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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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豫鄂相連的崇仁村,像一坨牛糞樣的堆在漢江邊的秦嶺山口里。雞鳴聽三省的特殊地理位置使這里居住的山民祖祖輩輩相互通婚,本土語言也是南腔北調(diào)。山大溝深,交通閉塞,那漢江上蒼涼的船工號子聲中穿梭的小船,便是出門謀生活、走出見世面的唯一交通工具。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把江邊碼頭和村子連在了一起。村道頭的老皂角樹下,一座兩層小木閣樓就像村碑一樣顯眼地矗在那兒。柴米油鹽、土產(chǎn)山貨、五金鐵器、服裝布料,針頭線腦等擠滿了一層的空間,不得不向路邊延伸出去。一年四季,老樹下的竹躺椅上總是躺著一位面色冰冷,戴著黑色瓜皮帽,高鼻梁上架著無框石頭眼鏡,翹著兩撇灰白色山羊胡子,捧著黃銅水煙袋的老者。打這兒路過的山民們大都會仰著笑臉殷勤地和他打聲招呼?;蛘呶鍫?、五爺?shù)亟兄鴩谒磉呅_,討口水喝,或者不咸不淡地扯幾句閑話,順道再捎些居家過日子的生活用品。通常是山民們在說,五爺總是繃著臉,瞇著眼,摸著胡須似聽非聽,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五爺姓張,祖籍河南。據(jù)說年輕時在國民黨軍隊里干過,還是個小排長。新中國成立前夕,部隊潰敗后走投無路時被喝過歃血酒、一塊兒磕過頭的陜西籍通信員小弟胡三爺連拉帶拽,逃到了漢江邊上胡三爺?shù)睦霞?,在這個叫崇仁村的地兒落了腳。
在這小小的崇仁村,胡三爺家那可絕對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大戶,四十幾戶人家的小村中就有三十幾戶姓胡。胡三爺?shù)母赣H胡老太爺是晚清時的秀才,曾在四川做過小官。生性正直的他,厭惡舊官場的黑暗,便辭官帶著四川籍的老婆回鄉(xiāng)定居。先后生下兩個閨女,一個兒子,幺兒胡三爺理所當(dāng)然地就成了他的掌上明珠。到了胡三爺上學(xué)的年紀(jì),胡老太爺一狠心拿出積攢多年的銀子,在自家祠堂里辦起了私塾并親自擔(dān)任教書先生,在培養(yǎng)好寶貝兒子的同時也讓村里人的孩子跟著受益。就在胡三爺十五歲那年,一只載著國軍的小火輪??吭诖a頭上補(bǔ)給,膽大的胡三爺湊了上去,和一個大他七八歲的小軍官混熟了后就跟著當(dāng)了兵。后來才知道,軍官姓張,河南許昌人,他見胡三爺能識文斷字,人也機(jī)靈,很是喜歡,便留在他身邊做了通信員。新中國成立后,天下太平了,張五爺和胡三爺相繼在這荒僻的崇仁村扎下根,成了家,有了各自的孩子們。兩家人都住在這巴掌大的小山村里,本來就是世交,紅白喜事、逢年過節(jié),你來我往走動得自然就比別的鄉(xiāng)黨勤,關(guān)系自然就比別人深了。平日里你家殺了豬,他家宰了羊,都不會忘記給對方拎去一個豬頭或是提上一只羊腿。然后相邀著,大人、孩子們高高興興地圍坐在八仙桌旁說說笑笑地大口吃著肉、大碗喝著酒。一時興起,大人們也會吆五喝六地猜著拳,小孩兒們也會打打鬧鬧地撒著歡兒。日子也就在酒足飯飽后的鼾聲中一天天過去。
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風(fēng)終于吹到了這兒,使這個貧瘠、荒涼、近乎與世隔絕的小山村沸騰了。進(jìn)村的公路修通了,原來的小碼頭擴(kuò)大了,飯館、商店、旅店、歌廳等陸陸續(xù)續(xù)開起來了。聽說這兒有煤礦,一群群衣著鮮亮的外地人就像蒼蠅聞見了臭蛋,夾著公文包,拿著大哥大、操著南腔北調(diào)一股腦涌到這兒,各自做著發(fā)財?shù)拿缐?。一夜間原本山清水秀的小山村被冒著黑煙、突突突咆哮著的挖掘機(jī)攪得烏煙瘴氣。村北面七八里地的山頭被挖得千瘡百孔,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煤窯,像飛翔的鳥一路拉出的屎一樣,稀稀拉拉地落在山腳下。方圓十里的屋頂、樹葉、雜草、莊稼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炭灰,就連村邊的小河都流著嗆鼻的黑水??粗惠v接著一輛滿載著煤炭的汽車、拖拉機(jī)拋拋灑灑地從村口經(jīng)過,張五爺總是翹著山羊胡子,瞪著眼睛對著遠(yuǎn)去的車輛惡狠狠地罵道:“狗娘養(yǎng)的,叫你賺黑心錢禍害莊稼人,當(dāng)心老天爺報應(yīng)??!”邊罵邊哆嗦著,拿著一把快脫光毛的撣子去拂落在小攤商品上的浮灰。近日他的右眼皮總是時不時地在跳,弄得他心煩意亂。
前一段時間就聽到村里人議論,他的寶貝兒子張闖逃學(xué),經(jīng)常和幾個留著長頭發(fā)、穿著喇叭褲、戴著蛤蟆鏡的不三不四的外地青年混在一起。半信半疑的他開始留意兒子的行蹤了,畢竟張闖只有十八歲,盡管長得人高馬大的卻還是個孩子呀。何況社會險惡,人心浮躁,涉世不深的他要是把持不住,走了邪路,那可咋辦呀?想到這些,張五爺就膽戰(zhàn)心驚起來,就連眉毛胡子也跟著亂跳。
真是怕啥來啥,這是盛夏的一個午后,張五爺還像往常一樣吃過午飯便躺在躺椅上打盹兒。一陣叮叮咣咣的音樂震得他的耳膜生疼,猛地坐起來,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差點(diǎn)兒滑了下來,他瞪大眼睛看見寶貝兒子一手拎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黑匣子,一邊搖晃著剛做好的“爆炸頭”,醉眼惺忪地哼著曲兒,光著發(fā)育成熟的身子左搖右擺,就連搭在肩頭的花格子襯衣也跟著晃動。張五爺陰著臉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冷不丁抬手就給了兒子一記耳光?!靶笊?,你還有臉回來。你瞧你這流里流氣的熊樣,書不好好念,整天跟著一幫小流氓鬼混,老子的臉面讓你丟盡了。”兒子捂著發(fā)痛的臉左躲右閃,嘟噥著:“你就會打人,這家里真沒法待了。”“滾,滾!狗日的還學(xué)會頂嘴了?!睆埼鍫旐樖植倨鹨桓髯幼妨松蟻?。見勢不妙,兒子像兔子一樣跑得無影無蹤了?!澳醴N,真是個孽種啊!放著正道你不走,偏要跟著壞人走邪道,真是氣死我了?!焙暨旰暨甏謿獾膹埼鍫斎拥艄髯?,一屁股癱在躺椅上,顫顫巍巍地拿起黃銅煙袋鍋,點(diǎn)上火狠命地吸了幾口。
太陽落山了,張五爺還是躺著?!袄项^子,吃飯了。”張五婆一邊解下圍裙拍打著身上的柴草,一邊沖著張五爺叫著?!俺?,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婆娘家熊心都不操?!薄斑@又咋了,叫你吃飯還吊著臉,誰又招惹你了?”“你還有臉問?除了你那畜生兒子還會有誰?”“好好好,都是我不好,你多大了?還和娃兒慪氣,值不?再說了,兒子也長大了,就隨他去吧!氣大傷身,你說他又不聽,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我可沒你心大,要是在外面惹事闖禍,到時候你哭都找不到墳頭?!?/p>
“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光愁頂啥用啊,咱得想轍兒呀!”張五婆把一碗稀飯和一個蒸饃遞給五爺催促著,先吃飯要緊。
飯后,五爺躺在土炕上閉著眼想著心事,收拾完廚房的五婆偎在他身邊低聲細(xì)語地勸著,“你甭上火,我倒有個法子,你看行不?”五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睜大了眼睛,“快說說?!薄袄项^子,娃也大了,咱也老了,管不了了,要是能討個能行媳婦拴住他興許管用?!薄澳闵舷伦齑揭慌觯f得倒輕巧,主意是個好主意,關(guān)鍵是誰愿意嫁給你那二流子兒子?”五爺?shù)芍劬?,嘴邊的胡子亂顫,惡狠狠地叫著?!澳阋脖麻T縫里看人把人給瞧扁了,再說啥人有啥命,保不齊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呢。”五婆眼里放著光一板一眼地對五爺說。“你心里有數(shù)啦?”五爺來了興致,“別賣關(guān)子,快說?!薄澳阌X得老胡家的大閨女山桃咋樣?”五婆神神秘秘地說?!疤澞阏f得出口,咱生了個啥貨還想去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把自個兒照照。再說人家娃是高中生,長得又水靈,知書達(dá)理的,就是瞎了眼也看不上咱家浪子。你就別做白日夢了!”五爺氣鼓鼓地說?!叭顺Uf,賴漢交好妻。你別不信,能吃到天鵝肉的都是那些有膽的癩蛤蟆。再說咱兒子也不差呀,長得高高大大的,還會賺錢呢,聽說和南方一個大老板合伙倒騰煤炭掙了不少錢呢?!蔽迤艝|一句西一句地安慰著?!捌拍锛遥娮R淺,眼里就知道錢。有錢就能買來媳婦?人家姑娘要文化有文化,要摸樣有摸樣,要人品有人品,就像一朵鮮花咋會插在牛糞上?你還是早點(diǎn)兒死了這個心?!蔽鍫敳荒蜔┑乇尺^身子唉聲嘆氣。五婆氣不過,白胖臉兒憋成了豬肝兒?!坝心氵@樣作踐兒子的?再壞也是你的種啊。你嫌潑煩我去提說,況且別忘了,當(dāng)年你還救過他胡三兒的命呢,沖這他也不會駁我的面兒,你就等著聽好信吧?!?/p>
三天后的一個中午,張五婆換上壓箱底兒的新衣服,用水抹了抹頭發(fā),對著鏡子往白胖臉上抹著雪花膏,又前照照,后照照,覺得滿意后便領(lǐng)著西服革履的兒子,拎著煙酒肉茶四樣禮,滿心歡喜地去胡家提親了。早就得信兒的胡家人提前就準(zhǔn)備了四凉四熱的筵席,還燙好了新釀的米酒熱情地招待客人。在胡三爺看來,這門親上加親、門當(dāng)戶對的婚事再好不過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知根知底的,將來也好照應(yīng)。幾碗米酒下肚,面紅耳赤的胡三爺殷勤地勸著酒,胡三婆陪著拉著話兒,只有女兒山桃低著頭,面無表情地吃著飯。胡三爺瞟了一眼不太情愿的女兒對張五婆說:“她嬸子,家里我說了算,這門親事定下了?!?/p>
送走張五婆母子倆,胡三爺搖搖晃晃地回到屋子,抱起方桌上的茶壺一仰脖咕嘟咕嘟喝起來,一股茶水順著嘴角流下來,胸前的褂子濕了一塊兒。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后瞪著眼睛沖女兒山桃叫道:“翅膀還沒硬呢,你就學(xué)會吊臉子了?真是個六月蘿卜少窖(教)的東西。人家能上門提親是咱多大的面子啊,你還不識抬舉,真氣死我了?!薄安皇俏也煌?,爹,我年齡還小,將來還想念大學(xué)呢?!鄙教业兔柬樠鄣財[弄著衣襟小聲解釋?!岸伎旄咧挟厴I(yè)了還小?你媽像你恁大都生下你弟了,再說山里妮子讀大學(xué)的有幾個?識幾個字就行啦。”胡三爺不耐煩地數(shù)落著??匆娺@陣勢,胡三婆也來幫著勸說:“娃呀,你爹說的在理兒,我們都是過來人,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都是為你好你,就依了吧,錯過這座廟就沒下一個店了,早嫁人早好,你看你弟也不小了,我們還急著抱孫子呢。話說回來,人家老張家的兒子也不賴啊,濃眉大眼、高大壯實,還會賺錢,雖然年紀(jì)大了點(diǎn)兒,卻知道疼人,你嫁了這樣的男人我們心里也踏實,何況他爹還救過你爹的命呢,人要有良心,懂得知恩圖報,咱定親酒也喝了,禮也收了,我和你爹也答應(yīng)了,鄰居鄉(xiāng)親也知道了,你要是反悔了我們以后還咋做人呢?”三婆說著說著竟動起情來,一串串眼淚落在山桃痩小單薄的肩頭。山桃哆嗦著身子,用衣袖抹了把淚,只好咬著牙點(diǎn)頭。
山桃神情恍惚地躲進(jìn)自己的小屋子里,關(guān)上門,倒在炕上,過去的一幕幕從她心間劃過。懂事起,她就經(jīng)常和爹娘到張五爺家串門,走親戚。五爺總會從掛在房梁上的竹籃里拿些糖果,或是白皮點(diǎn)心,塞進(jìn)她的口袋里,笑瞇瞇地在她臉上親上一口,粗聲粗氣地說:“給我娃的,自管吃,好吃了,伯下回再買?!鄙教倚⌒牡厮旱艋ɑňG綠的糖紙,把糖放進(jìn)嘴里,把糖紙撫平夾在書本里。嘴里甜絲絲的,臉上痛呼呼的,那都是張伯胡子給扎的。五婆也會翻箱倒柜找出一截紅頭繩或是一塊兒綠絲巾給山桃扎在頭上或是圍在脖子上??粗教以鸬膬蓚€小辮兒,蹦蹦跳跳的樣子,五婆欣喜地在她秀氣的小臉兒上輕輕地拍拍,說去和你闖哥外面玩兒去,大媽一會兒給你們做好吃的?;㈩^虎腦的張闖就拉著低他一頭的山桃去門外的小河邊玩兒??粗教铱诖墓哪夷业?,多長了一些心眼的他就會想著法子騙吃山桃的糖果。這會兒大人不在場,看著山桃紅紅的小嘴兒有滋有味地蠕動著,眼饞的他咽了咽快流出來的口水,裝著一本正經(jīng)地問山桃,“糖甜不?”“甜。”山桃老實地說。“你騙我,我聽我爹說明明是苦的?!鄙教壹奔t了臉說就是甜,張闖狡猾地?fù)u著頭連聲說我不信,山桃生氣地說騙你是小狗,不信你嘗嘗,說著從嘴里掏出含化了一半兒的糖,用漏著氣的門牙,小心翼翼地咬了苞米粒兒大的一塊兒,硬往張闖嘴里塞。張闖左右躲閃說:“我是說你口袋里的糖是苦的?!薄澳愫f,要不你來嘗。”說著,山桃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半信半疑地遞給張闖。接過糖他麻溜地剝開,塞進(jìn)嘴里貪婪地鼓動著大嘴,有滋有味地吃著“甜不?”山桃盯著他的嘴問。“小傻瓜,我騙你的,糖能不甜嗎?”山桃眼見自己上了當(dāng),還少了一塊兒糖,便嚶嚶地哭了。張闖嬉皮笑臉地哄著說:“你別嚎了,哥一會兒帶你去撈魚好嗎?”山桃破涕為笑,跟著張闖來到小河邊。河水很淺,陽光下河底的細(xì)沙和鵝卵石透過河面泛著光,一群群小魚小蝦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張闖脫掉鞋襪跳進(jìn)河里,弓著腰,躡手躡腳地跟著魚群,憋著氣,瞪著眼,瞅準(zhǔn)機(jī)會撲向水里,嚇得山桃在岸上大叫。運(yùn)氣還好,張闖從身下摸出了一條小魚,頑皮地笑著上岸,遞給驚恐的山桃??吹交畋膩y跳的魚兒,山桃也笑了。
長大后,他倆一起上學(xué),一起割草,一起玩耍。張闖就像大哥哥一樣,處處關(guān)心和保護(hù)著山桃。就連玩兒過家家,張闖都要山桃扮他的媳婦。村里的小伙伴兒沒有不怕張闖拳頭的,有了他的庇護(hù),誰也不敢欺負(fù)山桃。在學(xué)校里,張闖就像一個忠實的警衛(wèi)員,寸步不離山桃,上下學(xué)替山桃背書包,山桃要是被誰搶了橡皮或是同桌跨界擠占了山桃的課桌,他都會攥緊拳頭找人理論,嚇得那些闖禍的同學(xué)渾身哆嗦,連連向山桃認(rèn)錯并保證以后再不敢了。那年月,山里人的日子都不寬敞,填飽肚子都難,張闖家因為開了一個小店,家境自然比其他同學(xué)家好。為了討好山桃,他時常從店里偷來水果糖或是酥餅給山桃吃。山桃再三推托不過,只好揣進(jìn)兜里拿回家給弟弟妹妹吃。同學(xué)們幾乎都懵懵懂懂地意識到張闖對山桃有種說不出的好,但就是不敢言傳。誰不怕那個小霸王?打架、逃學(xué)成了家常便飯,抽煙、喝酒更是明目張膽,張五婆為此沒少到學(xué)校賠不是。見這小子不是念書的料,張五爺也只好放任了。張闖混完初中,就去混社會了。他豪氣、仗義、膽子大、腦子活、身體好、拳頭硬,一踏進(jìn)社會就混出點(diǎn)樣兒了。一想到這些,山桃的心就堵得慌,認(rèn)命吧,不甘心,不認(rèn)命吧,又能咋樣?她極力說服自己多想張闖和他一家人的好,想著想著便昏昏睡去。
回到學(xué)校后,山桃再也沒心思學(xué)習(xí)了。一想到嫁人,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張闖隔三岔五地約她出去逛街、聚餐、唱歌,來消磨畢業(yè)前的這段時光。新潮的發(fā)型、時髦的衣服、漂亮的包包、精美的鞋子、高檔的香水、吃不完的零食讓她成為了同學(xué)們羨慕的對象。學(xué)習(xí)成績一再下滑她也不在意,反正快嫁人了,就隨它去吧。面對老師們的惋惜和同學(xué)們的議論,她只有借酒澆愁麻醉自己。畢業(yè)的前一天正好是她十八歲的生日。這天一大早,張闖就開著一輛嶄新的紅色夏利車,手捧玫瑰花接她過生日。鎮(zhèn)子中心最氣派的仙客來大酒店的門頭用五顏六色的氣球搭起了彩門,猩紅柔軟的地毯從門口鋪到了大廳,在歡樂的生日祝福曲中,張闖牽著她的手款款地走進(jìn)大廳,在不絕于耳的祝福聲中他們在最大的一張桌子落座。同學(xué)、朋友以及張闖生意上的伙伴十幾號人圍坐在擺著大蛋糕的桌旁,眾星捧月般地簇?fù)碇∏闪岘?、五官精致的壽星山桃,殷勤地催促她閉上迷人的眼睛吹蠟燭、許心愿。在重男輕女的家庭里長大的她感覺到了久違的感動和溫暖??吹酵瑢W(xué)、朋友們眼中的羨慕神情,她壓抑著的小小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這一刻,她對身邊這個頭腦簡單還有些粗魯放蕩的男人也沒那么抗拒了,還生出幾分喜歡和依賴。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后,這幫人又來到鎮(zhèn)子?xùn)|頭新開的紅玫瑰歌廳唱歌。
三層樓高的紅玫瑰歌廳在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光的烘托下十分搶眼。震耳欲聾的迪斯科音樂中,濃妝艷抹、衣著暴露、渾身散發(fā)著劣質(zhì)香水味兒的小姐們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蹩腳普通話嬌滴滴地和客人們打情罵俏。鎮(zhèn)子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成了這兒的常客,張闖一幫人剛進(jìn)大廳就被一位皮膚白凈、體態(tài)豐滿,穿著藍(lán)色一步裙的中年女經(jīng)理截住,殷勤地問著張哥好。
足有80平米的包間正中墻上掛著大顯示屏,光怪陸離的燈光里兩個女孩兒正在搔首弄姿地隨著音樂跳著舞,小背心和超短裙隨著節(jié)奏一上一下。寬大的茶幾上擺滿了小吃、啤酒、飲料,坐在松軟的沙發(fā)里是那樣的愜意。“大家放開點(diǎn),隨便吃、隨便喝,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我全包了。不過,小姐臺費(fèi)我可不管,由你們自理了?!睆堦J招呼朋友們說?!靶?,你自管陪好弟妹就對了,我們能讓你掏?”一個年紀(jì)大點(diǎn)的南方老板,邊說邊拉過小紅和小翠坐在自己和另一個黑瘦老板的身邊。張闖點(diǎn)了一首男女對唱的《心雨》,拉著山桃,舉著麥克風(fēng)唱起來。恭維的叫好聲和掌聲讓他們心里樂滋滋的?;璋档慕锹淅?,那幾個老板一人摟著一個小姐像餓狼一樣又摸又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下流話,講著黃段子,逗得小姐們大笑。山桃臉兒紅紅的,高興的同時擔(dān)憂張闖跟著這幫狐朋狗友學(xué)壞,心里盤算著,怎樣讓張闖收心。
散場后,張闖帶著山桃在鎮(zhèn)子西頭的賓館開房。山桃心里打著鼓,半推半就地依了他。反正訂婚了,遲早是他的人。
就在這年秋天的一個黃道吉日,山桃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給了張闖。雙方父母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張闖在外面掙錢養(yǎng)家,山桃在家操持家務(wù),侍奉公婆,每天都開開心心的。輕松、自在的日子隨著山桃的肚子一天天變大而流逝,張闖也開始變得早出晚歸了,有時竟然在外邊過夜。平靜的生活里開始有了爭吵、拌嘴和慪氣,婆婆勸她別計較,“男人都那樣,在外面打拼不容易,為了應(yīng)酬幾晚上不回家也正常,再說你身子笨重不回來才好清靜,安住胎氣,只要他心在你這兒,錢給你花就行了,咱為肚里孩子也不能生氣。前陣子聽你爹說,張闖最近也自己開了個小煤窯,拉著你弟一塊兒干呢,你弟媳婦翠花也在那兒給工人們做飯呢,這么多自家人看著他,幫襯他,你還有啥不放心的?我的兒子我放心,他要胡來你看媽咋收拾他?!逼牌藕谜f歹說,山桃的氣總算消了。
來年五月,山桃生下了一個女兒。張五爺又是查黃歷又是算命理,終于滿心歡喜的給孫女取名張胡蘭,預(yù)示著張胡兩家永結(jié)金蘭。自從有了孫女,原本平靜的家里頓時熱鬧起來。每天五婆抱著娃去村里轉(zhuǎn),五爺熱奶洗尿片,山桃洗衣做飯,全家其樂融融,幸福美滿。張闖的小煤窯賺了錢,近來又盤了個招待所,忙得兩頭轉(zhuǎn),回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有時半個月也難見一面,山桃心里空落落的,眼皮兒也時不時地亂跳,弄得她心煩意亂。張闖和自己獨(dú)處的夜晚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激情,沒有了交流,就連說個貼心話都心不在焉,眼神躲躲閃閃。前天洗衣服時,她聞到張闖脫下來的外衣上有很濃的香水味兒,白襯衣的領(lǐng)子上隱隱約約的有個口紅印。山桃不敢往下想,只好勸說自己這沒憑沒據(jù)的胡猜會傷夫妻情分。想到公公婆婆對自己和孩子的好,她的心靜了許多。
幾個月沒下雨了,靠天吃飯的山里人在山腳下種的土豆、玉米葉兒都擰成了麻繩,眼看著要干死了。山民們心急火燎地挑著擔(dān)兒,趕著牛車到村外三里地的小河取水抗旱。一大早,山桃也挑著水桶去河邊打水,大老遠(yuǎn)就看見男男女女的排著隊,等前面的人彎腰打好水挑起來,后面再跟上。人群里,村東頭的胖嫂和對門兒的臭蛋媳婦在扯著嗓門兒拉閑話兒。“聽說沒?包煤窯的張闖把他小舅子的媳婦肚子給搞大了?!薄安粫桑掀派教议L得又俊又水靈,還有文化,他咋會亂勾搭。就連兔子都不吃窩邊草,我才不信呢?!薄澳銢]聽說男人有錢就學(xué)壞?何況人家張闖是咱村唯一的萬元戶呢。誰不討好誰傻呀。換了我,我也會。誰跟錢有仇呢?陪誰睡都是睡,和誰過都是過,只要肯給我花錢,我巴不得貼上去呢。”“白日做夢你想得美,你在河里照照,又胖又老還帶著倆崽兒,我要是男的白給我都不上你?!薄叭トトィ愣畟€屁,這就叫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瘦肉吃多了就想吃肥肉,人就這么賤。他家山桃倒是好模樣,小巧玲瓏他還不是吃膩了,瞅著肥肉發(fā)饞?!薄鞍?,你說的也是。李隆基不是就喜歡白胖的楊玉環(huán)?為了美人丟了江山。”“你是沒見,張闖的小舅子媳婦有多富態(tài)。銀盆臉,大眼睛,胸脯高,溝子翹,大個兒,白皮嫩肉的連我都心動。你沒聽說好女一身膘嗎?土地肥沃,一碰就流水兒還會生個帶把兒的呢,信不?”“信信信,看把你能的,不就夸自己嘛。”山桃的臉紅一陣兒,紫一陣兒,再也聽不下去了,她逃也似的回了家,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用被子蒙著頭痛哭。屈辱、無奈、無助壓得她幾乎崩潰,就連死的心思都有。她腦子一片空白,身子就像被抽了筋,軟綿綿地倒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婆婆敲門喊她吃飯,她才強(qiáng)撐著身子,用毛巾擦把眼淚,走出房門。心想,小兩口間的別扭不能讓雙方老人跟著煎熬,何況事情還沒搞清。耳聽是虛,眼見為實,自己又沒有捉奸在床就妄下結(jié)論,是不是太武斷?萬一要是村里人眼紅自己的日子,故意把屎盆子往老公頭上扣呢?想著想著,她來到方桌旁坐下,端起一碗面條吃起來。拾掇完廚房,她陪女兒玩了一會兒便把孩子交給婆婆去午睡。
一覺醒來,太陽快要落山了。她沖了澡,換上干凈衣服,出了家門。山里人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觀念根深蒂固,山桃也不例外,自打婚后一直遵循著這一原則。她愛自己的家,愛自己的男人,愛自己的孩子,整日里不是圍著鍋臺轉(zhuǎn),就是圍著地頭轉(zhuǎn),春播、夏收、秋種,操持家務(wù)、相夫教子幾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放心地由著丈夫在外面折騰,盡管時不時地會聽到村里人的流言,但她從未走心,最多生生氣也就罷了。這次聽到村里人有鼻子有眼地編排自己的男人,她就不能再無動于衷了。她知道在這荒山僻壤里,謠言是會殺人的,何況父親又是村里有名望、好面子的一個人,要是傳到他耳朵里,這不要了他的命?想到這些,她不由自主地向張闖的煤窯走去。一陣陣熱浪向她襲來,她一邊用手帕擦著汗,一邊走著。不遠(yuǎn)處有拉著煤炭的汽車像老牛一樣喘著粗氣,慢騰騰地開來。礦井口有戴著柳條安全帽拉著架子車,臉黑得像非洲人樣的礦工露出白牙齒沖著她傻笑著出出進(jìn)進(jìn)。井口旁邊的小院子就是張闖的辦公和生活區(qū)。兩層有三十來間房子的小樓在暮色中顯得灰頭土臉。進(jìn)入院門,旁邊的一棵老槐樹上拴著一條大黃狗,沖她汪汪地叫了兩聲,一個穿著灰色保安服的中年漢子一邊呵斥著狗,一邊笑著迎了上來。“弟妹,你咋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好讓張總開車接你?”“不用,我就順道過來轉(zhuǎn)轉(zhuǎn)。張闖在不?”“好像是出去了?!北0餐掏掏峦碌卣f著,“你先在我門房歇歇腳,喝口水,要不我去后面辦公室看看。”“不麻煩了,我自己去找他?!北0布绷?,一把按住山桃說,“弟妹,看你走得滿頭大汗的,茶都泡好了,你先喝著,我去打盆涼水你洗洗后再找不遲?!笨吹奖0惨笄谡嬲\的樣子,山桃只好坐下喝茶。一壺茶喝完了,保安才端著臉盆回來,不好意思地對山桃說,“剛才碰見個熟人拉呱了一會兒,讓你久等了。趕快洗洗吧?!鄙教蚁戳讼?,便對保安說:“你可不能離崗,我沒事兒自己去找就行了”,說著向后面辦公樓走去。保安見阻攔不住,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山桃。他剛才利用打洗臉?biāo)臋C(jī)會想“通知”張闖,可是敲了好長時間的門,辦公室里就是無人搭理。他聽樓下宿舍的工友說張總和漂亮的女廚師就在里面,慌了神的他早就聽說他倆有一腿,員工們個個心知肚明,因為端著人家的飯碗都不敢言傳。現(xiàn)在,山桃的突然造訪讓他如坐針氈,他紅著臉繼續(xù)打著掩護(hù)說:“弟妹,你不常來,讓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一層是員工宿舍,最東頭是伙房和飯?zhí)?,咱先在這兒轉(zhuǎn)轉(zhuǎn)?!逼甙碎g房子大開著門,工人們光著膀子,穿著大褲衩,有的躺著,有的坐著,有的抽煙,有的喝酒,一臺老掉牙的破風(fēng)扇把濃烈的酒味、嗆人的煙味、刺鼻的汗臭味、放肆的玩笑話吹到山桃的臉上。山桃掏出手帕遮住鼻子。見有女人過來,他們一個個眼睛放著綠光,從上看到下,從頭看到腳,不時還會發(fā)出嘿嘿的傻笑。一個光頭的中年漢子為了看個真切,佯裝去洗臉,端著臉盆,肩上搭著黑乎乎的毛巾故意從山桃身邊擠過,色瞇瞇地看著山桃,還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悻悻離去?!澳愎啡盏暮瓷赌??當(dāng)心老板摳了你的眼睛,閹了你的雞巴,連老板娘你也敢騷情?!北0埠浅庵I(lǐng)山桃來到廚房門前。兩間大的廚房被玻璃隔斷成飯?zhí)煤筒僮鏖g。一座貼著瓷片的灶臺,一張老榆木的案板,一個鐵皮櫥柜就是操作間的全部家當(dāng)。六七張飯桌,幾十把椅子就是員工就餐的地兒。廚房里亮著燈,門上卻掛著鎖,說明廚師沒有走遠(yuǎn),山桃心里想,這兒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她會去哪兒?難道她真的和張闖有事兒?山桃心里堵得慌,她不敢再往下想。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向二樓辦公室走去,夜色黯淡,樓道一片漆黑,只有頂頭張闖的辦公室亮著燈,外墻上懸掛的空調(diào)主機(jī)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山桃心跳得厲害?!暗苊茫也或_你,張總真的不在。”保安急促地說,“要不你先回,張總回來后我轉(zhuǎn)告他。”“不急,來都來了,就再等等。”保安的臉上熱汗直流,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要不我再敲門看看?!鄙教依湫χ粗0踩デ瞄T,心快提到嗓子眼?!皬埧偰阍趩??弟妹找你來了?!北0泊舐暯兄验T擂得山響,引得樓下的工人們抬頭張望。約莫二十分鐘后,門終于開了,山桃拼命擠了進(jìn)去,把張闖撞了個趔趄,差點(diǎn)兒摔倒。她堵住臥室門口,看見弟媳婦頭發(fā)凌亂地呆坐在床邊,粉紅色的絲質(zhì)睡衣裹著肥膩的身子和微微凸起的肚子,情急之中竟然顧不上穿內(nèi)褲戴胸罩,驚恐地看著山桃?!俺翩蛔?,兔子都不吃窩邊草,你連姐夫都勾搭,真是豬狗不如啊?!鄙教蚁癜l(fā)怒的獅子,撲上去撕打,呆在一旁的張闖急忙抱住山桃,弟媳伺機(jī)溜走。山桃眼睛一黑,身子發(fā)軟,暈死過去。嚇得張闖又是掐人中,又是用涼水敷額頭,山桃總算醒了過來。見到眼前這個掠奪了自己青春,毀掉了自己一生的臭男人,她熱血沖頭,狠命地在張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疼得他直叫喚。爾后,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嗓子啞了,淚流干了,心兒碎了,事實告訴她也該為自己打算了。她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像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
門外中堂里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公公怒吼著,“畜生,豬狗不如的畜生?。≌媸切咚老热税。∥业睦夏?biāo)闶莵G盡了?!逼牌艔澭濐澪∥〉?fù)熘椴鑹氐拇善?,低著頭,賠著小心嘀咕著“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生氣頂啥用?你就是殺了闖兒又能咋樣?還是盡快想轍兒好向親家賠罪要緊?!薄岸际悄氵@婆娘慣的,捅出這么大的簍子,讓我咋收拾?我恨不得把臉裝進(jìn)褲襠里,哪還有臉去見人家?要去你去?!?/p>
張闖一直沒有露面,聽工人們說領(lǐng)著相好躲到省城里去了,煤窯的生意暫時讓一個道上的哥們兒照看著。
張五婆一夜一夜的合不上眼睛,心情糟透了。老頭子氣病了,臥床不起。兒媳山桃整日眼淚汪汪,不吃不喝。不爭氣的兒子又死外邊去了,眼看著一大家子要散了。不懂事的孫女胡蘭圍著她,奶奶、奶奶地叫著,跑前跑后很是乖巧。嘴里起泡、頭昏腦漲的她強(qiáng)撐著發(fā)木的身子,沙啞著嗓子,用粗糙的手摩挲山桃的額頭說,“閨女呀,要想開些,是我們家那挨千刀的害了你,要怪就怪我吧。你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就饒過那畜生吧。等那玩貨回來我決不輕饒他,我會讓他到你家給你父母請罪?!鄙教逸p咳了一聲,睜著空洞洞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說,“娘,啥也別說了,我認(rèn)命了。我會和他離婚帶著孩子過。我有手有腳的,世道這么大,走到哪兒我和孩子也不會餓死。你就好好照顧爹吧,不要擔(dān)心我娘倆?!?/p>
2
雞叫頭遍,山桃就領(lǐng)著孩子,背著行李和娘家父母一塊兒鎖好街門,摸黑向長途車站走去。春節(jié)剛過,外出打工的人很多,山桃一家老小費(fèi)力地擠上了開往省城的班車。望著車窗外這熟悉而陌生,曾經(jīng)給家族帶來屈辱,就連唾沫星子也會淹死人的家越來越遠(yuǎn),她的心里有了一種難得的輕松。再苦的日子也得熬,人生的路還長著呢。前邊的路就是再難,也得步步地走下去。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親朋。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個好幾百里外的省城落腳實在不易。在山里自給自足慣了的山民,來到這青石板上過日子,光生存就是個傷腦筋的大事。幸虧山桃爹有個一直走動的遠(yuǎn)方表弟十多年前入贅在省城郊區(qū)的一個村子里,當(dāng)年他結(jié)婚時山桃爹來過,還有點(diǎn)印象。憑著記憶,天快黑的時候總算找到了。
這是一個緊挨城邊的小村子,有三十多戶人家。一字排開的兩層小樓還算氣派,水泥街道,紅磚圍墻,仿古門樓,朱紅色街門整齊劃一,門上貼的福字和春聯(lián)完整無損,進(jìn)街門,穿庭院來到樓房門前,一位身材清瘦,面容慈善,穿著灰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按蟾鐏砹耍鞄┳油尥捱M(jìn)屋?!薄斑@是你表叔?!薄氨硎??!鄙教叶Y貌地叫了一聲?!耙患胰?,別生分,客廳里坐。”表叔熱情地讓著。沏茶、削水果、張羅飯,表叔忙得不亦樂乎。不大一會兒,一位矮胖白凈的中年婦女穿著碎花棉睡衣和拖鞋從二樓走了下來,“快下來,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表哥一家”,表叔介紹說?!氨砀绫砩┖?,一路上不好走吧?好久不見了,你們兄弟倆說說話吧,我去廚房弄飯去?!币娏死霞业挠H人表叔格外高興,問老家的情況,問表哥家的日子,山桃爹都一一道來。也許是話趕話,山桃爹又說了山桃離婚,來省城討生活的想法。表叔聽著,時而皺眉、時而氣憤、時而傷心、時而流淚,他勸山桃爹說,“表哥,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讓它過去吧,日子還得過,哪里黃土不埋人?有我呢,只要吃苦舍力,咱有手有腳的,在這城里絕不會餓死?!?/p>
晚飯上桌了,四涼四熱外加一個家鄉(xiāng)菜紫陽蒸盆子。山桃爹從包里取出核桃、木耳、香菇、臘肉和自己釀的米酒滿臉賠笑地說:“弟妹,山里人也沒啥好東西送,都是自家產(chǎn)的一點(diǎn)心意?!薄皝砭蛠砺镞€帶禮物,見外了不是?”“這不叨擾你來了,我知道你們城里啥都不缺,就是一點(diǎn)心意?!北韸嵭σ饕鞯赝苼硗迫?,在表叔的一再勸說下,總算把這些東西收下了。酒足飯飽,表叔安頓山桃一家在前面門房里暫且住下。
第二天一早,留下山桃媽在家看孩子,山桃和爹就來到了文藝路北口的勞務(wù)市場找活干。環(huán)城南路和文藝路上車水馬龍,街邊商店門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十字路口四周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都是些來城里找工作的農(nóng)民工。一個個灰頭土臉,無精打采,有的背包站著,有的拎行李坐著,有的圍成圈打著撲克牌,有的扛著榔頭提著工具包來回溜達(dá),見到衣著鮮亮的男女過來,就一窩蜂地圍上去搭話,“要干活的不?價錢好商量?!边h(yuǎn)遠(yuǎn)望著一輛卡車慢慢開來,就爭著搶著往車廂里跳,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引來一陣陣呵斥和嘲笑。顧及不了臉面了,盡快找到活路,填飽肚子,安頓下來才是真的。
山桃父女轉(zhuǎn)悠了一天也沒能找到雇主,只好悻悻地回了家。
山桃媽早就摟著外孫女睡了。聽見敲門聲,二樓的燈亮了,表叔披著衣服開門,關(guān)切地問:“咋才回來?鍋里還給你們留著飯,我去熱熱。”山桃爹拉著表弟的胳膊說,“你別忙活了,我們在外邊吃過了?!薄澳窃鄹鐐z喝喝茶,拉拉話?!薄吧教夷闳ニ?,我和你表叔坐坐?!毖嵬忍鄣纳教疫B臉都懶得洗,就鉆進(jìn)門房睡了。
八十年代初,山桃表叔就在倒騰中藥材。秦嶺山上藥材資源豐富,野生人參、天麻、貝母等珍貴藥材遍布其中。有著經(jīng)濟(jì)頭腦的他,抱著靠山吃山的想法,改革開放之初他就背著背簍,拿著镢頭,沿高爬低的常年貓在大山里采藥。晾干后,拿到省城的藥鋪去賣。記得有一年冬天,他在懸崖上挖一棵靈芝時不慎掉下了山谷,被砍柴的山桃爹碰上。看著滿臉是血的表弟,山桃爹扔下?lián)?,背起來就往衛(wèi)生院跑。十幾里的山路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個多小時。上衣、褲子被荊棘掛成一條條的,肩膀和臉上沾滿了血漬,山桃爹喘著粗氣大聲喊著,人不行了,大夫快救人,便把昏迷了的表弟放在病床上,癱在地上抹汗。多虧送得及時,醫(yī)生們緊張地輸液、輸血、包扎傷口,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搶救,總算把表弟從死神旁邊拉了回來。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住了個把月醫(yī)院表弟就痊愈了。他又開始了藥材生意,幾年下來掙了不少錢。到了成家的年齡,就遇上了一直和自己打交道的天合堂藥店老板的女兒。每次送藥材,驗貨、稱重、結(jié)算都是老板女兒接待,從不故意壓價或者在稱重時短斤少兩,他一直對她心存感激。一個山里娃,憑著憨厚、實在和人打交道時間長了便贏得了姑娘的芳心。就守著一個寶貝閨女的藥店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到哪兒找這樣知根知底,既懂藥材又踏實勤快的好小伙呢。要是能上門做女婿那多好。思來想去,按捺不住的藥店老板把山桃表叔叫到店里說,“娃呀,咱打交多年了,你覺得叔這人咋樣?”“那還用說,就像我的爹娘一樣照顧我,在生意上幫襯我,讓我有錢賺,不愁吃喝的,我都不知咋謝您呢。”“盡說傻話。咱爺倆有緣啊,我也沒拿你當(dāng)外人,有幾句話叔想跟你說,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您直說吧,我聽著呢?!薄澳銡q數(shù)不小了,也該成個家了?!薄拔覀兩嚼镉指F又落后的,我壓根兒不想在哪兒待一輩子,說媒的不少可我就是不見。想在省城找吧,誰會看上我。”“瓜娃,叔就看好你,給我當(dāng)上門女婿,愿意不?”山桃表叔臉一下紅到了耳根,嘴張得老大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好,那好”。
圓過房后,藥店老板把店交給了女兒兩口子打點(diǎn)便放心地回家養(yǎng)老了。女兒坐店主內(nèi),女婿主外收購藥材,幾乎常年住在城里,只有收購藥材的旺季,才往山里跑上幾回,但從不在外過夜,因為丟心不下媳婦??粗幍甑纳庠絹碓胶?,女兒女婿恩恩愛愛,急著想抱孫子的老板心里空落落的。
說來也怪,媳婦白白胖胖,一掐就會流水兒的,自己身體也沒病沒災(zāi),可就是懷不上孩子。他帶著老婆去了幾家大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兩人都正常啊。回家的路上,山桃表嬸嚶嚶哭泣,山桃表叔小聲安慰著:“你別難過,這世上沒孩子的多了去,也不差咱一個,放心吧這輩子我會對你好的,真想要了,咱就抱養(yǎng)一個得了?!?/p>
可憐的藥店老板,連做夢都盼著這個老實憨厚,一身蠻勁的山里后生為他發(fā)枝散葉,沒曾想臨死也沒見到自己的孫子。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山桃表叔如膠似漆的夫妻感情,整日里有說有笑地過著舒坦的日子。面對眼前這么大的家業(yè)和賢惠漂亮的老婆,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他偶爾也會想起山桃爹的好,要不是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哪會有今天?現(xiàn)在表哥有難了,再不伸手幫幫還算人嗎?
山桃和爹每天還是早出晚歸地去勞務(wù)市場找活,遇到的雇主不是嫌棄她個兒小力薄,就是嫌爹年老體弱,就在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表叔來找爹了?!氨砀?,我一個朋友在環(huán)城公園的環(huán)衛(wèi)所當(dāng)頭,他們那兒要一個掃廁所的你干不?”“干,只要給錢啥都干?!薄奥犝f工資還行,每月三百多,還給一間休息室呢?!薄翱偹阌兄淞耍齑饝?yīng)人家,我明天就去?!?/p>
樂得一晚上沒睡好覺,一大早山桃爹就和表弟去了。一切很順利,環(huán)衛(wèi)所的頭兒見山桃爹人也實誠,交代完了工作,把一把鑰匙交給他說,“你家在外地,也可以住在這里,閑了還可以撿些破爛賣賣增加一些收入?!鄙教业吲d得直點(diǎn)頭,不知說啥好,只是把揣在身上揉彎了的金絲猴香煙一個勁兒地讓所長抽。所長接過,用拇指和食指捋直后,點(diǎn)上并拍著山桃爹的肩膀說:“好好干,這是公家的事,不會虧待你的?!薄邦I(lǐng)導(dǎo)放心,我不會給你丟臉的?!?/p>
憂愁了很長時間的山桃爹,臉上總算有了笑模樣。在表弟這兒住得久了,人家不嫌棄,可自己不能老麻煩人。吃罷早飯便和老婆開始收拾東西,兩床舊被褥,一堆鍋碗瓢盆就是全部的家當(dāng)。他找來一輛三輪車?yán)蠔|西,領(lǐng)著老婆和外孫女就去了公廁旁的小屋安頓起來。
掃灰、刷墻、拖地、掛窗簾、擺家具,不一會兒就搞定了??粗矍暗募?,心里暖暖的。
有父母看孩子,山桃就一門心思去找工作了。每天都早早地來到勞務(wù)市場碰運(yùn)氣,還好有一對慈眉善目的中年老板開面館缺人手,一眼就相中了她?!肮媚铮堭^小工干不?管吃管住,每月兩百?!薄案桑腋伞?,山桃急忙說。
這是城中村里的一間房的小面館,經(jīng)營扯面和涼菜酒水。來吃飯的人都是些附近建筑工地打工的民工,山桃的工作就是擇菜、洗菜、刷碗、端盤和打掃衛(wèi)生。有時見老板忙不過來也會幫著煮面。話語不多、眼里有活、手腳勤快的她深得老板夫婦的喜歡和信任,忙完一天的生意后,老板也會炒倆菜,打開啤酒和飲料叫上她一塊兒吃。老板回家后,她收拾完衛(wèi)生,關(guān)上店門,攤開被褥就在店里的餐桌上睡覺看店。第二天早早起床,準(zhǔn)備好一天的食材,擺好桌凳,拖好地等著老板開門營業(yè)。見到這樣懂事、本分的員工,老板兩口子打心眼里喜歡,天氣熱了也會給她買個奶糕或者幾牙西瓜一表關(guān)心。兩個月后還給她每月漲了五十塊錢工資。山桃心里念著老板的好,更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全部心思幾乎都放在了店里。只是每月發(fā)工資后,才會到父母住的小屋看看孩子,順便把裝在貼身衣服口袋里的工錢一分不少地交給她娘。她吃住有老板管著,不用花自己的錢,節(jié)省慣了的她,總是兩套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來回?fù)Q穿??粗矍岸碌呐畠?,山桃娘流著淚說,“娃呀,你也別太虧自己了,咱現(xiàn)在日子好過多了,你爹每月掙三百多,我撿啤酒瓶、破紙箱、舊書報也能賣個百十元,除了日常開銷還能攢點(diǎn)錢。你就好好干,別操心家里了?!笨匆娔锏陌最^發(fā)又多了,山桃鼻子一酸也流淚了。都怪自己不好,讓爹娘跟自己漂泊受苦,她心里酸酸的。
小面館的生意越來越淡了,聽說政府要建開發(fā)區(qū),這個城中村保不住了。村里人有的已經(jīng)開始搬家,裝著家具、電器、被褥的卡車不時從店前經(jīng)過,村東頭兩臺黃色的挖掘機(jī)正在拆除著騰空了的民房。一連幾天,店里也等不來幾個客人,老板兩口子也沒了往常的笑臉。
晚上下班,老板沒走,坐在店里喝著淡茶,叫山桃過來說話?!巴扪?,叔對不住你了。眼看著面館兒保不住了,想留你也留不成了?!闭f著話從身上掏出一百元遞給山桃?!笆?,工資你全發(fā)了,這我不敢拿?!薄奥犜?,你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容易,叔的一點(diǎn)心意,以后要是找到新門面了你還跟叔干?!闭f罷把錢塞進(jìn)山桃口袋里扭頭離去。
山桃又沒工作了,只得回到父母的小屋住下另想出路。她依舊像往常一樣,每天到勞務(wù)市場找活。進(jìn)城打工的人越來越多,黑壓壓一片。有的在道沿上坐成一排,每人腳下放個紙牌兒,歪歪扭扭地寫著“泥瓦匠”“廚師”“粉刷工”“建筑小工”等字樣。有的一家老小坐在鋪蓋卷兒上滿臉愁容地四下張望,唯恐丟掉了被雇主們挑選的機(jī)會。有好多人都是熟面孔,又添了不少新面孔,都是從十里八鄉(xiāng)來城里討生活的。聽他們諞閑傳說,有些拖家?guī)Э诘拿窆らL時間找不到活路,只出不進(jìn),花光了盤纏又不愿回到山里受窮,為了能在城里待下去,竟然動起了歪腦筋,慫恿模樣姣好的老婆去干皮肉生意,把眼睛盯在城里的單身老頭兒和這幫下苦人身上。夜幕降臨,她們描眉抹唇,穿著暴露,搔首弄姿地靠在路邊昏暗的路燈桿上,一邊抽著煙,一邊東張西望地在匆匆的人流中尋找著目標(biāo)。見到一位獨(dú)行的老頭就會興奮地貼上去,大哥長大哥短地發(fā)嗲。碰上膽小、猶豫的,就會用下流、粗俗的言語撩撥,甚至生拉硬拽地哄到附近城中村的出租房里野合一番,拿到十元、二十元皺皺巴巴的紙幣。運(yùn)氣不好的時候,她們就像幽靈一樣在勞務(wù)市場周邊或者環(huán)城公園門口百無聊賴地轉(zhuǎn)悠。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讓她們練就了一雙獨(dú)特的眼睛,她們專門搭訕那些面相善良的民工和年紀(jì)大的城里的孤寡老人。一些把持不住的,寂寞孤獨(dú)的,經(jīng)不住她們的軟磨硬泡和死纏爛打,在拉扯中就跟著她們鉆進(jìn)護(hù)城河的橋洞里鬼混。大多由丈夫收錢和放風(fēng),以防警察的檢查。聽到這些,山桃心里有種莫名的難受和凄涼。
山桃重復(fù)著泡在勞務(wù)市場的生活。從早到晚,從東到西見到雇主就圍上去,一天下來口干舌燥,腰酸腿疼,為了省車票錢,她晚上寧可湊合著在公園或者候車室過夜也不回父母的小屋去住,免得他們操心、熬煎。甚至每天只吃一個饃,喝點(diǎn)開水對付。本來就身子骨單薄,營養(yǎng)再跟不上,頭暈、心慌的低血壓、低血糖癥狀就更加明顯。勞務(wù)市場人多嘈雜,想圖清靜的她只有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角落里閉目養(yǎng)神。迷迷糊糊的她聽到有人叫她,“哎姑娘,干活不?”她一骨碌起身問道:“啥活?”“綠化?!薄熬G化是做啥?”一個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中年婦女推開山桃擠到雇主跟前扯著嗓門說,“不就是種樹、栽花、種草么,干這活我在行,咱莊稼都種過十幾年呢。”雇主有些為難地說:“我只要一個人,這可咋辦?!鄙教壹绷?,“雇主先找我的,我去?!迸峙瞬桓闪?,扯著山桃的胳膊吼著:“連綠化是干啥都不懂,還敢跟我爭?”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雇主見狀,沖山桃說:“還是你跟我走吧?!彪S后坐進(jìn)駕駛艙,啟動卡車。山桃麻溜地跳上車箱,胖女人不依不饒地追著車子大罵,“不要臉的小妖精,搶老娘的生意,我看你能干多久?”
車子開進(jìn)一個新建的小區(qū)停下,雇主招呼山桃下車,領(lǐng)著她來到一幢樓的地下室,指著拐角的一間屋子說那是宿舍,山桃進(jìn)屋放好鋪蓋,又跟著雇主去了工地。這是一個有二十幾幢樓的小區(qū),新鋪的水泥路平整筆直,樓前樓后光禿禿的幾乎見不到綠色。不遠(yuǎn)處有五六個男女正揮著镢頭植樹,雇主對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叫道:“馬師你過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山桃,剛來的新手。這是馬師,管這兒的頭。”山桃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榜R師傅可是個老人手,經(jīng)驗多、技術(shù)好,人也厚道,你就跟他好好學(xué)吧。至于工資嘛,每月五百按時發(fā),吃住公司全包?!鄙教腋屑さ卣f:“真是遇上活菩薩了,老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山桃接過馬師傅手上的鐵锨和大伙兒一起干起來。挖坑、抬樹、栽植、填埋、夯實、澆水,干得滿頭大汗,劉海兒黏在腦門兒上,不停地喘著粗氣也不會停下來。馬師傅心疼地沖山桃叫道,“哎,女子,快來歇息喝口水。不敢這么蠻勢,后面的活還多,得攢點(diǎn)兒勁。”
真是人挪活樹挪死,山桃對這份綠化工作十分滿意。她能吃苦、愛琢磨、善動腦子,跟著馬師傅學(xué)了不少東西。從綠化設(shè)計到苗木選擇,從栽培技術(shù)到后期養(yǎng)護(hù),從病蟲害的防治到修剪和提高保活率,里面的門道可真不少。為了盡快掌握這門知識,她白天干活,晚上躲在宿舍里學(xué)習(xí)有關(guān)園林綠化方面的專業(yè)書籍,邊干邊學(xué),邊學(xué)邊干,從實踐到理論,再從理論到實踐,多虧了高中文化幫助了她,使她如魚得水。
老板慶幸自己當(dāng)年沒看錯人,三年下來,山桃就成了綠化方面的行家里手。誠實、善良、厚道的秉性和強(qiáng)烈的責(zé)任心、上進(jìn)心感動了老板,不但給她連續(xù)加工資,還提拔她做了總經(jīng)理助理,參與公司管理。
山桃的苦日子總算熬出頭了,一個沒讀多少書,沒關(guān)系,沒背景的山村女人,能夠在這繁華的都市立足并收獲一份事業(yè),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工作穩(wěn)定了,手頭寬裕了,孩子也該上學(xué)了。想到從小就缺父愛的可憐女兒,她的心就在流血。自打和張闖離婚后,就沒有再聯(lián)系過。他也從來沒有看過孩子,只是偶爾從親戚口中聽到一些信息,說是他和山桃的弟媳婦過了不到一年就散了,后來又和鎮(zhèn)子上一個歌廳里的四川小姐好上了。生意也懶得管,交給手下打理,自己整天吃喝嫖賭,花天酒地。更可怕的是還染上了性病和毒癮,把原來的家業(yè)快敗光了,父母被先后氣死了,四川小姐跑了,就連自己最信任的鐵哥們兒也趁著打理煤窯生意之機(jī)把錢款卷跑了,就剩下個爛攤子等他收拾。再后來,國家開始整頓小煤窯,他就徹底關(guān)門了。沒了生計來源,他只好帶著在牌場上認(rèn)識的女牌友逃往河南去了。
親戚們的話就像一根刺卡在了喉嚨,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張闖再壞也是女兒的親爹,就是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到底是誰的錯呢?山桃也不想想,也不愿想。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生下來,活下去,才是生活。父母年紀(jì)大了,不能再拖累他們了,得把孩子接到身邊盡盡做母親的義務(wù)。
從幼兒園到中學(xué),山桃就是自己節(jié)衣縮食,也從來沒有難為過孩子。聽說省城新建了一個高檔小區(qū),擁有最好的教育資源,她便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想把女兒送進(jìn)去接受良好的教育。別說一個山里人,就是本市有來頭、有名望的人都排著長隊往進(jìn)擠,要想孩子入學(xué)比登天還難。作為單身母親,孩子就是自己全部的希望,鐵了心的她,開始湊錢找門路,該請客請客,該送禮送禮,該求人求人,錢花了不少,情欠了不少,事還是沒辦成。眼看著就要開學(xué),她急得眼睛發(fā)紅,嘴里起泡,一連幾個晚上睡不好覺。就在她六神無主時,一位同行的一個電話提醒了她,那個小區(qū)的綠化工程正在招標(biāo),你不妨試試通過招標(biāo)接上關(guān)系,說不準(zhǔn)對孩子入學(xué)有幫助。
一語點(diǎn)醒夢中人,山桃開始為招標(biāo)的事做準(zhǔn)備了。現(xiàn)場考察,準(zhǔn)備資料,購買標(biāo)書,制作標(biāo)書,報名參與,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看到她孤注一擲的架勢,就連老板都為她捏了一把汗。這可是個八九百萬的工程啊,資質(zhì)審查嚴(yán),技術(shù)要求高,工期時間短,墊資數(shù)額大,弄不好會滿盤皆輸?shù)?。做生意本來就是個冒險事兒,只有高風(fēng)險才會有高回報,老板見山桃如此上心,也豁出去了,準(zhǔn)備賭一把。
老板是個好人,在山桃落魄的時候收留她,在工作中培養(yǎng)她,在經(jīng)營上器重她,早早從事綠化生意,摸爬滾打幾十年,辛辛苦苦攢來的資金和口碑,絕不能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打水漂。山桃正經(jīng)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她都親力親為,嚴(yán)格把關(guān),充分準(zhǔn)備,幾乎做足了功課。與其說老板是在賭博,不如說她是在賭命。
前來競標(biāo)的企業(yè)少說也有十幾家,本省外省的都有,其中不乏一些財大氣粗的知名企業(yè)。山桃時刻告誡自己只有從戰(zhàn)術(shù)上藐視對手,才能在戰(zhàn)略上戰(zhàn)勝對手。競標(biāo)的場面硝煙四起,都拿出了撒手锏。輪到山桃上場了,她面帶微笑,不卑不亢地向在座的專家、同行一一鞠躬。隨后,拿出筆記本電腦開始播放精心準(zhǔn)備的影像資料,公司簡介、樣板工程、施工場景、后期管護(hù)、客戶評價,一幅幅真實的畫面,一個個客觀的評價,吸引了評委們和同行們的眼球,善于捕捉機(jī)會的她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個臨時決定,真誠地邀請大家到她們公司做過的工程單位看看。專家們來了興趣,叫上參與競標(biāo)的綠化企業(yè)跟著山桃坐上一輛大巴車出發(fā)了。從都市名片的高新開發(fā)區(qū)到大水大綠的生態(tài)園,從長途客運(yùn)站到國際機(jī)場,從省高院的景觀建設(shè)到碧云莊高檔小區(qū)的綠化工程,專家們一邊看,一邊和相關(guān)企業(yè)單位負(fù)責(zé)人互動,從業(yè)主的口中了解到了山桃她們企業(yè)的狀況。經(jīng)過三輪廝殺,山桃公司以絕對優(yōu)勢拿下了這個工程?,F(xiàn)場掌聲、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坐在臺下的老板沖上臺和山桃抱在了一起。
工程賺得盆滿缽滿,山桃的孩子也順利地上了學(xué),而且是特例,這個雙贏的結(jié)果包含了她多少辛酸和付出,只有她自己知道。
為了做好這個工程,她把孩子寄宿在學(xué)校,吃住在公司。白天一會兒在園林綠化設(shè)計院,一會兒在施工現(xiàn)場,從設(shè)計到施工,從現(xiàn)場管理到苗木選購,從栽植指導(dǎo)到管護(hù)細(xì)則幾乎全程把關(guān)。就在她沒黑沒夜的忙活時,她娘在撿一個飲料瓶子時不幸出了車禍住在骨科醫(yī)院里。生性要強(qiáng)的她沒有告訴任何人,白天忙工作,晚上到醫(yī)院陪護(hù)她娘。端水喂飯,擦身洗腳,倒屎倒尿,翻身按摩,忙個不停。娘不落忍,眼含淚水催促說:“瓜女子,你別忙活了,趕緊回去歇著,工作事兒大,我這點(diǎn)兒小傷幾天就好了,你就別惦記了。唉,娘老了,不中用了,幫不了你,還添亂,也難為你了?!薄澳?,你別胡想,好好治療,要是沒有你這幾年的幫襯,我很難活到今天?!薄坝趾诌?,你看我能下地了,你就別天天往這兒跑了,我會照顧自己,再說還有病友幫著呢。你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人家老板信任咱,對咱不薄,咱更得對得住人家才是?!鄙教蚁髁藗€蘋果遞給娘,“娘,你放心,女兒知道感恩,不會給您丟臉的?!蹦镆豢谝豢诘爻灾O果,一臉滿足的微笑。山桃背上包,依依不舍地離去。
七月的天氣火辣辣的,一大早起來山桃就往工地跑。在巡查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些移栽的椰子樹缺水嚴(yán)重,這可是從南方買來的名貴樹種,一旦旱死就會給公司造成損失。見這情形,她二話沒說就脫掉高跟鞋,把包掛在一個樹杈上,綰起頭發(fā),找來水桶接上水,一桶一桶提來澆灌。近四十度的高溫烤得水泥地面發(fā)燙,光腳踩在上面,灼得腳底脫了層皮,疼得直鉆心,她也沒停下,熱烘烘的汗水濕透了衣褲,粘在她瘦小的身上。吃完午飯的甲方領(lǐng)導(dǎo)和先后走來的員工們看見這陣勢,全都驚呆了。佩服和內(nèi)疚的神情寫在臉上。一位老員工羞愧地從她手里搶過水桶忙著去提水,她邊擦汗邊穿上鞋子說,“大家以后上點(diǎn)心,樹要是旱死了,想救都沒法救了?!?/p>
工程完工了,款也到賬了,老板高興地要請山桃吃飯以示慶賀。酒店包間里,大蝦、扇貝、多寶魚外加兩盅鮑魚翅早已上桌,老板招呼山桃對面坐下。一會兒倒酒,一會兒夾菜,兩人邊吃邊聊。酒席間,老板借著酒興對山桃說:“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幾年咱們合作得很愉快,你給公司出了大力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F(xiàn)在我老了,錢也掙得差不多了,也該為你想想了。你還年輕,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呀?!闭f著從錢包里取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山桃說:“卡里有一百萬,你拿去注冊個公司繼續(xù)干綠化吧。”“我不能要。我覺著跟你干踏實,再說我沒經(jīng)驗,也沒開過公司啊?!薄肮吓樱瑳]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哼哼嗎?本事都是學(xué)來的,誰生下來就會?叔看好你,人靈醒、手腳勤、本分、厚道,有闖勁兒,保證沒麻達(dá)。話說回來,這幾年我有意把你往前推,給你壓擔(dān)子就是想鍛煉你。你現(xiàn)在該學(xué)的學(xué)了,該見的見了,行業(yè)里的渠渠道道都明白了,再不單干就來不及了。娃呀,你就別推辭了,咱們是分家不分心啊。以后遇到難處只管來找我,接上大生意了還可以聯(lián)手干嘛?!鄙教腋屑さ氐?jié)M一杯酒敬老板,老板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山桃開始買房子籌劃注冊公司。二環(huán)邊上新建了個小區(qū),地段好,交通便利,價錢也合適。她選了一套臨街的60平米的兩室一廳,簡單裝修后用作住宿和辦公。手續(xù)下來了,家具擺好了,招牌掛上了,一串鞭炮響過,在朋友、同行們的祝福聲中公司就算開張了。
萬事開頭難,找工程、招員工、做培訓(xùn)、購設(shè)備、談項目、選苗木,一切事物都要她來操心。員工們的吃喝拉撒都得她來操辦。一天的時間總是覺得不夠用,常常加班到深夜,餓了泡包方便面,困了沖杯咖啡提提神,直到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完才上床睡覺。工作的壓力、身心的疲憊使她患上了低血壓,頭暈眼花、渾身出汗、四肢乏力她也顧不上治療,實在難受了就往嘴里塞塊兒糖或者喝碗糖水緩解緩解。咬牙挺過了三個月,局面終于打開了。為了生存,學(xué)校里栽幾棵樹也干,鄉(xiāng)政府種一片草也干,只有三五棟樓的家屬院的綠化工程還干。十幾號員工要吃飯,不干咋行。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她這會兒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她憑著山里人的樸實、厚道,一步一個腳印,一年一個變化把公司搞得紅紅火火??诒谩⑿难蹖?、價格低、服務(wù)好贏得了客戶的認(rèn)可和同行的尊重。愿意和她打交道的客戶越來越多,合同一續(xù)再續(xù),有了這些固定客戶,公司的日子好過多了。慢慢的幫她的人也多了,有提供信息的,有拉她聯(lián)手干的,有主動借錢給她的。
出走十幾年的弟弟回家了,家人團(tuán)聚,格外高興,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弟弟在河南打拼,先是下井背煤,后承包煤窯,由于手續(xù)不全,還出了安全事故,死傷了人,被政府查封還惹下牢獄之災(zāi)。兩年后出獄,又開起了足浴店。礦區(qū)外來人口多,市場繁榮,店里的生意就好。幾年下來,買了房,買了車,娶了媳婦,有了孩子,小日子很滋潤。唯一讓他頭疼的事就是當(dāng)年跟著前姐夫張闖私奔的媳婦又找上門了,還領(lǐng)著個半大閨女非說是他的,弄得家里雞犬不寧。認(rèn)吧,心里虧得慌。不認(rèn)吧,又覺得孩子可憐于心不忍。惱火的是這孩子到底是誰的說不清楚。留下吧,現(xiàn)任的媳婦不答應(yīng),尋死覓活地鬧。不留吧,情理上說不下去,這不只好帶回來了。山桃這才注意到,母親的床上睡著一個女孩兒。父母明顯老了,身子骨不如從前了,別說再帶孩子了,能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想到這兒,山桃對弟弟說:“還是我來管吧。都是我把你們害成這樣的,再說娃也大了,能自理了,好帶,反正我一個人過,有著孩子做伴也不寂寞?!薄敖悖骐y為你了,你放心,我會給生活費(fèi)的?!薄叭ィ患胰诉€說外氣話,再啰唆我就不帶了?!鄙教疑鷼獾卣f。弟弟吐吐舌頭不作聲了。在一旁擇韭菜的媽媽生氣地把手上的菜扔進(jìn)盆里,哆嗦著沖山桃吼道:“你還嫌人沒丟夠嗎?連這樣來路不明的野種你也接受?剛過上幾天舒心日子你就好了傷疤忘了疼了?你真是碗大的西瓜一匝厚的皮,瓜實了。你就不怕老家村里人用溝子笑咱?”母親數(shù)落著竟按捺不住?;诺蒙教曳鲋鴭寢岊澏兜募绨?,流著淚小聲地勸著,“媽您先別哭,消消氣兒,當(dāng)心吵醒孩子。再說娃是無辜的,要怪就怪我,都是我造的孽,就讓我來承擔(dān)吧。退一萬步說,張家對咱過去有恩,張闖再不是人也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他不仁,咱不能不義。再說我弟也不容易,為了他家庭安生,我也得管?!蹦赣H無奈地?fù)u搖頭,看著山桃嘆息。
3
日子一天天過去,山桃女兒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學(xué),一直住校,只有節(jié)假日才回家住住。山桃和侄女一直生活在一起。白天山桃忙生意,侄女在小區(qū)里念中學(xué),只有晚上才會見面,一塊兒吃晚飯。在山桃的言傳身教下,侄女的性格開朗了許多,變得愛說愛笑了,也愿意和姑媽掏心窩子說說體己話,仿佛找到了久違的母愛。
在城里扎住了根,有錢有房有車有事業(yè),孩子也大了,沒有了拖累,依然顯得年輕的山桃也該為自己的后半生考慮了。爹娘時常在她耳旁嘮叨,“你都多大了?總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呀。趁著年輕趕快找個知冷知熱的男人嫁了,也省得我們操心?!薄暗?,你們就別操心了,都操了一輩子的心,閑心還沒操夠。再說了,找個合適的哪那么容易?連城里家境好、學(xué)歷高、模樣好的黃花閨女都剩下一層呢,還甭說咱這離過婚帶著孩子的山里女人呢?,F(xiàn)在的人現(xiàn)實的很,放著條件好的大齡姑娘都找不過來呢,誰愿意找個帶拖油瓶的?你們二老管好自己就行了,我現(xiàn)在不靠男人也能養(yǎng)活我和孩子,還能孝敬你們。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想旅游就旅游,不用看別人的臉,不用受別人的管,多開心,多自在啊?!钡镆娨粫r半會兒勸說不了她,只好隨她去了,兀自生著悶氣。過去的一幕幕就像放電影一樣出現(xiàn)在面前,當(dāng)年自己就想著報恩,逼著孩子嫁給張闖,把孩子推進(jìn)了火坑,孩子受的委屈和折磨還少嗎?弄得一個好好的家四分五裂,想到這些,山桃爹娘的心就會滴血,以后就再也不輕易提說這婚事了,只能在心里暗暗著急。
一幫熱心的朋友和姐妹們,也關(guān)心著山桃的婚事。過一陣子就會介紹男朋友給她,不去見吧,礙于姐妹的情面,見吧,自己又沒做好心理準(zhǔn)備,無盡的煩惱打擾著她的平靜。硬著頭皮見了,也不過是吃飯、聊天、看電影、逛街,大部分都是草草了事。偶爾遇上幾個死纏爛打的,不是年紀(jì)過大,就是吃喝嫖賭染上一身毛病。山桃心煩意亂,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失眠,一晚上一晚上睡不著覺,直接影響到她的工作。整天頭昏腦漲,生意上也常出錯,幾乎快要崩潰。她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再也不找了,等女兒出嫁了再說。話是這么說,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只是覺得不得勁兒,寂寞、孤獨(dú)、彷徨、無助像流感病毒一樣折磨著自己。越是不想面對的事,越是想回避的事,越是纏人,逃是逃不掉的,躲是躲不開的,畢竟自己才過四十,還不算老,后半生的路還長著呢。
離婚這幾年要說把張闖忘干凈了,那是假話。為了孩子有個完整的家,她也無數(shù)次的說服自己去復(fù)婚。但每次下了決心時,張闖就會出現(xiàn)新狀況,讓她左右為難。剃頭挑子一頭熱是復(fù)不了婚的,也只好一拖再拖。酒是陳的香,鞋是舊的好,抱著這樸素的情感她一直在掙扎。也許是老天弄人,昨天在小區(qū)里碰見老家鄰居吳嬸提著老籠在賣核桃,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山桃。躲避不過,山桃只好招呼她到家里坐。吳嬸假裝推托,說還有一點(diǎn)兒核桃沒賣完,就不去了。山桃彎腰提起剩下的核桃說:“嬸子,多年不見了,大老遠(yuǎn)的來一趟也不容易,就到家歇歇腳吃口飯吧。多年沒吃這野核桃了,這些我全要了?!鄙教颐鲆话僭M(jìn)吳嬸汗津津的手里?!斑@娃,愛吃你就拿去,還跟嬸子見外,要是給錢你就到別處買去”,說著開始奪籠,吳嬸裝出生氣的樣子,山桃笑著說:“嬸子你也不容易,別嫌少,這錢就當(dāng)我孝敬您的?!眳菋鹚砷_手,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塵土跟著山桃來到家里。
這是一套160平米的四室兩廳的大房子,清一色的紅木家具、50寸的平板電視、松軟豪華的地毯在各種花草的點(diǎn)綴下顯得低調(diào)而不是氣派。吳嬸就像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見啥都覺得新鮮,眼睛瞪得老大,這兒看看、那兒摸摸,咂著嘴兒沖山桃說:“這是你買的?”“嗯?!薄斑@么大呀,比咱鄉(xiāng)長的辦公室還大?!薄耙话惆?,人家還有比這大多的呢?!薄暗没ǘ嗌馘X啊?”“不多,也就百十萬吧?!薄吧??一百多萬,這得我們幾輩子才能掙來。你爹你娘和你一塊兒???”“沒有,我給他們在南郊另買了一套房住著,那兒環(huán)境好,又是個一層,不用爬樓梯,方便。”“唉,你爹你娘好福氣呀,生了你這樣有出息的女兒,真是上輩子燒了高香啊。哪像我,黃土都快埋到脖子了,還得土里刨食。”
“吳嬸,你先喝茶,我給咱做飯去。”山桃倒好茶水向廚房走去。“我不渴,讓我給你打下手?!眳菋鹫f著也跟了進(jìn)來。邊擇菜邊和山桃拉話,“你看你多好的一個娃呀,張闖就是不知稀罕,這人要是走了邪道就沒個好的。山桃你不知道吧?張闖前些日子又和咱鎮(zhèn)子西頭開發(fā)廊的小紅好上了,還辦了結(jié)婚酒席呢。小紅就是個小姐,整日里花枝招展地勾引男人,不是個好貨。你沒聽說過,十個剃頭的,九個挨球的。張闖也不是好東西,從號子里出來一沒本事,二沒經(jīng)濟(jì),好吃懶做的他得了一身臟病,也只有小紅不嫌棄他,收留他吃軟飯。這就叫報應(yīng)啊,誰讓他過去禍害你呢?”山桃不搭腔,悶著頭做飯。
晚飯后,山桃伺候吳嬸睡下,自個兒回到臥室,躺在大床上,閉著眼睛想著吳嬸的話。那個和自己恩斷義絕,幾乎毀了自己前半生,沒有給過孩子一分錢的男人就像一個幽靈,時不時地攪擾自己,弄得她不能清靜。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心情糟透了。她摸黑伸手抓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幾口,情緒平復(fù)下來。她心里安慰自己,現(xiàn)在的日子多好,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干嘛,過好后半生才是要緊。
像往日一樣,山桃又把全部心思用在生意上。每天早出晚歸,東奔西跑,談生意、簽合同、續(xù)合約、看現(xiàn)場、選苗木、上工地,大事小事都要親力親為,生怕出現(xiàn)紕漏。社會發(fā)展越來越快,市場競爭愈發(fā)激烈,山桃原有的那點(diǎn)兒文化底子和積累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不夠用了。她每天晚上都會把當(dāng)天的工作總結(jié)一番,把往來的賬目梳理一遍,把第二天的工作籌劃一通,感覺妥帖了才放心。洗漱完畢,她從書架上取出一摞園林綠化方面的專業(yè)書籍來讀。從園林設(shè)計到綠化施工,從苗木栽培到后期管理,從修剪施肥到病蟲害防治,從園林綠化的現(xiàn)狀到未來發(fā)展的動向,她都去學(xué)習(xí)揣摩,以提高自己的專業(yè)水平,拓展自己的視野。公司在她的精心打理下創(chuàng)出了品牌,贏得了口碑。和她打過交道的都愿意長期合作并成為朋友。
朋友多了,圈子大了,交際廣了,山桃反倒恐懼起來了。進(jìn)城多年,一切都在改變,可她還是沒有變。山里人的本分、淳樸和厚道伴隨著她的言行,束縛著她的舉止,總是小心翼翼,中規(guī)中矩。不穿艷扎的衣服,不燙時髦的發(fā)型,不泡酒吧,不打麻將,不去歌廳,不去應(yīng)酬,總是愛宅在家里。骨子里的自卑感時時提醒她就是一個山里出來的離婚女人,和城里女人不一樣,沒有優(yōu)越感和融入感,始終把自己封閉起來,隔離起來,唯恐受到傷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感情方面她更是謹(jǐn)小慎微。一塊兒和她做生意的姐妹單身的也不少,人家就比她想得開。身邊的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就跟沒事兒人一樣照樣歡歡樂樂的。還有個姐妹竟然和一個有婦之夫整日里出雙入對,也滿心陶醉的。山桃有些迷茫,有些看不慣,試圖勸說人家不要糟踐自己,反倒引來嘲笑?!罢l像你呀?傻乎乎的就知道賺錢,不知道享受。還不趁著年輕找個疼自己的男人,等到人老珠黃了誰要啊。咱都是過來人,別把自己裝成圣女似的不食人間煙火,你能熬住我可熬不住,有個知冷知熱的男人陪著,你生病的時候端水送藥,你生氣的時候逗你開心解悶,你寂寞的時候給你溫存,到了晚上摟著你睡,你想有多美?!鄙教壹t著臉制止:“別再說了,多大人了也不知害臊?!薄凹僬?jīng),不偷不搶,你情我愿,有啥害臊。除非你有毛病,不是個正常女人?!?/p>
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yuǎn)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山桃也要為自己活一回了。女兒大學(xué)室友的爸爸離婚多年了,至今一個人領(lǐng)著女兒過活,原單位京西鋼廠倒閉多年了,年過半百的他靠著政府每月幾百元的低保和打零工度日。眼看著女兒大了,也該給自己找個伴兒了。托親戚,求朋友,上婚介所,法子想遍了就是找不到。也別怪現(xiàn)在的女人勢利,要錢沒錢,要房沒房,還帶著個孩子,誰愿意嫁他?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時候,愛情來敲門了。那是大學(xué)報到的一天,同是送女兒的他和山桃碰上了。八月的天氣悶熱難耐,山桃背著大包,拎著被褥在大太陽下艱難地走著。沒帶多少行李的他看見后急忙追上去說:“來,我?guī)湍懔嘀??!辈林?、喘著氣正四處張望的山桃就像遇到了救星,沖他笑笑說,“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彼嗥鸨蝗炀妥撸教以诤竺娓?,一起來到女兒宿舍。山桃女兒開門,見媽媽來了,高興地說:“你倆兒咋湊到一塊兒啦?那是我室友張婷的爸爸呀?!薄笆菃??”山桃有些意外?!皼]啥,緣分吧?!睆堟冒职值卣f。
這是一個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皮膚黑,話語少,斯斯文文的。山桃對他有些好感,便相互留了電話號碼。經(jīng)過簡單的交談后,知道他和自己一樣單身,便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山桃大方地說:“張大哥,咱都命苦啊,以后有啥需要幫忙的你就直說?!彼c(diǎn)點(diǎn)頭,眼睛直直地說“謝謝”。
回到家里后,山桃心里騷亂起來,一種莫名的沖動折磨著她,不由得胡思亂想。要是和這個男人結(jié)伴過日子也許是不錯的選擇。論家境、論年齡、論實力,自己都強(qiáng)他許多,他不會不答應(yīng)的。山桃越想越興奮,竟然失眠了。
早上起床,胡亂吃了幾口早餐便眼睛腫腫的去辦公室安排工作。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她泡了一杯明前綠茶,坐在寬大的沙發(fā)上歇息。手機(jī)鈴聲響了,她拿起接聽?!拔梗奈??有事請講?!薄鞍?,是我。你沒聽出來嗎?”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傳來?!安缓靡馑?,電話太多真沒聽出來?!薄澳阏媸琴F人多忘事呀,剛見面不久,就把我忘了,我是你女兒同學(xué)張婷的爸爸,想起來沒?”“原來是張大哥呀,太意外了?!薄澳阒形缬惺聠幔课蚁胝埬愠鰜碜!鄙教疑碜右欢哙?,跳起來忙說:“沒事兒,沒事兒?!薄澳窃凼稽c(diǎn)半在東門外老劉家羊肉泡饃館見?!薄昂玫模玫?,我準(zhǔn)時到?!鄙教夷槧C心跳地開始梳洗打扮自己。描眉、抹唇、吹頭、灑香水,換衣服,拎著小包朝外走。
中午飯時,泡饃館吃飯的人不少。山桃進(jìn)店后四處張望,只見東北角臨窗的一張小桌旁一個男人向她招手,便走了過去。桌上放著一葷一素兩個涼菜外帶一瓶啤酒。張大哥招呼山桃對面坐定,倒?jié)M兩杯酒,一杯遞給山桃說:“有點(diǎn)兒簡單,不好意思?!苯舆^酒杯,山桃抿了一口,臉兒紅紅地說:“簡單點(diǎn)兒好?!蹦阋槐乙槐叧赃吜?,氣氛還算輕松?!肮ぷ髅Π??!薄斑€行,一直就這樣習(xí)慣了?!鄙教艺f。“你呢?”“不怕你笑話,年歲大了,也沒啥專長,找點(diǎn)兒零活混混日子。”“家里還好?”山桃問道?!拔沂仟?dú)苗兒,父母早就過世了,女兒十歲的時候我就下崗了,媳婦嫌我沒本事和建材市場一個做石材的廣東老板跑了?!睆埓蟾绾认乱槐疲舸舻乜粗教艺f。“一直沒聯(lián)系嗎?”山桃急切地問?!澳欠N賤貨,能心狠自私地丟下我和女兒和人私奔,你說會聯(lián)系嗎?”張大哥苦笑著搖著頭。山桃眼圈紅紅的,一串串眼淚悄悄地從臉龐滑落,她用手抹了抹勸張大哥說:“別難過,孩子也大了,一切都會好的?!薄敖枘慵裕赴?。”張大哥夾了一口菜放進(jìn)嘴里淡淡地說?!俺圆?,別停筷子,盡說我的破事了,倒了你的胃口,來,再喝一杯。還是說說你吧?!睆埓蟾绶畔戮票f?!拔覜]啥好說的,跟你的情況差不多,也是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活,以后再慢慢地告訴你。”山桃接著說:“咱倆都是苦命人啊?!薄耙彩?,難怪這樣有緣呢。以后多聯(lián)系?!睆埓蟾缃Y(jié)完賬和山桃說。
山桃就像喝了蜜一樣心里甜絲絲的。壓抑已久的感情仿佛找到了歸宿,她在心里盤算著未來的日子,渴望著即將到來的愛情。人生第二春要比第一春來得更成熟、更猛烈、更直接,都是過來人,見過幾次面便住在了一起。一個鍋里攪勺把兒,才容易增進(jìn)感情,考驗愛情,磨合親情。
山桃每天還是忙忙碌碌地上班,張大哥就待在家里看看電視,做做家務(wù),再也不去打零工了,吃在山桃家,住在山桃家,心里美滋滋的。山桃每天回家有熱乎飯菜吃,有體貼話聽,很是受用,尤其是孤獨(dú)的長夜有人陪伴,讓她有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激情過后便是平淡,生活的車輪還得前行。張大哥開始在家里待不住了,山桃前腳出門,他就后腳跟著出門找以前單位的哥們兒打麻將去了。牌場上,兩男兩女相對坐著摸著牌、抽著煙,講著葷段子、開著放肆的玩笑。對門的胖女人伸出白嫩的手在張哥的手背掐了一下,兜著猩紅的小嘴兒說:“張哥你可幸福死了,白天不用干活有人養(yǎng)著,晚上不再閑著,摟著山妹子盡情快活,我羨慕死你了。”旁邊的瘦猴男子不懷好意地把牌摔得山響,瞪著一對小眼睛說:“不就是有幾個臭錢,論模樣、論身段,能和你比嗎?你看你,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哪個男人不眼饞?”胖女人用腳狠狠地踢了一下瘦猴罵道:“你別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有能耐你也找個我看看?!薄罢也坏骄驼夷阊健7识荒?,又香又辣多帶勁啊?!薄芭尽保峙颂志徒o了瘦猴一記耳光,咬牙切齒地說:“就你哪寒酸樣也想占老娘的便宜,不撒泡尿照照,就是我白讓張哥上也輪不到你。”“瞅紅滅黑,張哥不就有錢嗎?你想張哥,人家張哥不想你呀。你說,哪個小姐不比你年輕漂亮?就你那老黃瓜樣也就我能看上?!薄肮纷炖锿虏怀鱿笱?,這牌沒法打了。”胖女人掀翻桌子氣鼓鼓地離去,張哥也回家給山桃做飯去了。
山桃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不見了張大哥的人影。走進(jìn)廚房,冰鍋冷灶,打開冰箱,空蕩蕩的連一根蔥都沒有。她在櫥柜翻騰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一包方便面,當(dāng)她拎起水壺時,發(fā)現(xiàn)沒有一滴熱水,只好用電熱壺?zé)?。水開了,泡好面,邊吃邊想,這張大哥會去哪兒,竟連招呼都不打。
門開了,張大哥進(jìn)屋看見山桃在吃方便面,便說:“別吃了,我給咱做飯。”山桃低著頭喝湯,沒有搭理他。張大哥跑進(jìn)廚房一看,想起忘了買菜,便又準(zhǔn)備出門。“你干啥去?”山桃問。“買菜?!薄澳愕侥膬喝チ耍窟€知道回來?!鄙教乙荒樑瓪?。“我,我在家里悶得慌就去打牌了。”張大哥說?!拔乙惶煸谕饷婷λ懒?,你個大男人倒清閑,飯也不做就去打牌了?!鄙教乙话驯翘橐话褱I地數(shù)落著?!岸脊治?,以后不打了?!睆埓蟾缧⌒牡刭r著不是。
一場暴風(fēng)雨總算過去了。張大哥和山桃繼續(xù)著還算平靜的生活。一個周末的晚上,山桃回了娘家,張大哥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拿遙控器調(diào)來調(diào)去也找不到有興趣的節(jié)目,他索性關(guān)了電視,摸出一支煙抽上。電話鈴響了,是瘦猴約他喝酒,他穿上外衣來到街邊的一個燒烤攤兒??救狻⒖爵~、煮花生瘦猴已經(jīng)點(diǎn)好了,招呼張大哥坐下。取來兩個瓷碗,倒上白酒便喝了起來。不大工夫,一瓶酒就見了底兒。張大哥面紅耳赤,搖搖晃晃還要喝,被瘦猴攔住說:“好了,別再喝了。時間還早,嫂子又不在家,咱們?nèi)ッ砂寻伞!薄懊兔?,誰怕誰,走?!睆埓蟾珲怎咱勠劦卦谑莺锏臄v扶下來到胖姐家里。
胖姐穿著肥大的絲質(zhì)睡衣,趿拉著拖鞋彎著腰給他倆倒茶。兩個籃球樣的白生生的奶子在擺脫胸罩的束縛下一晃一晃地滑出衣領(lǐng)恣意地誘惑著,張大哥死死地盯著看。瘦猴伸手擋住他的眼睛說:“看啥看,在家里還沒看夠,跑這兒來看了,當(dāng)心嫂子知道了,摳了你的眼?!薄皠e拿你嫂子嚇唬我,看了咋樣,我還摸呢?!睆埓蟾邕呎f邊在胖嫂的胸上摸了一把?!袄喜徽?jīng),要摸回去摸你老婆。”胖嫂在張哥手上打了一下說:“牌擺好了,開始吧。”張大哥的手氣真臭,一晚上把把輸,瘦猴搶白說:“叫你胡摸,手摸臭了吧?!敝钡桨焉教医o的一千多塊輸光,才散了場子。張大哥酒勁兒還沒過,吐過幾次臉兒還是像豬肝似的紅,頭重腳輕,兩腿發(fā)軟。瘦猴勸說張大哥先這兒再緩緩,他先走了。
送走瘦猴他們,胖嫂關(guān)上門,重新泡了一壺茶陪張大哥喝。離婚多年的她,以前做過小姐,后來嫁人沒多久就離了,靠著一個服裝攤位謀生。她不停地給張大哥添茶,蓮藕似的胳膊不經(jīng)意地碰碰張大哥的身體,張大哥再也把持不住了,一把把她拉進(jìn)懷里,壓在沙發(fā)上。胖嫂呻吟著說:“看你猴急的樣兒,你媳婦得是給你沒吃飽?性急啥?慢慢來?!迸纸闶钩鏊械目醇冶绢I(lǐng)把張大哥伺候得服服帖帖。張大哥像吃飽了奶的嬰兒,滿臉通紅地癱軟在胖嫂的懷里。
一夜未歸的張大哥讓山桃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個晚上。她打張大哥手機(jī),一直不在服務(wù)區(qū),她在張大哥原來住的小區(qū)尋找也沒有找到。一個大活人,腿在他身上長著,要找到他可真難。山桃心神不定,畢竟他和自己同居著,外面的世界也不太平,遭遇車禍?碰到綁匪?山桃不敢再想。天光大亮,山桃胡亂往嘴里塞了塊兒面包,頭也懶得梳,臉也顧不上洗,就背著包準(zhǔn)備去報警。剛打開門,張大哥就滿身酒氣地撞了進(jìn)來?!澳闼滥膬喝チ?,還知道回來?”山桃一邊用手打著一邊哭著說,“你讓我擔(dān)心死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該咋活呀?!薄靶辛?,你別嚎了,這不好好的,丟不了的?!睆埓蟾绮荒蜔┑赝崎_山桃,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委屈的淚水模糊了雙眼,山桃本想找個遮風(fēng)擋雨的男人過好后半生,找來找去竟找到這樣一個不顧家的人。是自己瞎了眼還是老天爺故意懲罰她?山桃心里亂糟糟的,這以后的日子該咋過,心涼透了。
自打這以后,兩人的感情有了裂痕,一步步滑向冷戰(zhàn),平日里誰也不理誰,誰也不管誰,就像兩個合租的房客。
張大哥女兒的生日到了,為了緩和氣氛,山桃早早地定了生日蛋糕,準(zhǔn)備了精美禮品,在家里張羅了一桌好飯把兩個女兒都叫了回來。唱生日歌、點(diǎn)蠟燭、許心愿、吹蠟燭,氣氛熱烈和諧。當(dāng)山桃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送給張大哥的女兒時,孩子高興地跳了起來,原來是她向往已久的蘋果手機(jī)。她冷不丁地在山桃的臉上親了一口說“謝謝阿姨”。同桌的山桃女兒有點(diǎn)不高興,也不說話只低著頭吃飯。山桃對女兒說:“下次你過生日,媽媽也有禮物?!迸畠豪淅涞乜粗龥]有吱聲,又瞟了一眼那個和自己上下鋪睡了兩三年,平時好得像親姐妹似的張大哥的女兒,一股莫名的厭惡和憤怒充斥著她的胸膛。一見事情不對,狡猾的張大哥干咳了兩聲,匆忙端起酒杯提議說:“干了這杯,都多吃菜?!?/p>
張大哥和山桃的關(guān)系有些緩解,但還是經(jīng)常出去喝酒、打牌、閑逛,鬼混,該不回家還是不回家。家,在他心目中就是銀行,就是旅館,只有沒錢買煙,沒錢買酒,沒錢玩牌或是在外面實在找不到女人的時候,他才會溜回家,賠著笑臉,獻(xiàn)著殷勤,又是下廚,又是清掃,又是洗涮的,忙前忙后地想方設(shè)法討山桃開心。善良的山桃第二天一定會從不離身的錢包里抓一把鈔票塞進(jìn)張大哥的手上,還不忘順便提醒一句,你要省著花。狗改不了吃屎的張大哥,嘴里不停地應(yīng)承說知道知道,順勢在要出門的山桃臉上溫柔地親上一口。山桃走后,有了底氣的他匆忙拿起電話,東打西打地聯(lián)系著道上的朋友準(zhǔn)備繼續(xù)瀟灑。一次次的爭吵,一次次的和好,弄得山桃精疲力竭。分手吧,怕人笑話,湊合過吧,又覺得憋屈,她不愿相信他就是一個無賴和寄生蟲,盡管身邊的姐妹們多次提醒她,勸說她分手,可她就是下不了決心。難道,她們之間就僅剩下錢和性了嗎?
走進(jìn)空蕩蕩的家,眼前是一片狼藉。地上扔著換下的臭襪子,沙發(fā)上堆著一團(tuán)臟衣服,茶幾上擺滿了吃剩的飯菜和空啤酒瓶。就在她要發(fā)作的時候,張大哥進(jìn)了門。山桃實在忍不住了就說了他兩句:“我一天忙死忙活地養(yǎng)家,你也不幫把手,竟然連飯也不做了?!薄澳阌植皇菦]長手,不會自己做?”張大哥沒好氣地說,“我一個爺們兒,又不是你的保姆,憑啥做飯?你就不會做做?”“我要掙錢養(yǎng)家,你閑著就該干干?!鄙教疑鷼獾卣f。“嫌棄我了?早干啥去了?你要不樂意,咱就分手吧。”張大哥不依不饒。“分就分,誰怕誰?”山桃說。“狐貍的尾巴終于露出來了,你不就有幾個臭錢嗎?你一個山里來的爛婆娘牛啥牛?老子早就不想伺候了。”張大哥惱羞成怒地說著,用兩個塑料袋裝上自己的衣物拎著氣鼓鼓地摔門離去。
山桃追了出去,有心挽留住這段甜蜜中摻雜苦澀的感情。她放下自尊,丟掉原則,苦苦哀求也沒能拴住這頭犟驢。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從她模糊的視線里遠(yuǎn)去,她再也忍不住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山桃的女兒再也沒有回過家,甚至連山桃的電話也很少接。母女間的隔閡就像擋在兩人間的堅冰一樣難以融化。女兒埋怨母親偏心,把愛都給了張大哥的女兒,始終不肯原諒。
愛情沒了,親情斷了,山桃覺得自己成了罪人。傷痕累累的她徹底對愛情和婚姻死心了,她把全部精力又投入到事業(yè)上,想用這種方式麻醉自己。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這紛紛攘攘的世界哪有一塊兒安靜之地,她越想逃避越逃不出去,只好工作之余去酒吧里打發(fā)時光。她每次都會坐在吧臺左側(cè)那個僅有一把椅子、只能容下一個人的角落里。這兒成了她最神秘、最隱蔽的避風(fēng)港,想吃、想喝、想哭、想笑、想抽、想鬧全都由著她的性子,可以盡情地發(fā)泄自己的情緒。反正來這兒的人大都是些和她一樣有故事的人,就像一群受了傷的動物躲在這地兒舔著血淋淋的傷口,療著傷。酒吧大廳里的人幾乎看不到這兒,也只有進(jìn)出吧臺的調(diào)酒師能看到這兒,因為吧臺的出口藏在這兒。一瓶高度數(shù)的白酒,一葷一素兩盤涼菜,一壺菊花茶水,一盤干炒葵花籽或是開心果,就是助她消磨大半晚上的全部東西。幾年來,天天這樣,老地方,老花樣,就連服務(wù)員都記住了她。她總是那樣無聲無息地喝著酒,慢條斯理地吃著菜,喝著茶,磕著葵花籽。她總是喜歡低著頭,幾乎很少和人搭話,一個人自斟自飲。每次消費(fèi)的金額一樣多,從來沒有見她醉過。不像別的客人,幾杯酒下肚就又哭又鬧,大呼小叫,撒著酒瘋。也許就是這樣與眾不同才引起了吧臺里調(diào)酒師的注意。
調(diào)酒師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有著魁梧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皮膚黑里透紅,給人一種健康、踏實的印象。又深又黑的眼睛,又白又整齊的牙齒隨著微微上翹的厚嘴唇翕動,整個面部總是洋溢著稚嫩、朝氣和活力,不免讓人產(chǎn)生親近他的沖動和渴望。每次進(jìn)出吧臺他都會下意識地看看山桃,并友善地沖她笑笑。記不起從那天開始,山桃開始留意起這個有點(diǎn)土氣的小伙了。再次遇見他也會禮貌地沖他笑笑或是揮揮手,直勾勾的鳳眼久久不愿從他的背影離去,心里好像撞進(jìn)了一頭小鹿讓她渾身戰(zhàn)栗,坐立不安。不敢承認(rèn)她愛上了他,她暗暗地告誡自己別做夢了,人家還是個孩子呀,自己都人老珠黃了,連女兒都和人家一般大,都能當(dāng)人家的媽了。
人就這么怪,感情的閘門一旦開啟,想堵是堵不住的。她苦惱過、迷茫過、躲避過,甚至有一段時間不再去那家酒吧,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看著狗血的電視劇,或是心不在焉地翻著時尚雜志。夜深了,她睡意全無,坐在化妝臺前瞅著鏡子里的自己。鵝蛋形的臉上透著紅暈,眼角竟然找不出一絲魚尾紋,她上上下下仔細(xì)地打量著自己,美中不足的就是嬌小的腰身有些發(fā)福。唉,女兒大學(xué)都快畢業(yè)了,能不發(fā)福嗎?她悻悻地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兩個白皙飽滿的奶子像白鴿一樣撲閃著,她下意識地瞄了一眼,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心想還有戲。八十二歲的楊振寧不是娶了二十八歲的翁帆嗎?想到這些,她像打了雞血一下子來了勇氣。感情就是這樣,你躲是躲不掉的,該來的總會來,一切皆有可能嘛。
山桃想通了,要好好地為自己活一回。這天下班后,她又像往常一樣穿著黑色短裙、桃紅色圓領(lǐng)短袖,背著咖啡色坤包來到了酒吧。
“阿姨,你病了還是出國了,好久咋不見你來了?”調(diào)酒師端著盤子憋紅著臉焦急地問。
“好著呢,就是前一段時間有點(diǎn)忙?!鄙教液p松地應(yīng)付說?!鞍ィ』镒?,你剛才叫我啥?我有那么老嗎?”山桃瞪著迷人的鳳眼,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
“對不起,那我該叫你……”調(diào)酒師惶恐地看著她。
“你跟我弟一般大,還是叫姐好了?!吧教疫呎f邊拍著他寬厚的背笑嘻嘻地說,“剛才嚇著你了,來來來,陪姐喝一杯。”
“姐,不好意思。我正上班呢。再說要是被經(jīng)理逮住了就該滾蛋了。你還是一個人慢慢喝吧,回頭有空了我一定陪你喝。”
“你說話算數(shù)?”山桃問。
“算數(shù),一定算數(shù)?!闭{(diào)酒師邊答應(yīng)著邊鉆進(jìn)吧臺里。
“那我等著你?!鄙教覜_著他的背影說。
山桃坐下來,斟滿一杯白酒有滋有味地喝起來。喝一杯酒,夾一口菜,時不時地偷偷往吧臺看一眼。調(diào)酒師瀟灑的調(diào)酒動作吸引著她,心里暖暖的,不知不覺一瓶酒就快喝光了。她有些反常,沒有像過去那樣離去,而是臉兒紅紅的,心兒砰砰地斜靠在椅背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唯恐別人搶走了他。
調(diào)酒師也用眼睛余光瞟見了她?;鹄崩钡难劬颓由难劬σ坏┡錾?,調(diào)酒師就會不自在地躲開,就連手都哆嗦起來。這個微妙的細(xì)節(jié)咋能逃過山桃的眼睛,她詭異地笑了。
夜深了,酒吧里的客人陸陸續(xù)續(xù)走了?;璋档臒艄饫铮教乙廊蛔谀莾嚎粗{(diào)酒師在熟練地整理著吧臺。一位西服革履、油頭粉面的中年胖子沖吧臺嚷嚷,“小寶,收拾完沒?麻利點(diǎn)兒,該下班了?!薄袄习?,您先歇著,一會兒就完?!崩习辶嘀ぐ奶幋蛄苛艘环?,看了看角落里的山桃,壞壞地笑笑,大聲說:“小寶,我先走了,記住把門鎖好?!薄昂玫模习迥??!?/p>
抹完桌椅,拖好地,換好衣服正準(zhǔn)備關(guān)燈時,一雙有力的臂膀把他從后面抱住?!罢l?”調(diào)酒師嚇了一跳。“小寶,別怕,我是你桃子姐呀。”山桃滿嘴酒氣,搖搖晃晃地說?!敖隳氵€沒走?。空软ザ嗑?。你先放開我,讓我把門鎖上好送你回家。”“回家,回家?!鄙教覝喩碥浀孟衩鏃l,嘴里嘀咕著,在小寶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回到家里。剛進(jìn)家門,山桃就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夾帶著酒味兒的腐爛食物一股腦地噴了出來,順著前胸、腿面兒往下流,扶著她的小寶也難免遇難,胳膊、皮鞋、褲子上也濺上了嘔吐物。面對一片狼藉和直往鼻子鉆的惡臭味兒,小寶也顧不了許多,他把山桃扶到沙發(fā)上躺下,找來毛巾,端來一盆水來給山桃擦洗。冰涼的水刺激著她紅紅的臉龐,她睜開了迷人的眼睛看著小寶,嘴里不停地哀求著:“好小寶,你別走,你別走。”“你好好躺著,我不走,我保證不走。”小寶一邊安慰著,一邊麻溜地褪下她弄臟了的衣裙、鞋襪扔到地上。又換了一盆清水,拿來一條浴巾過來。當(dāng)他擰干毛巾的那一瞬間,顫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仿佛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上,溫柔的燈光下,一具曲線優(yōu)美的白花花的肉體凹凸有致地躺在沙發(fā)上,散發(fā)著成熟的氣息和誘惑。夜靜悄悄的,小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全身的血液涌到了頭上,他慌亂地拿浴巾給她蓋上,哆哆嗦嗦地拿毛巾給她擦著臉,生怕弄醒她。洗完臟衣服,拖好地,小寶用涼水洗了洗發(fā)燙的臉,好讓自己平復(fù)下來。他躡手躡腳地拿起自己的衣服準(zhǔn)備離開時,山桃一把抱住他,嘴里呢喃著:“好寶寶你別走,你別走。”剛剛冷卻下來的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就像剛發(fā)育成熟的小老虎碰到了送到嘴邊的肥美獵物,渾身燥熱地?fù)淞松先ァ?/p>
山桃的氣色越來越好,姐妹們不知道她用了啥凍齡的妙藥,每當(dāng)問及時,她總是諱莫如深地笑笑,其實只有她心里知道,那是她親愛的小寶賜給她的。她就像吸食了毒品一樣越來越離不開他,為了能見到他,她幾乎天天晚上都泡在酒吧里。反正生意早已走上正軌,又有助手打理,她也不用操心。再說,她也不再為錢發(fā)愁了,這些年掙下的家底足夠了,反倒為情傷神倒是真的?;叵肫疬^去在她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一個個男人,她的心就會滴血。一次次對愛的渴望在一次次的受傷中破滅,萬念俱灰的她遇見了年輕英俊的小寶就像一個落水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咋會放手?但她心中有一種罪惡感,畢竟小寶才二十來歲,因為家貧,才邊讀大學(xué)邊打工,在這兒做酒吧調(diào)酒師的。她心想這也許就是上天的安排,讓她在錯的時候認(rèn)識對的人,思來想去她只能換種方式報答他了。她給小寶買了西服領(lǐng)帶、襪子皮鞋,從里到外把他包裝起來。看著鏡子里自己的新發(fā)型、新衣服,小寶樂得合不攏嘴,不停地說謝謝桃姐,謝謝桃姐。人靠衣裳馬靠鞍,看見小寶高興的樣子,山桃也笑了。她從后面抱住小寶,不無愛憐地說:“我家小寶真帥,以后別再那么辛苦了,需要啥盡管跟姐說?!?/p>
小寶的日子越來越有滋味,白天在學(xué)校上學(xué),晚上在酒吧打工,看似沒啥不同,只有他同學(xué)能感受到他的變化,那就是變得有錢了,穿著時髦了,出手也大方了。原來同學(xué)眼里的“糖公雞”現(xiàn)在不粘大伙兒的“毛”了,隔三岔五地還會請同學(xué)們吃個烤肉或者擼個串兒,喝點(diǎn)啤酒啥的。吃人家的嘴軟呀,同學(xué)們不無羨慕地說:“小寶,在哪兒發(fā)財呀?要不帶上哥們兒?”“小打小鬧,就是給人家當(dāng)家教了?!毙毿πφf。同學(xué)們納悶兒,出來上大學(xué)快四年,從未回過家的他,竟然破天荒地往家里寄錢了,而且一寄就是一萬。難道做家教就恁賺錢?有人開始疑惑了。睡在小寶上鋪的小胖不懷好意地湊向前說:“能,咋不能?人家的家教也許在床上做呢?”小寶的臉一陣紅一陣紫,揮動著拳頭追打小胖罵道:“叫你胡說,看我不打爛你的破嘴?!?/p>
外強(qiáng)中干的小寶心里清楚,這一切的變化都是桃姐所賜。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桃姐給的?就因為有了桃姐,他才活得有了面子、有了尊嚴(yán),同學(xué)們才會高看他一眼。過去誰拿他當(dāng)一根蔥呢?錢啊,真好,它是你的臉,它是你的膽,盡管錢不是萬能的,但是離了錢萬萬不能的。小寶心里感激著他命里的桃子姐,青春期的騷動催生著體內(nèi)荷爾蒙的燃燒,他一刻也離不開桃子姐了,恨不得天天粘著她,把她融化了。
山桃很享受這種感情,她明知道這份戀情沒有未來,但她就是不愿意承認(rèn),更不愿意放棄。
暑假到了,山桃的女兒終于回家了。山桃是又驚喜又害怕,驚喜的是母女消除了心中的隔閡,害怕的是小寶和她的情事會暴露。這道擺在面前的選擇題讓她傷透了腦筋,因為她誰都不想放棄,誰都不想傷害。世上沒有兩全的事,紙也終究包不住火,讓她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來了。
這是一個盛夏周末的午后,山桃和女兒在各自的房里午休。砰砰砰的敲門聲比聒噪的蟬聲還要刺耳,吵得山桃跳下床就往門口沖。透過貓眼兒她看見小寶用塑料袋拎著個大西瓜站在門口,她一下子就驚醒過來,一邊系著睡衣的腰帶,一邊思索著良策。讓進(jìn)來吧,怕閨女起疑心,不讓進(jìn)來吧,又怕小寶生氣,就在她兩難之際女兒來到她身后,睡眼惺忪地問:“誰呀,這大中午的也不讓人安生?”山桃慌慌地說:“你繼續(xù)睡,也許是送快遞的吧?!薄斑€能睡嗎?真煩人,快開門看是誰?!鄙教翌~頭冒汗,哆嗦著開了門,小寶擠了進(jìn)來。山桃忙對女兒介紹:“這是媽媽的客戶,你小寶叔,來送西瓜的。”邊說邊給小寶使眼色,小寶似乎明白了點(diǎn)什么?!皨寢?,你沒老就糊涂了?你看他年紀(jì)和我差不多,叫哥哥才對?!辈坏壬教议_口,小寶圓場道:“江湖亂道,叫啥都行?!笨粗氝@張英俊的臉和魁梧的身軀,山桃女兒仰起臉笑著招呼著:“小寶哥,快進(jìn)來!”小寶手足無措地坐在沙發(fā)一角,一邊用手背抹汗,一邊抱怨著天氣。山桃恢復(fù)了平靜,對小寶說:“別傻坐著,你去開空調(diào),我去切西瓜?!薄斑€有我呢,媽,我來端西瓜?!鄙教遗畠焊M(jìn)廚房?!皨專媸悄愕目蛻簦俊闭形鞴系纳教叶哙铝艘幌?,差點(diǎn)兒切到手,故作鎮(zhèn)靜地對女兒說:“死妮子,就你多疑,要不一會兒你自己問?”“好了好了,還真生氣了?我信還不成?”山桃女兒推著媽媽的肩膀撒著嬌,把嘴湊到山桃耳邊說:“你這客戶年輕有為啊,長得蠻有男人味兒的,好討人喜歡的,不知有沒有女朋友?要不,媽,你一會兒給我問問好嗎?”“不害臊,快把西瓜端過去?!鄙教抑ё吡伺畠海恢绾问呛?。
涼爽的客廳里,他們圍坐在茶幾旁聊著天、吃著西瓜。山桃女兒一會兒給小寶遞上餐巾紙,一會兒又捧上一牙兒西瓜,時不時地還瞄上小寶一眼。山桃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不知如何去制止這被愛燒昏頭的傻女兒。就在她思索良策時,小寶起身要走,算是解了她的圍。“媽,我去送送小寶哥吧?!迸畠阂贿吥ㄗ?,一邊換上涼鞋跟了出去。山桃有點(diǎn)發(fā)暈,癱在沙發(fā)里不知今后的路該咋走。
責(zé)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