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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繡女師

2019-12-10 09:26夏青
牡丹 2019年31期
關(guān)鍵詞:貢嘎纖夫赤水河

夏青,漢族,貴州湄潭縣人,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北京文學(xué)》《青年作家》《天津文學(xué)》《廣州文藝》《莽原》《山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作品,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做過工人、政府職員、記者,現(xiàn)供職于貴州省習(xí)水縣企業(yè)家商會。

何潤芳一直不愿在人前提起她的年齡,80歲高齡,無疑在向世人表明自己是這個時代淘汰的老古董,腐朽、頹敗、破舊,了無生機,渾身散發(fā)出一種行將就木的陰郁氣息,就好像一把從地穴深處出土的青銅劍,渾身銹跡斑斑,放置于燈火通明的玻璃柜里展示,在游客“噼噼啪啪”作響的照相聲和講解員字正腔圓的解說詞中,自己的一生只剩下回憶,以及游客瞻仰時態(tài)度輕浮的合影留戀,那感覺糟透了。

不過,80歲高齡,也有讓何潤芳自豪和欣慰的時候。在菜市場買菜,逛超市,在播風(fēng)市師范大學(xué)教授樓的小區(qū)花園散步時,總免不了有人前來問何潤芳高壽。得知何潤芳的高齡后,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驚嘆聲,并由驚嘆聲衍生出對何潤芳多福多壽的祝愿。盡管何潤芳也明白,這些驚嘆和祝愿更多是出自中國人骨子里的溫良謙讓,以及場面應(yīng)酬的客套和溫潤,何潤芳聽罷仍是很受用,就好像一個看守墓園的守陵人,每天定時打掃墓園的枯枝敗葉和雪地,等到清除完枯枝和積雪,她發(fā)現(xiàn)世界依然是嶄新的,無論何時,大地總會孕育出草木充盈的第二春。

何潤芳是在80歲時才到播風(fēng)市跟隨小女兒王靈靈一起生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赤水河中游一個叫清水寨的小寨子里。

何潤芳是一個苗人,她所在的那支族裔屬于紅頭苗。紅頭苗簡稱紅苗,何潤芳不清楚這支族裔是什么時候遷入貴州的,在她小時候,聽寨子里最有學(xué)問的巫師貢嘎老爹說,他們的先祖原本是定居在湖北西部,唐末為避戰(zhàn)禍,遷入湘西。那時的湘西也不是太平之地,先祖?zhèn)兌ň酉嫖骱?,連連遭到兵匪搔擾,屢遭洗劫,苦不堪言,難以生存,先祖?zhèn)儽黄仍俅挝鬟w,最后進入貴州,定居在赤水河中游的一處地勢開闊、了無人煙的山腳下,在此開荒僻壤,落地生根。

清水寨紅苗不以銀飾、銀器打造工藝見長,而是以紅苗服飾制作的精湛手藝讓外人稱道。紅苗服飾最早給何潤芳留下深刻印象,是在她四歲那年。那一天,阿媽帶著何潤芳去參加寨里舉辦的“花山節(jié)”。出門前,阿媽在鏡子前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一條黑色的蠟染百褶裙和大紅的對襟敞胸袖衣,套上挑花袖筒、挑花綁腿和鑲花圍裙,最后束上一條藏青色的鑲花頭巾。阿媽雙手牽起群擺的兩角,裙子像一把展開的扇子,阿媽對著鏡子轉(zhuǎn)了一圈,這才領(lǐng)著何潤芳出了門。

母女倆頂著日頭走在田坎上,田坎兩邊長滿矢車菊、蒲公英,遠處山巒上漂浮著幾朵云彩,赤水河靜靜流淌著,在峽谷間拐了一個彎,消失不見。阿媽衣身上的圖案華美、色彩艷麗,夸張奔放,就像山坡上盛開的紅彤彤的刺梨花,看著喜慶。陽光灑在阿媽身上,傳來一股布匹和樟腦丸交織在一起的香氣,阿媽頭上的銀簪子和脖子上的銀項圈在行進的路上“叮當”作響,順著風(fēng)聲傳得老遠??吹煤螡櫡疾恢挥X著了迷。

何潤芳的阿媽是寨子里的“繡女師”。繡女是寨子里一群特殊群體,繡女的挑選門檻較低,只要你具備做衣服的手藝,自愿加入者基本上都可成為“繡女”。繡女們白天在田地里耕種,到了晚上聚集在一起,從事紅苗服飾的制作。由于苗族是有語言無文字的少數(shù)民族,紅苗服飾的花紋圖案就代替了文字的作用,記錄紅苗一支的歷史文化、風(fēng)俗民情、宗教信仰,衣服上的花鳥蟲獸、日月星辰、幾何圖案不是繡女們憑空突發(fā)的奇思妙想,每一樣圖案花紋都在講述著這支紅苗族裔發(fā)展變遷、生息繁衍的歷程!

繡女在寨子里的地位高,和侗族的歌師一樣,是傳承民族文化的使者,其地位相當于文明社會的博士,滿腹經(jīng)綸、受人尊敬,而“繡女師”則相當于博士生導(dǎo)師,負責傳授繡女們的技能,搜集紅苗一族的史料、民間傳說、宗教圖騰,并把這些生動地反映在紅苗服飾上。

“繡女師”不是世襲制,由寨老公開在繡女中層層選拔,挑選技藝最高的繡女擔任此職,直到上一任的“繡女師”去世后,再選拔下一屆的繼任者?!袄C女師”地位高于繡女,在寨子里萬眾敬仰,聲譽、威望僅次于寨老。

何潤芳五歲起就跟隨阿媽學(xué)習(xí)紅苗服飾的制作手藝。在寨子里,紅苗服飾的手藝不是孫家獨傳,家家戶戶的婦女都從祖上繼承了這門手藝,只是和阿媽比起來,她們的手藝明顯要技遜一籌。到后來,那幫繡女們不愿再學(xué)祖上的手藝,紛紛跑來跟何潤芳阿媽學(xué)。何潤芳和那幫繡女一起,自幼跟隨阿媽學(xué)手藝。阿媽并不藏私,也不會給何潤芳開小灶,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將自己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但從小到大,何潤芳的手藝明顯高出其他繡女一大截。阿媽過世后,何潤芳毫無懸念地繼承了阿媽的衣缽,成為新一任的“繡女師”。

母女倆的成就讓何潤芳的阿爸激動不已,他驕傲地四處炫耀:“都是一個老師教,都是一樣的學(xué),我女兒明顯要比其他姑娘厲害,這說明我老婆的種好?!?/p>

沒有人反感何潤芳阿爸的這種言論,甚至沒有人會質(zhì)疑。在寨子里,何潤芳母女是權(quán)威的化身,就像一群目不識丁的文盲崇拜知識分子一樣,他們對這對母女只有仰望的份,哪里會滋生一點不滿情緒?

婚后,何潤芳有了一個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和中國農(nóng)村普遍存在的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觀念不同,何潤芳婚后一心想多添幾個女兒。這有悖于一個中國農(nóng)民價值取向的離經(jīng)叛道一度讓何潤芳心生惶恐,甚至對丈夫王永江萌生了愧疚感,她只得將這些念頭深藏在心里,不敢和任何人提起。不過,從內(nèi)心講,她一直希望多有幾個女兒,只有女兒才能繼承自己的家傳手藝——紅苗服飾。

天不從人愿,何潤芳婚后一連生了五個兒子,直到第六個孩子出世,她才苦苦盼到姍姍來遲的小女兒——王靈靈。何潤芳之所以給女兒取名“靈靈”,是希望女兒能和她外婆一樣,具備冰雪聰慧的靈心巧手,可王靈靈的靈氣太足,足得讓何潤芳懊惱且沮喪。

王靈靈是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屆大學(xué)生,也是寨子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又順利考上研究生,畢業(yè)后分配到當時的播州師范學(xué)院教書。后來播州師范學(xué)院晉升為師范大學(xué),同一年,王靈靈也評上正教授。

神廟門口有一棵幾百年的銀杏樹,樹身粗壯得要四五個人才能合抱,茂盛的枝葉像一把撐開的巨傘,遮天蔽日,虬結(jié)的樹根露出地面,看著別有一番久遠的滄桑。

貢嘎老爹就坐在樹下的一處樹根上。貢嘎老爹身材墩厚,寬額方臉,頭頂用橡皮筋扎了一束沖天辮,眼簾永遠是半開半合,就好像剛睡醒一樣,眼神時而飄忽,定定地看著遠處,好像能看到凡人看不見的未來;時而精煉,好像是一根針,瞬間就可以刺穿一個人的心臟,看透一個人的骨髓。在族人印象中,不管什么時候見到貢嘎老爹,他都是坐在那棵樹下,抽煙、看書、冥想,好像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那棵樹,完全和樹融為一體。貢嘎老爹的貢嘎老爹不光是寨里最博學(xué)、神秘的人,也是最長壽的人,他活了118歲,直到何潤芳過完80大壽,他才與世長辭。

阿爸走到貢嘎身邊,停下,說:“我想給我丫頭卜一卦?!?/p>

貢嘎問:“卜啥?”

阿爸說:“前程!”

占卜是在赤水河女神塑像前進行的。貢嘎老爹將四根竹爻放在一個竹筒中晃動,隨后倒在地上,竹爻正反兩面都刻滿看不懂的符文,因為誰都看不懂,越發(fā)顯得古老、莊重而神圣,這些歪歪扭扭的符文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文字,傳達神對人的警示,沒有一個族人不心生敬畏。貢嘎老爹俯身注視著竹爻,最后直起身,說:“大吉!”

阿爸問:“她會不會成為下一任繡女師?”

貢嘎老爹說:“會!她是云,注定要坐在最高的青岡坡上,受族人的仰望!”

雨徹底停了,一縷陽光穿破鉛灰色的云層,照在神廟的雕花窗欞上,阿爸臉上的陰云一掃而空,他看著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的窗欞,咧開嘴,“嘿嘿”憨笑不已。

何潤芳剛滿十九歲時,收獲了她這一生的愛情,丈夫王永江是一名纖夫。

在陸運和空運還沒有崛起的時候,航運成為最為重要的交通運輸渠道,赤水河航運在那時候成為黔北大地的生命線。赤水河航運最鼎盛的輝煌時代是在川鹽入黔的時候,貴州當時不產(chǎn)鹽,從四川運來的鹽通過赤水河進入貴州,轉(zhuǎn)運到貴州各地,這就是貴州歷史上著名的“川鹽入黔”。川鹽入黔推動赤水河航運的高速發(fā)展,由于當時很少有機動船,穿行在赤水河上的大都是人力船,纖夫成為當時赤水河航運中最重要的角色。直到后來,陸運和航運相繼興盛起來,赤水河航運走向低谷,并最終退出歷史舞臺。

纖夫拉纖時都是一絲不掛,一個個赤裸裸上陣,一方面在于纖夫們常年浸泡在水里,衣褲不容易干,長年累月會落下風(fēng)濕之類的病根,另一方面,拉纖對衣物磨損太大,一件新衣服要不了幾天就會被磨破,纖夫們索性赤身裸體地開工。那時候,一群群纖夫赤條條拉著船,沿著赤水河一路喊著船工號子,成為赤水河邊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纖夫拉船的艱辛超乎外人的想象,為了排遣工作中的苦悶、孤獨、艱苦,他們編出各種號子來調(diào)動纖夫們的干勁,凝聚船工的群體合作,指揮航行,同時又滿足了他們苦中作樂的自慰心理。不過,纖夫們最大的樂趣和安慰還是能遇到幾個在赤水河邊洗衣服、洗菜淘米的女人們。

纖夫們所經(jīng)之處,要是能遇到幾個女人,他們頓時來了興致,唱出即興編出的船工號子“逗弄”起來——情妹下河洗衣裳喲嗬嗬……十個指拇水上漂喲嗨……嗨手拿棒槌鴛鴦打喲……嗨嗨……偷眼偷眼看情郎喲……嗨喲嗬……

一遇到纖夫,待字閨中的女孩都會先行回避,像躲瘟神一樣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敢稍作停留??山Y(jié)過婚的女人們就不那么好欺負了。就拿何潤芳的二嫂丁梅香來說,她用鵝卵石砸過欺負她的纖夫的屁股蛋子,用繡花針扎過對她動手動腳的纖夫的手臂,最厲害的一次,丁梅香和幾個婦人一起,把一個最愛搗蛋使壞的纖夫按倒在河邊,往那纖夫嘴里灌河沙,還逼著那纖夫喊她們:“媽!”

照說,何潤芳是接觸不到纖夫的,至少在纖夫們勞作的時候,何潤芳是無法接觸到纖夫們的,可她偏偏遇到了,何潤芳相信,這就是神明的安排。

清水寨離赤水河上游的酒壩鎮(zhèn)有二十里。每到鎮(zhèn)上趕集時,何潤芳和丁梅香都要趕到鎮(zhèn)上,賣點荷包、鞋墊、腰帶之類的手工藝品,再采購點鹽油醬醋的生活品。那天一大早,何潤芳和丁梅香一起出門,趕往鎮(zhèn)上。

一連下了幾天大雨,天空終于放晴了。何潤芳走在山路上,心情格外開朗。河對面是層層疊疊的青山,草木蔥郁、植被茂密,峰巒的曲線凹凸起伏,石灰?guī)r的石乳、石筍在山林間錯落有致,放眼一望,喀斯特地貌的石洞鱗次櫛比。赤水河河面寬闊平緩,“嘩嘩”作響的流水聲更增添了峽谷的靜謐,兩岸的青山倒影在河面上,幾只白鷺掠過水面,就像在一塊藍絲絨的地毯上撕開一道道裂口,白鷺橫渡過河面,那塊藍絲絨又恢復(fù)了完整的美,看得何潤芳格外歡欣。

迎面的山道上,走過來幾個身著苗服的中年男女,他們圍著何潤芳姑嫂,七嘴八舌說:“去不了鎮(zhèn)上了,前幾天下雨,山體滑坡,阻斷了山路,一時半會兒通不了?!?/p>

眾人犯了難,圍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到赤水河邊搭便船到鎮(zhèn)上。一干人站在河邊,沒多久,一群纖夫拉著一條大船走過來。

何潤芳躲在人群中,偷偷打量著那幫纖夫,纖夫們大都是三四十歲的青壯年,一個個頭纏白頭巾,皮膚被太陽炙烤得黧黑,身材壯碩,站在河邊,頗有點頂天立地的氣概。纖夫中只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身材高挑、瘦削,在他的兩肋隱隱可以看到幾根凸顯的肋骨,從他白皙的皮膚和孱弱的身板看,他應(yīng)該剛?cè)胄胁痪?,還是一只沒經(jīng)歷過暴風(fēng)驟雨錘煉的雛鳥,渾身上下透出一股稚氣,在那幫錚錚鐵漢當中,尤為顯得瘦小、弱勢,何潤芳心里暗自生出一股疼惜出來。

那小伙子雖然瘦弱,身上卻散發(fā)出一股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活力,就像清晨剛剛爬上山崗的太陽,光芒不強,但永遠給人一種全新的希望。從纖夫們口中,何潤芳得知這個乳臭未干的青年叫王永江,酒壩鎮(zhèn)人氏。

何潤芳一行人順利搭上船,纖夫們在岸邊拉著船。一路上,何潤芳的眼神片刻不移地落在王永江背上。王永江肩上套著纖繩,身體前傾,雙手交替抓住路邊大大小小的石塊,或者摳住岸邊深深淺淺的石窩,傾盡全力,一步一步向前挪動。何潤芳看著看著,淚如雨下。

從那次趕集回來之后,何潤芳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天無精打采,一個人坐著吊腳樓二樓的回廊上,看著遠處的赤水河入神。那段時間,何潤芳一聽到船工號子遠遠在赤水河邊響起,就會跑到寨口,躲在一片芭蕉樹后,偷偷注視著過往的纖夫,等一撥一撥的纖夫走遠了,何潤芳垂頭喪氣回到屋里,一聲不響悶著頭做服飾,把線拉得“唰唰”作響,衣服上的一對對鴛鴦被她繡得惟妙惟肖,好像隨便喚一聲,嬉水的鴛鴦就會活過來。

最先看透女兒心事的是阿媽。何潤芳反常的舉動和心理微妙的變化都沒能逃過阿媽的法眼,阿媽的心里仿佛高懸著一塊明鏡,什么都逃不脫,什么都看得穿。阿媽找何潤芳交心是在一次夜晚。

阿媽走進何潤芳房間時,何潤芳正坐在一盞桐油燈前做衣服。阿媽坐在床邊,說:“芳,有心上人了?”

繡花針扎進何潤芳左手拇指,不知道是疼痛還是自己的心事被阿媽點破引發(fā)的尷尬。何潤芳咧開嘴,矢口否認:“阿媽,莫聽人胡說,這都是沒影的事!”

阿媽平靜地看著何潤芳,說:“沒人和阿媽胡說,是阿媽自己看出來的。”

何潤芳說:“阿媽想多了,無緣無故的咋會亂說這種話?”

阿媽說:“阿媽可不糊涂,你看你繡的鴛鴦,都快被你繡絕了,連阿媽都快比不上你了。阿媽當初喜歡上你阿爸時,也是這樣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一聲不響地繡鴛鴦?!?/p>

何潤芳無力再狡辯,低下頭,聚精會神做著衣服。阿媽問:“是哪家的后生?”

何潤芳沉默著。阿媽問:“他曉得你的心思不?”

何潤芳依舊不作答。阿媽笑了笑,站起身,說:“阿媽不勉強你,你啥時候想跟阿媽說的時候再說。要是你真喜歡他,至少要讓他明白你的心思,可別苦了自己?!?/p>

何潤芳第二次見到王永江是在半年以后。那次趕集,何潤芳獨自一人早早趕到酒壩鎮(zhèn),在一處靠近碼頭的屋檐下擺好地攤,她坐在攤子邊的一根小凳子上等著顧客光臨。

碼頭邊到處??恐洿?,舟楫往來,人影幢幢,熱鬧非凡,扛著麻袋上下貨物的苦力工,轉(zhuǎn)運貨物的馬幫騾隊,商販的吆喝,一派太平盛世的繁榮景象。何潤芳的眼神沿著碼頭四處掃視,眼巴巴地盼著等待的人盡早出現(xiàn)。

突然間,何潤芳的心臟劇烈收縮了一下,王永江和一個年輕人沿著碼頭的石階走上岸。王永江穿著一件白色汗衫,黑長褲,黑布鞋,半年不見,他變黑了,也壯實了不少。王永江和同伴一路有說有笑地經(jīng)過何潤芳身邊,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何潤芳,又好像已經(jīng)不認識何潤芳了。何潤芳劇烈跳動的心一陣比一陣快,那一刻,她想開口叫住王永江,甚至恨不得沖上前拽住王永江的衣衫,可她什么也沒有做,她只是安靜地坐在矮木凳上,面色淡定,水波不驚,就像赤水河邊一處巍然聳峙的小山丘。

王永江突然停下,他回過身,側(cè)著頭注視著何潤芳。王永江蹲在攤子前,拿著一個繡花布袋,問:“這個,多少錢?”

何潤芳說:“要是你喜歡,送你?!?/p>

王永江愣愣,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何潤芳說:“我搭過你們的便船。”

王永江猛地一拍腦門,說:“我記起來了,你們是……是……”

何潤芳說:“清水寨的?!?/p>

王永江說:“清水寨離這里遠不遠?我只是聽說過,還沒去過。”

何潤芳說:“不遠,離這二十里?!?/p>

王永江突然露出一臉壞笑,嬉皮笑臉地說:“可哥哥我喜歡的不是這個袋子,哥哥喜歡的是妹子你,咋辦?”

王永江表情中有股虛張聲勢的邪惡,言辭輕浮,像個死皮賴臉的痞子。因為那股流氓痞氣被王永江過分夸大,又或者是王永江骨子里本就缺乏流氓無賴的基因,他的表情中就有了一股子裝腔作勢的幼稚和滑稽,何潤芳心里一點也不反感,反倒是覺得王永江天真可愛。何潤芳的反應(yīng)大大出乎王永江預(yù)料,他滿以為何潤芳會羞澀,會慍怒,甚至?xí)统嗨舆吥切娎钡膵D人一樣奮起還擊,可是都沒有,何潤芳只是安靜地坐在自己面前。很久之后,王永江聽到何潤芳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要是你真心喜歡,也送你!”何潤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平靜得像赤水河邊的一塊磐石。

媒人搖著蒲扇,對阿爸說起王永江家里的情況:王家兄弟姊妹九人,王永江排行老六,上面的兄姐皆已成家,下有兩弟一妹,如今兄妹四人和父母住一起,除了王永江做纖夫以外,全家務(wù)農(nóng)為生。

阿爸坐在一張竹椅子上,低著頭抽旱煙,一陣陣濃煙從他嘴里噴出來,風(fēng)一吹,煙霧四處繚繞,媒人被嗆得連聲咳嗽不止,她揮動著蒲扇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越扇越用力,扇走撲面而來的濃煙,她看到阿爸苦瓜一樣糾結(jié)的臉。

送走媒人,阿爸對阿媽說:“這樁親事,我不同意?!?/p>

纖夫這個行當太辛苦,流動性大,在當時的社會地位比種地的農(nóng)民還低。阿媽猶豫了一陣,說:“我們還是聽聽芳的意思?!?/p>

阿媽走進何潤芳臥室時,何潤芳正在桐油燈前為一件黑色的亞麻頭巾鑲邊。阿媽說:“王家來提親了。”

何潤芳拽著針線的手微微停頓一下,接著又開始飛針走線,心無旁騖做起手中的活。阿媽說:“我和你阿爸都不愿意你跟一個拉船的好,你還是多考慮下?!?/p>

何潤芳說:“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

何潤芳一直低著頭,跳躍的火苗把她的半張臉映得通紅,另外半張臉隱沒在一團深不見底的黑夜中,令人無法窺探,像個讓人無法破解的謎團。頓頓,阿媽說:“你要是決定好了,我們就按你的意思辦,不過,我們有個條件?!?/p>

何潤芳轉(zhuǎn)過頭,阿媽說:“他要做何家的上門女婿,不能再去拉船?!?/p>

王永江成了何家的上門女婿,跟隨岳父一起種地、狩獵,遵從寨子的風(fēng)俗禮儀,沒多久,王永江成了一個十足的苗家后生。何潤芳婚后三年,阿媽去世。

每一個“繡女師”都能清楚預(yù)知自己的死期,從寨子中有“繡女師”以來,她們骨子里似乎有一種超越常人的感應(yīng),能感應(yīng)到死亡的逼近,故此,在大限將至?xí)r,她們會放下手里的一切工作,全心全意趕制她們畢生中最后一件紅苗服飾,留給她們一生摯愛的人。

阿媽去世時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無病無痛,身子骨硬朗。何潤芳至今也不愿相信,阿媽會在那時候感應(yīng)到自己的死期。在預(yù)知自己去日無多后,阿媽終日閉門不出,為何潤芳趕制最后一套衣服。半年后,全套衣服做完。做完衣服那天,阿媽徑直來到寨西的神廟。在“繡女師”們完成了畢生最后一件衣服后,還有一項莊嚴的儀式要完成——為下一屆的“繡女師”到神廟祈福。

阿媽走到神廟前,貢嘎老爹坐在樹下,似乎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阿媽和貢嘎老爹走進神廟,大門立刻合上。沒多久,大門再次打開,貢嘎老爹送阿媽走出神廟。阿媽走出神廟,轉(zhuǎn)過身,對貢嘎老爹雙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貢嘎老爹還禮,沒有人說話,兩人就站在神廟前對視著,生離死別的黯然銷魂,千言萬語的祝福和珍重,都化作無聲的眼神在空中碰撞、融合。風(fēng)聲一陣緊過一陣,帶落一大片銀杏葉,金燦燦的銀杏葉在地面鋪滿厚厚的一層。阿媽的聲音像一陣微弱的風(fēng),呢喃細語,若有若無,她說:“我走了?!?/p>

三天后,阿媽去世。那天是寨里梭旺老爹家蓋新房,按照寨里的習(xí)俗,每家每戶蓋新房前,“繡女師”都會送上一匹紅布,以示喜慶吉祥。主人家收了紅布之后,新房才可動工興建。

阿媽那天穿了一套朱紅色的民族盛裝,紅頭巾、紅長裙、紅布鞋,捧著一匹紅布,走到梭旺老爹家新房屋基前。屋基前幾匹馬一字排開,馬背上馱著建房用的木料和石料。那天的陽光特別明媚,照得阿媽身上發(fā)射出一團耀眼的光芒,就像一團火焰。災(zāi)難就在那一刻發(fā)生了。原本溫馴的馬群突然受驚發(fā)狂,掙脫牽馬人的掌控,朝阿媽撒開蹄子沖了過來。阿媽來不及躲閃,被馬群撞倒在地,馬群從阿媽身上踩過,四散跑遠。阿媽七竅流血,當場咽氣。

阿媽去世很長一段時間里,何潤芳仿佛感覺到阿媽還在她身邊。每天,何潤芳在恍恍惚惚中依稀能聽到阿媽在閣樓織布的響動,阿媽在木樓板上來回走動的聲音,這些響聲忽遠忽近、若有若無,就好像阿媽一直還活著,從來沒有離開。

深夜,何潤芳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突然間,何潤芳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木樓梯上響起,她坐起身,一輪圓月爬上雕花格窗,朦朧的月色里,風(fēng)吹得窗外的老槐樹“嘩嘩”作響,遠處隱隱傳來青蛙和蛐蛐的歡叫。何潤芳側(cè)耳傾聽,那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停住,接著,是一陣在樓梯邊沿刮動鞋底的聲音。何潤芳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是阿媽回來了,那腳步聲的力度、腳步間的頻率,和當初阿媽回家完全一樣。每次阿媽回到家,都習(xí)慣在樓梯上刮掉腳底的泥巴。何潤芳又驚又喜,喊了聲:“阿媽!”

回應(yīng)何潤芳的是槐樹葉在風(fēng)中沸騰的聲響,這些聲響之后,何潤芳聽到隔壁繡房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那陣輕微的腳步聲走進了繡房。何潤芳按捺不住“怦怦”狂跳的心,披衣下床,走到繡房前。繡房的門虛掩著,何潤芳遁著門縫走進屋里,房間里空無一人,屋正中擺放著一臺織布機,織布機旁邊是縫制衣服的案牘,案牘上堆放著花花綠綠的布料和針線筐。案牘邊是一個衣柜,柜門被拉開一條縫,何潤芳打開柜門,從里面拿出阿媽臨終前給自己做的那套紅苗服飾。服飾上,每一朵花、每一道圖案、每一根絲線都在月光下反射出亮麗的光,灼得何潤芳雙眼生疼。那一刻,何潤芳相信,阿媽的魂魄已經(jīng)和自己融為一體,也和世代相傳的紅苗服飾融為了一體。

阿媽去世后,何潤芳從一干繡女中脫穎而出,毫無懸念地當選為新一任的“繡女師”。

何潤芳婚后一連生了五個兒子,寨子里的婦人對她羨慕不已,可何潤芳并不高興,面對五個虎頭虎腦、活蹦亂跳的兒子,何潤芳常常會忍不住唉聲嘆氣。沒人能懂何潤芳的苦惱,大家都只當是那五個小家伙太頑皮了,難免會惹得何潤芳頭痛不已,直到王靈靈出生后,她的煩惱才一掃而空。

王靈靈一出生,何潤芳就迫不及待地找到貢嘎老爹。那天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正午,何潤芳走到神廟前的銀杏樹前,貢嘎老爹盤膝坐在樹下,茂密的樹葉遮擋住日頭,投下一大片清涼的樹蔭。貢嘎老爹嘴里叼著一根斑竹做的煙桿,嘴唇一張一合間,吐出一縷縷青煙。貢嘎老爹神色淡定,眼神直直落在遠處那一片錯落起伏的山巒上,何潤芳不知道,在那堆質(zhì)地堅硬的石鐘石乳間,到底有多少自己無法破譯的玄機。

何潤芳說:“我想為我丫頭占一卦。”

貢嘎老爹說:“占卜啥?”

何潤芳說:“前程。”

貢嘎老爹在神廟中看完卦象,直起身,說:“前途無量?!?/p>

貢嘎老爹的話很少,很簡短。因為不常說話,因此,他的話一旦出口,就別有一番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份量。何潤芳問:“她會不會成為下一任繡女師?”

貢嘎老爹說:“她是風(fēng),會飄走的,只有石頭才會沉下來,鳳凰不會生活在草堆里,她有她的世界。”

何潤芳無比失落,她不死心,問:“你不會看錯吧?”

話一出口,何潤芳后悔不已,在寨里子,從來沒有人敢懷疑貢嘎老爹。貢嘎老爹沒有反駁,也沒有發(fā)火,更沒有解釋,他漠然掃視了何潤芳一眼,轉(zhuǎn)身走出神廟。

何潤芳走出神廟,站在貢嘎老爹身后,問:“我會有幾個丫頭?”

貢嘎老爹沒有回頭,說:“一個!”

陽光正烈。何潤芳站在陽光里,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心里無比凄楚,又帶點茫然,她環(huán)顧著四周,竟然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過早知道了女兒的未來,何潤芳打消了培養(yǎng)女兒的計劃。那次從神廟占卜回來,何潤芳放棄了再生孩子的打算,她把全部心血和精力都傾注在那幫繡女身上,眼巴巴地盼著她們當中能多出幾個出類拔萃的人才,繼承“繡女師”的衣缽。

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清水寨平靜安詳?shù)纳畋粡氐状騺y。那時候,南下廣州打工的熱潮興起,最先南下打工的,是清水寨周邊一些村子的青年人,他們打工回來,男的穿著牛仔褲、花襯衣;女的燙著長卷發(fā),穿著連衣裙,男男女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他們一回到家鄉(xiāng),就四處對鄉(xiāng)鄰描繪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些摩肩擦踵的高樓大廈,那些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經(jīng)過他們的嘴巴一煽動,就多了幾分蠱惑人心的魅力,聽得一幫后生心猿意馬、坐立不安,一個個步他們的后塵,紛紛跑到外地打工。

清水寨的族人也不甘落后,爭相加入到打工的大潮中,打工仔們給族人開啟了一扇門,讓他們看到山外全新的世界。打工的熱潮就像瘟疫一樣在寨子里蔓延,寨子里的后生、中年人、繡女,有的甚至是全家集體外出打工,從廣州到福建、從浙江到江蘇,這些后生們就像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遍地生根。尤為讓何潤芳悲哀的是,寨子里的68個繡女,除去外嫁和死亡的,其余的大都外出打工,留在寨子里的只有8個,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繡女。繡女們具備一定的技能,和身無一技之長的打工仔比,更容易找到工作,只要她們吃苦肯干,每個月的報酬自然也比普通打工仔高。

偌大的寨子里大都是中老年人,也有外出闖蕩被碰得頭破血流的年輕人,迫不得已暫時回到寨子。每次坐在家門口,何潤芳看著空蕩蕩的大街小巷,感覺寨子就像是一座墳場,人煙冷清,無比凄涼。

五個兒子相繼成婚后,何潤芳夫妻倆一直和小兒子王國正生活在一起。王國正婚后生育了兩子一女。小女兒出生后,王國正抱著剛出生的女兒,走進何潤芳臥房,說:“阿媽,是個丫頭,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p>

何潤芳喜不自勝,從王國正手中接過孫女,襁褓里的孫女“哇哇”大哭,手足亂蹬。何潤芳心里一暖,那一刻她又看到了希望,兩行淚滑出眼眶,她久久望著懷里的孫女,最后,她說:“就叫她巧巧吧?!?/p>

王巧巧剛滿五歲時,就在何潤芳教導(dǎo)下學(xué)做衣服,小丫頭悟性極高,不管再復(fù)雜的花紋圖案,何潤芳一教就會,基本上不用重復(fù)教兩三遍。王巧巧似乎比她姑姑還聰慧,從小到大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年年期末考試都是全校前三名,只要發(fā)揮正常,考大學(xué)沒有問題,她的夢想是當一名導(dǎo)游。

寨里的老人們對王巧巧贊不絕口,不管在哪里遇到何潤芳,一幫老人把何潤芳團團圍住,先是問何潤芳近來的身體狀況,一番你來我往的問候之后,他們的主題直奔王巧巧而去,對這個心靈手巧的小丫頭全是溢美、褒獎之詞。何潤芳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著,心里浮起一股悲喜交加的復(fù)雜情感,從王巧巧身上,她似乎又看到了王靈靈的影子。

王巧巧滿九歲那年,王國正全家也搬去了縣城。

王國正做得一手好木工活,是寨里遠近聞名的巧匠,他農(nóng)忙時節(jié)在家務(wù)農(nóng),農(nóng)閑時節(jié)到縣城打點零工。后來,寨子里一個叫王果南的后生在外打拼掙了錢,回到縣城開辦了一家裝修公司。公司成立之初,王果南急需招攬工人,四處招兵買馬,王國正那手做木工的絕活被王果南看中,他幾次三番上門游說王國正,還托人給王國正老婆在縣城的一家藥業(yè)連鎖超市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資有兩千多元,管一頓午飯。王國正思之再三,最后在縣城城郊租了一套房子,帶著老婆和兩個兒子去了縣城。如果不是何潤芳阻止,王巧巧也差點被王國正帶到縣城。

那天晚上,何潤芳和王國正坐在院中的一顆石榴樹下。何潤芳雙膝上放著一個竹筐,竹筐中裝滿紅彤彤的石榴。月光在青石板上灑下一層迷離的清輝,順著山坡而下,是一層層木樓青瓦的民居,遠處的峽谷下,是逶迤流淌的赤水河,河兩岸是聳峙的青山,鄉(xiāng)村的夜景在朦朧的月色中,越發(fā)顯得寧靜悠遠。

王國正說:“阿媽,明天我們?nèi)揖桶崛タh城了。”

何潤芳低頭剝著石榴,王國正支支吾吾說:“阿媽,我想把巧巧也帶到縣城去,一來你年紀大了,照顧巧巧費事,二來讓巧巧在縣城讀書,總比在寨子里讀書強?!?/p>

何潤芳沒說話,直到剝完一個石榴,她將石榴分成兩半,把半個石榴遞到王國正面前,說:“你把你兩個兒子帶去就好了,巧巧還是留在寨里,和我們老兩口做個伴,我會好好照顧她的?!?/p>

何潤芳的語氣里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有風(fēng)吹過來,王國正聽到阿媽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夜風(fēng)太涼,還是她太害怕失去巧巧?風(fēng)聲一陣緊接著一陣,王國正甚至可以看到,阿媽的身子在樹下瑟瑟發(fā)抖,就像一支在風(fēng)中搖曳的蘆葦。

王國正突地一咬牙,似乎下了很大決心,說:“阿媽,你還是讓巧巧和我去縣城,讓那丫頭多長點本事,清水寨已經(jīng)和空殼寨差不多了,寨子就快要完了,紅苗服飾也快要完了?!?/p>

何潤芳“嚯”地站起身,懷里的半個石榴重重倒扣在地上,她說:“是哪個說寨子就快完了?哪個敢說紅苗服飾就快完了,只要有我何潤芳在,寨子不會完,做衣服的手藝也不會完!”

何潤芳的情緒激動,聲音高亢,她咆哮的聲音蓋住了遠處的水流聲,在靜謐的夜空下,顯得格外刺耳而鋒利,就像刀刃上那一抹流動的寒光,讓人心驚膽戰(zhàn)直發(fā)憷。王國正還想說點什么,猶豫再三,他摳出一把石榴籽,塞進嘴里,用力嚼得“吭哧吭哧”直響。

不知過了多久,何潤芳坐回凳子上,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巒,聲音低沉,說:“你還是把巧巧留下,就算……就算為了我,為了這個寨子……”

何潤芳扭過頭,王國正看不到阿媽臉上的表情,只聽到阿媽的聲音凄涼、嘶啞,還有些說不出的恐慌。王國正心一軟,把所有的不甘心都咽進肚子。

王國正一家搬到縣城,他把王巧巧留給何潤芳。何潤芳喜不自勝,帶著王巧巧去了一趟赤水河女神廟。

第一次到神廟,王巧巧格外興奮,一會兒繞著木柱頭和何潤芳捉迷藏。巧巧剛滿四歲,扎著兩條羊角辮,辮梢系著兩條紅絲綢,跑起來的時候,羊角辮一翹一搭。巧巧躲在柱頭后,露出半張臉偷偷注視著何潤芳,蛋白一樣白白嫩嫩的臉蛋讓何潤芳忍不住想咬兩口。何潤芳看著不諳世事的王巧巧,不知不覺掉下幾滴眼淚。

何潤芳牽著王巧巧的手,說:“巧,該回家了?!?/p>

王巧巧和何潤芳走出神廟。陽光普照,幾只麻雀在銀杏樹上撲扇著翅膀,“唧唧喳喳”吵成一片,遠處的牛群“哞哞”直叫,風(fēng)里傳來知了的鳴叫,那排山倒海的鳴叫聲就像海嘯一樣迎面撲來,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四周都是鼎沸的聲響,這些嘈雜得讓人心煩的響聲并沒有影響何潤芳的心情。何潤芳踩在灑滿陽光的青石板上,步履格外輕盈,她嘴里還哼著歌,哼的什么歌王巧巧聽不清楚,王巧巧只是感到,奶奶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

寨子空了,年輕一代走了,稟峰苗族侗族自治縣縣政府和縣文體局對何潤芳伸出援手??h政府在縣城中心城區(qū)給何潤芳提供一間四十多平米的門面,讓她長期在此展銷紅苗服飾。按照縣政府的發(fā)展思路,稟峰苗族侗族自治縣是一個苗族、侗族、布依族聚居的少數(shù)民族自治縣,縣政府根據(jù)各個少數(shù)民族村寨的獨特風(fēng)情,在全縣打造一條風(fēng)情旅游環(huán)線精品線,通過旅游帶動紅苗服飾的發(fā)展。

幾年后,稟峰苗族侗族自治縣的旅游環(huán)線打造成型,日漸成熟。每逢雙休日、節(jié)假日、寒暑假,來縣里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到何潤芳店里的游客踏破了門檻。出乎意料的是,游客到店里來,最多只買點繡花絲巾、苗繡荷包、挎包之類的小物件做個紀念,真正花上萬元買紅苗服飾的幾乎沒有。

再后來,農(nóng)村淘寶店興起,全縣幾乎村村都成立了淘寶店??h政府把紅苗服飾作為重點推薦的產(chǎn)品掛在淘寶店上對外銷售,半年下來,僅僅賣出去一套!最后,在縣政府、縣婦聯(lián)和縣文廣局的組織下,決定把清水寨的留守婦女組織起來開展培訓(xùn)。原計劃一年培訓(xùn)三期,可第一期培訓(xùn)結(jié)束,何潤芳就遭到一記迎頭痛擊。

那個星期六下午,酒壩鎮(zhèn)副鎮(zhèn)長胡勇華在清水寨召開開動員會,要求全寨子每家派一名女代表參加,動員會在何潤芳家院中召開,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

一直到了下午三點,稀稀拉拉的女代表們陸陸續(xù)續(xù)到場。胡勇華把舉辦培訓(xùn)的事情和大家剛說完,壽生媳婦就提出異議,她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學(xué)那玩意搞鏟鏟?”

壽生媳婦早年四處打工,見過世面,在外晃蕩了幾年后,她回到寨里,和寨里的后生嚴壽生結(jié)婚。嚴壽生在酒壩鎮(zhèn)供電所上班,因為剛參加工作,手里沒多少積蓄,嚴壽生在鎮(zhèn)上買不起房子,壽生媳婦便帶著兩個兒子住在寨子里,嚴壽生平時住在單位上,每個周末回家。

胡勇華說:“那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總不能在我們這一輩失傳吧?”

壽生媳婦掏出一塊口香糖塞進嘴里,她嚼著口香糖,說:“馬車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現(xiàn)在咋樣了?都坐高鐵和飛機了!”

胡勇華說:“話可不能這樣說,現(xiàn)在寨子里只有幾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會做紅苗服飾,萬一這些老人家百年歸天了,我們連套自家的服飾都買不到,怎么對得起老祖宗?”

壽生媳婦從嘴里吐出一個又圓又大的泡泡,泡泡隨著她噴吐的氣息無限膨脹,最終“啪”的一聲爆了。壽生媳婦不屑地說:“寨子里沒人做了,不會到外面去買么?只要有票子,還怕買不到衣服?你還是多動腦筋給我們找點致富的門路,錢袋子鼓起來了,一切都好辦!”

有了壽生媳婦帶頭,其他婦女也跟著大膽起來,一個個都嚷嚷著說自己沒時間學(xué)。胡勇華耐心疏導(dǎo)了半天,這幫婦女還是不改初衷。接下來,胡勇華和何潤芳挨家挨戶做思想工作,折騰了一個多月,最后,鎮(zhèn)政府以每人培訓(xùn)一天給三十元的補助費和那幫婦女達成協(xié)議,培訓(xùn)開班了。

培訓(xùn)總共十天,培訓(xùn)地點在村寨小學(xué)的一間教室里。提起那次培訓(xùn)經(jīng)歷,何潤芳有些哭笑不得。培訓(xùn)課上,那些婦女一邊心不在焉做著手工,嘴上一刻也不閑著,唧唧喳喳聊個沒完:網(wǎng)上淘到的寶貝、明星婚變、貪官包二奶、高速公路上發(fā)生的車禍、治療婦科病的偏方……培訓(xùn)課成了一幫婦女們的信息發(fā)布交流會。

原計劃十天的培訓(xùn)課只培訓(xùn)了八天就草草收場,帶頭鬧事的又是壽生媳婦。那個星期天早上,培訓(xùn)課剛開始不久,壽生媳婦就對何潤芳請假,說:“孫大孃,我今天請個假,回家給小兒子喂奶!”

話音剛落,其他婦女開始取笑壽生媳婦了,七嘴八舌說:“你小兒子都三歲多了,還要喂奶?依我看,是回家給你男人喂奶吧?”

眾人哄笑起來。壽生媳婦被送回寨子后,嚴壽生平時就住在鎮(zhèn)上,只在雙休日回家。畢竟嚴壽生夫妻倆都處于二十五六的大好年華,龍精虎猛、血氣方剛,因此,雙休日又被壽生媳婦稱為“給老公喂奶的時候”。

壽生媳婦也不生氣,落落大方地回應(yīng)說:“給兒子喂奶給老公喂奶都是一回事,還不都是為下一代作貢獻?不多給老公喂幾次奶,哪來的下一代?”

一幫婦人笑得更開心了,索性從位置上站起身,圍在壽生媳婦身邊,拿她打趣說,你一個月給你老公喂幾次奶……

何潤芳本不想同意,可是,也只有讓壽生媳婦走,課堂才能安靜。沒想到壽生媳婦前腳才出門,其他婦女也跟著請假,有的要去醫(yī)院看住院的親戚,有的要參加閨蜜的婚禮,有的要去幼兒園接孩子……她們對何潤芳說完理由,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背著挎包匆匆忙忙走出教室。頃刻間唧唧喳喳鬧作一團的婦女風(fēng)卷殘云般的樹倒猢猻散。何潤芳看著空蕩蕩的教室,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嘟噥著說:“變了,世道變了?!?/p>

就這樣,余下的培訓(xùn)課程流產(chǎn)了。

高考結(jié)束,王巧巧發(fā)揮失常,考分勉強上了大專錄取分數(shù)線。王家老老小小把失望藏在心底,安慰王巧巧補習(xí)一年再考,現(xiàn)在這個時代,一個大專文憑真是沒什么用!

王巧巧高考意外失利,給整個家族的人都蒙上一層陰影,唯獨何潤芳表現(xiàn)得異常淡定。直到后來,何潤芳回想起自己聽到孫女高考落榜的心情,同樣充滿了羞于啟齒的負罪感,就像當初瞞著老公希望生女兒一樣,面對意志消沉的王巧巧,她短暫難過了一會兒,隨即感到莫名的興奮和激動,就像一個垂死的病人又看到新的生機。

王巧巧落榜沒多久,王永江去世,死于胃癌。

王永江彌留之際,躺在床上,頭發(fā)在長期化療中掉得精光,他臉上顴骨高聳,雙目深陷,渾身瘦得就只剩下一身皮包裹的骨架。何潤芳坐在床邊,握緊丈夫的手,眼神溫柔,就像一個熱戀中的少女看著她心儀的意中人。王永江嘴唇翕動著,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扭過頭,看著在床前跪成一片的子女,顫顫巍巍地伸出手。王國正似乎明白了阿爸的心意,走上前,握住阿爸的手,說:“阿爸,你安心上路吧,我們會照顧好阿媽。”

王永江嘴角帶著笑意,合上了眼。

處理完丈夫的后事,那天傍晚,何潤芳走進王巧巧房間。王巧巧躺在床上,身子半靠著被子,正在玩手機游戲。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緩沖,王巧巧似乎已經(jīng)從雙重打擊中恢復(fù)過來,心情開朗了很多,她雙手捧著手機,操縱著一個印第安人,逃離一群大猩猩的圍捕,口中不時發(fā)出一兩聲尖叫。

何潤芳坐在床邊,說:“巧巧,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你啥時候去學(xué)校?”

王巧巧興致勃勃玩著手機,說:“過兩天吧,不是還有幾天嗎?”

何潤芳沉默一會兒,說:“巧巧,我給你做了套衣服,你來試試合身不!”

王巧巧站在鏡子前,身著一套藏青色的紅苗套裝,頭上插了一根銀簪子。何潤芳上上下下打量著王巧巧,說:“巧巧,陪我去一趟神廟?!?/p>

王巧巧一愣,她細細打量著奶奶,奶奶真的老了,身板有些佝僂,臉上的褶皺就像山巒間的一道道溝壑,數(shù)也數(shù)不清。奶奶的牙齒也差不多快掉完了,干癟的小嘴,臉上早已失去彈性和光澤的皮膚松弛,就像隨時都會剝落的松樹皮,看得王巧巧陣陣心酸,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何潤芳和王巧巧走到神廟前的銀杏樹前,貢嘎老爹小腹前插著煙桿,頭靠樹身,睡得正酣。幾只蒼蠅在貢嘎老爹面前“嗡嗡”亂飛,不時停在他臉上休息。貢嘎老爹伸手趕走臉上的蒼蠅,扭過頭,又昏昏入睡。何潤芳沒有打攪貢嘎老爹,徑直走到神廟前停下。

在神廟的屋頂上,何潤芳又一次看到了青苔,在隆起的瓦脊和凹陷的瓦溝里,積淀著一層厚厚的苔蘚,它們濃密、厚重,散發(fā)出一股陰郁的潮氣。

神廟是一座修建于解放前的舊屋,一層,木墻黛瓦,墻角同樣滋生著一層深淺不一的青苔,青幽幽的一片,透出一股潮濕的腐朽之氣。木墻里鑲嵌著幾根木柱,傾斜的柱身上裂開一道道口子,偶爾有幾只螞蟻從裂縫中爬出來,螞蟻爬到地面,轉(zhuǎn)瞬消失在密集的草叢里。院中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蘆葦,風(fēng)一吹,白花花的蘆葦花四處散落,到處是一派衰敗的凄涼晚景。和神廟一起衰敗的還有貢嘎老爹,他實在太老了,老得無力打掃神廟,更無力守護神廟的莊嚴,神廟的坍塌,只是早晚的問題。何潤芳鼻子一酸,眼淚簌簌而下。王巧巧挽著奶奶的胳膊,搜腸刮肚尋找安慰奶奶的話,話還沒出口,王巧巧的淚水掉出眼眶。

接下來的兩天,王巧巧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足不出戶。何潤芳隔著門聽,屋里一片死寂。眼看著到縣城中學(xué)報到的日期一天天臨近,王巧巧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那天上午,王巧巧走進廚房時,何潤芳正在鍋邊煎雞蛋,豬油、雞蛋和蒜苗的香味彌散在空中,刺激得何潤芳食欲大開。王巧巧站在阿媽身后,說:“奶奶,我不讀書了,我跟你學(xué)做衣服!”

何潤芳從鍋里舀出煎雞蛋,回過身,說:“你要考慮好,你不是一直都想做個導(dǎo)游嗎?”

王巧巧說:“要是能把你的手藝學(xué)到家,也不比導(dǎo)游差!”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王巧巧的臉在陽光里顯得稚氣未脫,透出一股青澀,仔細看,何潤芳甚至能看到王巧巧耳垂下那一層細細的茸毛,王巧巧神情淡然篤定,看不到一點沖動的激情,只有一股深思熟慮的理智和冷靜。那一刻,何潤芳似乎又從王巧巧身上看到自己當初沿著赤水河逆風(fēng)奔跑的青年時代,回想起那個時代,何潤芳對未來的生活又充滿無限憧憬。

何潤芳帶著王巧巧在縣城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除了打理店鋪的生意,她把全部心思都用于培養(yǎng)王巧巧。王巧巧早年曾跟隨何潤芳學(xué)過做衣服的手藝,雖說學(xué)著玩,也有一定基礎(chǔ),現(xiàn)在王巧巧一門心思要繼承何潤芳的手藝,學(xué)起來自然更是輕車熟路,一年多時間,她熟練掌握了染、燙、貼、繡的全套制作工藝。

王巧巧二十歲那年,和寨里的后生王海好上了。

王海大王巧巧四歲,高中畢業(yè)后,王海到廣州打工。后來稟峰苗族侗族自治縣發(fā)展得越來越好,建成了工業(yè)園區(qū),從外面引進了二十多家企業(yè),王?;氐郊亦l(xiāng),在工業(yè)園區(qū)的一家制鞋廠打工,他的工作是將鞋面和鞋底黏合在一起,沒什么技術(shù)性可談,一個月能拿到手的報酬也就三千左右。鄉(xiāng)親們都弄不懂他為什么要回來,王海在廣州打工發(fā)展得挺不錯,聽說還是一家手機生產(chǎn)公司里的小工頭,在打工仔中算是混得好的,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把一切都放開回到家鄉(xiāng)。

王海是寨子里最搶眼的男后生,在王巧巧印象中,他老是穿著一件深黑或淺白的緊身純棉背心,進出村寨騎著一輛酒紅色的摩托,緊身棉背心將他身上的肌肉線條勾勒得輪廓分明,坐在摩托車上的樣子神氣威風(fēng),酷斃了!

寨子里仰慕王海的女后生不少,壽生媳婦結(jié)婚前曾經(jīng)死纏爛打追求過他,被王海三番幾次拒絕后,她才心灰意冷地嫁給壽生。寨子里關(guān)于王海的謠言也不少,說得最多的是他在廣州打工時被一個女富婆包養(yǎng),王巧巧不相信這些謠言,她相信,被富婆包養(yǎng)的男人不會騎摩托!更不會到制鞋廠打工!

王巧巧沒想到王海會主動找上自己。那天下午,王巧巧一個人在店鋪里做衣服,王海把摩托停在店鋪外的人行道上,走進店里說:“我買套衣服!”

王巧巧拿出幾套紅苗男裝,王海一套一套地試過,最后選定了一套白色的男裝,問:“多少錢?”

王巧巧說:“八百元!”

王海說:“便宜點,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打個折!”

王巧巧猶豫一會兒,說:“給你打九折吧!”

王海說:“人家賣套裝都會送點荷包、頭巾的,你送我啥?”

王巧巧一愣,王海滿臉壞笑地說:“你要是沒東西送我,就把你送給哥哥我當老婆!”

王巧巧臉紅了,不敢接嘴。王海說:“你幾點關(guān)門?”

王巧巧低著頭,本不想說話,就算是出于一個少女的矜持和含蓄,這個時候都不應(yīng)該說話,但她偏偏說了,而且說得很急:“六點!”

王海說:“關(guān)門后我來接你,哥哥帶你去兜風(fēng)!”

就這樣兩人好上了。直到后來,王海才告訴王巧巧,其實自己老早就喜歡王巧巧,只是那時候王巧巧一直在讀書,自己沒敢表露出來。直到聽說王巧巧在鄉(xiāng)里繼承了她奶奶的事業(yè),王海才義無反顧趕回寨里。

平心而論,何潤芳對王海的印象不錯,也不反對王巧巧和王海相好。那天吃過晚飯,何潤芳戴著老花鏡,坐在店鋪里做衣服,王巧巧拿著一張抹布擦著店鋪里的玻璃柜臺。

何潤芳慢悠悠地說:“王海這孩子樣樣都好,就是有點莽撞,少了點沉穩(wěn)!”

王巧巧不樂意了,她分辨說:“王海這個年紀,正是莽撞毛躁的時候,沉穩(wěn)是你們這個年紀才有的!”

何潤芳故意板著臉,說:“我又沒反對你們在一起,就說了他一點不好你就不舒服了,都說姑娘大了胳膊肘往外拐,可你也拐得太快太早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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