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海珍
一
梨花坳山青水綠,鳥語花香,一派美好。阿波羅天才在給各種樹木喊魂念經(jīng),梨花坳所有的梨樹都開花了,白生生的一大片。整個村莊里扯天扯地的白,如白雪覆蓋一般。
阿波羅天才輕輕擺動一下他的查爾瓦,眼前的景象就消失了,梨花坳瞬間變成一片荒山禿嶺。
古久飛從夢里醒來,他被驚出一身冷汗。夢里,阿波羅天才扇了他一耳光,他的耳朵嗡的一聲響,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古久飛被一個噩夢驚醒是在連續(xù)干旱五年后的一天夜里。 他去給山下的人家劁豬回來,喝了點酒,被人用摩托車送回家,他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夢里,他和阿波羅天才去給山下的主家招魂做法事。阿波讓他扎了草狗和草鬼,他熟練地用牲禮敬獻了祖神和各路神靈,祈求他們保佑主家健康平安。
敬獻到樹神的時候,阿波對他說,羅應山,你長大了就是我們梨花坳的大畢摩,你要守護好屋后的這片大山。大山是我們的祖靈地,我們的老祖先死后,魂就住在松樹林里……阿波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了很多話。
阿波說,這些年,樹的魂不在了,我們的魂就沒有地方住了。阿波逐一喊著每一種樹的名字,給樹木叫魂。
阿波羅天才身披查爾瓦,口中念念有詞。他記住了阿波羅天才對著大山喊道:魂兮魂兮快歸來,我們不讓死種撒在你頭上,死種撒在你頭上,你就要死了;我們不讓松樹蟲歇在你頭上,松樹蟲歇在你頭上,你就要生病了。你病了,你死了,我們靈魂就沒有地方居住了……叫完樹魂,阿波羅天才又喊著祖先的名字念了一段《畢摩經(jīng)》,這段經(jīng)文是畢摩系譜,每次阿波羅天才在做法事的時都要念一遍。古久飛幾乎已經(jīng)全部記得了,只是好些年不用,有些生分。
阿波羅天才在夢里念了好多經(jīng)。他只記住了一小部分。
阿波羅天才真是個天才。據(jù)說羅天才成為大畢摩的時候,就是天神托夢給他學會的畢摩經(jīng)。
古久飛從小就跟著阿波學做法事??墒撬赡陼r,正趕上新中國成立,生產(chǎn)隊需要會計記工分,他整天忙著做會計,就把做正傳大畢摩的事給擱置了下來。接著后面的幾十年,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他整天下山走村串戶忙著劁豬戳生意。每次,主家熱情招待,他都會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
解放后,連正傳大畢摩的阿爹羅啟山也不再被人請去做法事了。直到阿爹死后,他也沒有認真想過,羅家是畢摩世家,他是可以做正傳大畢摩的。
年逾古稀的古久飛突然做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夢。夢里的他,還是童年時的自己,他整天跟著阿波羅天才挑著法衣法袍去給每個主家做法事。阿波羅天才在夢里教會過他的許多經(jīng)文,醒來后,他卻很多都記不得了。
阿波羅天才說,你兒子蛐哩油到處挖藥砍樹毀林,你沒有教育好子孫后代,他們把樹砍光了,山坡挖壞了,我們的靈魂就沒有地方住了。
阿波羅天才說得很生氣,他甩開查爾瓦打了古久飛一個耳光。他的腦袋嗡的一聲響,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他是在耳鳴的疼痛中醒來的。
古久飛醒來后,他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他對老伴三春韭說,我的魂怕是被阿波羅天才拿走了。
老伴三春韭不相信,從后面使勁喊他,他什么也聽不見。
古久飛真的聾了。他的魂已經(jīng)不在身上了。他的耳朵老是轟鳴不停。
二
二三十年以來,他和小兒子蛐哩油都是分開來過。他和老伴三春韭單獨住老房子。大兒子到山下做上門女婿又外出打工,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過梨花坳的家了。
小兒子蛐哩油在村頭蓋了四層樓磚混房,裝修得豪華亮堂。他十多年來都是忙著做各種生意,有時是收購中藥材,有時是收購椽子木頭賣。至于阿波說蛐哩油砍樹毀林的事,他還真不知道。因為他從來就不知道蛐哩油請了老獨人來砍樹的事。不過販賣木材就是間接的毀林。想到這點,古久飛十分懊惱。他懊惱這些年來放松了對兒子的管教,也放棄了一個山民對山林呵護的責任。
剛剛進入十月,梨花坳的人就開始準備過年的柴禾。他們會找一個日子把砍下的松樹破碎曬干后背回家堆好。
冬月上旬屬虎日的那天,過年的日子就到了。早上,古久飛安排小兒子羅玉山到山上砍回兩棵兩人高的青松樹,并排栽在老屋的院子里。他到山上砍回一些山竹子,編了三張篾席。過年前三天,他叫老伴三春韭到山上擒了一些青松毛回來,他用櫟木桿在松樹下搭建了一個四柱臺檔, 把竹篾席放在臺檔上撒上松毛準備放豬肉。
屬虎日這天早上,古久飛用樹枝打掃了屋內(nèi)的煙塵,老伴三春韭和兒媳八月花把所有的餐具洗凈了放在柴堆上。古久飛向祖靈牌敬獻了酒,把靈牌位取下來揩擦后放在柴垛上。打完醋炭后,他又把靈牌位安插回堂屋中的神位。
八月花在堂屋里撒了青松毛。
這時,幫助打殺豬的人來了。他們把豬殺死,用木盆接豬血放在樹下的篾墊上祭祖,然后把豬煺好皮毛解開豬肉,羅玉山和別的男人挨戶打殺豬去了。八月花和三春韭在家里燒肉祭祖。古久飛和她倆把燒肉放在篾籮內(nèi),用兩根竹簽插在砣肉上,先端到房屋背后,扎了一小捆青松毛掛在后墻上祭獻遠古的祖先,然后又端回堂屋的神位前祭獻。
羅玉山出去和大伙兒挨家挨戶打殺豬還沒有回來,孫子羅小山把豬尿泡吹大后,扎了口掛在四柱臺檔上,在旁邊玩耍。羅小山在山下的花溪中學上初二,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守住貓狗不準來碰祖先正在享用的豬血和豬身子肉。
老屋的泥土地板上撒著青松毛,火爐里燃燒著紅紅的炭火。火龍碑上的土煙罐里裝滿著阿奶和阿波的老草煙,火塘里煨著釅釅的瓦罐茶。八月花和三春韭在灶房里忙碌著一家人過年的飯食。
古久飛打算在轉(zhuǎn)年之前給樹木叫一次魂,也給自己叫一次魂。
轉(zhuǎn)年后,就要輪到他家和蘭生家、五運家一起巡山了。他希望到他們幾家巡山的時候,實實在在有些效果,不要把巡山做得雷聲大雨點小,樹木照樣被偷被砍,這樣就保不住他們的那片風水林了。
過年的這天,每戶人家都把房前屋后掃得亮堂堂的,地面上灑了些水,整個村莊顯得安靜而清新。梨花坳的年就是在這樣一個散淡而有序的日子里開始的。
這個年,古久飛過得十分郁悶,當然,整個梨花坳郁悶的不止古久飛一人,幾乎所有的村民都非常郁悶。他們已經(jīng)郁悶幾年了,因為他們已經(jīng)喝不上山泉水,過年的水也用得尷尬局促。政府派出的打井隊已經(jīng)進駐梨花坳七天,漫山遍野幫助他們尋找水源,可是泉眼打下去五六百米都抽不出水。如果這次再找不到合適的水源地,就意味著大伙都必須搬遷,離開梨花坳這個世外桃源到別的地方去。
到哪兒去呢?這里可是住著祖先的靈魂啊。
大伙兒實在舍不得離開梨花坳。他們舍不得滿山滿箐的桃李果木,舍不得自己親手種下滿坡滿箐的核桃樹,他們舍不得自家親自飼養(yǎng)的幾十窩小蜜蜂,舍不得自家多如星星的羊子和滿樹林跑的土雞。
每家每戶的幾百只羊子其實他們在年初就已經(jīng)出手得差不多了。凡是帶活口的雞鴨魚鵝,牛馬驢騾,凡是需要喝水的生靈,梨花坳的村民已經(jīng)全部處理掉了。家里的太陽能淋浴房,已經(jīng)三四年不再使用。家家戶戶房頂上的太陽能都蓋上了舊毯子或舊氈子。也就是說梨花坳的村民三四年多不洗澡了,見著陌生人,他們總是很羞澀,他們害怕自己身上的氣味讓人聞見了很不舒服。
自從天干的這五年來,梨花坳的人是靦腆而扭捏的。梨花坳的人是自卑的。
五年以前,在菜市場上遇到賣桃梨水果土特產(chǎn)的,他們會很自豪地說,這是梨花坳的蜜,這是梨花坳的土雞。只要說到梨花坳這個品牌,老鄉(xiāng)手里的土特產(chǎn)自然要好出手一些??h城里的人多數(shù)都聽說梨花坳的生態(tài)很好,梨花坳的村民很有錢,他們一戶人家賣一季蘿卜就能賣到上萬元的收入。梨花坳的蘿卜一上市,都成了人們眼中的搶手貨。人們一直對梨花坳充滿向往和好奇之心,大家一直想去看看梨花坳的村民是怎樣生活的。
山下花溪鎮(zhèn)的人認識梨花坳,是梨花坳的古久飛經(jīng)常敲著铓鑼下山來挨村挨戶去給人家劁豬。古久飛劁豬很利索,傷口恢復得很快,他劁過的豬,只要三天就能正常吃食了。大家都很樂意接受他的手藝。
平時山下花溪鎮(zhèn)走村串戶的小商販很多。每年二月一過,村里的铓鑼聲、叫賣聲此起彼伏,賣菜賣水果賣豆腐的、賣米蝦賣豬頭肉賣涼粉的,劁豬剃頭戳生意的匠人生意人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在那個熱鬧的年代,只有相隔花溪鎮(zhèn)十里地的梨花坳靜若處子。梨花坳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憑著得天獨厚的自然優(yōu)勢發(fā)家致富之后,家家戶戶都蓋起了幾層樓的大洋房。他們用六截電池在錄音機里播放流行音樂,一家賽著一家,聲音比大風吹過松林還響。靜靜的山村響著現(xiàn)代的流行歌,是十分富庶和安逸的表現(xiàn)。
梨花坳的人是幸福而滿足的。
流行音樂這樣一家賽著一家播放了一些時候,他們家家戶戶墻角的電池堆積成山,可以用大花籃搬運。隨便盤算一下,鈔票去了一大把。
日子不能這樣過,我們要架電修路。
電架通了路修好了,我們就可以像山下花溪鎮(zhèn)的人一樣看電視,開汽車。我們不必再種出蘿卜水果到街上去賣,天不亮就去山下的市場趕早市。如果路修通了,外地的汽車就可以開進來收購我們的土特產(chǎn)。比如滿缸滿壇的蜂蜜,比如滿山遍野的土雞,比如松樹上的松子,比如林子里的蘑菇。
梨花坳的人突然醒悟過來,他們的日子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花溪鎮(zhèn)上的剃頭匠生意很快就沒有了,因為鎮(zhèn)上的人們可以騎著摩托坐汽車去縣城里修剪好看的發(fā)型。可是鎮(zhèn)上養(yǎng)豬的家戶多,劁豬匠的生意還存在著。
人們都習慣等著羅應山上門來劁豬。大家私下里都習慣叫他古久飛。古久飛是羅應山的別號。別號是個中性詞,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就是說明了羅應山的個性與特點。古久飛就是“繞九圈”的意思。羅應山習慣做什么事情都繞九圈。比如說,每天吃飯時,他都會對著自家堂屋的祖先靈臺念念有詞,然后端著碗在胸前繞九圈之后,才開始吃飯。到山上犁蕎地時,他會點香對著蕎神牌位繞九圈。砍樹時,他也會點香對著樹神牌位繞九圈。
古久飛之所以有很多“古久飛”的儀式,是因為他心里住著眾多的神靈。
古久飛劁豬很有儀式感,他習慣在劁豬前,把小豬的手腳固定好,倒立在木豬槽里,他手握點燃的三炷香,在豬槽上面繞九圈,小母豬聞見香煙就不會掙扎了,乖乖地等著古久飛在它的身上動刀。人們說,古久飛會念咒語,他的香里肯定有迷藥,對小母豬有麻醉作用,所以他一個人不用幫手就能搞定一頭小母豬。當然,大豬,他是需要幫手的。
古久飛的形象就像一個獨行俠。他經(jīng)常頭戴篾帽,穿一身布扣的黑布對襟衣裳,挑著篾籮走村串戶。他經(jīng)常瞪著脖子勾著背在村子里獨自行走。他每走到一處,铓鑼敲得山響。
鎮(zhèn)上的小孩看見古久飛穿黑衣戴斗笠挑著篾籮筐從村子里走過,大人只要對正在哭鬧的小孩子會說一聲古久飛來了,小孩子就會立即止住哭聲。村子里大一點的孩子遇到古久飛,他們都習慣讓在路邊叫他一聲阿波羅應山,然后站著讓他先走。他們覺得他的樣子很怕怕,而且他的篾籮里還有各種造型的劁豬刀。這時,他也會嗯一聲或者干咳兩聲表示答應。
阿波就是爺爺?shù)囊馑肌@婊ㄛ甑娜伺c人打招呼的時候,都習慣把對人的稱呼和名字連在一起叫出來。比如阿奶三春韭,嫂子羅彩香,嫂子八月花、大哥羅佩山、二哥羅玉山,這樣叫起來會覺得比較精準比較正規(guī),很有儀式感。
大家都不知道古久飛究竟有多少歲了,反正他很多年來就是那個樣子。他一直不老也不年輕。常年穿一套黑布對襟衣裳大襠褲。他經(jīng)常瞪著脖子勾著背在村里默默地走動,一頂斗笠總是壓得低低的,剛好遮住他的面龐。他很少取掉斗笠,所以人們很少看見他的面龐和眼神。
有人說他長著國字臉,黑眉毛,他的眼神就像黑夜里的貓頭鷹一樣閃閃發(fā)亮。有人說他長著兩根長長的眉毛,就像南極仙翁一樣迷人。人們估計他的那條大襠褲里至少可以躲得下四個孩子在里面藏貓貓。
人們只記得,古久飛自從包產(chǎn)到戶后,他就做了一名劁豬匠。
人們一直都知道古久飛是大畢摩羅天才的孫,人們也知道古久飛是大畢摩羅啟山的兒。梨花坳周圍四鄉(xiāng)八里的畢摩都是代代相傳的,羅家也是畢摩世家,可是趕上古久飛這一代,他成年時剛好趕上新中國成立,他就做了生產(chǎn)隊會計。
畢摩的主要職能是主持祈求祖靈庇佑的祭祀。比如每年撒蕎時的芝固儀式,就是祈求豐年,祈求吉祥如意的意思。每年的冬末春初,阿波羅天才都會被主家請去院內(nèi)插枝條,設(shè)祭壇打殺羊子,供糧食請山神請畢摩神,請主家的祖靈、五谷神和財神吉爾尼荷進行祈禱,以求庇護。
很小的時候,古久飛就能幫助阿波用稻草編織一些代表饑餓瘟疫和病痛的草鬼,他也能用木炭在木片上畫形象的鬼圖以供后人用羊的心肝脾肉祭祖神。他能用木勺子取飯、取肉湯逐次祭祀四方神靈。
畢摩祭祀時,古久飛歷來是一位靈巧的助手。
每年,阿波羅天才在村里的古樹下念招魂經(jīng)的時候,古久飛從記事起就在場參與。古久飛不僅會在阿波指揮下招回主家的神靈,也會招回梨花坳的所有樹神。因為梨花坳有很多樹,梨花坳的人家才能夠安居樂業(yè)。他們的壽命才像太陽一樣長,他們的牛羊才像星星一樣多,他們的子孫才像石頭一樣多。
樹是眾神之首。梨花坳的人都知道,自從他們的老祖畢摩羅天才來到梨花坳時,茂密的森林讓他們在梨花坳扎根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美日子。他們就地取材,把日子過得富足而安寧。為了修路,他們每家每戶都拼湊出很多的資金。為了護林發(fā)展經(jīng)濟林果,他們把山上的每一株棠梨花都嫁接成了黃皮梨,火把梨,冬熟梨和雪花梨。梨花坳成了名副其實的世外桃源。
梨花坳的事跡已經(jīng)引起了當時縣委書記的高度重視??h委書記親自上山調(diào)研,親自寫通訊報道到各級報刊雜志上宣傳梨花坳人勤勞致富的精神。為了把家園建設(shè)得更加美好,梨花坳的人起早貪黑在山坡上種上滿坡的花椒樹,在每條箐里種上了品質(zhì)上好的薄皮核桃,在房前屋后種上了甜杏樹。
他們知道他們的老祖羅天才是解放前的大畢摩,他們的阿公羅啟山是解放前的大畢摩,他們的阿波羅應山是解放后的德古。
古久飛沒有做過正傳大畢摩的儀式,他只負責每年在龍山里祭龍神。
梨花坳的人多半是本家姓氏,多數(shù)人家孩子都到了叫古久飛阿波的輩份。村里的中年男女多半都叫他阿勒羅應山。阿勒就是叔叔的意思。
三
自從老祖羅天才到梨花坳做了大畢摩之后,羅家就繁衍成了一百多口人的自然村。他們屬于山下花溪鎮(zhèn)的戶口,可是村民祖祖輩輩住在山上,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梨花坳的村民為了修路和架電,他們每家拼湊了很多錢。梨花坳的人不缺錢,他們只缺熱鬧,碰到山下有客來訪,他們會幾家人聚在一起殺雞宰羊招待客人。修路這件事,事先是德古阿波羅應山提出來的,十二里的山路,他們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修通了。
德古就是村子里講道理能言叛案的人,村里的大小事情都是由德古來主持辦理。
商量修路架電的時候,古久飛理所當然地說,我們村應該修路架電了,再不修路架電,我們的日子就過得不如人了。村里的媳婦討不進來,姑娘嫁不出去,我們祖祖輩輩繁衍下去,我們的人種就不好了。
錢很快就拼夠了,田間地頭的人們趕忙聚攏來修路。路馬上就修通了。有條件的人家立即就買了拖拉機、洗衣機和電視機。村民從山下的居民那里學會了喂生豬食。豬吃食時不必再用柴火煮。他們從鎮(zhèn)上買回了打漿機、粉碎機,他們學會了做牛羊飼料的發(fā)酵池。他們的牛羊雞豬都要喂飼料,因為這樣長得快,長得快的畜禽可以賣錢多。為了賣錢多賺錢快,他們原先飼養(yǎng)的牲畜家禽品種也該更換了。梨花坳在進行著一次改頭換面,品種改良的革命。
梨花坳最先買拖拉機的是羅應山的小兒子蛐哩油。至于蛐哩油的字怎么寫,梨花坳的人都不知道?;蛟S可以寫成蛆里游。總之羅應山的小兒子羅玉山是一個不討好的人,他從來好事不做壞事做絕。生產(chǎn)隊閑置下來的一副石磨,被他敲碎成兩半抬回家里做磨刀石,大隊保管室閑置的一個石臼被他敲碎半邊抬回家喂牛水。村頭一張很好的石桌子,他偏要把它拆卸成幾塊,腳是腳,面是面,然后,把桌面拿回家里墊豬槽??傊?,只要是公家的東西,什么他都想把它破壞后變成己有。自己用了也就用了,他偏偏要把它弄壞。總之,他在村里就像一條蛆一樣令人討厭。很多事情村里人礙于古久飛是村里的德古的面子上,不和他計較。他在村子里行走,看見小孩手里拿著蘿卜糖果,他拿過來就吃,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他就是這種類型的人,走到哪里都不討人待見。
自從梨花坳的公路修通之后,蛐哩油買了一輛拖拉機,從此,他家山地農(nóng)田里的農(nóng)家肥,他一律用拖拉機搬運。自己家打下的綠皮山核桃,他拉到城里,價格比在村里出售翻兩個倍。很快,村里效仿他買拖拉機的人多了起來,用拖拉機拉農(nóng)家肥的,用拖拉機拉自己種出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到街上賣的比比皆是。
從此,寧靜的山村不再寧靜,拖拉機擾人的聲音可以從天亮就響到天黑。大家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總有賺不完的錢等著自己。梨花坳的人不再悠閑了,他們開始忙碌起來。他們起早貪黑仍然覺得時間不夠用。他們也變得懶惰了,他們不喜歡上山種地拾菌。他們只想著把眼光投向賺錢多,用力少的地方,最好能夠一次性不勞而獲。
蛐哩油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滿坡的小松樹。對,就砍小松樹賣。小松樹不是誰家的,小松樹是公家的集體的。小松樹是大風送來的。大風一吹,松果里的種子被大風送到山坡上,大雨一下,小松樹就長滿了山坡。蛐哩油還小的時候,房屋背后的那一片山坡是荒蕪的。大煉鋼鐵銅時代,房屋背后的那片山坡被砍光了。接著生產(chǎn)隊又伐木開荒燒蕎地種蕎籽,那片山坡又被燒了一遍。幾十年來,那片山坡一直都是荒蕪的。
前些年,國家封山育林政策抓得緊,那片森林就快速生長起來。轉(zhuǎn)眼才幾年時間,山坡就長滿了變綠了。
前幾年,國家實行低質(zhì)林改造,私人可以買山連片采伐。一次性砍完了舊的森林,又種上新的樹苗??墒?,群眾買了山頭,只顧砍舊的,不顧種新的。
蛐哩油買下一片山坡就住進林子里。他專門從外村雇了一個老獨人,無爹無娘無兒女。蛐哩油供他好酒好菜吃住睡席夢思,他負責專門挑著山坡上成材又標致的小松樹砍倒,然后削皮打理成標準的八尺椽子。蛐哩油經(jīng)常在天亮前,悄悄把椽子拉到山下花溪鎮(zhèn)上賣給建蓋烤煙棚的用戶。老獨人很憨,他甚至說不出蛐哩油的學名叫羅玉山,可是打理椽子 是他的拿手活計。他能夠一天砍下四五十棵八尺椽子。他能夠一天吃下三碗米煮的飯和一斤臘肉喝下一斤老燒酒。他們砍完八尺椽子,又把目光對準了四尺椽子。他們把買下的山坡上能砍能賣的樹都全部賣完了,留下狼藉斑斑的山野。
蛐哩油毫不費力就用小松樹從山下?lián)Q來大把大把的鈔票。他從此不再放牧耕作。他開始甩手做起了木材老板。他先是賣小松樹賣椽子,接著是賣櫟樹賣大板,后來的是賣樹根。他從省城買回一臺小型挖機,先是在河灘荒地里刨樹根賣,只要是樹根都可以賣。據(jù)說埋在河里的是沉水木,可以賣到好價錢。后來專刨馬纓花樹根,清香木樹根、大山茶樹根,據(jù)說,這些也可以賣到好價錢。后來幾乎周圍山上名木良材的樹根都被他刨光了。梨花坳的山坡上到處留下一些坑洞,就像大山斑駁的傷疤。
梨花坳的山不再那么美了。
就在幾年時間,陸續(xù)學著蛐哩油做木材生意和收購中藥材的人多了起來。就在幾年時間,梨花坳周圍山上的樹木很快就被砍得七零八落。成材的小松樹很快就沒有了。成材的大松樹更是早就沒有了。連樹根也被人們挖去賣掉了。山上能采挖的中藥材都被采完了。梨花坳最值得驕傲的就是房子背后那片住著神靈的松樹林。他們說,那是離天最近離神靈最近的地方。車路修通后,自駕車來游覽休閑的人增多了,溝邊箐頭丟滿了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白色垃圾。梨花坳不再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縣委書記親自寫報道宣傳的那個梨花坳了。梨花坳成了濫砍濫伐,污染嚴重的代名詞。
如今說起梨花坳,人們想到的就是一個砍椽子挖樹根賣的村莊。
有人說,梨花坳的蘿卜不是很甜嗎?
梨花坳早已不種蘿卜了,梨花坳的人習慣挖樹疙瘩賣。
梨花坳的變化是循序漸近的。
想想這幾十年來的變化,古久飛憂心忡忡。那么清晰的一個夢境,青山綠水瞬間變成了荒山禿嶺,梨花坳到處開滿了雪白的梨花。夢境中那種扯天扯地的白,是不吉祥的征兆啊。
古久飛想,一定是阿波顯靈托夢給他了。
古久飛決定給自己叫一次魂,給樹木念招魂經(jīng),給祖神念招魂經(jīng)。好讓后世的人記得自己的祖先,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是做人處世的根本。幸好,他是村里的德古,這點號召力,他相信自己會有的。
四
轉(zhuǎn)眼到了過年的第三天,天亮起來,古久飛去羊圈里薅了一只個頭不算小的大羯羊出來,拴在門前的核桃樹上。他蹲在屋檐下磨刀子。
這時,蛐哩油和他的兒子羅小山進門來。蛐哩油才進門就喊了一聲阿爹。羅應山低頭磨刀裝作沒聽見。
蛐哩油又喊了一聲,阿爹。問家里掛干的癩疙寶和重樓還有沒有?小山他吃上火了扁桃體發(fā)炎。
羅小山也急忙喊了一聲阿波后,蒙住嘴巴看著爺爺嘶遛嘶遛地往嘴里吸風。
古久飛看了他們父子倆一眼,目光望向掛在走廊上的蟾蜍和重樓,示意他們自己去取。
羅小山急忙上樓梯口取下一只倒掛干了的蟾蜍和一棵重樓。那只干蟾蜍鼓鼓囊囊的鼓著腮幫瞪著眼睛,變成了干尸還一副準備跳下樓口的樣子。蟾蜍和重樓是消腫止痛的良藥。在山里生活,一般的頭痛腦熱是不需要進醫(yī)院的。房前屋后現(xiàn)成的中草藥,就能治好他們的病。
羅小山把蟾蜍遞給他的父親,蛐哩油接過來用嘴對著蟾蜍和重樓吹吹灰,順便在重樓苗上拍打了兩下。他尷尬地想退出門去,又見阿爹臉黑喪喪的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他故意問了一句,阿爹,年都過完了,你還要殺羊子做什么呢?
古久飛氣呼呼地說,我要叫魂,你去山下花溪鎮(zhèn)把你嫂子羅彩香叫回來,你大哥出門打工三四年不回家,她也不回來看看。
他轉(zhuǎn)身又說,羅小山你去菜園里把你奶三春韭叫回來,天亮起來,她就只認得忙她那盆洗菜水。
羅玉山父子倆都感覺到阿波臉上今天早上不同尋常的表情。他們知道他很生氣,可是他們不知道他究竟在生什么氣。父子倆只好知趣地退出門去,順便把木門輕輕帶上。
羅小山明顯地感覺到,阿波的精神大不如從前好了,他的臉色寡白寡白的,青里泛著烏。阿波好多年來,經(jīng)常下山去村子里劁豬戳生意,他的身板一直硬朗得很。每天十幾里的山路,他來回走兩遍都顯得輕松自如。
這一年來,古久飛幾乎很少下山了。山下的鎮(zhèn)上發(fā)展打工經(jīng)濟,很多人都外出務工了,很少有人家再養(yǎng)殖生豬。劁豬匠的生意日漸寡淡得多。
古久飛這回真的走不動路了。他兩個月前得了一場重感冒,他就起不來了。他很少再出門走動。他只在院里院外照看一下蜜蜂。這幾年來連續(xù)天干,房前屋后一百多窩蜜蜂陸續(xù)飛走。因為天干野花不開,找不到蜜源,蜜蜂們只好自己遷徙尋找活路。
古久飛今年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農(nóng)村有句諺語說七十三,敲敲打打上高山。意思就是說,男人活到七十三歲是個關(guān)口,如果能度過這個難關(guān),就能多活幾年。如果過不去這個坎,他就要死了。古久飛的眼神清亮,一眨眼睛就閃著藍幽幽的光,可是他的耳垂有些發(fā)干。
有經(jīng)驗的老人說,古久飛怕熬不過年關(guān)了。
這些年,上級的護林政策也沒有放松,政府更加重視護林工作了。上面下?lián)芰撕枚嗟馁Y金用于森林管護。因為護林任務艱巨,村上的一把手不敢馬虎,就實行全村輪流守護,這樣每家都有輪流值守的機會,群眾也不會再有什么意見。村上每天拿出三百元護林經(jīng)費,讓三戶人家輪流巡山,每家一天可以分到一百元錢。這樣大家都很樂意去巡山。
巡山的工作很有儀式感。每天三個人分三路出發(fā)。每個人的手里都提著一面铓鑼。每到一處,铓鑼聲聲。聽到铓鑼聲,砍樹的人自然就被嚇跑了。這個巡山儀式表面上效果很好,幾乎沒有聽見誰還在山上砍樹,實際上,村子周圍的松樹、櫟木桿還是一車車的照樣被運往山外。松樹依然被砍了采松花粉。村子里亂砍濫伐依然泛濫成災。
自從輪流巡山后,人們的作案工具變得更加先進了??硺涞墓ぞ咧苯訌目车堆葑兂闪擞弯?。被砍的樹木是在無聲無息中倒下的,而且倒下的方式也不再那么興師動眾,排山倒海,一切都進行得無聲無息。林木中還是有名貴的樹種被悄悄偷走,比如梨花坳特有的老樹馬纓、千年山茶、大樹杜鵑、造型較好的黃連木和老榆樹。這些名貴稀少的樹種都偷偷被運到了城市的街道或某個小區(qū)的的花壇。山林里又在進行著一次苗木大遷徙。
山外的人還看中長在梨花坳森林里的重樓和白芨。他們高價收購藥材,促使梨花坳的地表再次被破壞嚴重。
這一次的盜竊名木古樹的行動來得比任何一次都兇猛,盜賊們挖去的不僅是樹木,而且還有樹根周圍的泥土都附帶著被挖走了。
梨花坳本來就是一個古樹名木和藥材繁多的地方,只要樹木和藥材被挖走,山林里就留下一塊地表破損的斑塊。遇到單點暴雨,那個地方就容易發(fā)生泥石流。
接連幾年,梨花坳頻繁發(fā)生泥石流和山體滑坡。下一次暴雨,山坡就白花花被沖走一片。梨花坳自然災害頻發(fā),這個現(xiàn)象也引起了政府部門的高度重視,派出人員直接長期蹲守調(diào)查??墒抢婊ㄛ旯艠涿疽廊槐槐I,自然災害依然頻發(fā)。
山上幾乎很少下雨了,梨花坳已經(jīng)三四年沒有下過一滴雨了,接連五年天干,自然災害發(fā)生得更加厲害。梨花坳周圍山上滿坡的鐵力木開始一片片的干死。接著,麻櫟樹也一片片的干死,一片片的松樹頭開始泛黃。林業(yè)站的工作人員來看過之后,說那是松樹生了松毛蟲。林子里來了幾個穿著火焰一樣衣服的人,他們對著松樹頭噴藥水,可是,那些藥水似乎無濟于事,松樹頭依然繼續(xù)萎黃下去。
樹木就這樣一山一山的死去。
梨花坳的人整夜整夜變得焦躁不安,因為他們已經(jīng)吃不上山泉水了。他們必須離開這里,否則,他們就活不下去了。
梨花坳已經(jīng)五個年頭都不下雨了。他們喝山泉水的水源地已經(jīng)找不到。
這一次,政府的打井隊已經(jīng)進駐梨花坳一個星期,幫助他們尋找水源地,可是,他們無法找到水源。半年以來,梨花坳的人都是輪流下山到花溪鎮(zhèn)購買自來水來喝。全村每天拉一車水回來,每家分五十公斤。梨花坳二十多家人,家家都有農(nóng)用車、拖拉機,輪流拉水的事,就輪到了每一家頭上??墒?,這樣的日子實在過得局促。村民的日子每一天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他們不敢放心的使用每一瓢水。
古久飛已經(jīng)半年沒有洗過澡了,他的心情一直不大好。老伴三春韭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忙著把頭天積攢下來的洗菜水提到菜園里去,澆她為數(shù)極少的幾棵青菜。這半年以來,他們用水是十分緊張的。頭天淘米的水,要留著洗菜,洗菜的水要留著澆地和洗腳。洗臉水也用得極少,只把毛巾淹濕擦一把就算洗臉了。
這樣的結(jié)果導致有些人家舉家外出打工。村子里,很少見到年輕人在走動。村莊里死一般沉寂。
五
羅小山叫著阿奶三春韭從外面忙不迭地回到家里時,阿波哭喪著臉還在磨刀。阿奶一頭霧水。
古久飛說,死老奶,你今天早上趕快到后山去砍樹,砍得越響越好。
死老倌,巡山的铓鑼隊聽見了來把我抓起來咋辦?這可是村里的規(guī)矩。
我就是要把巡山的铓鑼隊引過來把你抓起來。
你瘋了嗎?砍樹被抓起來是要被捆綁著游村示眾的。
我就是要他們把你捆綁起來游村示眾。
死老倌,你沒有發(fā)燒吧?阿奶一臉的困惑。
快點,趁巡山的人沒有出村時,把他們引過來。
砍樹要做什么?到后山砍哪棵樹?
砍快要死的那棵松樹,我要叫魂。
阿奶知道,古久飛的魂不在身上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他說,他的魂被阿波羅天才拿走了。
阿奶三春韭很著急,聽說老伴羅應山要給自己叫魂,她胡亂地拿了一把砍刀,就到后山去砍樹。
半死不活的松樹很快被砍倒了。砍樹聲很快引來了巡山的铓鑼隊。大家敲著铓鑼走近一看,原來是阿奶三春韭,大伙都覺得十分尷尬。他們不好捆綁德古阿波的老伴三春韭。三春韭自己走過來把手伸給巡山的铓鑼隊,要求他們把她捆綁回去。铓鑼隊象征性地捆綁了阿奶,把她帶回村里交給古久飛。
把三春韭捆起來綁在核桃樹上亮相。古久飛斬釘截鐵地說。
阿波,捆不得呀,阿奶是自家人,你就放了她吧。
自家人也一樣,不能搞特殊。
古久飛叫大家把铓鑼敲響。铓鑼聲一聲接著一聲。铓鑼聲很快引來了全村的村民。
我們是該行動了,今天早上,我故意把大家集中過來,就是要宣布一件事:以后我們巡山,再也不能空敲铓鑼搞形式主義了,抓到砍樹的就到他家里殺豬殺羊吃三天,這個例子從我德古家開頭,從今往后,一律按照規(guī)定執(zhí)行,誰也不能例外。
古久飛一宣布,人群中就炸開了鍋。
那么今天早上的伙食在哪里呢?
當然是阿波阿奶家啰!
說著,古久飛安排人宰殺了那只咩咩叫的大羯羊。他端著羊血給各種樹木叫魂,給他們的老祖先叫魂,給自己叫魂。
村民們過年的新衣還沒有換下,大家熱熱鬧鬧地在德古阿波家吃豬吃羊吃了三天。古久飛照樣每天喝酒吃肉,每天祭祀祖神。他正式披上阿波羅天才傳下來的法袍給樹木念經(jīng),給每一種樹木都喊魂。
眾人齊聲“歐——拉,歐——拉”地高聲叫著。他們在院子里轉(zhuǎn)圈打跳。有人從院外用葫蘆瓢取水潑向家里,古久飛抓起一把糧食往身后撒去,有人在他身后把碗蓋下,用糧食封嚴碗口。
接著,有人抱著裝魂的篾籮到院子外的火煙上繞了幾圈后,又抱著篾籮跨過燒紅后,擺在大門和堂屋門內(nèi)外的四個石頭。他們用水澆濕了石頭。進家門后,他們把篾籮交給阿奶,叫她用衣服兜住,拿上樓鎖在柜子里。
叫魂的儀式還在進行。按照規(guī)矩,叫過魂的古久飛八天之內(nèi)不準出門,不能跨過任何一條溝渠。
到第八天的時候,該把裝魂的篾籮拿出來,關(guān)上門,古久飛要對著魂說,魂別離去,魂別離去……他會把蓋在碗下的一根穿了一塊黑布片的黑線拿出來拴在脖頸上,拴在左手上。
這個儀式,他沒有等到,叫過魂的第三天晚上,也就是過年的第六天,從未出過院門的古久飛對著天空鳴放了一槍,這個儀式叫喚臘狗。意思是轉(zhuǎn)年以后就是臘狗替大家巡山了。
那顆子彈是派出所收繳獵槍時,他偷偷藏在火龍碑里的。獵槍他有兩只,三十年前收槍的時候,他上繳了一支,另一支藏在草樓上。
村民們被古久飛的行為驚呆了。
到過年的第七天,古久飛按照古老的習俗,把神位拆了。他安排三春韭帶著八月花和羅彩香把松毛掃除。他們再煮肉祭祖。這天叫轉(zhuǎn)年,全村的娃娃都從家里帶出米、肉和菜到山上野餐。新的一年開始了。
這天,古久飛說,他有些累,他要好好睡一覺,睡到第二天后,他會起來用黑線拴魂的。
古久飛這一睡,再也沒有起來。
人們說,古久飛不是正傳大畢摩,他不能叫回自己的魂。
有人又說,他的魂已經(jīng)和松樹在一起了。
接著,大伙又宰殺了一只大羯羊給他安魂送葬。
送葬的時候,羅小山抱著松樹做的靈魂牌位走在前頭。
羅小山說,畢摩在念指路經(jīng)的時候,阿波的魂已經(jīng)跑進松樹林里去了。
從此,梨花坳再沒有人砍樹偷盜名木古樹去賣,沒有人再亂砍濫伐。
人們說,這一次,阿波一輩子的青山綠水夢該會實現(xiàn)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