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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牛場98號

2019-12-06 07:38郊廟
延河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牛場

郊廟

現(xiàn)在,我是縣城一家單位的頭兒。我從參加工作起,就一直窩在這家單位,從普通辦事員到中層副職、中層正職,再到單位副職、單位正職。據(jù)我所知,像我這種情況,縣城里沒有幾個人。我可以說自己奮發(fā)圖強,拼搏向上,但也可以說我自己不思進取,貪圖安逸。因為單位太小,池子就這么大,再怎么折騰也激不起大的浪花。

從我進入這家單位起,辭職下?;蛘咛鄣絼e的單位的人有好些,方建峰就是其中一個,他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在辭職后依然與我保持聯(lián)系的人之一,雖然只是手機聯(lián)系,他辭職后我們還從沒有見過面。他本科念的是墨州大學(xué)經(jīng)濟系,研究生是在北京一所重點高校念的經(jīng)濟學(xué)。21世紀初,也就是十六七年前,當時的縣政府出臺了引進高層次人才的一系列優(yōu)惠政策,縣人事局受命去北京引進高層次人才。除了從縣城出去的本地生源,外地生源基本上沒人聽說過我們縣的名字,也更加不會來??h人事局的干部找到方建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多番動員,額外許諾給他很多優(yōu)惠政策,他終于答應(yīng)回來,為家鄉(xiāng)的建設(shè)添磚加瓦。就這樣他被分配到我們單位。

單位雖然不大,但也有好幾個部門,方建峰被分配到我的部門,當時我是這個部門的負責人,部門里的人稱我“黃主任”。有一個事情能說明我對他的重視,我把原來與我坐在一起的一個即將退二線的部門副職(我的部門里就這一個副職)調(diào)整到了隔壁辦公室,讓剛分配來的方建峰與我坐一個辦公室。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是抽煙的,之所以說驚喜,是因為我也是抽煙的,臭味相投才能和諧相處。而那個聲稱自己半截身子已經(jīng)入土的老副職,其實不干事情,只是因為還要考勤簽到、簽退才每天挺尸在我面前。他自己不抽煙,整天抱怨抽我的二手煙。

方建峰是縣政府引進的高層次人才,我在他面前可不敢以領(lǐng)導(dǎo)自居,幾乎事事征求他的意見,他也很配合我的工作。我買煙的時候,經(jīng)常一買就是兩包,回來順手丟給他一包。工作基本上是忙碌的,偶有空暇的時候,我們就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暢談人生。我稍微有點奇怪的是,我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他一直說不急。至于為什么不急,我是問過的,他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好像藏著啥心事。

在我的大力推薦下,加之組織上本就有意栽培,第三年他就做了部門的副職,搖身一變成了“方副主任”。雖然級別不高,縣城單位嘛,一般都是正科級,我們單位的一把手才是正科,像我這個部門的負責人是正股,方建峰是部門副職,也就是副股。但由于他是碩士研究生,一年實習(xí)期到后,非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就定級為副主任科員了。當時我也只是副主任科員。

第四年,方建峰突然提出辭職。我總算明白了他為什么不急著找女朋友,自然是極力勸阻,單位領(lǐng)導(dǎo)也不敢擅自同意,向分管副縣長匯報。方建峰是縣里引進的高層次人才,享受了很多優(yōu)惠政策,前三年算是磨合期,正期待他大展宏圖呢,節(jié)骨眼上辭職?此事非同小可!副縣長親自找他談話,問他是不是嫌棄平臺太小?副縣長耐心說明職級是需要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慢慢上的,并代表縣政府表態(tài),規(guī)定年限一到,就給我們單位一把手打招呼,讓他再上一個臺階;如果他認為目前的單位不適合他,可以給他調(diào)整一個單位。方建峰說不是。副縣長又問他是不是家庭有經(jīng)濟困難?對了,是不是成家了?沒有的話,他剛好有個侄女今年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相差六七歲在當今社會很正常。方建峰婉謝了副縣長的好意,表示自己還沒有考慮終身大事,不急,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自然也不存在家庭困難。副縣長并不氣惱,又問他父母是不是還在鄉(xiāng)下,可以搬到縣城里住嘛。副縣長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知道方建峰以及與他同批引進的人才,縣政府僅以建筑成本銷售給他們各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經(jīng)濟適用房。方建峰馬上表態(tài),他辭職后將給政府補足土地出讓金,至于鄉(xiāng)下老父母嘛,在山上住習(xí)慣了,是不會同意搬到縣城里無所事事地打發(fā)日子的。

方建峰辭職后,頭三年沒有與我聯(lián)系,我也不明白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多少有點生他的氣,也就沒有主動聯(lián)系他。第四年,大概就是在金融危機的第二年,他主動聯(lián)系我,顯示的是墨州的移動號碼。他說他已經(jīng)在墨州娶妻生子,“黃副總”如果有機會去墨州出差,就打他新的手機號碼。這時我已經(jīng)是單位副職。

“某副總”的活動范圍有限,無非也就是到縣政府開個會。如果是“某總”,一年倒偶爾有一兩趟機會去省城墨州出差。我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成為單位一把手,也不會無事特意跑到墨州去看望他,我與他見面的事也就遙遙無期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過縣城,聽同事說,他在辭職后就給政府補繳了經(jīng)濟適用房的土地出讓金,再后來好像把這個房子賣掉了。

三年前,我終于坐到了一把手的寶座上,成功地去掉了頭銜中的“副”字。這簡直是個奇跡,要知道,按照慣例一把手都是從外面調(diào)過來的,從本單位的副職中產(chǎn)生,我還是頭一遭。這時候我和方建峰已經(jīng)是微信好友,他立即在微信里發(fā)來了賀詞,并提醒說,黃總你終于有機會來省城出差了,一定要記得聯(lián)系我。我敷衍說好。后來我出差去了省城幾趟,卻沒有聯(lián)系他,心底里認為這不是一件很要緊的事,但有兩次在啟程回縣城的時候,在微信里給他打了個招呼。直至今年,他再次提醒我,黃總你快到齡了,難道要在退二線后專門赴省城看望我?我驀然驚醒,與我到達正科級退二線的時間已經(jīng)不足一年了。我還想到了一個事,如果方建峰沒有辭職,按他的學(xué)歷和工作能力,以及縣里對他的倚重,他估計是要后來居上,做單位的一把手的,哪里輪得到我。我答應(yīng)接下來去省城出差的話,一定聯(lián)系他,否則我就不是人。

時隔十二三年,我和方建峰終于又相見了。意外的是,他不是我預(yù)料的那樣約我去他的公司。他對我說過,他去墨州創(chuàng)業(yè)第二年就開辦了自己的公司,至于叫什么公司,做什么業(yè)務(wù)的,卻始終語焉不詳。他約我在文苑路上的老墨州大學(xué)的南大門相見。這趟出差我只有這個晚上有空。

路燈下沒什么人,我從出租車上一下來,他立即認出了我。我們都基本沒怎么變,再過幾年我就六十了,臉上自然多了一些皺紋,頭發(fā)半白,而他也已經(jīng)年逾不惑,雖然有了小肚子,但看上去精力充沛。這個年紀,是一個男人的黃金歲月。

握手寒暄的時候,我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他主動解釋說,我不是約了黃總嘛,你說不能離開駐地酒店用餐,紀律約束,晚上是一個外地重要客戶約我和公司里的幾個高層一起吃飯。我再次表示歉意,解釋說,十八大后,八項規(guī)定成了懸在我們頭頂上的鍘頭刀,而我一向謹小慎微。

圍墻約高兩米,下面一米是實體磚砌墻,上面一米是鐵欄桿,暗紅色的鐵銹斑斑,但鐵欄桿朝上的頭是尖尖的,隔個四五米就是一根柱子,柱子與鐵欄桿朝上的頭基本持平,柱子頭上灑滿了碎玻璃。城中村小偷猖獗,采取一些防范措施是必要的。我窗前的圍墻外面,是一條小巷,隔著小巷,對面是一幢三層的樓房,也被圍墻包裹在其中。跑牛場所有的房子,基本上不是兩層就是三層,很少有四層以上的,各座房子的朝向也不盡一致,因為祖上留下的宅基地,并不總是方整與規(guī)矩,宅基地面積也有大有小,所以農(nóng)民家里有一套房、兩套房,甚至三套房的,不一而足。不管一戶人家有幾套房子,基本上都用圍墻圈起來??聪噜彽膸鬃孔邮遣皇且粦羧思业模此鼈兪遣皇窃谝粋€圍墻內(nèi)就知道了。只有一套房子的農(nóng)民,除了自己住,也把多出來的房間拿來出租。

我本來打算租A幢二樓的單間,這樣可以名正言順地上下樓,與其他租客的接觸機會比較多。但孔麗娟說A幢只剩下一樓的一個單間了。見我一臉的遺憾,孔麗娟說,二樓有什么好,拉個小便還要跑到一樓。她給我推薦了這唯一的一間,有床、桌子、凳子,幾乎是一應(yīng)俱全,按她的說法,是拎包入住。兩座房子后頭,有一個公用的衛(wèi)生間。A幢一二樓的布局一樣,都是一個單間,兩個套房,套房里有廚房、衛(wèi)生間,單間里沒有。租單間的人只能上公用的衛(wèi)生間,去房前的水龍頭下洗臉刷牙、洗衣服。B幢的布局我不太清楚,反正孔麗娟說沒有單間了。

孔麗娟打掃好了房間,把水桶、地拖和掃把拿到房間外,倚在我房間的門框上說,小方,這里很清靜,你盡可以安心復(fù)習(xí),但也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因為我跟她說過是要租一個安靜的地方復(fù)習(xí),準備考研究生,她果然不知道研究生考試是年初舉行的,新學(xué)期一開始就考過了。什么叫“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我并沒有引起警覺,以為是她隨口一說罷了。

我需要盡可能多地了解租住在A幢的房客情況,我剛過來,和鄰居們都還沒有打過照面,于是我想方設(shè)法從孔麗娟的嘴里掏情報。我懇求說,阿姨,我是來學(xué)習(xí)的,希望碰上的都是好鄰居,別是殺人犯搶劫犯強奸犯啥的。

于是孔麗娟略向我介紹了A幢其他租客的情況,我算是了解了一點皮毛。

緊挨著我這個單間的套房,里面住的是兩個年輕姑娘??惥暾f她也對她們知之甚少,只要有身份證,出得起租金,租給誰都行??惥暝谡f到她們的時候,雖然顯得輕描淡寫,但臉上有一股諱莫如深的表情。她說,反正不是你們墨大的學(xué)生。

再過去的那個套房,住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孔麗娟解釋說,我看著誰都像年輕人,那只是因為我年紀大了,比起你們在校學(xué)生,其實人家也不年輕了。戴眼鏡的年輕人在西郊眼鏡商場經(jīng)營著一個攤位,西郊眼鏡商場與你們墨大也就隔著兩條馬路,零售業(yè)務(wù)主要就靠墨大學(xué)生支撐著呢,不過,眼鏡對我說過,他主要是搞批發(fā),攤位只是接待客戶的門面,他還有成品眼鏡的倉庫,客戶有意向了,他就帶他們?nèi)}庫,品種更齊,數(shù)量更多。做生意的人應(yīng)該擁有三寸不爛之舌,可是眼鏡一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奇了怪了??惥暌赃@樣一句話結(jié)束了對眼鏡的介紹。

我沒有近視,但我陪著同學(xué)去西郊眼鏡商場配過眼鏡,在偌大的商場里,幾百個攤位,攤主們有不戴眼鏡的,有戴眼鏡的。有確實需要戴眼鏡的,有戴著沒有度數(shù)的平光眼鏡純粹是鬧著玩的。哪個是我如今的鄰居?我突然對身邊的這位眼鏡先生充滿毫無緣由的好奇。

二樓嘛,一個單間和兩個套房也都租出去了,我又沒有騙你,98號的房間都很好出租的,我如果不是看你一個窮學(xué)生的份上,怎么會租給你一個月,不是凈給自己找麻煩嘛。好了,我給你介紹一下你樓上的情況。

你頭頂上的單間,是一位“老娘客”——你聽得懂我們墨州人說話嗎?我們墨州人稱呼結(jié)了婚的中年婦人為“老娘客”,稱呼結(jié)了婚的中年男人“男子客”——老娘客其實不是墨州的老娘客,是外地來的,在西郊服裝商城賣衣服,商城其實只是一條街。老娘客屬于晚出早歸一族。那個商場我去過,我想要買便宜貨都去那里淘,老娘客這幫人就是在商場里瞎混,經(jīng)常不做生意,圍到一個攤位上打牌,下午五點不到就收攤了。

二樓兩個套房,其中一個住著一對老夫妻。兩人好像都是退休大學(xué)教師,是不是墨大退下來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們斯斯文文的,因為老房子拆遷,政府給了三年的安置過渡期,他們就拿著安置費在跑牛場租房子。對了,是他們的一個兒子先過來踩點的,他兒子自稱是墨大教授,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這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這對老夫妻問我跑牛場是不是有很多小偷,我說我不能保證跑牛場沒有小偷,再說哪里沒有小偷呢?路不拾遺、天下無賊,那只是人民群眾的美好愿望罷了。但我晚上把98號的小鐵門一鎖,除了你們有鑰匙的人,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何況他們還住在二樓,就算小偷爬上墻頭,怕也夠不著吧,小方你說是不是?

我只能點頭稱是,雖然蒼蠅是可以從墻頭飛進去也可以飛出來的。小偷會爬上墻頭嗎,那不是可以翻墻而入了嗎?我隨即覺得沒必要擔心,我一個窮學(xué)生,又不是腰纏萬貫的富人,還真的不怕小偷。

二樓的另外一個套房,住著的是一對中年夫妻,來自墨州鄉(xiāng)下,和我講墨州土話。他們在跑牛場連接教工路的巷子口開一個小超市,賣日常生活用品,也賣水果。你們墨大北門出去這條路就是教工路對不對?

孔麗娟沒有過多介紹這對開超市的夫妻。她已經(jīng)介紹完了A幢的所有租客,覺得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突然就沒有了說話的興致。一只手提著水桶,一只手拎著地拖,掃把夾在腋下,一搖三擺地走了。

我把陋室安頓好,已是深夜,我滿意地聆聽著四周的動靜。果然很清靜,是可以安心“復(fù)習(xí)”的好地方。忽然一聲嬰兒般凄厲的啼哭聲從門前傳來。我的心七上八下,悄悄地掀起窗簾的一角往外瞧,一只身上黑白相間的貓正從墻頭上一掠而過。它正發(fā)情,聽說處在發(fā)情期的貓叫起來都是如此情狀。

一連幾天夜里睡得很不安穩(wěn),我苦思冥想如何“勾搭”上其他租戶。這里太安靜了,與墨大學(xué)生公寓里的吵吵鬧鬧、夜里還有酒鬼在走廊上發(fā)酒瘋的情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一時倒不適應(yīng)。我不需要這份安靜,因為我根本無須復(fù)習(xí)考試。我睡不好,而且老是做噩夢,覺得有人潛入了我的房間,站在我床前看我睡覺,奇怪的是,我依稀覺得看我睡覺的人就是同租住在A幢的房客,我甚至和站在床前的人交談甚歡。我老是感覺到夜里有人站在我身邊洗澡,嘩嘩嘩的水聲就流淌在我耳邊,待我迷糊之中睜眼細看,卻啥都沒有。我就沒有了起身的理由,過一會兒又進入半夢半醒的恍惚狀態(tài)。

事實上,我卻連A幢房客們的影子都還沒有看見。這也難怪,我白天都在學(xué)校里上課,一日三餐在學(xué)校食堂解決,在學(xué)校澡堂洗澡,衣服換洗都在公寓,所有衣服都放在寢室的皮箱里,臨睡前才出校,有時空手,有時帶一兩本書。你可能會奇怪我為什么不早點去跑牛場呢,既然非要想辦法認識A幢的這些租客。不是的,我并不是參加了碩士研究生入學(xué)考試就沒事了,這學(xué)期學(xué)校并沒有停課,正常的課程還是有的,尤其是要準備學(xué)士論文。寫論文需要引經(jīng)據(jù)典,離不開圖書館,自己手頭的一些參考書,也不可能全部帶到跑牛場那個十來平方米的單間里。這和準備碩士研究生入學(xué)考試不一樣。你當然知道我碩士學(xué)的是經(jīng)濟學(xué),其實我本科念的就是經(jīng)濟學(xué),我一個鄉(xiāng)下人,沒有跨學(xué)科的能力,經(jīng)濟學(xué)是偏文科的,其實是需要文理兼修的專業(yè)。

所以,我在食堂吃完晚飯后,要么去和同學(xué)們打籃球,那么去圖書館晚自修。如果圖書館沒位置了,就隨便找一個教學(xué)樓,大量的教室晚上都是開放的。所以我一般總是在學(xué)生公寓統(tǒng)一熄燈前才離校。步行去跑牛場,不超過十分鐘,如果運氣好,可以在A幢前的空地上與租客們擦肩而過,但至少這個星期還沒有碰到此番情形。

就這樣艱難地打發(fā)在跑牛場的日子,時間過得很慢,我從未感覺到生命是如此的呆滯不動。一個星期居然已經(jīng)從我手指間悄無聲息地溜走,我又做了一些什么呢。我準備周末兩天就待在跑牛場哪兒也不去,守株待兔。

然而周五夜里發(fā)生了一點意外,我迷迷糊糊聽得“吱呀”一聲,再也沒有了動靜。我以為是隔壁或者對面房子里的哪個人受不了悶熱,打開了窗戶,所以并不在意,很快又睡著了。據(jù)我不完全的觀察,農(nóng)民們給套房基本上都裝了空調(diào),單間則沒有裝。這個時節(jié),窗戶大開沒必要,但全閉上了,室內(nèi)空氣就沒有辦法流通,會感覺悶,所以我都只是開一扇窗戶,也只是稍微開一些。

周六上午我起床,才發(fā)現(xiàn)扔在窗前桌子上的褲子不翼而飛。由于我把跑牛場僅僅當作睡覺的地方,沒有備用的衣服帶出來,這可把我唬得不輕。上身脫下的衣服我都放在凳子上,小偷夠不著。我總不能上身穿戴整齊、下身只穿著一條內(nèi)褲跑回學(xué)校。那時候我身上可沒有手機,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我倒有閑暇時間,把自己上身穿著整齊、下身只穿著一條內(nèi)褲站在窗前,趴在桌子上觀察外面的情形。很顯然,兩扇窗戶大開,是被人推開了,小偷顯然站在巷子里,拿一條夠長的桿子伸過圍墻上方的鐵欄桿,把我沒上栓子的窗戶頂開,那桿子頭上顯然是帶有倒鉤的,就把我放在桌子上的褲子鉤去了。桌子和窗臺是基本齊平的。這時候我想起了孔麗娟的“提醒”,她的確提醒過我“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也就是說,她是明知道跑牛場有小偷的,會夜里出來行竊,卻不肯對我明說,怕我反悔不租她的房子了。只能怪我自己太麻痹,當時就以為是她隨口一說罷了,哪知深藏玄機。

思慮再三,沒辦法,我決定跑去向眼鏡求救。我腦子突然一陣莫名的興奮,這不正是搭訕他的一個好機會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幾天我考慮過了,我這人天生不擅長與女性打交道,在學(xué)校里,和女同學(xué)走在一起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A幢的哪個租客身上先“下手”?我本就把眼鏡隱約地定位為首號目標。人家夫妻住在一起的,我得同時說服兩個人,難度大。單身的,只有一樓的眼鏡和二樓的老娘客。與我一墻之隔的兩位年輕姑娘,雖然歲數(shù)與我最接近,如果她們走在墨大校園里,就是女大學(xué)生無異,但我說過了,我和認識的女同學(xué)在一起都不自然,只能暫時把她們先放一放。

我把房門稍微拉開一些,剛好探出一個腦袋,外面沒人,我欣喜若狂。我說的是98號院子里沒有人,A、B幢是并排著的,前面的空地上都沒有人,這就夠了。如果恰好有路人從巷子里經(jīng)過,隔著鐵欄桿看見我如此奇異的裝束,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最擔心的是被隔壁的兩位年輕姑娘看見,如果她們恰好此時出門的話,那得多尷尬。如果她們躲在窗戶后看見了我,我則可以視而不見。我此時自然還不明白,按照她們的作息習(xí)慣,這個時候她們正睡得死沉呢。

眼鏡在我急促的敲門聲中無可奈何地起床打開門,沒戴眼鏡,用手背揉著眼睛,不滿地咕嚕著,什么事?吵死人啦。三十幾歲的人了,還像嬰兒一樣拿手背擦眼睛。他的樣子雖然可愛,但我無暇表揚,首要的事情是向他討一條褲子。我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通,他總算明白我的來意了,沒有像我預(yù)料的那樣請我進去“避避風(fēng)頭”,而是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回去,隨即拿了一條牛仔褲出來,說,大概差不多。我站在門口,能夠看見的只有廚房和半個客廳。廚房看上去比較冷清,他一個人,應(yīng)該是很少在家里燒吃的,客廳的沙發(fā)和茶幾上扔滿了各式各樣的易拉罐,還有兩個打包好的編織袋。

他把褲子遞給我的時候,臉上已經(jīng)有眼鏡了,總算看清了我滑稽的打扮——我看上去就像光著屁股一樣,因為我盡量把上身的夾克、毛衣、襯衫往下拉,把褲衩全遮住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哥們,你這樣打扮可以上舞臺表演了。他朝我下身看,我羞得夾緊了兩腿,像一個少女面對企圖要強暴她的歹徒時所做的那樣。

我道了聲謝謝,拿了褲子就走,他不請我進去,我只能回自己的房間里穿褲子。我甚至來不及與他說明,我穿了褲子后就馬上回學(xué)校穿回我自己的褲子,然后把褲子馬上送還給他。出了跑牛場的巷子,在教工路上直行約五百米,就到了墨大后門,也就是墨大北門,進去換一下褲子很快的嘛。

我回自己寢室換了褲子,把眼鏡的牛仔褲折疊好,放在一個塑料袋里,想了想不對勁,我就把牛仔褲拿出來去洗了。雖然只是穿了短短的半小時,但我還是得洗,這道理如同賓館里的被套、枕套和墊單,一客一換。衛(wèi)生間邊上就是洗衣室,兩邊兩排水龍頭,中間是寬大的洗衣臺,臺面是水泥板。我先把牛仔褲泡在塑料臉盤里,泡了半小時,把牛仔褲平鋪在水泥板上,用肥皂搓,里外都搓,褲腳也不放過,褲襠里更是用力搓。把牛仔褲的里里外外都搓上肥皂了,揉成一團丟在水泥板上,回寢室看了半小時的書,再回去把它放在水龍頭下沖干凈,扭干,拿回寢室,掛在衣架上,衣架就鉤在窗戶的金屬橫桿上。今天有太陽,我準備把衣服晾干后再還給眼鏡。

我在食堂吃了中飯,看了半小時的書,午睡了一個半小時,起來摸了摸牛仔褲,還是半濕不透的樣子。我給牛仔褲翻了個身,它本來是正面朝著室外的,現(xiàn)在是屁股朝外了,讓它繼續(xù)曬太陽。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我又摸了摸牛仔褲,還是沒有干透,只怪這牛仔褲太厚了,不是夏天穿的那種,按照農(nóng)歷來說,墨州這時候還屬于冬末春初呢,多半時候陰雨連綿,夏天的影子都還沒看到。難得陽光好,又是周六,寢室里的哥們?nèi)鋈ダ耸幜?。我知道有一個同學(xué)的抽屜里藏有吹風(fēng)機,他頭發(fā)比較長,學(xué)經(jīng)濟的卻把自己搞成一個藝術(shù)家的樣子。我自作主張,拿吹風(fēng)機把牛仔褲里里外外吹了十幾分鐘。吹好了,繼續(xù)把牛仔褲掛回窗戶上,去食堂吃晚飯,回到寢室,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夕陽西下了。估計眼鏡已經(jīng)收攤,在外面吃了飯,也差不多回跑牛場了吧。

牛仔褲還是沒有完全干透,我想這可能是我的錯覺,我的手感對這條珍貴的牛仔褲太苛刻了,換在平時,我自己的褲子在太陽下一天晾下來,肯定也就夠了。有時候陰雨連綿,我半濕的衣服也穿,用身體把水分抽干。我把牛仔褲折疊好,放回塑料袋里。馬上去學(xué)校澡堂洗了澡,沒有過多逗留,直接去跑牛場,盡管離晚上睡覺的時間還早。

出了學(xué)校北門,看見校門口亂糟糟的一溜兒燒烤攤、小吃攤、水果攤都出來了,大白天不讓擺。我“靈機一動”,是不是應(yīng)該帶一些伴手禮給眼鏡呢?我沒有猶豫,盡管囊中羞澀,我還是買了一些香蕉、蘋果、梨子。

我提著沉甸甸的水果沿著教工路步行約五百米,到了進入跑牛場的巷子口,一個閃爍著“跑牛場便利店”六個字的霓虹燈招牌躍入了我的視線。我查看四周——其實不用查看,我已經(jīng)在跑牛場住了半年,無數(shù)次進出這個巷子口,我只是為了確認一下——巷子口還有一家面館,一家理發(fā)店,一家文具店,一家五金店,并無其他可以稱得上超市的鋪面,除了這間便利店。那么,便利店的店主肯定就是住在98號A幢二樓的那對墨州鄉(xiāng)下夫妻了。我住跑牛場半年,其實已經(jīng)多次光臨這家便利店,確實,店里面有時是一個中年男人,有時是一個中年婦人,有時兩個人都在。我和他們都算是老熟人了啊,雖然彼此不知其名。想到此,我興奮異常,今天之前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我與這對中年夫妻有著“天生”的交往基礎(chǔ)呢。

我走入便利店。一圈兒貨架上擺著的是各式日常生活用品,當中擺著的是各式水果。我習(xí)慣性地和中年男人打了聲招呼,老板,我買一些水果。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為我手上就提著沉甸甸的水果,香蕉、蘋果、梨子都是大眾貨,花不了多少錢,人家也未必喜歡,我自己提著也累,但我買不起“高檔”的水果。

老板一臉的匪夷所思,指了指我手里提著的水果。有一瞬間我打算收回自己的話,但卻鬼使神差地說,還要買一些好一點的水果。我用提著牛仔褲的手指點著獼猴桃、火龍果、櫻桃、草莓等水果,在我看來,這些就是高檔水果。我甚至考慮過把手里的香蕉、蘋果、梨子折價賣給老板,折多少錢算多少錢,我再補貼一些錢,買點高檔的水果。但是考慮到我還要和這對夫妻“深入”交往,不能讓人家瞧不起,我就放棄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我趁機搭訕說,老板貴姓?我住跑牛場半年,在你這里買了多少水果和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數(shù)不清了呢,優(yōu)惠點嘛。老板說,我和我婆娘都知道你,是墨大學(xué)生在跑牛場租房子住的吧?跑牛場住了不少學(xué)生。我連忙說,對,老板你叫我小方即可,那你怎么稱呼呢?老板說,咱們鄉(xiāng)下人,啥稱呼不稱呼的,那——小方,你叫我老孫即可,我婆娘叫阿丹。我說,我和孫老板是鄰居了呢,你不是住98號嗎?老孫偏頭打量我,以不肯定的語氣說,前兩天早上我在樓上看見院子里有一個人和你很像,匆匆走過,可你應(yīng)該沒有住在98號嘛,你都已經(jīng)在跑牛場住半年了。我解釋說,我剛搬到98號,和你住同一幢,往后我們就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了。我自然不好明說,我既然還要住在跑牛場,為什么要換一個租住的地方。好在老孫也沒有問這個。

老孫說,住樓下的人果然是你啊,我們是老相識了,往后有空到我樓上坐坐。我連忙答應(yīng)下來,我是真的打算上去“坐坐”。我得寸進尺地說,我再買一些好點的水果,要送給住院的同學(xué),這家伙踢足球骨折了,孫老板盡量優(yōu)惠點。老孫爽快地說,沒問題,你挑吧。我于是買了一些獼猴桃、火龍果、草莓,櫻桃的標價把我嚇住了,沒敢下手。老孫過秤后,給我報了一個價,再給我報了一個價,聲明這是成本價。我相信老孫的誠意,二話不說付了錢,其實如同剜了我的心頭肉。

老孫看我往巷子里走,提醒說,你不是說去醫(yī)院嗎?我不打腹稿地撒了一個謊,說,去98號給同學(xué)帶本書,他躺在病床上憋得慌。

我來到98號院子門口,奇怪的是,大鐵門開著。我進入院子內(nèi),卻發(fā)現(xiàn)A幢前的空地上停著一輛小貨車,陸續(xù)有人從眼鏡的房子里往外搬東西,搬到小貨車的車廂里。我顧不上那么多,一頭扎入眼鏡的房子內(nèi),卻找不到眼鏡。我就問其中一個搬運工,搬家嗎?他正和另外一個搬運工抬著一張茶幾,邊走邊回答說,搬家。我問,眼鏡呢?啥?他頭也不抬地問。我說,我問你是給誰搬家?他不再回答,兩人合力把茶幾舉起來,推進車廂內(nèi)。我不死心,見他騰出手來,追問道,搬家的主人去哪里了?戴眼鏡的。他明白過來,說,他在新家理東西呢,雜七雜八的都搬過去了,只剩下大件的了。我想起早上在眼鏡的客廳里看見過兩個打包好的編織袋,就是沒想到他今天要搬家,還白買了那么多的水果,我真是腸子都悔青了。估計眼鏡還會回來一趟,但我沒必要再等他了,我把裝著牛仔褲的塑料袋遞給搬運工,請他把它帶回去交給眼鏡。

我懊悔得一絲力氣都沒有了,書也看不下去,早早地躺到床上,希望自己豬一樣沉沉睡去。然而事與愿違,我腦子里放電影一樣,把今天的一幕幕重新演繹了無數(shù)遍,根本無法入睡。熬到半夜,好不容易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嘩嘩嘩的水聲又把我吵醒了,也不是全醒,反正就是迷迷糊糊。跑牛場的房子隔音效果都不好,我住14號院子的時候也是這樣,農(nóng)民們自建的房子,沒那么多講究。14號院子里只有一幢兩間的三層樓,但也被圍墻圍出了一個院子。我住的是三樓的一個單間,住我旁邊套房里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不知是小夫妻還是情侶,精力充沛,幾乎每天夜里都要折騰,床板吱吱呀呀,還有放浪的喘息聲、呻吟聲,我聽著倒也算是一種享受,不過折騰過后,他們就睡得香甜了,所以對我基本上不構(gòu)成啥影響。我沒有細想夜里誰在洗澡,說不定是巷子對面哪戶人家,夜里的聲音傳得遠。

我腦子里突然有了主意。

我把遭遇深夜失竊和眼鏡“突然”搬家而我事先一無所知,歸咎于我的消息太閉塞,因此有必要改變這一局面。夜里我想到改變這個局面的辦法就是多和孔麗娟接觸,雖然我打算對她來個釜底抽薪,但目前我必須和她處理好關(guān)系,我更加不能責怪她事先不提醒我注意小偷。

我起床得比較遲,去房前的公用水龍頭下洗臉刷牙,顧不得到巷子口找吃的,趕在中餐時間前去拜訪孔麗娟,免得讓她認為我是專門蹭飯來的。她一家人住在B幢的一樓。我拎著滿滿的一塑料袋水果上門拜訪,慶幸的是,孔麗娟和她的“老頭子”都在。水果我還留了一半在我的單間里。

老頭子是孔麗娟對她老伴的稱呼,這幾天我和他在院子里打過照面,沒正經(jīng)說過話。他好像很少管“閑事”,家里內(nèi)外都是孔麗娟在操持,雖然他比她略高,但也就是一米六五左右,這身高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還是不夠的。他見我拎著伴手禮上門,馬上客氣地請我就座,一個勁地說我太客氣了。我趁機詢問他該怎么稱呼,他說他叫林大光,叫他老林即可,別叫房東,他又不是地主老爺。他又畫蛇添足地說,我是孔麗娟的老頭子??吹贸鰜硭莻€性格豪爽的男人,這種豪爽讓人喜歡也讓人討厭。譬如他說,小方,你交房租一定要守時,時間一到,孔麗娟就六親不認,別以為我現(xiàn)在跟你嘻嘻哈哈的,到時我就會幫你說話。本來一言不發(fā),對我拎著伴手禮上門滿臉困惑、像是走夜路遇見鬼的孔麗娟提醒說,小方只租一個月,租金已經(jīng)交了。我本來想說我交了兩個月的租金,但不想節(jié)外生枝,就沒有糾正她的說法。

我和老林扯起跑牛場為什么叫跑牛場,就因為這里五六十年代是宰牛的?老林說,宰牛那是以后的事了,我今年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之年,也就是說,我的童年就是共和國的嬰兒期,我幼稚的目光看著一批批背上插著牌子的潛伏特務(wù)被當兵的拉到這里,噼啪噼啪,是頂著腦袋開槍的,就狗啃泥巴了。這是鎮(zhèn)壓敵特分子,當時跑牛場基本上還是一片草地,沒幾座房子,而且都是平房,沒有二層樓,大片的空地就為處決敵人提供了方便。我在這里長大,它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沒能逃脫我的雙眼……以前,也就是新中國成立前,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呢,我聽說國民黨反動派也在這里處決犯人。所以,跑牛場是個人和牛的鬼魂們混居的地方。跑牛場人員混雜,是有歷史原因的。這里解放以前,從附近城市和鄉(xiāng)下逃難來的資本家、地主、妓女、三青團員,在這里逗留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你別忘了,當時這里根本不能稱之為墨州,當時的墨州只是現(xiàn)在墨州城中央的一小塊。當時跑牛場的農(nóng)民們都樂意接收這批逃難者,因為他們給的報酬相當可觀。我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就動輒收留深更半夜敲響我家門的客人,他以從中獲得的好處成功地養(yǎng)育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這地方的變化有時快有時慢,但有一點是永遠不會變的,那就是,各種不同身份、懷著不同目的而居住到這里的人們組成了一個非常奇妙的大家庭。我偏執(zhí)狂般地愛著這片土地,它充滿生氣,同時也充滿詭秘和污穢……

老林顯然是個蹩腳的故事講述者,再說打探跑牛場的前世今生也不是我此趟的本意,我只是找個說話的由頭。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裝作突然想起來什么的樣子,對孔麗娟說,阿姨,眼鏡怎么突然就搬走了呢,租期到了嗎?我因為有前車之鑒,對租期未到、房東不肯退還租金有著切膚之痛,很好奇眼鏡是租期到了才搬走的,還是也被孔麗娟“吃”了租金。但不好直接問租金的事。

孔麗娟憤憤不平地說,租期過幾天是要到了,一直跟我說要續(xù)租的,然后突然就搬走了,怕我?guī)Э腿松祥T看房子打攪他唄,不過,二樓的那對大學(xué)教師早上過來跟我說了,說他們腿腳不便,要搬到一樓來,二樓的租金比一樓的貴點,我說不能退還租金差價,他們答應(yīng)了,小方,你下午有空嗎?

今天是周日,我不能說自己沒空,就回答說有空??惥旮吲d地說,那下午你和老林去把眼鏡的房子稍微打掃一下,搞得亂七八糟的,老馬夫妻明天上午就要搬下來,小方啊,老林把自己搞得像地主老爺似的,平時很少干活,你陪著他我就放心了。老馬夫妻?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她指的就是二樓的那對老夫妻。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不僅可以以此討得孔麗娟和老林的歡心,或許還可以為下一步接觸老馬夫妻打下基礎(chǔ)呢。

孔麗娟說,水果你拿回去,你是窮學(xué)生啊。我說,拿都拿來了,下不為例就是。她一臉為難的樣子說,行吧,那你中午就在這里陪老林喝杯酒,下午干活輕松。我也一臉為難地說,阿姨你已經(jīng)很照顧我了,哪個房東都不愿意短租,只有你照顧我。老林說,98號院子里的事我婆娘說了算,那你就留下來吃飯吧。我只得答應(yīng)下來。

吃飯的情形略過不提。下午干活的時候,老林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孔麗娟沒文化,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和租客簽訂房子出租合同,到最后還是需要我來簽字,所以,有時候她就不簽合同,平時家務(wù)活也主要是她一個人干,誰讓她沒文化呢,你可能覺得她看上去和我一樣,也都有五十老幾了,其實她離五十大關(guān)還有好幾年呢,都是她自己把自己干老的,我樂得圖個清閑。

我跟你說一說第二天上午的事。

周一上午,我翹課了,沒有去墨大,我不能錯過向老馬夫妻表明“忠心”的機會。其實頭天下午我已經(jīng)和老馬夫妻打過照面了,我和老林在干活的時候,老夫妻下來查看,老林給他們介紹說,我是租一樓單間的墨大學(xué)生,無償幫忙的。老馬夫妻驚喜地說,我們的馬教授也在墨大。從他們一臉的自豪,我就斷定他們口中的馬教授指的就是他們的兒子。我就問馬教授是那個系或者學(xué)院的。老馬說,是墨大人文學(xué)院歷史系的。他們又自我介紹說都是從墨州商學(xué)院退休的,之所以住到跑牛場,是因為馬教授在墨大教書,過來方便,而且兒子的家也和墨大不遠。

老夫妻沒有叫搬家公司,而是馬教授帶了幾個男學(xué)生來幫忙搬家具電器啥的。我把自己也當成了這位墨大歷史系馬教授的學(xué)生,跑上跑下,忙得不亦樂乎。老夫妻把我向馬教授做了介紹,不然他還以為怎么多了一個陌生的學(xué)生呢。馬教授對我很客氣,說他爸媽住這里,往后還希望我照顧著呢,老人家嘛,終究有些不夠靈便。我沒有說明我只住一個月,連連點頭答應(yīng)。搬家過程中,孔麗娟和老林始終不見影子。我為了防止下午再被孔麗娟指使打掃二樓老馬夫妻空出來的套房,幫忙了一個上午,看看差不多了,就回墨大食堂吃中飯了。下午還有課。

我在食堂吃了晚飯就回跑牛場,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去,發(fā)現(xiàn)老婆子在公用的洗衣臺上洗衣服,可是我記得上午明明搬過洗衣機的?;蛟S她只是想要使用公用水龍頭,給老馬家省點水,不知孔麗娟和老林是否會有意見。我進了自己的單間,耐心看著老婆子轉(zhuǎn)身回了室內(nèi),馬上就拎著一袋水果去了他們的房間。

我的由頭是,我是墨大的學(xué)生,也就相當于是他們的兒子的學(xué)生,看望上輩人是理所當然的。我喝著老馬夫妻給我泡的龍井茶,與他們聊了好久,但我沒有提及給他們換一個更好住處、或許租金也更劃算的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我從老馬夫妻的房間內(nèi)出來,剛好隔壁的兩位年輕姑娘出來了。我聽得她們在交談,用一種我難以聽懂的方言。個子高的姑娘留著長發(fā),燙成棕色,個子矮的姑娘剪著短發(fā)。長發(fā)與短發(fā)一前一后從我身邊經(jīng)過。雖然還是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但她們打扮得很性感,高跟鞋踩在地上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雄赳赳氣昂昂地跨入城市夜生活。我要弄清她們在城市夜生活中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下一步才能與她們好好接觸。有一瞬間我考慮過跟蹤她們,但如此一來,我勢必得費不少車馬費,只好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

除了二樓住單間的那個老娘客,其余租客我這幾天都算是接觸過了,或者打過照面了,包括與我“不辭而別”的眼鏡。我把他們在心底里梳理了一遍,還是無法斷定從哪里下手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需要對他們進行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才能對癥下藥,事半功倍。

過了幾天,一個傍晚,我回到跑牛場98號,故意在院子里磨磨蹭蹭,終于在B幢的一樓“剛好”撞見孔麗娟。我故意說,我從學(xué)校回來,老是在巷子里剛好碰見我隔壁的兩位年輕姑娘,頭發(fā)一個長一個短,她們是到哪里上夜班嗎?

其時,我已經(jīng)知道每天凌晨嘩嘩嘩的水聲就來她們的房間,也就是長發(fā)和短發(fā)洗澡時發(fā)出的聲音?;旧隙际窃诹璩績扇c的樣子,說明她們剛從外面回來。但也沒準,有時我早上去學(xué)校,在98號的院子里或者在通往教工路的巷子里,也碰到一臉倦容的她們剛好從外面回來,說明她們夜不歸宿。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她們基本上是一起出發(fā)的,多數(shù)時候也是一同回來,但有時候是先后回來的。有一個早上我就在巷子口看見長發(fā)一個人從出租車上下來,形單影只的樣子,我差點兒就要問她短發(fā)為什么沒有一起回來了,但我只是沖她點了一下頭。她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沒有任何表示。

我與她們打照面更多是在傍晚,我從墨大回跑牛場,碰見她們剛好出去,有時在98號院子里,有時在跑牛場通往教工路的巷子里。我拉不下臉面與她們熱情地打招呼,耐心說明我是她們的鄰居,我只是動作幅度很小地朝她們點一下頭,或者露出一個微笑,希望引起她們的注意,而她們總是趾高氣揚地直視前方,心無旁騖的樣子。

盡管邊上空無一人,孔麗娟還是刻意壓低聲音說,住在你隔壁的這兩位吧,長發(fā)是去年初搬到這里的,我早就知道她有點不大對頭,可她這種人是跑牛場缺少不得的角色,小姐比小偷好,我們的社會不需要小偷,但需要小姐,跑牛場就是小姐潛伏的地方,但小姐發(fā)揮作用的場所不在跑牛場,那就是她們夜里要去的地方,你明白了嗎?

孔麗娟嘿嘿一笑,本來就只有老鼠眼那么大的雙眼就完全瞇上了,只有幾根短短的眼睫毛在顫動。

她的話印證了我的猜測,我連忙點頭稱是。她意猶未盡地說,我看你還是不夠明白,她們每天差不多這個時候出去,凌晨從外面回來,你知道外面指的是一些什么場所嗎?我含糊其詞地說,可以睡覺的地方。她愣了一下,說,可以這么說,但也不盡然,我還真的不知道你的這兩個鄰居是在KTV里呢還是啥酒店賓館或者浴場,但她們在外面肯定很累,所以一般睡到午后才起床,在我的房子里活動一個下午,傍晚出去做生意。

告別前,我關(guān)心地詢問老林怎么很少見??惥暾f,他在老人協(xié)會搓麻將打撲克,偶爾也去南門娘娘宮聽聽唱詞,白天基本上不待家里,游手好閑。我說,阿姨你太能干了,老林真是有福氣。呸!她說,我辛苦操持這個家,他夜里倒過來折騰我,有本事自己在外頭解決啊。說到男女之事我就臉紅,我不好搭話,連忙告辭。

幸運的是,我剛到A幢樓下,從樓下吧嗒吧嗒地下來一個女人,穿著塑料拖鞋,手里提著一個臉盤,臉盤里是揉成一團的衣服。她顯然是要去洗衣服,她竟然跟我點了一下頭,我連忙回以微笑。

她就是二樓的老娘客,其時我已經(jīng)算是認識她了,因為住98號院單間的人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我第一次碰見她就是在公用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不分男女,一共四個蹲坑,蹲坑上方有水箱,方便過后一拉水箱的繩子,水就嘩嘩嘩地沖出來。但不知道是哪個閑得無聊的租客,在門后面,也就是蹲著的人的正對面的門板上,畫了一些男女交媾的畫面,幾乎每個門板上都被涂鴉了。我內(nèi)急,自然就去推第一個蹲坑的門,卻看見里面蹲著一個女人,把我嚇了一大跳。我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她顯得很慌亂,當著我的面提著褲子站了起來,說,我剛好拉好了,只是拉個小便,所以就沒有上門栓。我說,我真的很抱歉,門平時都是虛掩著的,我也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人。她系好了褲子,朝我一笑,說,沒什么。我發(fā)覺她的笑其實很迷人,我想這可能與她剛剛方便過有關(guān),內(nèi)急的女人肯定是一臉愁態(tài)。我無端地想,女人是不是在剛方便過后都比平時看上去漂亮?可怕的是,我在看著她的時候,身體的某個部位竟然有了反應(yīng)。我不得不稍微把身子往前傾,她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以為我要非禮她呢,雙手往前面一推說,你遲點進來,我先出去。我這才意識到,我在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人的時候,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把門帶上。她與我擦肩而過,把門帶上,我馬上上前一步,在里面把門閂推上。她站在門外說,你是新住進來的?我在樓上看見過你。我一邊脫褲子,一邊說,是。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在暗中觀察別人,想不到別人也在“頭頂上”關(guān)注我。我聽到她走路的聲音了,突然想,這個老娘客是不是剛一進門,就被門后的色情畫面所吸引,所以忘記上門栓了。

我回到自己房間,像模像樣地拿了牙杯和牙刷向老娘客湊過去。她正在洗衣臺上使勁地搓衣服,見我過來,把身子稍微往邊上讓了讓。我解釋說,我飯后有刷牙的習(xí)慣,剛在墨大食堂吃了晚飯過來。她停止了手上的動作,說,我料想你肯定是墨大的學(xué)生,可是你們學(xué)校里不是有公寓嗎?我回避這個話題,反客為主地說,我知道你在西郊服裝商城賣衣服,孔麗娟跟我說過。瞎混唄,她輕飄飄地說,地攤貨沒利潤,混個飯吃。我問,你是搞零售還是搞批發(fā)?搞批發(fā)的話可以多賺點。她嘆口氣說,搞批發(fā)的話要有大本錢,我沒多少錢,批發(fā)不出去自己死得快,你可能不了解西郊服裝商城的情況,那里本不是一個專業(yè)服裝市場,青溪路服裝鋪面越開越多,我們習(xí)慣上就叫它服裝商城了,其實只是一條街,一條街被大大小小的服裝店面擠滿了,買衣服的客人卻沒有相應(yīng)增多,哎,我只是圖個溫飽,我也租單間,就在你頭頂上,對了,你一個月租金多少?我想起孔麗娟交代過的,含糊地說,五百。我不能說付了兩個月租金卻只能住一個月。她說,孔麗娟黑心,收我一個月六百,一年收一次。

一年一付,是跑牛場房東們的慣常做法,不能因此就認定孔麗娟黑心。但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怕她問我住多久,是不是也是一年收一次租金,就把牙刷插進了嘴巴里,使勁地刷牙。刷好了,我解釋說,我飯后刷牙不用牙膏,只是把殘留在牙縫里的食物殘渣刷出去。她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我說,我看老馬夫妻、老孫夫妻都是一對對的,還有住我隔壁的兩個女孩子也是一對,你怎么是一個人租呢?她臉色陡變,幾乎有點惱羞成怒了,又使勁地搓起了衣服,她身前的一對乳房也憤怒地有節(jié)奏地一顫一顫。我不敢逗留下去,趕緊走人。

我看見老馬坐在房前的空地上,一只手拿鏡子,一只手拿著一把小剪刀。我正奇怪著呢,聽得老婆子說,老馬,你不會明天白天剪鼻毛嘛,現(xiàn)在天色昏暗,當心別把整個鼻子剪下來。老馬不理會老婆子不滿的嘀咕,專心致志地剪著鼻毛。如果能把里面的一層翻出來就好了,用剃須刀一刮,干干凈凈,他不無遺憾地搖頭晃腦說,這樣剪總剪不干凈,鼻孔里的毛長到外面又太難看,這里又不是屁股,要不穿上一條褲子就省卻許多麻煩了。估計老婆子正在房間里洗衣服,洗衣機卷筒滾動的單調(diào)聲音把老馬逼出了房間。我想可能冤枉老婆子了,我想起來了,那天她在洗衣臺上只是搓洗幾件內(nèi)衣褲,可能她覺得內(nèi)衣褲不好和別的衣物一起洗,并不是為了貪占孔麗娟的一點水。

老馬發(fā)火了,別鬼嚎好不好,影響我剪鼻毛。我想他指的是他要剪鼻毛的時候,老婆子偏偏在洗衣服,煩得很。他一激動,手上的剪刀就失去了稍許的控制,以至傷害到了他。哎呀,他大叫一聲,剪到肉了!那神態(tài)看上去,一副驚喜的樣子。我看他的神態(tài),應(yīng)該是在仔細地檢查著剪刀上夾著的幾根鼻毛,毛上很可能帶著幾縷血絲。

老婆子從房間里踱了出來,不僅不安慰他幾句,反而站在他面前奚落說,那你為什么不把里面的一層翻出來剪呢?我說了讓你明天再剪,你早就不用上課堂了,你還以為明天一大早得趕去商學(xué)院上課啊。老馬說,去去去。老婆子說,我不會因為你的鼻毛長出鼻孔而嫌棄你,你們男人啊,就是毛多。她作勢要奪他手中剪刀,老馬警惕地盯著她,做著躲閃的動作。老馬說,其實幾十年前與你談戀愛的時候,每次約會之前我都要剪鼻毛,害怕有那么一兩根不識時務(wù)的鼻毛長到鼻孔外面,你說,是不是因為我那時英俊瀟灑,你才死心塌地地跟了我的?如果讓你看見有一根黑黑的鼻毛豎立在我上唇,你不逃掉才怪。老婆子苦口婆心地說,剪掉鼻毛對身體不好,細菌會從鼻孔侵入體內(nèi),鼻膜液也會因為你剪掉鼻毛而失去吸附細菌的功能……

我無論如何無法把老馬剪鼻毛的情形和一個知識分子的斯文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我也很討厭他們打情罵俏,倒弄得自己先紅了臉,心慌意亂地逃回自己的房間里。

日子一天天過去,猶豫彷徨,我還沒有下定決心從哪個或哪兩個租客身上先“下手”,我自己的房間倒先出現(xiàn)了問題。天花板下面沒有做吊頂,孔麗娟只是給水泥板涂了一層膩子,再刷乳膠漆。時間久了,乳膠漆翹皮了,開裂了,一條條的裂縫加上無數(shù)處的斑斑駁駁。我倒不是認為樓上的老娘客走路下腳太重導(dǎo)致乳膠漆翹皮或開裂,我說過跑牛場的農(nóng)民自建房隔音效果都不好,老娘客在我頭頂上走路多少對我有所影響,但比起兩位“芳齡”每天凌晨的洗澡聲對我的精神折磨,實在是不值一提。但有一次例外,夜里我聽到老娘客和一個男人在激烈爭吵,還有東西砸在地上的聲音,我能聽到吵鬧聲,但畢竟隔了一層水泥板,他們爭吵的內(nèi)容我卻是聽不清楚的。這個男人是她的什么人,她的老公還是情人?我不明所以,也不敢妄加打聽。聯(lián)想到幾天前我在洗衣臺問她為什么是一個人租住在這里時,她那惱羞成怒的情形,我認為這背后肯定大有文章。

我去B幢一樓去請孔麗娟,但是老林剛好也在,就跟了過來。他白天在外頭瞎混,晚上倒基本上都在家。我打開我的房間門,給他們指點著天花板。我說,夜里老是有小蟲子從裂縫里鉆出,我還聽到噼啪的聲音,是不是水泥板塊斷裂了?我使勁一跺腳,天花板的數(shù)個地方就掉下好幾團灰塵。我說,如果是水泥板斷裂了,問題就嚴重了。

你知道這兒叫跑牛場,對吧?老林說。

知道,怎么啦?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林說,你可以假設(shè)這里有很多牛,萬牛奔騰,把大地踩得地動山搖,抖落一些灰塵不是很正常嘛。

我深深地折服于他的高論,我天生愚笨,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但我還是非常愚蠢地問了一句,有什么辦法讓我想象這里有許多牛呢?

你的天花板被震得裂開了,肯定是很多牛在跑嘛。老林笑嘻嘻地說。

孔麗娟一臉嚴肅,不時地朝著天花板的裂縫看上幾眼。她問,你擔心水泥板會掉下來?如果你買過了人身意外保險,那就沒事了,再說啦,樓上的老娘客都不擔心自己會掉下來。

她的輕描淡寫和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使我大為驚訝。

孔麗娟說,我還以為出了啥緊急情況,如果你真的感到害怕,明天我讓老林去買一桶乳膠漆,把天花板都刷一遍,你就眼不見為凈了。她拉著老林,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小方啊,你這個人怎么喜歡把眼睛往天上瞄呢,當心走路摔跤,現(xiàn)在走馬路掉到坑里去的人很多。

我把他們送出房間,表示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再住下去,不用補漆。因為我考慮到新刷的油漆有毒,還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熬到租期結(jié)束。

我看了一陣子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床,祈愿今天夜里天花板不會掉下來,熬過一天是一天。我平躺在床上,刻意閉著雙眼,不讓自己去瞧天花板,但是揣著心事,無法入睡,眼睛卻要一直閉著,也是件挺難受的事,我就干脆把枕頭挪開,平趴著睡覺。但是這樣做有一個不好,沒多久就想著小便了,只好起身穿衣,去了一趟公用衛(wèi)生間,一折騰,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少許睡意又沒了。我過了零點才睡著,但幸運的是沒有被隔壁的洗澡聲吵醒,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感覺神清氣爽。但我不知道是我睡得太死沉,還是兩位芳鄰又是夜不歸宿。

聞得院子里的吵鬧聲,我立即開門。長發(fā)的長發(fā)凌亂,穿著一件幾乎透明的上衣,赤著腳,腳很小,惹人憐愛。邊上還有三男一女,著裝整齊。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們是便衣公安,但不肯定,也許是一群流氓呢。小姐和流氓是兩個在我的腦子里糾纏不休的概念,或者干脆說就是同一個概念,試想,小姐不流氓誰流氓,小姐不流氓,還有誰是流氓,與小姐在一起廝混的男女肯定都是流氓吧。當時我腦子一時迷糊,就上前仗義發(fā)言,什么事?因為一個男的正在踢門,而長發(fā)說鑰匙丟了。沒你的事,那個長相魁梧、剪著短發(fā)的女人對我說。她上唇一層厚厚的黑黑的絨毛,顯然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緣故。要不是她胸前那兩個滾圓的坨,我還以為她是個男的呢。

門終于被踢開了,門板凹進去了一大塊。三男一女簇擁著長發(fā)進去了。我想最好不要惹火燒身,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故意很響地把門關(guān)上,表示我對踢門這種不文明行為的不滿。但是沒多久,我的門就被敲響了。我開門一看,是那個長相魁梧的女人。她揚了揚手里的一張紙,說,你是她鄰居吧,做個證。我問,做什么證?她說,她賣淫,對了,我們是警察。賣淫?我重復(fù)了一下她的話,裝作茫然無知的樣子說,我想看她賣淫也看不到啊。她說,不是這個意思,你做一下證,就說她是你的鄰居,她租住在這里,你簽個字就行了。至此我的猜測被印證了,長發(fā)確實是馬失前蹄了,被公安逮住了。我連忙擺手,婉言謝絕了她的要求。她說,那好吧,你把房東叫來,你住在這里,不會不知道房東住在哪里。她威脅地瞪著我。我只好從命。

我把孔麗娟帶到了警察們的面前,說明我還得趕去學(xué)校上課,就走了。我說得沒錯,上午恰好有四節(jié)課,滿滿當當,而且我還得先去食堂吃早飯呢。

傍晚,我回來的時候,在B幢一樓碰見孔麗娟。她忿忿不平地說,你來叫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把門踢開了,搜查工作已接近尾聲,他們早就應(yīng)該通知我,我說你們把門踢壞了要賠給我錢,那些蠻橫的警察反而威脅我,要追究我容留賣淫女的責任。

我擔心地問,他們真的要那樣做?

找我麻煩嗎?沒有,孔麗娟說,他們只是不想賠我錢而已,說出來你不相信,我不會寫字,剛好我女兒昨天回家了——對了,你還沒有見過我女兒呢,她是墨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大學(xué)生,平時住校的——就讓她簽了,只是證明一下長發(fā)確實租住在跑牛場98號,沒別的。

我說,開始他們找我,也是這么說的。

孔麗娟換上一臉詭秘的笑容,說,他們搜到了她的好多鈔票啊,除了人民幣,還有美金、港幣,我的房子他們當然得讓我進去,我看見她的密碼箱被撬開了,他們還拿走了她的戒指、項鏈,說這些都是涉嫌賣淫所得的贓物。

我問,她接待的男人有外國人?

孔麗娟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這點毫無疑問,你想,接待外國人一次,至少五十或一百美元,香港人出手也闊綽,香港回歸祖國了,香港人到內(nèi)地尋花覓柳的也多起來了,促進祖國內(nèi)地和香港的深度融合嘛。

我說,長發(fā)也算是為國家創(chuàng)造外匯收入了。

孔麗娟與我探討了長發(fā)在哪里出事的問題,最大的可能是她在某一涉外賓館為外籍客人提供服務(wù)時被當場抓獲了。

她又一次忿忿不平地說,居然不讓她把鞋穿上,可見公安不講人道,不過謝天謝地他們讓她穿上了褲子,她只穿著一件幾乎透明的上衣,這個時節(jié)會把人凍壞的,讓人家把外衣披上也行嘛。

我附和她,譴責了幾句公安的粗暴執(zhí)法。不管怎么說,長發(fā)是我的鄰居,是她的租客。

第二天傍晚我回跑牛場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馬和一個年輕的姑娘正站在院子里竊竊私語。那年輕姑娘長得和孔麗娟有點相似,我立即斷定她就是孔麗娟的女兒。他們似乎談得很開心,一邊說話一邊還指點著長發(fā)的房間。我故技重施,回自己的房間拿了牙刷和牙杯,洗衣臺和他們站立的地方比較靠近。我一邊刷牙,一邊偷聽他們的對話。

她說,她怎么不掏鑰匙呢?既然已經(jīng)把警察帶到這里來了,害得他們把我家的門都踢壞了,門板都踢斷掉了。

老馬說,她估計是賣淫被抓了現(xiàn)行,那得多丟人啊。

她說,警察多半喝令他們穿上衣服,不會親自動手把他們粘在一起的身體扯開,她的客人,他是不是一定要先完成那個動作后才肯從她的身上起來呢?事情半途而廢多可惜啊。

我聞聽此言,差點要暈過去,孔麗娟的女兒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里,學(xué)的都是些啥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他們接下來的對話更是讓我瞠目結(jié)舌。

我不知道,老馬說,這回嫖客不用付嫖資了,白占便宜,如果他事先沒有給錢的話,所以完成不了最后的動作,也虧不了他,她也已經(jīng)知道逃不了,如果剛好要高潮來了,那她就很可能干脆讓那客人再來幾下。

她說,馬老師,我請教你一個問題,按照規(guī)定,警察可以沒收嫖資,如果他們約好了嫖資,但約定在事后支付,警察抓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完事,嫖資實際上還沒有支付,警察也要按照他們約定好的嫖資金額,讓嫖客把錢交出來給警察嗎?

老馬說,對,只要賣淫嫖娼的雙方口供一致的話。

她說,其實警察也是同樣的心理,免費看人家才藝表演,還可以當場錄像固定證據(jù),肯定不會讓他們馬上分開,我想他們肯定是在做的時候被當場抓獲的,媽要我代她簽字的時候,我看見她赤著腳,上身也沒穿完整,這么說,她那時候肯定在做。

……

我早刷好牙了,我和他們剛好是屁股對著屁股,我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了說話的欲望,很想加入他們的對話,但就是開不了口。我很惱火,他們只顧自個兒說話,不理我,好像他們不認識我??惥甑呐畠?,好像還回頭瞟了我?guī)籽郏龖?yīng)該猜到了我是新來的租客,不過畢竟還陌生。我只好悻悻地回自己的房間。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住到98號的第一天晚上,被一只發(fā)情的貓的嬰兒般凄厲的啼叫給嚇著了。其實不唯獨是98號,我住14號院子的時候,就經(jīng)常與野貓不期而遇。是的,基本上都是野貓,家貓養(yǎng)著養(yǎng)著,不經(jīng)意間就走失了,就變成了野貓。貓這畜生和狗不一樣,不認人。可以說,除了小偷和小姐,跑牛場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野貓了。

在我的意識里,野貓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其實或許本來就很多,只是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又一只,我很少遇見同一只貓,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98號院子附近野貓?zhí)貏e多,是有原因的,因為98號的西邊,是一個廢棄的機械廠,有一排廠房,各類鐵條、鋼管露天堆放,沒有堆放鐵條、鋼管的地方,綠草茵茵。夜里很多野貓就以主人自居,怡然自得地睡在廠區(qū)里。鐵門緊鎖,外人無法入內(nèi),野貓和野狗可以自由進出,比進入98號院還容易,因為機械廠沒有堆砌實體圍墻,而是一圈兒鐵欄桿,視覺通透??赡苁钱敵鯔C械廠盛產(chǎn)鐵類產(chǎn)品,把下腳料都拿來焊成鐵欄桿了,把廠區(qū)圍了起來,如今鐵銹爬滿了欄桿,夜貓們又不拘小節(jié),從鐵欄桿進出后,往往一身暗紅色的鐵銹。有時候,它們干脆靠在鐵欄桿上撓癢癢。

有一只大野貓,它活動最積極,因為它承擔著撫養(yǎng)孩子們的重任。夜里,它依然叫春,可能是嫌孩子們還不夠多,想當一個空前絕后的英雄母親。它的叫聲趨向多樣化,最常見的是學(xué)嬰兒啼叫,或者說,它不是有意這樣叫的,只是習(xí)慣而已。有時發(fā)著哀鳴聲,低沉嘶啞粗獷,與脖子上被捅了一刀的豬的號叫聲幾乎沒有區(qū)別。其他大大小小的野貓呢,有時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歡快輕靈空滑,像得到了某種渴望已久的東西,或是某種欲望得到了滿足,或是春情剛剛過去,它又恢復(fù)了自然活潑的狀態(tài)。

野貓們一只又一只,邁著不同的步伐在98號院子前的巷子里悠然而過,忽而又神經(jīng)質(zhì)地竄起老高,一頭扎入了電線桿邊的磚瓦堆里。磚瓦堆上蓋著塑料篷蓋,遮得并不嚴實,估計磚瓦堆本身也堆砌得比較松散,內(nèi)部留有足夠的空間。前面的一只小野貓突然停下腳步,把腦袋豎起來,后面的一只來不及剎車,就撞上去了,兩只小野貓就相互鬧著,鬧得不可開交。它們的毛有白色、黃色、黑色或褐色,糾纏在一起,給人五彩斑斕的視覺沖擊。

它們鬧得我不安寧,然而又似乎成了我必不可少的精神伴侶。我沒有偷一只小野貓回自己房間的打算,因為母野貓肯定饒不了我。好不容易形成的和諧相處的局面值得我珍惜。我不想被野貓打破平穩(wěn)的生活,為了求得安寧,我不會與自己過不去。野貓是跑牛場的特色和魅力之一。

我想起了老林的那些話,至此我終于領(lǐng)悟了他的弦外之音。很多野牛在跑動,他就是這么說的,所以把我的屋頂震得裂開了。或許他說的野牛就是野貓,野貓就是跑牛場的野牛。這樣想著,我心頭坦然了許多。跑牛場的歷史,就是屠宰的歷史,往昔的死魂靈,化為如今的野貓,鮮活在今人們的視野里。

母野貓一次次地在98號院子外頭叫春,有時躥上墻頭,在98號院子里溜達了一圈,又從墻頭跳出去。它的叫聲比被含在蛇嘴里的青蛙的叫聲還難聽,我決計小小地戲弄它一番,伺機抓住一個機會盜走它的一個孩子,這樣它就無暇他顧,丟了孩子它總不能還有心情叫春吧。無邊的悲痛會讓它沉默寡言。

我終于瞧準了一個母野貓不在的機會,從食堂里帶了很多腥味十足的食物候在磚瓦堆邊,喵喵喵地叫喚著。幾只小野貓磨磨蹭蹭地朝我靠近,正當我一只罪惡的手掐住一只褐色毛皮的小野貓的脖子的時候,母野貓“嚯”的一聲從天而降,我右手的小拇指已被它鋒利的牙齒劃過,撕去了一片皮肉。好在它沒有繼續(xù)攻擊我,帶領(lǐng)小夜貓們迅速離去了。

我知道世上有狂犬病,但不知道有沒有“狂貓病”,為了保險起見,馬上回墨大醫(yī)護室做了傷口的消毒處理,再纏上紗布,再扎上兩個創(chuàng)可貼。

手指的受傷,似乎給了我一個心理暗示,我暫時不再關(guān)心自己的使命。但我并不是要放棄,我想如果給我足夠的時間,我一定有辦法攛掇98號的部分租客搬到14號去。對了,那時候我的考研成績也出來了,只要面試不出大的問題,以我的筆試成績,考上北京那所大學(xué)的經(jīng)濟學(xué)碩士生應(yīng)該沒有問題。但總得準備準備,我想我與跑牛場的糾葛得告一段落了,回學(xué)校好好準備面試的事宜。

我卻依然牽掛著長發(fā)的命運。在跑牛場的最后幾天時間里,我守候著,但不僅沒能等來長發(fā),短發(fā)也失蹤了。準確地說,自從長發(fā)出事那天起,我就再也沒見到短發(fā),我不知道她是否曾經(jīng)回來過,畢竟我白天基本上泡在墨大的教室里。

我手指的異常引起了孔麗娟的關(guān)注,我解釋是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手指擦傷了。反正她不知道,我們經(jīng)濟系的體育課程從大三起就沒有了。

孔麗娟已經(jīng)叫人把我兩位芳鄰的門修好了。她告訴我,后來警察又來找過她,把電話留給她,請她在短發(fā)什么時候回來就打電話給他們,可短發(fā)一直沒回來,她們的房租在年初就交滿了全年的。她說,我再等她們一段時間,時間一到,如果她們還不現(xiàn)身,我就把她們所有的東西扔到外面去。她解釋說,求租的人絡(luò)繹不絕。

我不戳破孔麗娟的謊言,老馬夫妻騰出來的二樓套房,她還沒有租出去呢。她和我一樣關(guān)注長發(fā)和短發(fā)的命運,不同的是,我希望的是她們別太慘了,而她的希望是最好她們都死了,她可以把房子租給別人,白白吞了她們的租金。

她說,上次我對你說過長發(fā)是去年初住到跑牛場的,她在這個城市鬼混了一年竟安然無恙,于是回去過了一個年,正月帶了短發(fā)一同出來闖世界,不料很快出了事,我手上有她們的身份證復(fù)印件,她們是從同一個村子里出來的,你可以理解,長發(fā)一旦嘗到了不勞而獲的甜頭,褲帶一松,什么都有了,她能不帶短發(fā)出來一起混嗎?她們與野貓一樣,白天消失得無蹤無影,夜里,她們就出來活動,鬼魅一樣。

她越說越荒唐了:長發(fā)比短發(fā)漂亮,而且長發(fā)的確很漂亮,你如果娶了長發(fā)做你的老婆,短發(fā)就可以做她的丫鬟,就像許仙娶了白娘子,青蛇還是做白娘子的丫鬟,在古代,小姐出嫁,有時會有通房丫鬟陪嫁,在小姐因為生理期不能陪侍官人時,通房丫鬟可以頂替,三人相敬如賓,白頭偕老。我就不相信長發(fā)和短發(fā)每天在你眼前晃來蕩去,你就沒有動過心?長發(fā)干了一年多,照樣青春美麗,活潑可愛,據(jù)說男人體內(nèi)出來的那東西是可以滋養(yǎng)女人容顏的。你不用擔心她曾經(jīng)是個什么人,人體是會新陳代謝的,過去的就是過去了,什么也不會留下。

我是學(xué)經(jīng)濟的,從沒有聽說過通房丫鬟啥的,孔麗娟大字不識一個,竟然也懂得這些,我覺得匪夷所思。也許是老林從南門娘娘宮的唱詞里聽過來,再轉(zhuǎn)告給她的吧。

就在我租期到的前一天,恰好是周六,我沒有去學(xué)校。忽然來了大批人馬,廢棄已久的機械廠重新投入了運轉(zhuǎn)。機器聲一整天轟隆響。傍晚,這些工人就站在露天下洗澡,拿著水管往自己身上沖,他們的身上像野貓一樣沾滿鐵銹。他們僅穿著一條褲衩,拿一條毛巾就著一塊香皂。我真擔心他們會被凍壞了。我站在巷子里看稀奇,看得出來,他們邊洗澡邊說笑,說到有趣處,全都發(fā)瘋似的狂笑。

這個變故,勢必導(dǎo)致野貓們需要尋覓新的住處,重新開始風(fēng)餐露宿、風(fēng)吹雨淋的苦日子。第二天,我就是帶著這樣的擔心離開跑牛場的,重新回到墨大的學(xué)生公寓,再也不必在跑牛場和學(xué)校兩頭跑了。

方建峰說,黃總,我的故事講完了,在我講述的過程中,你數(shù)次要發(fā)話,我都制止了你,你現(xiàn)在有啥不明白的就問吧。

我說,你到底要對我說什么?你本來是說要跟我解釋你為什么從我們單位辭職。

他拍了拍腦袋說,我沒有說清楚嗎?當年我為了考研究生,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復(fù)習(xí),就在跑牛場14號租了一個單間,當時跑牛場的那些農(nóng)民伯伯都很牛,非得一次性收取一年房租,我參加過考試后,要搬出來,14號的房東無論如何不肯給我退半年房租,但表示,他還有幾個房間空著,如果我?guī)退哑渲械囊粋€房間租出去,他就同意退我半年房租。我給你說過,一個單間當時的行價是一個月500元,我為了讓他退還這3000元,就到98號院子租了一個單間,孔麗娟不肯租給我一個月,我只好給她付了兩個月的租金。我希望能在98號院成功挖到一個墻角,攛掇他們搬到14號院去,14號的房東答應(yīng)過,我介紹過來的租客在同等房子的條件下,租金給予優(yōu)惠。跑牛場的農(nóng)民們?yōu)榱藸帞堊饪偷目驮?,暗地里殺價,但是明面上不能說出去,因為村民委員會制定了租金指導(dǎo)價,多少面積的房子租金不能低于多少錢啥的……

我打斷說,就算你成功挖了98號的墻角,從14號拿回3000元錢,實際到手也只有2000元對嗎?

他哈哈大笑說,就是就是,我沒有挖了98號的墻角,14號就不退我的3000元,我反而倒貼了1000元,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二十年前的1000元,抵得上今天的一萬元吧,當然,倒不完全是錢的問題,此事成了我的心理死結(jié)。

我問,你和14號沒有簽合同嗎?你明明知道自己只需要住半年,為什么付了一年的租金?

他說,跑牛場村民委員會有規(guī)定,誰家里出租房子的,必須要簽一年以上的合同,那些農(nóng)民,只挑揀對自己有利的條款用,合同不一定簽,但租金必須要一年一付,孔麗娟算是照顧了我吧,我住一個月,她卻收了我兩個月的租金。

我問,你和14號簽的合同,沒有約定你實際未住滿一年的話,未到期的租金可以退還嗎?

他說,根本就沒簽合同,房東口頭答應(yīng)我,看在我是一個窮學(xué)生的份上,我住半年后,到時盡量把剩余房租退給我,第五個月的時候,我還在緊張復(fù)習(xí)當中呢,他就隔三岔五地帶租客來看房子了,租客一般都要求馬上入住的,知道我不能馬上搬出后,也就沒興趣談下去了,房東說我搬走后,不知猴年馬月能把房子租出去,就一直扣押著我的那3000元錢,說除非我給他找到一個下家。

我翹起一根指頭,說,如果你用一個月的時間,成功從98號挖走一個租客到14號,那14號是給你3000元還是2500元?

他說,黃總不愧是經(jīng)濟單位里浸泡出來的,腦子就是精明,按照我對14號房東的了解,鐵公雞,一毛不拔,肯定只退給我2500元。

我問,14號對98號有仇?

他愣了一下,說,黃總誤會了,14號的房東才不管我用什么辦法找一個租客頂替我,我只是恰好在14號院子外頭的電線桿上看到了98號有單間出租的招租啟事,就找了過去。那時候連鎖房產(chǎn)中介很少,成氣候的就更少,更多的是個體戶,在店鋪前豎一個紅牌子,紅牌子上寫著房源信息,而跑牛場的農(nóng)民,為了省幾個中介費,也不一定是委托給紅牌子,而是直接在巷子里的電線桿、墻壁上、自家的院子門口貼招租啟事。我考慮過把14號的房源信息放到紅牌子去,但一是未必有效,二是一旦成了,我還得掏給紅牌子介紹費,三是14號房東未必樂意我越俎代庖,最后我就采用了潛伏特務(wù)的這一招,準備和98號院的房客們混熟了,動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挖走一個。后來想想,我明顯的不自量力,我那時還沒有步入社會,沒學(xué)會如何與別人打交道,尤其是與女性,我?guī)缀跏莾H憑著一腔熱血和腦子里的荒唐念頭,無頭蒼蠅一樣懵里懵懂地撞進了98號的院子里,把1000元錢打了水漂。你可能也明白了,雖然我極力靠攏,甚至討好這些人,但直至我從98號撤離,我始終沒有開口向他們推銷14號院子的房子。我終究開不了口啊。

我笑著安慰說,也不全是你自己的能力問題,有些事是你不能控制的,比如眼鏡搬家、長發(fā)被抓、老娘客的莫測高深等,不過,你看不慣老馬夫妻的打情罵俏,那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是答應(yīng)了馬教授照顧這對老寶貝嘛……對了,廢棄的機械廠重新開工,其噪音對98號的租客肯定有影響,如果你不在此時搬出去,對你倒是個機會。

對,他重重地點頭說,我心里的死結(jié)解不開,在跑牛場98號的這一個月,成了打入我人生的一枚楔子,我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把這枚楔子從我的腦子里拔出來了,在北京念研究生的時候,我就連做夢腦子里也經(jīng)?;胤?8號院子里發(fā)生過的一幕幕,在縣城里待了四年后,我終究經(jīng)受不住98號的折磨,辭職跑回墨州了,有句話不是說人生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嘛。我先是給人家打工,整天在各個小區(qū)和高樓大廈間跑來跑去,運氣不好一天都是跑樓梯,那時候樓梯房多啊,我不敢聲稱自己是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的碩士生,我自稱是一名大專生,那時候的手機里可沒有導(dǎo)航,但是我在墨州待過四年,大概方位是了解的,甚至一些公交線路是刻在了我腦子里的。三十來歲,苦點累點不算啥,有時候一整天跑樓梯下來,腰都直不起來了,但是睡過一覺,就又生龍活虎了。第一年跑腿費比單位里的收入略高,這還是我取得的傭金給公司分成后的凈收入,你明白我的身份了吧,說好聽點叫經(jīng)紀人,說難聽點就是跑腿的。我有了信心,第二年就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司……

我一揮手,打斷說,等等,你一直沒告訴我你開了什么公司,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你做房產(chǎn)中介?

他微笑著點頭說,開始我怕你瞧不起這行,就沒告訴你,后來慣性使然,干脆就不告訴你了,其實我開頭也不順利,我創(chuàng)辦公司那一年,是金融危機年的前一年,房地產(chǎn)還在往上走,當年公司略有盈利。第二年房地產(chǎn)市場哀號一片,我干脆趁此空閑,和手下的一個經(jīng)紀人結(jié)了婚,再第二年就生下了兒子,緊巴巴的日子沒過多久,四萬億就出臺了,而且鼓勵進入房地產(chǎn)。接下來那兩三年,簡直可以用火爆來形容房地產(chǎn)市場,我也賺了個盆滿缽滿,“都市之星”聽說過嗎?

我大吃一驚,都市之星房產(chǎn)連鎖中介公司就是方建峰這小子創(chuàng)辦的?都市之星的門店在我那個小縣城里也有啊,全國更不知有多少家門店!孤陋寡聞的我,不僅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都市之星竟然是我昔日的“方副主任”創(chuàng)辦的,也不知道它的總部就在墨州,我還以為牌頭大的、名聲響亮的企業(yè),其總部多半不在北京,就在上海呢。

我以不可思議的口氣說,就因為你當年推銷不出去98號院的房子,額外損失了1000元錢,你就因此變成了如今的二手房中介的大鱷?

不完全是,他沉思著說,我只是要解開心里的一個死結(jié),跑牛場98號的經(jīng)歷,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有意識地去靠近、了解加上揣摩、討好各類人,98號也確實立體地給我展示了社會的復(fù)雜、人際的微妙和世間萬物的奇妙,農(nóng)民、小偷、小姐、警察、生意人、搬運工、知識分子、職業(yè)院校的學(xué)生等等,我都密集地接觸過了,我為此深受觸動。所以說,98號的經(jīng)歷是我走上今天這個道路的一個觸動點,就像小說家寫小說,需要靈感的觸動,需要一個切入點。做房產(chǎn)中介,要懂得揣摩買賣雙方、出租方承租方雙方的心理,了解他們的需求是怎么樣的,怎么與他們打交道,在不欺騙他們的前提下,抓住他們心中的某個點,從而成功地把房子賣出去、租出去。阿基米德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整個地球,我就是要看看我有沒有這方面的能力,做房產(chǎn)中介只是我的表象,我內(nèi)心的真正需求是去沉入別人的內(nèi)心世界。

我說,你說得有些玄乎,你是個商人,不會否認你的行業(yè)興衰主要還是取決于市場景氣不景氣吧?

他不屑地笑笑說,純從經(jīng)濟角度來說,當然取決于市場景氣不景氣,但難道因為股市行情不好就不炒股票了嗎?那些靠炒股為生的老百姓怎么活?我趁四萬億出來后的那兩三年,把分公司開遍了全國各大城市,省內(nèi)我則遍地開花,每個地市都開設(shè)了分公司,一個城市開多少家門店,不一而足,分公司說了算,他們只要給墨州的總公司繳管理費就可以了,管理費也就是都市之星的品牌加盟費,縣城里我一般不布局,但老家縣城例外,我的高中就是在縣城里念的,我還在黃總手下干了四年活呢,雖然我把經(jīng)濟適用房賣了,我對不起老家政府和人民。

我說,四萬億確實對房地產(chǎn)是個重大利好,但火爆的行情也只是延續(xù)了兩年多,后面幾年市場就趨于平淡了,那么多的分公司、門店還一直死撐著?

他輕描淡寫地說,分公司、門店有關(guān)閉了的,也有新開設(shè)的,面上跟房地產(chǎn)形勢緊密相關(guān),那幾年關(guān)了一些,最近三年行情又上去了,又開設(shè)了一些分公司、門店,小樹枝扛不過風(fēng)吹雨打,但墨州總部就是一棵屹立不倒的大樹,我坐收品牌加盟費,不愁吃穿。而且公司在幾年前成功轉(zhuǎn)型,不單純做二手房買賣和租賃業(yè)務(wù)了,我們做一手樓盤的房產(chǎn)營銷策劃,與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緊密合作,對某一樓盤從拍得土地開始就進行前期包裝宣傳,開盤之前進行造勢煽動,開盤當天的全流程設(shè)計,開盤之后剩余房源的后續(xù)宣傳。不瞞黃總,我們承接墨州很多一手樓盤開盤后剩余房源的銷售,這個不能叫二手房,購房人還是與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簽合同,不用給我們支付傭金,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給我們支付傭金。一些外地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墨州樓盤清盤走人,甚至把剩余的地下室車庫也以底價打包銷售給我們,我們轉(zhuǎn)銷售,這時候就不是拿傭金,而是拿差價了。對了,這兩年我們還承接外地樓盤的銷售任務(wù),晚上請我和公司總部高層吃飯的,就是上海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銷售部經(jīng)理,他們有一個叫“金茂府邸”的高端樓盤即將在上海市松江區(qū)開盤,根據(jù)對上海市潛在購買客戶的調(diào)研,估計銷售壓力較大,希望把開盤后的剩余房源放在墨州銷售。墨州與上海一個半小時的高鐵車程,墨州很多有錢人的子女在上海讀書,不僅是讀大學(xué),還有墨州人把子女送去上海念私立高中的,墨州人在上海做生意的就更多,墨州人的購買力并不比上海人差,關(guān)鍵是要宣傳到他們的心坎里去……

我不經(jīng)意間打了一個哈欠,方建峰立即打住了話頭,抱歉地說,時候不早了,我給黃總開個房間,就地休息。

我說,年紀大了,夜里睡得早,容易犯困。

他笑瞇瞇地說,那最好了,就地休息,我給黃總安排一個五星級的小妹,今天夜里好好放松,您是“黃”總啊,要對得起這個名號。

我連忙擺手,嚴肅地說,方副主任,你知道單位里的人現(xiàn)在怎么稱呼我嗎?

他困惑地問,他們怎么稱呼老大呢?

我說,他們說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一人”,就是你嫂子,我在單位里領(lǐng)導(dǎo)他們,一回家,你嫂子就領(lǐng)導(dǎo)我,我哪敢在外頭耍花樣?

責任編輯:謝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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