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一刀
在游戲《死亡擱淺》中,玩家們通過遞送各種貨物來使美國各地重新相連
“繩與棍是人類最久遠的兩種工具。棍可以讓邪惡之物遠離,繩可以將良善之物拉近,兩者皆為人類最早設想出的朋友。有繩與棍之處,便有人。”
這句出自作家安部公房短篇小說《繩》中的一段話,顯示在游戲《死亡擱淺》的最初畫面上。歷時4年打磨,自設計之初就受到廣泛關注的作品,終于出現(xiàn)在了世人面前。
“嗯……很難評價?!斌w驗后的玩家如是說。“一種前所未有的游戲體驗,有感動卻不震撼,想去反思卻無法言喻,我要再玩一段時間。”
有人把《死亡擱淺》叫作“快遞員模擬器”,也有人叫它“美國版的一帶一路”。在荒蕪的美國大陸上,玩家們通過遞送各種貨物來使美國各地重新相連。雖然評論兩極分化嚴重,但熱度卻居高不下,多國銷量直接登頂。游戲公司的首部作品能有這樣的成績十分罕見,但提到制作人后,一切便都順理成章。
這個人的名字是,小島秀夫(Kojima Hideo)。
消瘦的身形、棱角分明的下顎、藏在高度數(shù)鏡片后的細長眼睛、不屬于中年男性的“韓版發(fā)型”、佩戴的有設計感的飾品……各種元素堆砌在一起,不認識小島秀夫的人通常第一感覺會是:還蠻潮的。
小島秀夫在Twitter上的自我介紹是:“我的身體內(nèi)70%是電影。”雖說他的觀影嗜好世人皆知,但考慮到他56歲的“高齡”,你仍然能從這句話中嗅出一股不符年齡的“中二之氣”。
網(wǎng)絡上有一張流傳很廣的“真假游戲制作人”對比圖,左邊是宮崎英高,右邊是小島秀夫,都是知名制作人的他們風格迥異。頭發(fā)稀疏、身材臃腫、疏于形象管理的宮崎英高,更符合網(wǎng)友們心中游戲制作人的形象。
然而,“看臉”的現(xiàn)實世界是殘酷的。從數(shù)據(jù)來看,“潮男小島”顯然更受到人們的歡迎。11月,小島剛剛獲得了兩項吉尼斯世界紀錄的認證:“在Twitter擁有最多粉絲的游戲制作人”和“在Instagram擁有最多粉絲的游戲制作人”。
早在2009年,小島秀夫就拿下了“游戲界的奧斯卡終身成就獎”—GDC終身成就獎,并在2016年進入了藝術與科學互動學院(AIAS)的名人堂。
縱然榮譽等身,但小時候的他并沒有想過成為游戲制作人。電影人是他少年的夢,從中學時代起他就和友人試著制作8毫米膠片的電影。初二時因為父親的早逝,他不得已放棄了理想,上了一所普通大學的經(jīng)濟系。
那時候的日本,任天堂FC游戲機大行其道,小島也接觸到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超級馬里奧》是小島秀夫的啟蒙游戲之一,他曾評價《超級馬里奧》:“操作、故事、游戲目的、謎題設置、BOSS、隱藏要素。為游戲制定了規(guī)則,可以說現(xiàn)在所有的游戲都是依據(jù)此而派生發(fā)展的產(chǎn)物?!?blockquote>
《超級馬里奧》是小島秀夫的啟蒙游戲之一。
小島秀夫
《死亡擱淺》游戲畫面
玩過一段時間游戲,小島慢慢認識到,電子游戲不也有機會將電影通過游戲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嗎?小島重新看到了實現(xiàn)電影夢想的機會。畢業(yè)后,小島秀夫加入了既在未來發(fā)掘了他、又在更遙遠的未來將他推向谷底的公司—科樂美(KONAMI)。
剛剛?cè)肼毜男u雄心萬丈,從小愛寫東西的他,把20多年的積累都給掏了出來,結(jié)果提了幾個游戲計劃都被否決,有些方案遭到了同事的強烈反對,令他一度想辭職。
其實進游戲公司工作,最開始讓他的母親有點生氣。母親是一個傳統(tǒng)的日本女性,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念大學,找一份好工作。然而,游戲公司職員在母親看來并不光彩,她一度羞于向別人談起兒子的職業(yè)。
那時候誰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有點不合群的年輕人能夠如此成功。
當再次提出了一個以戰(zhàn)爭為題材的全方位射擊游戲,又因為“MSX游戲機機能有限,無法表現(xiàn)三顆以上子彈”被斃掉的時候,他意識到游戲必須因地制宜地開發(fā)。
痛定思痛后,小島秀夫以“淺戰(zhàn)斗”的潛行、窺探、諜報為主題,設計了一款游戲—《潛龍諜影》(Metal Gear)。也正因為這個系列作品,小島收獲了無盡的榮光。
送個快遞最后把自己感動到流淚,“第九藝術”的魅力不過如此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玩到主角“固蛇”潛入摩西島軍事基地,正想搭救同伴梅麗爾時,遭遇反派“精神螳螂”時的場景。
“精神螳螂”走到我的面前,檢閱了我的游戲存檔記錄和數(shù)據(jù)(存檔次數(shù)、殺敵人數(shù)、游戲時長以及武器收集數(shù)),先是對我進行了一番人格分析。因為太準,“固蛇”表示驚訝,滿臉不可思議。
然后“精神螳螂”繼續(xù)說:“你還不相信我嗎?我會展示給你我的精神力量。把你的手柄放到地上。放得越平越好……很好?,F(xiàn)在我就要用我的意念去移動它了!”于是,我把手柄放到地上。手柄開始不斷震動?!澳阌X得怎么樣?現(xiàn)在你感受到我的力量了嗎?”
那是小學五年級,這款游戲給我的震撼是巨大的。它不同于格斗、足球、槍戰(zhàn)、賽車類的游戲,它那種強調(diào)與玩家的交互、獨特的游戲設計、時而的小幽默,讓我感覺自己能在游戲中觸摸到作者的靈魂,感知他的心思。
小島的游戲,會根據(jù)玩家實際的操作習慣,產(chǎn)生一段貼合玩家性格的評語。比如,我是個愛存檔和愛收集成就的人,“精神螳螂”評價道:“你是一個小心謹慎的戰(zhàn)士,但你的完美主義有一天會害了你?!边@段分析讓我驚奇萬分,表情和主角的表情如出一轍。一瞬間,我感覺自己“進入了角色”。
游戲手柄中,一般都有內(nèi)置的小型震動馬達,在游戲中可以配合劇情和動作產(chǎn)生震動。普通游戲都會把這個功能放在“人物被攻擊”“人物劇烈運動”“達成目標”等場景上。而設計NPC讓玩家把手柄放在地上看它震動,從而表現(xiàn)人物精神控制力的橋段,等于是用現(xiàn)實物體表現(xiàn)虛擬人物的能力,一下子打破了次元壁。
上述的兩個設計,還不是這個關卡最為精妙的地方。后來,我與“精神螳螂”展開對決,卻發(fā)現(xiàn)他能夠預測我的一切舉動,可以提前逃過一切攻擊。我陷入了困境—無論我做什么,“精神螳螂”都能知曉,和其他的游戲角色完全不一樣。
《潛龍諜影》系列游戲畫面
連續(xù)的失敗,讓我有點抓狂,心想莫非這廝可以讀懂我?回想到之前的準確評價與手柄震動,小學生的我甚至開始感到恐懼了。
后來是游戲中的指揮官坎貝爾上校拯救了我。他通過無線電提示我,試著將主手柄的連接線插到副手柄的插槽中去。我照做后,發(fā)現(xiàn)“精神螳螂”再也不能預測我的行為了,重新與他作戰(zhàn),輕松取得勝利。
原諒我對這場場景如此贅述,但這是《潛龍諜影》初代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場戰(zhàn)斗,我也認為它具備“小島制作”的最核心的特征—虛擬與現(xiàn)實的界限融合、電影化的劇情演出、晦澀復雜的哲學思辨,不斷挑戰(zhàn)、打破乃至背離著整個行業(yè)的既定規(guī)則。
就在《潛龍諜影2·自由之子》發(fā)售很久之后的一天,小島秀夫接到了一生幾乎從沒有玩過游戲的70歲母親的電話:“兒子,我通關了?!?h3>下一個挑戰(zhàn)
《潛龍諜影》系列為小島帶來聲譽的同時,也為科樂美公司帶來了巨大利益。公司逼著小島做了一部又一部續(xù)作,從“自由之子”到“孿蛇”,從“食蛇者”到“愛國者之槍”,從“和平行者”再到“再復仇”,從“原爆點”再到“幻痛”,幾乎快要榨干小島的所有興趣與精力。
其實從“食蛇者”開始,小島就直言對這個徹底商業(yè)化的“孩子”提不起興趣了,每次做都說是最后一部。但或許是負責到底的職業(yè)精神吧,小島還是一部又一部地做了下去,直到最后一部“幻痛”。該游戲仍在世界最權(quán)威的兩大游戲媒體GameSpot和IGN上都得到了滿分。
但即便如此,小島和公司還是鬧崩了??茦访啦辉阜艞夁@棵搖錢樹IP,小島實在是不愿做了,最后只能出走,他要做自己想做的游戲。
小島在采訪中回憶說,他從科樂美獨立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53歲了,這在日本已經(jīng)是快要退休的年紀了,家里人都反對他。同行和媒體朋友也覺得行不通,畢竟放眼全世界,沒有幾個知名游戲設計師獨立之后依然大獲成功。
他先是去銀行貸款融資,銀行表示雖然他名聲在外,但因為沒有擔保物(IP版權(quán)全歸科樂美),所以沒法貸款。最后,因為日本某個大銀行的高管正好是小島秀夫的粉絲,才融資成功。然后選址辦公室,小島堅持找一個好寫字樓,但好寫字樓的審查非常嚴格,多虧大樓的高管也是小島秀夫的粉絲,才成功入駐。
而新游戲里的一些參演演員,比如麥斯和蕾雅,他們其實并不認識小島秀夫,但他們的家人以及孩子有的是小島的粉絲,多虧了這一層聯(lián)系,他們最終才會答應出演角色。
小島感嘆,正是因為這些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才能讓他現(xiàn)在繼續(xù)創(chuàng)作游戲。而新作《死亡擱淺》正是要反映這種“聯(lián)系”。玩家送快遞路上所遇到的殘垣斷壁、易滑草地、休養(yǎng)場所,都可以設置提醒牌提示其他玩家。玩家搭建的道路和橋梁,其他人都可以使用。一種“玩家共建世界,玩家互相支援,玩家改變世界”的游戲體驗。
在劇情設計上,小島拿出了看家本領。不管是主線、支副線的故事,都牽動著玩家的注意。劇情也足夠精彩,短劇情也從各個角度填充著游戲的背景設定。每個玩家經(jīng)過一番翻山越嶺后快到目的地時,悠揚的BGM(背景音樂)響起,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視角拉遠。送個快遞最后把自己感動到流淚,“第九藝術”的魅力不過如此了。
無論插畫還是音樂,都是小島親自找自己看中的藝術家去溝通。他涉足了美國、冰島、愛爾蘭等國,引入了英語、法語、蓋爾語等資源。小島曾表示:“我會嘗試與我個人喜愛的演員、導演、作家、藝術家以及音樂家進行聯(lián)系。天然共鳴讓我們有可能一起工作。”
不同于《潛龍諜影》的眾口皆碑,《死亡擱淺》的評價兩極分化嚴重,它似乎不屬于現(xiàn)在任何一種主流游戲流派。但誰也不能否認的是,小島又挑戰(zhàn)了一波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物種”???0歲的人,依然尋找著游戲形式的下一個可能。
小島說,他奉行“終身工作”,愿意開發(fā)游戲直到自己去世。按照日本人的壽命來看,我們還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