方撤下。每到除夕,更是忙亂,往往連著幾天都睡不好覺。如今身處揚州,需要準備的東西自然簡單得多,不過同去年一樣吩咐下人購了些年貨,又備下些應例的吃食。年紀大了,他并沒有多少過年的興致,直到除夕這日才在書房寫春聯(lián)。幾案上放著一官窯小膽瓶,膽瓶中早早插好了水仙,已經(jīng)開了,如茶盞的白色花瓣托著黃色花蕊,花香濃郁,壓過了幾案上博山爐中的熏香,只看得到一點點香煙向上繚繞。隨清娛在一旁研墨,楊間對著桌上的紅紙思索片刻,信筆而揮,不多時就寫好。晾干后,吩咐下人拿出去。他接著整理要拜訪的同僚友人名單,隨清娛站在院外看著仆傭張貼春聯(lián),燈籠漸次掛起,新年的意味立時現(xiàn)了出來。
到了夜晚,楊間自行做了祭拜,便和隨清娛坐下吃飯。屋外不斷有煙火鞭炮的聲音響起,混雜在除夕之夜,充滿節(jié)日的喜慶。桌上擺著幾樣備好的年菜,其中有一道鰣魚,雖是腌制的,但也難得。兩人吃完飯后,就坐在一起守歲。
雪到晚間便停了,屋內的爐火燒得正旺,楊間有些乏,便讓隨清娛把門打開。一股清冽的冷氣透進來,隨清娛探出身,院子里仍有薄薄的積雪,廊檐下掛著的燈籠招搖著,白雪紅燈,映在夜色中,頗為動人。楊間被風一吹清醒了不少,隨清娛轉回身,向楊間笑道:“先生要不要聽曲?”楊間問道:“練熟了嗎?”隨清娛應了一聲,徑直唱了起來,是最出名的《游園》 :“裊情絲吹落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她的氣息仍帶有一絲紊亂,然而融在夜色里的聲音卻恍若被冰雪擦拭過,清亮而透澈。
楊間透過燭光望著隨清娛,她站在門楣處,整個人像融在了燭光里,像一個幽微的影子。她的聲音在空中虛浮著,漸漸晃進他心里。他隨著這點聲音變得輕盈起來,笙歌映院落,燈火下樓臺,最難得花好月圓。這樣很好,這樣的日子,他覺得很安寧。
到了時間,小廝出去燃放鞭炮,“噼噼啪啪”的聲音在空氣里震動。夜空一片明凈,天上的星星都像是被雪清洗過似的,格外明亮。隨清娛哈著手在屋外觀看小廝放鞭炮,鞭炮響過之后碎成紅屑,映在白雪中,明明昧昧之間,就像撒了一地落花,
楊間在屋內給下人們發(fā)賞錢,一院子的人聚在一起。他一面發(fā)著錢,一面笑道:“你們也都難得清閑,索性今日就好好熱鬧一場。”眾人聽了,皆是滿臉興奮,說笑的說笑,玩葉子戲的玩葉子戲,一直鬧到了天亮。
新年過后,更加熱鬧,節(jié)日仿佛一天一天過下去,永遠沒有完似的,還未到元宵,市井巷陌間就已經(jīng)是紗燈滿掛,原本濕膩的冷空氣也讓人充滿暖烘烘的錯覺。
到了上元佳節(jié),林之泊早已租下一條畫舫,一早便約楊間一同聽曲賞燈。從舫中望出,遠處浮燈一片,頗為綺麗。楊間贊道:“都說花燈屬杭州最為繁盛,我看這揚州卻也不遜?!绷种葱Φ溃骸拔以诤贾菀苍娺^一次,確實熱鬧,不過真要看燈,還是我家鄉(xiāng)紹興為好。”楊間問道:“哦?不知是怎么個好法?”林之泊笑道:“說是說不出來的,還是要親自看看才能明白。若有機會,定邀賢弟一道去看看?!睏铋g笑道:“那便說好了,林兄不可反悔?!?/p>
月光如練,林阡隨著杜左年并幾個好友相聚在一起,共賞花燈,一路上,只見兔兒燈、馬兒燈、菱角燈、芙蓉燈、雪花燈等,重疊交錯,迷離惝恍。人來人往之間只覺喧妍綺麗,繁盛十分。不少燈上都掛有燈謎,杜左年隨意尋了一個,見上面寫著:倚闌干,東君去也,霎時間,紅日西沉。打字一。杜左年嘆道:“不就是個門字嘛,這么好猜,真是沒有新意?!逼渲幸蝗说溃骸氨揪蛨D一樂,難了你也不一定就能猜得出?!倍抛竽晷Φ溃骸斑@話我可不愛聽,你快挑個難的讓我猜?!蹦侨吮憧戳藥讉€,指著一個道:“你來瞧瞧這個?!倍抛竽晖ィ娚厦鎸懼罕毯G嗵煲挂剐?,打詞牌名一。想了半日,果然猜不出來。林阡隨后笑道:“是空相思不是?”那人也笑道:“還是長清兄有才?!倍抛竽瓴环骸斑@本就是他熟悉的,這個不算,不如我來給你們說個謎,看你們誰能猜得出?!北娙它c頭稱好。杜左年便道:“神仙菜。打物一。”眾人皆不知神仙菜是什么,面面相覷。林阡道:“別賣關子了,這準是你自創(chuàng)的?!倍抛竽甑溃骸拔揖椭滥銈儾虏怀鰜?,告訴你們吧,謎底就是——”杜左年故意一頓,方緩緩道:“蘿卜干。”一行人不禁笑了起來。林阡笑道:“你這又是哪來的花樣?”杜左年嘆道:“前兩日有個朋友叫我吃神仙菜,我一聽這名字,自然興沖沖地去了,結果見了,就是一盤腌蘿卜干,唉,以后和神仙有關的東西,我是再也不敢沾了?!北娙诵Φ挂黄?。杜左年還在搖頭嘆氣,林阡轉眼瞥到了又一個花燈,只見上面寫著:玉人何處教吹簫——禮記句一。暗自思忖,卻也想不出應是哪句。杜左年道:“這個是真難,我只知道二十四橋?!边@一句點醒了林阡:“難道是‘聲必揚?”有人看了謎底,贊道:“長清兄果然厲害?!?/p>
一行人又繼續(xù)向前走,在一盞八角宮燈前停了下來。那八角宮燈做得極為精致,每面各畫有一美人圖,而每一美人圖又各對應著一首詩詞,其中一面是一佳人獨立于燈火依稀處,正是辛棄疾的《青玉案》。一旁的人笑道:“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個倒是應景?!绷硪蝗擞值溃骸按嗽~是好,不過說起《青玉案》,賀鑄那首也相當不錯?!倍抛竽暌矞惾ぃ骸斑@個我知道,尤其最后那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果真是有美人兮,見之不忘。”幾個人又笑在一起。林阡看著花燈怔怔出神,一時未注意到他們說話。杜左年湊到林阡身邊,問道:“林兄喜歡這個花燈?”林阡輕輕撫過花燈,低聲道:“畫得委實不錯?!痹缫炎叩角懊娴娜嘶厣韱镜溃骸白吡耍竺娴臒暨€多著呢。”林阡應了聲,隨即跟了上去。
隨清娛感了風寒,沒有外出。她一個人懶懶地靠在床榻上,喝了藥,躺了一天。到了晚間,支開窗子,抱著手爐,向外望去。院子里也備下了些花燈應景,天色清寒,花燈也像罩了層薄霜。燭火在花燈里靜靜燃成一個小火光,隔遠了就只覺得是一片朦朧的亮光。她一個個看過去,看了半天,又抬起頭向遠處望一望,院子中是剪下一角的夜空。今夜是個清朗的夜,星星清明,銀色的光往下灑,月亮只是圓,像一盞燈。
忽然就炸開了煙花,刷地點亮了夜空,一連漫天里都是煙花,熙熙攘攘,星星黯淡得看不見了,月亮也減了光輝。漫天的煙花里,所有人都抬起了頭,只覺得今年的煙花分外璀璨。
7
京城失陷的消息是在四月傳來的,當時,楊間正在林府與幾個好友賞玩字畫,小廝急急跑來,連禮都顧不及行,驚慌失措道:“京中傳來消息,說是,說是皇上沒了!”眾人大驚,林之泊斥道:“到底什么情況,細細說來?!毙P慌道:“我,我聽傳信的說,闖賊圍攻京師,宮城被困,無人救援,皇上就……就縊死在煤山樹頂了!”說罷,已是啼淚交加。大家頓時不再言語,一個個面如死灰,氣氛如一塊沉重的鐵石。
楊間想起了皇上,那個曾經(jīng)擁有天下最高權力的王者。印象中,他總是一臉嚴肅,穿著寬大的皇袍坐在大殿之上。他離這個黃色的身影很遠,總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并不宏亮,甚至有些微微的沙啞,像是患了久治不愈的咳疾。記得他初登基的時候,還是一個少年。他從這個少年稚嫩的聲音里,捕捉到了野心和抱負。果不其然,在他登基不久,深受先帝愛重,獨攬朝野大權的魏提督,迅速而悄無聲息地倒臺了。朝中跟著倒霉的人一批又一批,接連被處置。他心里著實高興了一番,宦官當?shù)溃廃h橫行,擾亂朝綱,早已是大明之痛。然而積重難返,大明元氣已傷,內憂外患,風雨飄搖。再后來,他被外放到揚州,不過短短兩年,如今想起往事倒覺得隔了很久很久??傄詾檫€要回去的,妻小家室仍在京師??墒?,真的還能回去嗎?想到這里,兩行清淚緩緩落下。再看座中之人,均已是老淚縱橫。林之泊徐徐道:“許是謠言,也未可知?!睙o人應答,彼此心里都清楚,皇上大抵是真的沒了。
悲涼是慢慢涌上來的。他從林府告辭后,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家走。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一如往日,消息顯然還未廣泛傳開。暮色悠長而沉靜,他想起過去在京城,忙完一天的公事后,也喜歡在街上慢慢走回家。京城的風又干又利,刮在臉上刺刺的。他走了半天,風卻還是那么輕柔如絲。他恍然明白過來,這里是揚州,并非京城。這一刻,他很想念京城的家,還有那個他為之奮斗了大半生的朝廷。賣東西的吆喝聲傳到他耳邊,他停下腳步,想知道小販賣的是什么,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一瞬間,他失了神,望著周圍一切,不知身在何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隨清娛站在門口相迎,微笑道:“先生回來了?!睏铋g直直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他知道即便說了,她也不會明白。不明白有不明白的好處。這一刻,他甚至有些羨慕她。
他倒在扶手椅上,一天之內縮成一個長出白發(fā)的幼童。房間沉悶到難以呼吸,他吩咐隨清娛:“把窗戶都打開吧?!彼勓酝崎_柳葉格的窗子,夕陽的余暉從窗外灑入,微薄如紙,空氣中蕩起多余的塵埃。
楊間心里一陣凄然,看著塵埃四散,又看著夕陽漸漸消失,天空仍然清朗,屋內卻迅速暗了下來,夜色漸漸從東邊涌起。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隨清娛默默陪著,直到黑暗吞沒了整間屋子,方道:“先生該用飯了?!闭f罷點亮燭燈,走出屋子。楊間默默看向燭光,透過燭火,只覺得周圍是一片幽幽的虛無,仿佛燭火中才是真實的世界。他站起身,伸出手去碰那點燭光,灼痛襲來,他又頹然地收回手。
吃過晚飯,楊間早早便歇息了,只是一直難以入眠,干脆披衣起身,一個人到園中漫步。月色清寂,愈顯寥落。他想起京城里的一切,覺得遙遠而不可信。天上的明月掉進池中,沉默地望著他。忽然有聲音傳來,“先生?”他隨聲望去,只見隨清娛舉著一盞琉璃燈,面容在燭火下晦暗不明?!拔也孪壬蛟S睡不著,便出來看看。”楊間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笑了笑。隨清娛忽然道:“先生可要聽曲?”他默默點了點頭。
楊間抬起頭望著隨清娛,她搖曳在月光下,輕輕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歌聲在夜色里漾開,聲音一時低下去,一時又向上揚,揚得漸漸高了,高了,便又斷了,忽然又連了下去,絲絲縷縷不絕。上次聽曲還是除夕,那時他還覺得一切安好,不過幾月,天地全然變了模樣。
又過了許多天,楊間收到家信,得知京城家中尚安,終于略略放心,開始為以后做些打算。陸續(xù)傳來新消息,京城失守后,大批官員南下,南京立了福王之子為新帝,有了新的年號。楊間心有所動,南京自是多了大批同僚,當中不乏和他有交情的。思慮半天,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時機,決意前往南京尋求出路。他簡裝出行,故打點起來也迅速。臨走時,隨清娛送他到門外。
“先生此去,一路保重?!彼⒃陂T畔,輕風吹過,衣衫微晃,身后的院落寂無聲息。楊間看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保重?!彪S后便上了馬車,馬車跑動起來,嗒嗒聲響在耳畔。
鳥在枝頭一聲聲鳴叫,就像一支唱不完的曲子。街上依舊是往來的人聲,賣雜貨的小販仍像往日一般吆喝,又像是一支走了調的曲子。 隨清娛倚在門口看了半晌,方才回屋。
8
林阡得知京城失守的消息時,只覺得像是天氣正冷著忽然失去了遮風的屏障。平日總是抱怨這道屏障太過破舊,如今失去了才覺難受。他心里是一種鈍鈍的疼,他從未想過有生之年會產生疏離之悲。這讓他想到明前的元,元前的宋,原來都是一個樣子,周而復始,無一例外,就像一場輪回的棋局。
好友杜左年來尋他,二人見面,彼此皆是一聲長嘆,像看一出戲轟然倒臺,煙塵飛起四散。他們還未準備好,便莽撞地見證了一個朝代的落幕。
杜左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林阡舉杯:“你說的是?!眱扇藨阎粯拥男乃?,說不清以后會怎樣,索性不提。
“說來也真是諷刺。”杜左年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前些天還在為賦新詞強說愁,才幾天,就成了真愁。”林阡的眼睛里抹上了一層薄霧。杜左年嘆道:“往常我總說你是杞人憂天,沒想到成了事實?!绷众涞吐暤溃骸拔乙矝]有料到會這樣,又有誰愿意這樣?!倍抛竽暧值沽艘槐疲骸懊髅靼l(fā)生這樣大的事情,可能離得太遠,我總覺得其實還和從前一樣。”林阡也倒了一杯酒:“我和你一樣,也覺得和從前沒什么不同?!倍抛竽晷Φ溃骸耙媸沁@樣該多好,和從前一樣?!薄澳阏f的是。”林阡低下頭,看著眼前的酒杯,水面泛著幽光,浮著他一腔的壯志未酬。治國平天下,是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的追求,縱使聽起來像個謊言,他也未能免俗。杜左年道:“我過兩日便要回鄉(xiāng)了,你可有什么打算?”林阡道:“這么早便要走嗎?”杜左年道:“朝局動亂,還是先回家鄉(xiāng)安定下來才是,你不回嗎?”林阡道:“看叔父的意思,大概不日也要啟程?!倍抛竽晷Φ溃骸澳强磥磉€是我先走一步了?!绷众涞溃骸拔胰ニ湍恪!倍抛竽昱e起酒杯:“好,一言為定。”
不日,杜左年啟程,林阡送至城門外。杜左年笑道:“平日總覺自己才高八斗,今日臨去,不承想?yún)s是一句詩也作不出來?!绷众湟残Φ溃骸澳憧偹阏J清了自己?!倍抛竽曷勓缘故屈c點頭:“不過此情此景,怕是長清兄也作不出什么好詩吧?!倍讼嗷マ揶硪环K至臨別之時,杜左年忽正色道:“結識林兄是士文之幸,今日別去,也不必效仿古人折柳,就此止步,你我后會有期?!北舜硕贾肋@一別恐難再見,但卻共同裝作不知此事,仿佛不遠的將來,他們還會相聚在瘦西湖畔,把酒臨風,暢談人生。林阡停步,看著馬車消失在綠柳盡頭,聲音極輕,又極鄭重:“后會有期?!?/p>
林之泊久居揚州,名下有產業(yè)傍身,自然沒心思蹚南京的渾水,也明白揚州與南京一線之隔,朝廷自會盡全力保揚州無虞。只是外界消息每每傳來,清兵大有漸逼漸近的趨勢,他又得知了些南京近日的消息,心中便有了計較,明白若是真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走,怕是來不及。權衡利弊后,終于定下回鄉(xiāng)的計劃,雖決意早日動身,臨走前還有不少事務打點。這一打點便又延誤了許多日子,而林阡也得以多留了一些時日。
之后的日子里,林阡一個人走了很多地方,把自己去過的地方又一一走了一遍。他去了瘦西湖畔,認真地看著當中的畫舫游船。去了大明寺,一個人默默地上了香。禪智寺附近的花市還是熱鬧紛繁,桃花庵沒了桃花,景致依然很美。
一直到最后一天,林阡一早便出了門。他覺得今日的時間總是不容易過去,天空中的太陽也像在做著告別,每一步都拖著長長的影子。市集人來人往,喧鬧聲纏繞耳際,離去在即,平時繁雜的聲音都像鍍上一層夕照的光,見不到一點沖突,然而太柔和了就不由得讓人添了傷感。他過去似是未曾注意,今日看來只覺事事有趣,遠遠不知何處傳來幾聲狗吠,聽上去也是動聽。
他漫步走到一個賣香囊的鋪子前,上面墜著各色香囊。賣香囊的老婦人像是在此地住了很多年,悠閑地看著鋪子,熱絡地招呼道:“哥兒來看一看,這些都是好的?!彼T阡佔忧?,認真挑選香囊。老婦人瞧他的樣子,問道:“哥兒可是買來做紀念?”他聞言點頭道:“是,明日就要回家鄉(xiāng)了。”終于挑好一個,攥在手里。老婦人贊道:“哥兒好眼力?!彼麖拇永锾湾X,老婦人又在一旁道:“若是回家送夫人,這個再好不過?!彼读艘幌?,不知說什么好,只好點點頭,離開了鋪子。
一天終于要過完了,趁著夕陽未落,他去了楊府。叔父已給楊間去了信,這次則是讓他把借的書悉數(shù)歸還。暮色中的楊府顯得孤寂冷清,有晚歸的鳥從天邊飛過。林阡懷揣幾本舊書,在楊府門前停了步,他抬起頭,忽然想起上次來時似乎也是這個時辰,不過比現(xiàn)在冷上一些,天色卻是一樣的,淡得悠長。
夜色濃重,他什么都看不清,走了幾步,便覺腳下有阻礙。他蹲下身,努力辨認,依稀看得清尸體的滿頭霜雪,是那個老仆。他撲倒在地,縮成一團,僵硬成了一塊石頭。他默默站起,又向前走去。
在不絕的雨聲里,他的恐懼像液體一樣漫延開來,每進一步,就更深一層。他開始恐懼自己的沖動,更恐懼可能面臨的結果。他在空洞的黑暗中一點一點向前摸索,穿過廳堂,繞過回廊,他終于在書房找到了倒在地上的隨清娛。黑暗中只辨得出她大致的輪廓,她沉默得像一首已經(jīng)亡佚的詩歌。他抓起她的手腕,輕聲道:“跟我走?!睕]有任何回音,只有屋外雨聲不絕。
夜色中的黑暗如一條蛇,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脖頸,在他耳邊嘶嘶作響。他感受著那絲冰涼的氣息,忽然想起幼時背誦的《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蛟S,生命的盡頭就是復歸洪荒,而洪荒也不過是一片虛無的黑暗。
他扶起她,想帶她離開這里,觸到她肩膀時察覺出一絲微弱的起伏。他心頭一怔,將手放至她鼻間,那絲微弱的氣息成了宇宙洪荒中唯一一點凄涼的溫暖,生平第一次,他相信了天命。
城中雖然無處可逃,寺廟尚且安好,于是活著的人紛紛將這里當成最后的避難所,趁著深夜向里面涌去。林阡背著隨清娛到了大明寺,寺院中已聚集了不少人,卻都如在水中的游魚一般安靜。
林阡小心地將隨清娛安置在大殿角落,她昏迷著,身上有幾處刀傷,呼吸悠悠蕩蕩,仿佛一絲煙,隨時就要消弭在空氣之中。然而沒有任何緣由,他相信她一定能醒過來。借著昏暗的燭光,他為她簡單地包扎好傷口,一枚香囊從她頸間掉了出來。他自然記得這枚香囊,重新將它塞入她的前襟。他靜靜注視著她昏迷的面容,輕聲道:“該過橫塘路的,是你?!彼坪鮿恿艘幌?,他緊張地看著她,卻見她又昏睡過去了。
天終于亮了,漫長的夜晚過去了。人們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眼前的世界,互相窺視對方,像老鼠一般膽怯精明,又像好友一樣親切熟稔,仿佛因為同在一個屋檐下挨過一夜,便都有了結義般的情誼。然而這點溫情并未持續(xù)多久,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后,殿內頓時起了喧嘩,緊接著人們再度紛亂起來,原有的一點溫情瞬間被沖散,各自四散奔逃。
林阡看著轉瞬變得空蕩蕩的大殿,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他試探著走向佛像。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預感,在那尊莊嚴佇立的大佛背后果然留有空隙。他轉回身抱起隨清娛,將她安置進了空隙之間。他從一旁的神龕扯下塊紅綢蓋了上去。腳步聲漸近,殿外響起了陌生嘈雜的語言,帶著野蠻的生氣,是被鮮血滋養(yǎng)過的聲音。
槍矛穿過身體時,并沒有想像中那么刺痛,甚至有些溫暾,軟綿綿的,像一壺燒不開的熱水,默默地就沒有了聲音。
天色漸暗,一片寂靜。隨清娛醒來的時候已是入夜,她勉強撐起身體,掀開身上蓋著的紅綢。殿內林阡的尸體已然僵硬,曾在地上蜿蜒的鮮血也干成塊狀。她用那塊曾經(jīng)覆蓋在自己身上的紅綢,包裹住了他的身體。
香案上不知何人供奉的燭火仍然明晃晃地燃燒著,她定定望著眼前的大佛,忽然笑了笑,笑得像一只蝴蝶。她舉起燭臺,點燃了佛前的供案。
雨停了,為防疫病發(fā)生,守城的軍官下了焚燒的命令。死去的人堆疊在一起,匯集成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山丘,整齊如工筆畫?;鸸怛v騰燃起,明媚而妖嬈,照亮了夜晚?;鹧嬖谟椭淖甜B(yǎng)下益發(fā)瘋狂,火光中的夜色扭曲了整個天際。
大殿內濃煙滾滾,火勢很快蔓延到了佛像腳下,肆意吞噬著周圍的一切。佛像在火焰前成了一個幻影,笑容益顯虛無。木頭噼啪燃燒的聲音,像新年時燃放的爆竹,又像綻開的煙花,一聲又一聲。隨清娛闔了眼。
大火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天的清晨,巷道中仍有人負隅頑抗,無力地掙扎過后,便是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中。尸體很快又堆積成了山丘,到了夜晚,火光再次燃起,揚州成了一座鬼魅之城。
10
揚州陷落時,楊間尚在南京。眾人聽聞屠城的消息,奔走相告,驚作鳥獸,想散卻不知該往何處散。那天,他一個人待在屋子里,枯坐許久,從黃昏坐到了午夜。后來的時間在他眼里變得異常虛無,仿佛是河流,仿佛是游絲,他自己也分不清楚,總之就那么茫茫然過去了。
一晃就是十年。
他已歸順了清廷,重回京城,做了一個閑散官員。他對于一切都適應得很好,除了腦后那根奇異的辮子。即使到今天,他也覺得滑稽可笑。在這個時候,他還是念舊地不舍前朝。他已學會了自欺欺人,唯有這根丑陋的辮子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有資格青史留名的,畢竟是少數(shù)。曾經(jīng)信誓旦旦捍衛(wèi)大明王朝的官吏,大多數(shù)也都選擇了歸順。彼此相見,大家就像共同守著一個羞于啟齒的秘密,不約而同地遺忘了前朝。很多時候楊間真的會忘了前朝,忘了大明,只有當風吹過頭頂,或站在鏡子前時,他才想到了他的明朝。
好在他總是戴著帽子。
楊間依然與林之泊保持聯(lián)絡,這次又收到他的來信,約他前往浙江嘉興。信中說本想邀他賞燈,只是紹興的燈會早已沒有昔日之繁盛,看了也是徒增懊惱,因此便約他一同賞春。林之泊已過花甲,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再拖下去,只恐沒有機會再見了。自揚州一別,楊間再未見過林之泊。這么多年過去,他也確實想與老友敘舊,更何況,他也明白,這是余生最后一面了。想到這一層,他便一路迢迢地去了。
沿途經(jīng)過揚州。記憶里的揚州就像一場舊夢,似真似幻地活在他心里。然而離得愈近,便愈惶恐,他怕自己不知如何面對記憶中的盛景搖落。他與揚州一別,也已十年。
終于還是到了。經(jīng)久不見的揚州城仍是初見時的盛景,當年的戰(zhàn)火被時間清洗得干干凈凈。楊柳輕搖間,人來人往,一片喧囂。河道中的鹽粒仍是似雪如銀,攤在一起,是明晃晃的財富。街邊小販的吆喝叫賣聲,隨著日光鋪了滿地,一切都似從前,連風都輕柔得讓人嘆息。
楊間住進客棧后,特意尋了一家從前去過的酒樓,上了樓,點了酒菜,自斟自飲。故地重游,他浸在往事里,并未留意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歌伎,卻在歌聲響起的剎那怔在了原處。
是隨清娛的聲音。
他看向歌臺,歌臺上的女子懷抱琵琶,臉上遮著半塊面紗,露出的手背上有一處燒傷的褐色疤痕。
他以為自己忘記她了,可是即使隔了十年之久,她只唱出了一句,他仍能清晰地認出是她的聲音。舊時的記憶像杯中一飲而盡的烈酒,喉間落下,熱量卻緩緩上了頭。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隨即啞然。
隨清娛也認出了他,一曲畢,放下手中的琵琶,款款向他走過來:“先生,商女不知亡國恨,讓您見笑了?!睏铋g握著酒杯,許久,自嘲地笑笑,低聲道:“我才是不知亡國恨?!彪S清娛輕聲道:“不是先生的錯?!?/p>
楊間怔怔地望向她,就像自己從未見過她一般。她的目光落在了酒壺上,酒壺是粗制的青瓷,繪一朵纏枝牡丹。楊間卻知道她并沒有看酒壺,她根本就什么也沒看,一如當年初見。隨清娛抬頭道:“我給先生唱個曲吧?!薄昂??!彼c點頭。她返回歌臺,抱起琵琶,琴音響起。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自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她唱的正是姜夔的《揚州慢》,歌聲悠悠浮出窗外,混雜在外面的喧嘩中。春日風輕和暖,人聲淡如溫水。這么多年過去,她還像當初一樣,是渾然天成的風流,嫵媚得動人心魄,連萬里斜陽都作了她的陪襯。
然而她毫不在意。
隨清娛還在唱曲,歌聲在空中起起落落,而楊間早已聽不清唱詞。
他只是看著她,像看著一個夢。夢中的蝴蝶飛到他眼前,又愈來愈遠。她的模樣如此模糊,卻又如此清晰,清晰得能看清她裙擺上每一絲流水般的褶皺,她發(fā)簪上每一道勾勒出的花紋。他看到蝴蝶翅膀的每一絲波動,像蕩在水面上的每一寸漣漪徑自擴散。然而,她整個人又模糊得仿佛天邊的云朵,蕩蕩悠悠,飄來又飄走。
他淪落天涯,她還是當初的她。經(jīng)久的夢醒來,黃粱稻熟,薄暮的斜暉幽靜深遠,搖落一地落花,他終于在夢中老成白發(fā)。
楊間不禁落了淚。
隨清娛送他下樓,一路送他到大門外。樓前的楊柳沉在暮色中,她佇立在垂柳下。春風吹過,柳葉拂過她發(fā)稍。
楊間終于開口:“你,可愿隨我入京?”她搖了搖頭:“不愿?!睏铋g笑了笑,轉過身,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她深深行了一禮,道:“先生保重?!?/p>
楊間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市井繁華,店鋪林立,喧嚷起來又是一出熱鬧的戲。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地做著演出,是角色,也是觀眾。話語聲和暖得如現(xiàn)在正拂過的春風,最后都浸在春水里,浮聲切切。就像揚州永遠不會老去一樣,老去的只有他自己。他一個人慢慢向前走,暮色漸漸落下,夜色漫了上來,他終于湮滅在人群之中。
【作者簡介】南陌,女,本名史若岸,生于1997年,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 《桃之夭夭》 《朝暮》 《如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