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德
一
楊生旺當(dāng)過王村的貧協(xié)主席。他高而瘦,背有點(diǎn)駝,拖著一條跛了的腿,穿得破破爛爛,灰白的頭發(fā)和幾根稀疏的胡須上常粘著塵土和草屑之類的東西,外人常把他當(dāng)成老頭,其實(shí)楊生旺那年才四十一歲。據(jù)他說,那條瘸腿是四六年打胡匪時跌壞的。
那時大搞階級斗爭,楊生旺的父親在舊社會租種過地主的地,受過地主階級的剝削,所以楊生旺那條跛了的腿和他的貧農(nóng)出身就成了光榮。因?yàn)檫@個光榮,楊生旺經(jīng)常到社辦中學(xué)和公社各小學(xué)給那里的師生作階級教育報(bào)告。楊生旺的階級教育報(bào)告根據(jù)他自己的要求一般安排在中午以后,每次作完報(bào)告都在下午飯時分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就讓學(xué)校灶上給他蒸一個八兩重的白面饃,炒一大碗豬肉白菜,用招待公社領(lǐng)導(dǎo)的標(biāo)準(zhǔn)招待他,但每次他都扭捏著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可是他每次都從懷里掏出一個臟兮兮的,用很密的針線縫好的帆布小口袋,把那個饃和一大碗豬肉白菜一籠統(tǒng)倒進(jìn)去,往懷里一塞,說,回家吃,回家吃。實(shí)際上,拿回去的這些吃食從來都輪不上他吃一口。
楊生旺的老婆白滿清那年三十五歲了,長得像模像樣,雖說是農(nóng)村人,經(jīng)常要到地里參加勞動,但是太陽就是把她曬不黑,白白胖胖,一點(diǎn)也不顯老,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白蔓菁”。
這么炫目的白滿清,怎么就成了跛著一條腿,比她大六歲的楊生旺的老婆?其實(shí)要感謝村革委會主任楊生齊。
一九六○年春天,王村來了個逃荒要飯的女人,蓬頭垢面,懷里還抱著一個女嬰,病倒在大隊(duì)驢圈旁邊的草料室里。據(jù)她說,她是甘肅人,叫白滿清,公公婆婆和丈夫都餓死了,家里就剩下她和這三歲的孩子。當(dāng)時王村有三個光棍,楊生旺,楊生寶,李來福,這三個人都想討白滿清做老婆。楊生旺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還跛著一條腿,所以村革委會主任楊生齊讓楊生旺娶白滿清。他噴著唾沫星子說,你楊生寶二十八歲,李來福二十七歲,都圓胳膊圓腿的,和楊生旺爭什么老婆?就這樣白滿清跟了楊生旺,而楊生寶和李來福卻因?yàn)闂钪魅芜@句話打了一輩子光棍。
白滿清二十五歲跟了楊生旺,從二十六歲開始一年一胎,一口氣又給楊生旺生了八個娃娃,把她逃荒時帶來的那個女娃算上,楊生旺就有九個娃娃了。楊生旺很自豪,在學(xué)校給師生作階級教育報(bào)告的時候,總忘不了說這么一段話: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人的因素第一,只要有了人,沒有辦不成的事,所以我就聽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讓老婆給我養(yǎng)了九個娃娃……白滿清卻說,楊生旺說了,女娃將來都是人家的,男娃才是家里的根,她之所以生了這么多的娃娃,是因?yàn)榍懊姘藗€都是丫頭,第九胎才是個兒子,不然她還會生下去。
楊生旺和白滿清沒什么文化,因?yàn)榘诐M清帶來的那個女娃叫鳳鳳,所以后面生的女娃依次就叫二鳳、三鳳、四鳳……直到白滿清第九胎給楊生旺生下個帶把的,楊生旺才感到給娃娃起個名字挺費(fèi)勁,什么牛牛、虎虎、狗狗、毛毛……都叫村里的娃娃占完了,所以他決定請村里的民辦教師給這個帶把的老九起個好名字,給家里添點(diǎn)喜氣。
楊生旺到自留地掰了幾個嫩玉米棒,給老師送去,說他老婆給他生了個男娃,請先生給起個名字。老師說,恭喜楊主席喜得貴子(因楊生旺當(dāng)時是王村的貧協(xié)主席),你這娃娃是九畝地里一棵苗,寶貝得很,就叫寶柱吧。老師說,寶柱這名字里含有“保住”的意思,容易往大撫養(yǎng)。長大以后說不定還是你家里的擎天柱呢。
二
楊生旺和白滿清剛結(jié)婚時,楊生旺的日子過得還滋潤。當(dāng)了多年光棍的楊生旺積攢了點(diǎn)糧食和錢,那時每當(dāng)政府把每人每年的七尺布票發(fā)下來,楊生旺就和白滿清背著鳳鳳走二十里山路,到龍鎮(zhèn)供銷社扯幾尺花布和藍(lán)布。每到這時候白滿清就一定堅(jiān)持再扯幾尺黑布,直到把布票用完為止。
白滿清吃上了飽飯,穿著嶄新的花布衫和藍(lán)褲子,竟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楊生寶和李來福見了白滿清一口一聲嫂子,并嘖嘖嘴說,怎么這么白?我生旺哥給吃啥來著?白滿清就笑著說,還不是吃咱王村的老黑豆,吃的你倆都想放屁。楊生寶和李來福就說,咱王村的老黑豆我們家也有,你也過來吃,我們就想聽你放屁。白滿清說,你們家的老黑豆等你們媳婦進(jìn)了門去吃吧,你們媳婦放的屁一定會讓你們聽個夠。白滿清說著就笑了起來,楊生寶和李來福也就笑了起來。楊生旺則跛著一條腿,穿著白滿清給縫的新黑褲子,有滋有味地對楊生寶和李來福說,趕快找個老婆吧,女人是個好東西。
這樣的好光景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隨著二鳳、三鳳……的降生,楊生旺和白滿清的日子越來越緊。
先開始,二鳳穿鳳鳳的舊衣服,三鳳穿二鳳的舊衣服,鳳鳳每年還能穿件新衣服。再后來,鳳鳳穿她娘白滿清的舊衣服,而二鳳三鳳四鳳只能依次穿姐姐們的舊衣服了。趕到有了五六七八鳳和寶柱,她們就可憐了,從此就沒有穿過衣服,一年四季光著身子。
五鳳已經(jīng)六歲了,六鳳也五歲了,看見姐姐們舊也罷,破也罷,都有個褂子和褲子,經(jīng)常鬧著哭著向白滿清要褲子穿,白滿清掄起巴掌在五鳳六鳳的小屁股蛋上抽一下,罵道,穿你娘的屁,這么小的嫩娘們,穿什么褲子,這么小的碎人,還怕誰把你的小X看見!這時候大鳳二鳳她們就“嗤嗤”地笑起來,穿著爛褂子爛褲,胳膊上挎著爛筐子,很驕傲地挺著胸,把爛褲子往起扯一扯,排成一行到山上去挖野菜,五鳳六鳳掉著淚珠,看著姐姐們穿著衣服得意的勁兒,羨慕死了。
楊生旺有兩孔土窯洞,一孔放置些爛瓷爛甕和一些必要的農(nóng)具等雜物,楊生旺、白滿清和他們的九個娃娃則生活在另一孔土窯洞里。這孔窯洞的窯掌盤了面大炕,大炕上鋪著張爛席子,炕上惟一的那塊大被子,是楊生旺的父母留下來的,因?yàn)樯w了幾十年,已經(jīng)很舊了,到處是窟窿,哪兒有窟窿,白滿清就在哪個窟窿眼上釘個補(bǔ)丁,十來年下來,大被子上已經(jīng)釘了上百塊補(bǔ)丁了。這塊被子原來并不是很大,隨著娃娃們增多,白滿清就找了些舊棉絮和舊布片、麻包袋子,轉(zhuǎn)圈往大加被子,等到有了寶柱以后,這塊大被子已經(jīng)加大兩圈了。
這塊又臟又臭又爛的大被子,晚上在大炕的中間鋪開,楊生旺和他婆姨及九個娃娃圍圓圈躺在里面,把十一個腦袋露出來,白天則堆在炕窯掌。天氣冷的時候,娃娃們就鉆在大被子下面。天氣暖和了,娃娃們就在那個鋪著爛席子的大炕上你打我一下,我擰你一下,哭的哭,叫的叫。楊生旺說,一個驢圈里的驢踢不死,讓他們鬧去。
楊生旺娃娃多,孩子們盡吃些熬紅薯葉子,燴野菜,就經(jīng)常鬧肚子。一會這個在爛席子上拉一灘黃屎,一會那個在爛席子上拉一灘綠屎,這時候白滿清就喊,黑子、黑子。“黑子”是白滿清養(yǎng)的條老黑狗,整日蹲在楊生旺窯洞門口,聽見白滿清喊喚,頭一伸,把那爛門推開一條縫,快步地跑進(jìn)去,跳躍上炕,很快地把爛席子上的屎舔個干干凈凈,這時候白滿清就抱起拉屎的娃,屁股對著黑子,黑子就伸出長長的舌頭,很輕柔,很細(xì)致地把娃娃屁股上的屎舔干凈,然后留戀地瞅瞅娃娃的屁股,一轉(zhuǎn)身從炕沿上跳下去,從門縫鉆出去蹲在門口。這活計(jì)白滿清在的時候由白滿清做,白滿清上山勞動時就由大鳳二鳳她們做,大鳳二鳳她們挖野菜走了就輪到五鳳六鳳了。因?yàn)槠啉P八鳳寶柱他們拉屎之前根本就沒有預(yù)兆,想拉屎了就“撲”的一聲噴得滿世界都是,如果沒有黑子,楊生旺和白滿清這個家真正就成臭廁所了。
家里有了黑子,白滿清不知省了多少心。想當(dāng)年,白滿清用一塊錢從龍鎮(zhèn)把它抱回來時還是個小巴狗,楊生旺嫌黑子吃東西,沒少和她生氣,可是黑子吃過多少東西?多少年了,人都吃不飽,還有黑子吃的?剛把黑子抱回來時只給它喝點(diǎn)刷鍋水,后來娃娃們一年比一年多了,刷鍋水也輪不到黑子喝,每次吃完熬菜糊,再往鍋里倒瓢水,又被娃娃們喝光,全憑娃娃多,屙的屎也多,黑子才活了下來。白滿清每每想到這些,心里就發(fā)酸,感到對不起黑子,欠著黑子什么,可是她又有什么辦法,誰讓它趕上了這饑餓的世道,所以白滿清每天從地里回來都憐惜地摸一下黑子的頭。過年的時候她總忘不了把自己碗里的吃食撥一點(diǎn)給黑子吃,而黑子看見白滿清總要跑到她腿邊,親昵地在她腿上蹭蹭,歡快地?fù)u搖尾巴。
三
日子就這樣熬著。楊生旺每次給公社各學(xué)校作完階級教育報(bào)告后,回到家中就從懷里掏出那個裝有一大碗豬肉炒白菜和一個大蒸饃的帆布口袋,驕傲地給白滿清遞過去說,給娃娃們吃去。然后又滿臉堆笑問白滿清,有吃的沒有?白滿清說,飯留著哩,在鍋里,自己舀去。跟著叫九個娃娃坐好,隨手從鍋臺上拿起個小鐵勺,把帆布口袋解開,從鳳鳳開始,叫娃娃們把嘴張大,一個娃娃給喂一口,最后輪到寶柱,她對寶柱說,天可憐的小東西,三歲了還不會走,剩下的這些都是你的,夠你吃兩天,你要再想吃上這油花花,肉片片,又要等革命需要你爸的時候了。每到這時候,楊生旺端著大老碗喝著菜糊糊,嘴張得大大的,樂哈哈地笑著說,那是、那是,過幾天革命就又需要爸爸了,爸爸再給你往回掙肉片片。說著把蹲在一旁,搖著尾巴,不停伸著舌頭舔著嘴角,兩眼死死盯著帆布口袋的黑子猛踢上一腳,罵道,滾出去,還有你吃的份?黑子乖順地從門縫鉆出去……
王村在山上,全隊(duì)有六條毛驢,隊(duì)里二十四戶人家的吃水,送糞,犁地等活計(jì)就全憑它們了,所以喂好這些驢子就成了最重要的革命工作。這么重要的革命工作交給誰呢?村委會認(rèn)為楊生旺最合適。讓楊生旺喂驢并不是因?yàn)樗肆艘粭l腿而照顧他,而是因?yàn)樗缂t,苦大仇深。有一次公社書記在大會上表揚(yáng)楊生旺說,不要看楊生旺是跛子,他是革命的跛子,他階級覺悟高,路線覺悟高,他給公社各學(xué)校作的階級教育報(bào)告很精彩,我聽了都很受感動。連公社書記都被感動的人,一定是最革命,最可信賴的。楊生旺則說,喂驢對我們王村來說是最大的革命,驢子如果讓階級敵人喂壞了,就破壞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這么重要的革命工作,我不干誰干?就這樣楊生旺很驕傲地當(dāng)上了王村的飼養(yǎng)員。
因?yàn)橥醮宓拿H太重要了,王村革委會決定給每頭毛驢每天吃半升黑豆的飼料,外加半升麩皮。又因?yàn)橥醮暹@幾年糧食一直沒有過關(guān),大部分人家都是糠菜度日,有的人家還經(jīng)常斷頓,所以為了保證這些毛驢能吃到規(guī)定的黑豆和麩皮,每天下午六點(diǎn)鐘,飼養(yǎng)員到大隊(duì)倉庫從保管那里領(lǐng)出黑豆和麩皮,和保管一起又到大隊(duì)部的那口大鍋里把黑豆煮熟,然后把黑豆和麩皮帶到飼養(yǎng)室分成六份,半夜里由飼養(yǎng)員一份一份喂到每條驢子的嘴里。
毛驢吃的干草,村革委會讓白滿清每隔三天幫楊生旺鍘一次,鍘一次干草夠驢吃三天,給白滿清記十分。本來鍘干草是個十分輕松的活,把成把的谷子稈鍘成一寸長短的碎草就行了,可是楊生旺則要求把干草鍘成半寸長,這樣給驢子鍘干草就要多費(fèi)一倍的氣力。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多費(fèi)點(diǎn)氣力就要多吃飯,男勞力們都說楊生旺這是沒事找事,都不愿意和他一起鍘干草,這鍘干草的重任就落到了他老婆白滿清頭上了。
其實(shí)楊生旺把干草鍘得碎碎的有自己的道理。他說這是給毛驢吃“細(xì)糧”,把干草鍘碎用鐵篩把干草上的塵土篩干凈,這樣毛驢吃了就不拉稀,盡長膘。
楊生旺的這些說法王村的書記隊(duì)長都認(rèn)為是對的。楊生旺作階級教育報(bào)告的時候也常常加這么一句: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世界上就怕認(rèn)真二字,我對這兩個字的體會最深刻,我是王村的飼養(yǎng)員,我把干草鍘得碎碎的,這就叫認(rèn)真……
當(dāng)時王村每人平均的口糧大約是300斤,其中有谷子,糜子,黑豆,綠豆,洋芋等,政策是按人頭吃糧,大人娃娃都一樣,每個人的糧錢也就是27元左右。楊生旺和他老婆白滿清因?yàn)橛芯艂€娃娃,連工分糧算上,就要分13個人的口糧,而這13個人的口糧錢大約就是347元人民幣。王村因?yàn)闆]有什么副業(yè),一個工分也就是0.18元,楊生旺和白滿清拼死拼活的干一年,能掙五百來個工分,也就是九十多塊,這樣每到分糧的時候他們都要賣掉五六個人的口糧,才能付給勞力多的口糧錢。再加上一年量鹽倒油的錢也要在這口糧里尋,所以楊生旺和白滿清全家十一口人實(shí)際能吃到嘴里的也就是六七個人的口糧,因此楊生旺和白滿清的這一大家子人口,一年四季都處于一種饑餓的狀態(tài)。
每年的春困時月,都是楊生旺和白滿清家里斷頓的時候。為了應(yīng)付春荒,每年秋天,白滿清家里的幾條大缸都腌滿了白菜葉子,蘿卜葉子,紅薯葉子,洋芋葉子等,凡是能吃的東西她都腌在缸里。就這樣每到五黃六月,楊生旺和白滿清都要帶著孩子到山上拔苦菜,捋榆樹葉子,摘禿掃葉子,剝榆樹皮,用來貼補(bǔ)吃食的不足。
這禿掃葉子,榆樹葉子吃不了幾頓,人就浮腫。那時國家有一種叫“浮腫散”的藥面,是免費(fèi)發(fā)到每個生產(chǎn)隊(duì)的,大人娃娃們浮腫了,楊生旺就跑到王村大隊(duì)去領(lǐng)一小袋“浮腫散”混到菜糊糊里吃上幾回,浮腫就消散了??墒侨瞬荒懿怀砸稽c(diǎn)糧食啊,所以每到這五黃六月斷頓的時候,白滿清就讓楊生旺往回弄點(diǎn)驢飼料。楊生旺那件破夾襖里面有兩個大兜兜,每天半夜給毛驢喂黑豆和麩皮的時候,就往里面裝一兜黑豆一兜麩皮。這事都在半夜的三四點(diǎn)鐘的時候進(jìn)行。楊生旺把這些東西弄回來,白滿清就把這些東西倒進(jìn)大鍋里,天明的時候,白滿清把腌紅薯葉子,洋芋葉子等一股腦倒進(jìn)鍋里,再把水加滿,一天的飯就有了。
開始白滿清讓楊生旺往回弄驢飼料的時候,楊生旺不干,說這不是偷嗎?咱是貧下中農(nóng),共產(chǎn)黨員,怎能干這偷驢飼料的事呢?這時候白滿清就用指頭戳著楊生旺的腦門罵道,你這個瓷腦,每天守著那么多黑豆,那么多的麩皮,不往回弄點(diǎn)是想把娃娃們餓死?。織钌胂?,認(rèn)為老婆說的對,憑什么毛驢能吃黑豆麩皮,我的娃娃就不能吃黑豆麩皮呢?難道我的娃娃連驢也不如?他還想,我給驢把干草鍘得碎碎的,把灰塵篩得干干凈凈,把水飲得足足的,也對得起這些驢了,你看我每天拿點(diǎn)黑豆和麩皮,不是照樣把驢喂得滾瓜流油?時間長了,楊生旺就把每天往回弄點(diǎn)黑豆和麩皮看成極正常的事了,也正是這些黑豆和麩皮,幫助楊生旺和白滿清度過了幾年最難熬的五黃六月??墒钦l知道鑼鼓長了沒好戲,他楊生旺和白滿清怎就不明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呢?
一天半夜四點(diǎn)鐘左右,楊生旺又像往常那樣,破夾襖的兩個兜兜里裝滿了黑豆和麩皮,從飼養(yǎng)室門口出來往家里走去,迎面碰上了來拉驢的三個生產(chǎn)小隊(duì)的小隊(duì)長。
因?yàn)槭浅跸?,早上四點(diǎn)多鐘天就有點(diǎn)麻麻亮了。三個小隊(duì)長看見從飼養(yǎng)室走出來的楊生旺說,生旺,縣上給我們每個小隊(duì)撥下二百斤救濟(jì)糧,讓我們今早從龍鎮(zhèn)糧站馱回來。因?yàn)橥ㄖ耐?,頭天晚上就沒有來得及給你說,給咱把六頭驢的鞍子鞴上,我們想趁涼快早點(diǎn)走。楊生旺迎面碰見了三個小隊(duì)長,早就慌了,下意識地用手壓了壓鼓囊囊的兩個大兜兜,顫著聲說,好,好,這就鞴鞍子。返身忙忙地走回飼養(yǎng)室。三個小隊(duì)長跟著進(jìn)去,幫楊生旺把驢從驢圈里往出拉,再把驢鞍子抬出來往驢身上鞴。也怨楊生旺把兜兜里的黑豆和麩皮裝得太滿了,他每彎腰和小隊(duì)長們把驢鞍子往驢身上鞴的時候兜兜里的黑豆和麩皮就“沙喇喇”地往出流。這時候楊生旺就手抖得連驢鞍子也鞴不好了,頭上直冒汗,出氣也粗了。小隊(duì)長們說,生旺,你這咋了,連個驢鞍子也不會鞴了?楊生旺說,我著涼了,有點(diǎn)感冒。一個小隊(duì)長說,你兜兜里裝的啥,鼓鼓囊囊的?楊生旺說,不裝啥,老婆怕我晚上餓,給我?guī)c(diǎn)干糧。小隊(duì)長們說,你老婆給你帶了啥好吃的,我們也嘗嘗。不由分說,三個小隊(duì)長就上來搶楊生旺的“干糧”。結(jié)果楊生旺就露餡了,小隊(duì)長們說,好你個楊生旺,往家里偷飼料,把狗日的送到革委會。最后驗(yàn)證贓物,楊生旺一個兜里有黑豆1斤8兩,一個兜里有麩皮1斤2兩。
在批斗楊生旺的大會上,他承認(rèn)自己偷了幾年飼料。最后算下來,這幾年楊生旺竟偷了600多斤黑豆,300多斤麩皮。因?yàn)闂钌依飻嗔祟D,村革委會決定讓他在三年時間里給大隊(duì)退賠。而這時候又有人揭發(fā),楊生旺的父親當(dāng)時在王村包租了米脂城里艾姓地主的三十墑好地,在農(nóng)忙的時候還雇過短工,所以他父親不是真正的貧下中農(nóng),是二地主。這樣楊生旺就成了漏劃的二地主崽子。
在批斗楊生旺的大會上,還有人揭發(fā)楊生旺跛了的腿不是為革命跛的,是1947年他17歲的時候在鎮(zhèn)川趕集,聽人們說米脂沙家店解放軍把胡宗南的部隊(duì)圍住打了一天一夜,把胡匪都打死了,好多人都跑去發(fā)“洋財(cái)“。他也跟著去了,搶到一頭騾子,誰知在回來的路上,騾子認(rèn)生,一撅屁股把他撂到溝里去了,從此楊生旺就成了跛子。這樣,楊生旺又成了假革命,假黨員。
在一片“打倒二地主崽子楊生旺”,“打倒假革命假黨員楊生旺”,“打倒偷驢飼料的壞分子楊生旺”的口號中,楊生旺被開除了黨籍,撤銷了貧協(xié)主席。楊生旺再也不能給各學(xué)校的師生作階級教育報(bào)告了,當(dāng)然他的那些娃娃也就吃不上油花花肉片片了。他從王村最革命的頂峰成了王村最底層的“黑五類”,但是他還要給他的那些娃娃們刨弄吃食,他要想辦法養(yǎng)活這九個娃娃。
四
楊生旺偷驢飼料的事情發(fā)生后不久,國家給每人每年的七尺布票也發(fā)了下來。天還沒亮,楊生旺和白滿清就在被窩里商量著這些布票的用途。白滿清說,每人七尺布票,咱家九個娃娃兩個大人,總共能領(lǐng)七丈七尺布票,龍鎮(zhèn)掏碳工人多,掙的錢也多,一尺布票聽說能賣1毛5分錢,要去就去龍鎮(zhèn)賣。白滿清掰著指頭算著,總共能賣11塊5毛5。白滿清說,這11塊5毛5可不敢亂花,買上10斤大鹽,咱平常要吃,秋天腌菜也要用,再倒上二斤煤油,有時收工晚,不點(diǎn)個燈連飯也做不成。白滿清接著說,龍鎮(zhèn)供銷社如果有減價(jià)的布頭,買上兩塊,五鳳、六鳳也一年比一年大了,該給她們穿短褲了。她忽然伏在楊生旺的胸脯上不好意思地說,如果能多買幾塊布頭就多買點(diǎn),我的內(nèi)褲也爛得不能穿了,長褲上也盡是窟窿,屁股都露出來了。楊生旺緊緊地把老婆抱住,心里一陣陣發(fā)酸,真是個好老婆啊,這窮日子真是把老婆虧了,嘴里念叨著,稱鹽,倒油,買布頭,我一定叫你穿個新內(nèi)褲。白滿清猛一下把楊生旺推開,厲聲說,你一定把剩下的錢都拿回來,買了什么用了多少錢一一記清楚,咱們這么大一家人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哩!楊生旺說,那是。
天未明,楊生旺喝了碗菜糊糊,懷里揣了幾個頭天晚上老婆給他留下的蒸洋芋蛋,把七丈七尺布票小心翼翼地裝在貼身的口袋里,拿了個裝鹽的布袋就到龍鎮(zhèn)趕集去了。
龍鎮(zhèn)趕集的人擁擁擠擠,街上塵土飛揚(yáng),買東西賣東西的很是熱鬧。因?yàn)椴计笔莿偘l(fā)下來的,賣布票的人很多,買布票的人也很多。賣布票的鄉(xiāng)下人看見掏碳工人或者穿戴整齊的市民們,就湊過去問,要布票不,1毛5一尺。生意一談成馬上就交易走人,因?yàn)椴计笔菄野l(fā)給老百姓的,讓老百姓用來買布穿,是不允許買賣的,如果被市管會發(fā)現(xiàn)要全部沒收。
楊生旺的運(yùn)氣不錯,他到了交易布票的地方,很快就碰到一位穿戴整齊的老頭。老頭說要給兒子娶媳婦,急需幾丈布票,楊生旺的布票他全要了。正在交易的時候,突然來了個很胖的年輕人,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袖章,說他是市管會的,布票買賣是非法交易,要全部沒收。楊生旺一下灰了,連聲說那老頭是他親戚,是借他的布票,他們不是買賣??墒蔷驮谒f話的時候,那個老頭卻悄悄溜了,而那個胖胖的年輕人毫不留情地把楊生旺帶到了市管會。一個鐘頭以后,楊生旺灰溜溜地從市管會走了出來,七丈七尺布票全部被沒收了。
楊生旺抱著頭蹲在龍鎮(zhèn)供銷社門口的臺階上,一口一口地長嘆氣,他連死的念頭都有了。當(dāng)下正是春困時月,家里已經(jīng)斷頓了,頓頓是熬野菜,熬榆樹葉子,連吃的鹽也沒有,點(diǎn)燈的煤油也沒有。家里一切的希望都在這七丈七尺布票上,賣了就能解決燃眉之急,誰知道就被全部沒收了呢?楊生旺,你就怎么這么倒霉??!楊生旺對自己說,死又不能死,我死了婆姨白滿清怎么辦?我的九個娃娃怎么辦?
正當(dāng)楊生旺在龍鎮(zhèn)供銷社門口的臺階上垂頭喪氣胡盤亂算時,忽然聽見有人喊,楊主席,楊主席。楊生旺抬頭瞅了瞅,喊他的人是九里溝的劉三。這個劉三平時愛胡倒騰點(diǎn)零碎東西什么的,因?yàn)闂钌诰爬餃闲W(xué)做過階級教育報(bào)告,就與劉三認(rèn)識了。劉三說,楊主席,你這是怎么了,灰眉土眼的。楊生旺說,再不要叫我楊主席了,我的貧協(xié)主席被撤了。唉,人倒霉了喝涼水也牙疼,今天賣點(diǎn)布票,結(jié)果七丈七尺布票全被市管會沒收了。劉三也同情地唉了一聲,說,這幾天市管會對買賣布票查得很緊,這事怎么讓你攤上了?不過現(xiàn)在有一宗生意,不知你做不做?楊生旺說,只要是賺錢的生意我就做。劉三說,我們村有一個后生打洋芋窯讓土塌下來給壓死了,后生的父母想給兒子冥婚一個媳婦,禮錢是200元,其他一切費(fèi)用男方出。你看你們村周圍有沒有死了的年輕女子,咱們從中撮合一下,給女方家里100元,咱倆一人分50元。楊生旺覺得這是個賺錢的好辦法,對劉三說,這事賺錢還真是賺錢,就是一下子到哪里去找這么個年輕女子?劉三說,就是難找,男方才掏的錢多,如果好找這錢還輪上咱倆賺嗎?
楊生旺高一腳低一腳無精打采地深夜了才回到王村。他家里的那孔破窯洞里,九個娃娃都早已睡覺了,他老婆白滿清板著臉雙腿盤坐在炕沿上,楊生旺悄手悄腳地從門里走了進(jìn)來,揭開鍋蓋摸索著找到勺子準(zhǔn)備舀幾口菜糊糊吃。猛地,白滿清從炕沿上跳了下來,劈手從楊生旺手里奪過勺子,往大鍋里一摔,鐵勺子在大鍋里“砰”地響了一聲。白滿清扯著嗓子厲聲喊,你掙下了?你拿回來多少啦?吃你媽的X!楊生旺,你把老娘的布票弄到哪里去了?你量回的鹽呢?你倒的油呢?白滿清喊著,叫著,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罵楊生旺,你個憨慫,人家的布票都賣了,都把錢拿回來了,你個假革命,你個不長眼的灰驢,怎么就把布票讓市管會沒收了!這是十幾塊錢啊,以后的日子怎過呀?你個憨腦,你怎有臉回來???白滿清拍打著炕沿越罵越傷心,放聲嚎起來。白滿清說,楊生旺,你看看咱這吃喝,幾個娃娃從養(yǎng)下來都沒穿過衣服……老娘不活了,老娘活夠了,哭著就往門外跑去。這時睡在大被子里的九個娃娃也醒了,都大哭起來,鳳鳳二鳳三鳳四鳳從炕上跳下來死死地抱住白滿清叫著,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走!
在白滿清高聲咒罵哭喊的整個過程中,楊生旺雙手抱著個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一口一口地長嘆氣。他知道家里的日月,知道這十幾塊錢對家里的重要性,他也知道這七丈七尺布票被沒收掉等于摘了白滿清的心肝,他現(xiàn)在有什么辦法呢?布票被沒收了,怨自己不小心,自己心里也難受得像刀子割一樣,不過楊生旺心里說,我就不信沒有過不去的河!楊生旺站起來,拍了拍鳳鳳二鳳讓她們退開,對白滿清說,布票被沒收了,我心里也難受,我當(dāng)時急得連死的念頭都有了,可是咱們倆死了這九個娃娃咋辦?咱們寶柱還不會走??!咱要活下去,咱要把咱們的娃娃撫養(yǎng)大。不就是七丈七尺布票嗎?咱想辦法掙,要掙的比七丈七尺布票更多。他開始還畏畏縮縮結(jié)結(jié)巴巴地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說著說著情緒上來了,說話越來越流暢,聲音越來越高。
白滿清“呸”地唾了一口說,七丈七尺布票都被你弄沒了,你那個球本事老娘還不知道,到這個時候還吹牛,吹你娘的大腦袋!你能把這沒收的布票掙回來,老娘就服了你,老娘天天給你舀飯,天天給你暖被窩。楊生旺瞪了鳳鳳二鳳她們一眼,說睡去,上炕睡去。然后神神秘秘地湊到白滿清身邊說,現(xiàn)在有樁好事情,做成了要掙幾十塊錢哩。白滿清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到老娘跟前擺什么譜?楊生旺說,九里溝的劉三說他們莊的一個后生死了,想冥婚一個女子,這事成了咱能分50元。白滿清說,真能分50元?楊生旺說,真能分50元,從龍鎮(zhèn)回來的時候我想了一路,就是想不起誰家死了女子。白滿清說,你小姨啊,你不是說過你小姨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埋在草帽山的背溝洼。把她挖出來冥婚給九里溝那后生不就成了?楊生旺一拍大腿,說,唉,我竟把我小姨給忘了。說完又松了下來,灰灰地說,我的三個舅舅還活著,我那八個姑舅兄弟還不知道讓不讓。白滿清說,這事不能和他們商量,商量肯定辦不成,要辦就悄悄一個人去辦,死了幾十年的人啦,把尸骨偷偷刨出來再把墳堆起,誰能知道?楊生旺想了想說,也只好這么辦了。白滿清早就沒有鼻涕眼淚了,歡快地從大鍋里舀了一老碗菜糊糊給楊生旺遞過去說,吃,咱明天就把你小姨的尸骨刨回來,把這50元給掙了。楊生旺呼嚕呼嚕喝完了一大碗菜糊糊,把嘴抹了抹說,九里溝要冥婚的人家給200元,劉三和我說好,100元給女尸家里人,100元我們倆每人分50,我舅舅家的那100元就不給他們了,這事是瞞著他們干,如果給了他們反而給自己找麻煩。白滿清說,對,是這么回事。
楊生旺和白滿清又細(xì)細(xì)地商討了一遍,然后鉆進(jìn)被窩高高興興地浪了一回。楊生旺幸福地閉著眼睛問白滿清,布票被沒收的事你怎知道的?白滿清說,是楊生寶說的,他也去龍鎮(zhèn)賣布票了,見把你叫到市管會去了,布票被沒收了,他沒敢賣早早回來了。楊生旺唉了一聲說,也怨我太粗心了,沒有事先打聽一下風(fēng)聲。白滿清說,沒收就沒收了,老天總要給咱留條活路,睡吧,睡吧,都累了一天了。說著就聽見白滿清呼嚕嚕地打起了鼾聲。楊生旺在黑暗中,眼睛睜得大大的,想著明天要盜取小姨的尸骨,心中一陣陣地害怕,這在舊社會是要滅九族的呀??墒羌依锞瓦@么個爛攤子,這150元能解決多大問題???娃娃們可以有衣裳穿,飯里可以有鹽,晚上可以用煤油點(diǎn)燈。借楊生寶和李來福的59元也可以還給他們了……楊生旺想著想著在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中睡著了。
五
次日晚上深夜的時候,楊生旺跪在小姨的墳前,禱告說,小姨,我今天給你完婚來了,你的男人是九里溝的劉姓后生,他是打洋芋窯被土塌下來壓死的,是個好人,我明天就給你辦喜事,你不要怨恨我,外甥實(shí)在沒有辦法了,一大家子快活不下去了。楊生旺禱告完就把小姨的墳刨開,爬進(jìn)小姨的墓坑。楊生旺摸著黑在爛棺材里把小姨的尸骨一塊一塊裝進(jìn)準(zhǔn)備好的紅布袋,又把墳堆按原樣堆好,到天快亮的時候就回到了王村的家中。白滿清也沒睡,一直在炕上坐著等楊生旺,聽見響動,就見楊生旺鬼鬼祟祟地回來了。白滿清問,辦妥了?楊生旺說,妥了,都在紅布袋里裝著呢。白滿清就打開放雜物的爛窯洞,說,快把小姨請到炕上,咱給小姨點(diǎn)上三炷香。
吃過早飯,白滿清對楊生旺說,快到九里溝找劉三去,今天是個好日子,就給小姨把事辦了。
楊生旺到了九里溝找到了劉三,兩人到了做冥婚的那戶人家,把情況一說,人家很高興,給他倆吃了搟雜面。然后說,那就把女方的尸骨請來吧,今天就辦事,原來說好的200元,絕不少給。
楊生旺急匆匆地趕回王村,把裝有小姨尸骨的紅布袋裝在一條爛布袋里,往肩上一扛,一溜煙又跑到九里溝。九里溝的那戶人家拿出兩斤紅苕酒,炒了12個雞蛋,一碗洋芋條,又拌了碟蘿卜絲招待他倆,又給了他們200元財(cái)禮,不聲不張地把楊生旺小姨的尸骨冥婚到自己兒子的墳里去了。
劉三拿了50元,楊生旺拿了150元,各走各的路分手了。
九里溝距龍鎮(zhèn)只有五里路,楊生旺想,前天布票讓市管會沒收走了,老婆安頓下的事什么也沒有辦成,現(xiàn)在有錢了,肚子又吃得飽飽的,干脆到龍鎮(zhèn)去把前天要買的東西都買回家。
楊生旺來到龍鎮(zhèn)供銷社,找了兩個酒瓶子倒了二斤煤油。又看見柜子上擺著黑的、白的、藍(lán)的、花的布頭頭,他想,家里布票也沒了,這些布頭不要布票,正好給娃娃們縫短褲,兩塊彌在一起還能給老婆縫一個,所以他就都要了。那時供銷社還有一種不要布票的再生布,厚厚的,和麻袋片子一樣一尺才3毛錢,他想,這也是好東西,幾年沒有給老婆縫新衣裳了,給老婆縫一身,給鳳鳳二鳳三鳳四鳳都縫上一身,至于小的就穿姐姐們的舊衣服去。于是他就把再生布扯了五丈。他心里盤算著,如果有剩余,還可以給自己縫條再生布褲子。他又稱了十斤大鹽,1毛錢買了30根橡皮筋。白滿清和自己的幾個娃娃頭發(fā)從來都是亂蓬蓬的,頭上盡扎些不知哪里揀來的爛布條子,以后用皮筋把頭發(fā)扎住肯定利索好看。最后一算賬,總共花了二十一元八角三分,楊生旺覺得自己有錢了,狠了狠心,又買了十一個用玉米面和黑面做的糖月餅。平常一個月餅得花一兩五糧票再加一毛錢,現(xiàn)在議價(jià)賣,一毛五一個,不要糧票。楊生旺覺得他們?nèi)叶紤?yīng)該開開洋葷,這樣就又花了一元六角五分錢。他算了下賬,買了這么多東西兜里還剩下126塊5毛2,他決定今天晚上回去就把欠楊生寶和李來福的59元給還了。
楊生旺回家后,全家人都喜氣洋洋,比過年都高興。楊生旺給楊生寶和李來福還錢時,他們都說,生旺哥,你到哪里發(fā)財(cái)了?給我們教一教讓我們也跟你發(fā)一回財(cái)。楊生旺一句話不說只是傻笑。
楊生旺滋潤的日子只過了半天。第二天中午,楊生旺剛吃過午飯,就聽見外面踢踢踏踏地來了好多人,聽見黑子“汪汪”地叫了兩聲突然像挨了打似的嗚嗚地低吠著,雖然還是叫,卻沒有了往常的兇狠勁。楊生旺從門里走了出來,一看來人那陣勢,就軟了,腿也抖了起來。
從坡上來的是大舅,二舅,三舅和他們的八個兒子,也就是自己的姑舅表弟。他們個個手里拿著镢把,鋤把或鐵鍬把,剛才黑子肯定就是讓這些木棍打了,現(xiàn)在還在墻角趴著不敢過來。楊生旺打著顫,心里想,事犯了,事犯了。嘴里強(qiáng)撐著,保持著鎮(zhèn)靜,說,舅舅們來了,姑舅們來了,窯里坐,窯里坐……大舅的兒子叫大虎,陰沉著臉一字一句地問楊生旺,楊哥,我小姑的尸骨是不是你盜了?楊生旺的陣腳早就亂了,結(jié)巴著說,啊,不是盜,不是盜……話沒說完,二舅的兒子就一個箭步撲了過來,一镢把就將他打翻在地,狠狠地說,楊生旺,你前天在草帽山轉(zhuǎn)悠了半天,晚上我小姑的尸骨就被盜了,昨天你給九里溝姓劉的送去一副女尸骨。你說,這缺德事是不是你干的?說,我小姑的尸骨是不是讓你賣了?楊生旺躺在地上,抖著聲一個勁說,那不是賣,那不是賣,是冥婚。三舅的兒子手里握著一根洋槐木做的鐵鍬把,幾步就沖過來,兇狠地說,還不是賣?還不是賣?你把小姑的尸骨賣了200元,又喝了人家的酒,吃了人家的白面饸饹,你還說不是賣?說著就掄起鐵鍬把照著楊生旺身上砸去,其他的幾個后生也掄著家伙沖了上來,嘴里喊著,打、打,打死這個壞慫,打死這個盜墓賊。楊生旺雙手抱著頭,嘴里喊著,救命啊,救命啊,打死人了!雨點(diǎn)般的木棍早就落在他的脊背上,屁股上,大腿上。
院子里的鬧騰聲,楊生旺大聲呼喊的救命聲,早把窯里的白滿清驚動出來。她知道這事鬧大了,懷里抱著寶柱,領(lǐng)著八個閨女齊齊地跪在三個舅舅跟前,臉上滿是鼻涕眼淚地放聲大哭,拿著嗓子喊著,舅舅們饒命,舅舅們饒命,他也是沒有辦法了,九個娃娃快要餓死了,舅舅們饒命?。▲P鳳二鳳寶柱她們也放聲大哭,嘴里喊著,老舅饒命,老舅饒命……
楊生旺院子里的救命聲,大人娃娃的哭喊聲,早就把王村上下都驚動了。正是晌午時間,王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擁到楊生旺家破敗的土院落前。王村的人看見這么多的外村人圍著用亂棒打楊生旺,誰也不敢勸架,只是互相問著,這是怎么回事?
三位老者,也就是楊生旺的三位舅舅,終于說話了,叫他們的兒子停下手退到一邊。然后他們走到被打得趴在地上只顧抱頭喊救命的楊生旺跟前,厲聲對楊生旺說,爬起來!他們的八個兒子也都厲聲喊道,爬起來!你就欠打!楊生旺艱難地爬起來,跪在三位舅舅面前,嘴里低聲地禱告,舅舅們饒命,舅舅們饒命。白滿清像搗蒜錘子一樣不停地磕著頭,不住地哭喊著。楊生旺的九個娃娃也大聲哭喊著,老舅饒命,老舅饒了我爸爸。楊生旺的大舅說,楊生旺,你為什么要盜取你小姨的尸骨?你知不知道這在舊社會是要滅九族的?二舅說,楊生旺,你把你小姨的尸骨賣了多少錢?三舅說,楊生旺,你也是四十幾的人了,即使有人要冥婚媳婦,你也應(yīng)該和我們商量一下,我們是你小姨的親哥哥,是你小姨的娘家人,這事什么時候也輪不到你做主!即使我們不在了,還有你這八個兄弟呢,你怎敢半夜偷盜你小姨的尸骨賣呢?
楊生旺趴在地上不住地磕著頭,嘴里不停地說,錯了,錯了,我錯了。
最后楊生旺交代,總共得了200元禮錢,劉三拿了50元,他還賬和買東西后現(xiàn)在還剩67.52元。
楊生旺讓白滿清把再生布,大鹽,布頭,煤油還有剩下的67.52元人民幣都拿出來,擺在舅舅們的面前,說,給我小姨冥婚的財(cái)禮都在這兒。
楊生旺的大舅說,楊生旺,你真不該這樣做啊。我們?nèi)齻€老疙瘩還在,你咋能把我們滅了呢?你媽是老大,你外婆去世得早,我們小時候是你媽把我們拉扯大的,你日子過不下去可以給我們說,我們說不定還能幫你一把,你咋能半夜三更把你小姨的尸骨賣了呢?冥婚本來是個好事,也該按陽間的事來辦,也該辦個訂婚,結(jié)婚儀式。你這樣一鬧騰,讓我們在莊里頭也抬不起來,我們在莊里也是大戶人家??!楊生旺,你真是白白活了四十幾歲!
楊生旺磕著頭說,我錯了,我錯了,全是我的錯,這些東西都是用財(cái)禮買的,你們都帶走,我給別人還的那59元的賬,我以后一定補(bǔ)給你們,另外那50元讓劉三拿走了……
大舅長長嘆了口氣,把拐杖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看了楊生旺一眼,把楊生旺的二舅和三舅喊到一邊商量開了。一會大舅過來,對楊生旺說,你還賬的那59元就不說了,你看你那幾個娃娃到現(xiàn)在還是個精身子,這幾塊布頭和那再生布就給娃娃們縫身衣裳吧,那鹽和煤油你也留著用去。這剩下的67.52元,給你留下7.52元,看你日子可憐成啥樣了。這60元我們拿回去,還要給你小姨過個事,你小姨雖然已經(jīng)冥婚了,事還是要辦的。
楊生旺的舅舅們和他們的兒子們走了,白滿清把鹽,煤油,再生布等收拾回家里,又把渾身傷痕鼻青臉腫的楊生旺挽扶回到窯洞的炕上,問楊生旺,骨頭斷了沒有?楊生旺說,骨頭沒事,看來我那幾個姑舅兄弟來的時候就商量好了,只打我的屁股和大腿,我頭上的傷是他們用拳頭打的,不要緊。接著楊生旺又得意地對白滿清說,這頓打挨的也劃算,你看咱把59元賬還了,還落下了再生布和布頭,鹽和煤油也有了,咱們每人還吃了個糖月餅,舅舅們又留下了7.52元,咱不吃虧。白滿清也說,咱不吃虧。
六
楊生旺能下地走路不久,白滿清得了個怪病。晚上白滿清起來上廁所,看見個黑疙樁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她逼近,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黑子“汪汪”地狂叫著,倏地一下,黑疙樁不見了,白滿清“哇”地一聲叫起來,提上褲子就往回跑,第二天白滿清就發(fā)起了高燒,直說胡話。楊生旺說他老婆是遇見鬼了,是他小姨作祟。楊生旺讓白滿清睡在炕上,用大被子把她從頭到腳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又在灶火里加了幾把柴,燒了兩老碗姜湯,讓白滿清喝了,然后楊生旺拿來一張黃紙,繞著白滿清蒙頭蓋腳的身體來回晃動,嘴里念叨,是小鬼你去,是小姨你去,給你吃米喝水你不去,一刀砍斷你的頭……
白滿清讓楊生旺這樣胡折騰了一陣,出了身臭汗,身子輕快了許多,病慢慢好了。白滿清問楊生旺,你哪里學(xué)會的這本事?楊生旺說他這治病的方法是跟他母親學(xué)的。白滿清說,這方法還挺靈驗(yàn)。楊生旺神秘地說,鬼魂這東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吃完晚飯睡下后,勞碌了一天的白滿清和娃娃們早早都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楊生旺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春困時月的,整天吃的是野菜糊糊,再不吃糧食,娃娃們又要浮腫了,這日子咋過??!楊生旺越想越頭疼,看看熟睡在身旁打呼嚕的老婆,他又想起了白滿清這次得的怪病,猛一靈醒,拍了一下腦瓜說,當(dāng)“神漢”。他見過神漢治病,自己好吃好喝不算,每次還能三升二升地往家里賺黑豆。
楊生旺越想越激動,忍不住推醒睡得正香的婆姨說,我想到賺錢的好辦法了。白滿清兩眼惺忪,睡得糊里糊涂,順口說了句,就你那本事,賺個鬼?。钌f,老婆啊,你可說對了,我就要賺“鬼”的錢??!白滿清揉了揉眼睛清醒過來說,楊生旺,你是不是犯神經(jīng)病了?楊生旺說,我可不犯神經(jīng),我想當(dāng)“神漢”。白滿清說,你當(dāng)個鬼啊,還想當(dāng)神漢,神漢用手在開水鍋里往出撈毛巾,你敢嗎?不褪你一層皮才怪呢?再說神神老爺要你這個共產(chǎn)黨員?楊生旺說,我被開除黨籍了,不是共產(chǎn)黨員了。再說當(dāng)神漢是糊弄哩,這本事我會。白滿清說,你裝神漢還蠻像那么回事,我給你出個主意,保證讓你這神漢當(dāng)?shù)煤?。于是,楊生旺在白滿清的指導(dǎo)下天天在家演練當(dāng)神漢的把戲。
有一天晚上,隊(duì)里在飼養(yǎng)室開完“政治學(xué)習(xí)會”,要散會的時候,楊生旺突然口吐白沫,一頭栽倒在飼養(yǎng)室的地上。村里人都以為他得了什么急病,趕緊掐人中的掐人中,揉胳膊的揉胳膊,亂成一團(tuán)。忽然楊生旺一跳站了起來,眼瞪得老大,雙手叉腰,吁吁地喘了幾口氣,用很粗的嗓門說,我是王村圓頂山的山神,你們把我的神像砸了,以后要給我塑好,從今天開始楊生旺就是我的替身,就是我的神漢,我賞給楊生旺八卦神板一塊,有病治病,有鬼打鬼,神板在東山梁那棵棗樹下埋著。楊生旺,你明天一早取回來,好好服侍我,不然我要給你們家降災(zāi)難。
楊生旺一說完這些,“嗵”地一聲睡在地下,又口吐白沫,全身縮成了個弓形。村里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楊生旺慢慢地睜開了眼,從地上爬了起來說,我這是怎么了?楊生寶說,生旺哥,山神爺爺讓你當(dāng)他的“神漢”。李來福說,山神爺爺看上你了。楊生旺說,我前天晚上就夢見山神爺爺讓我當(dāng)他的神漢。我說我不干,山神爺爺說你不干你們家就有災(zāi)難。還說給我一個什么神板,讓我到東山梁那棵棗樹下取。眾人說,山神爺爺讓你干你就干吧,山神爺爺管著咱這一方土地哩。不過政府現(xiàn)在不興這神神鬼鬼的事了,你還是小心點(diǎn)。
第二天楊生旺從東山梁那棵棗樹下果真挖出一塊木板,上面有朱砂畫的符,這樣楊生旺就成了“神漢”。直到楊生旺犯事后,人們才知道那塊畫著符的“神板”是白滿清從家里一個不能用的大簸箕邊沿拆下來的,又用刀子把四周割齊,然后用朱砂在上面亂畫一氣埋在東山梁棗樹下的。楊生旺成了神漢,一下子成了王村和周圍村子人們議論的中心,都說山神爺爺顯靈了,而楊生旺居然也在東莊西莊治好了幾個病人,就這樣他的名氣漸漸地大了起來。
楊生旺治病,讓病人家在院子里壘一個大“火塔塔”,往做飯的大鍋里倒進(jìn)大半鍋水,把花椒,生姜,干辣椒,大蔥,舊鏵犁爛磚頭等放進(jìn)去。然后要病人脫光衣服。這時他讓人舀來一馬勺醋,然后從“火塔”上取來一塊燒紅的炭往醋里一放,窯洞里就充滿了醋味。接著楊生旺從大鍋里舀一大碗滾燙的又麻又辣的水,硬讓病人喝下去,又把那個“神板”在大鍋里蘸一下再到病人身上抽打一通。然后他拿把菜刀,在院里院外,窯里窯外亂砍一氣,嘴里說著,毛鬼神,走!白狗精,走!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天兵天將,齊天大圣孫悟空,來降魔捉鬼……
每次治病之前,楊生旺都要讓主家炒兩個菜,有肉更好,沒肉也行,但酒是必須要有的,他喝上二兩,剩余的拿回去,說山神爺爺喜歡喝酒。治完病了,楊生旺就把肩上背的褡褳給主家遞過去,讓裝二升小米,一升黑豆,如果沒有小米黑豆,糜子谷子也行。如果看見主家院子里有雞,還要捉一只雞走,說山神爺爺吃五谷,也吃肉。如果主家沒有雞,有兔也行,再不行就要幾個雞蛋。楊生旺想,這些吃食拿回去,娃娃們又要?dú)g呼雀躍了,他每次看著娃娃們吃這些吃食,心里就滋長出一種說不出的幸福。他常常把寶柱抱起來,說,寶柱,親爸爸一下,這些都是爸爸掙的。每到這時候,白滿清就在旁邊笑瞇瞇地望著他,說,看把你能的。
劉渠劉得厚老漢的二兒子叫狗蛋,病病懨懨的,極怕見人,整天躲在窯里自言自語,都說狗蛋得了邪病,跟上鬼了。劉得厚老漢為給狗蛋治病跑到王村來尋楊生旺,楊生旺對劉老漢說,你那個兒子狗蛋叫一個屈死的女鬼纏上了,這個女鬼很厲害,你得準(zhǔn)備三只大紅公雞,三斤酒,三尺紅布,三升谷子和三升黑豆。劉老漢說,那是,那是,我今天回去就準(zhǔn)備好。楊生旺說,你今天準(zhǔn)備好,我明天就來給你兒子治病。
第二天一早,楊生旺拿個“神板”,肩上搭著褡褳來到劉老漢家。劉得厚老漢有三孔土窯洞,東邊窯洞里住著劉老漢的大兒子和兒媳婦,狗蛋在西邊窯洞里住著。中間那孔窯洞里,劉老漢早把自己的爛被子疊起來了,炕上的席子上放著一瓶酒,一碟蘿卜絲,醋,醬,鹽等。劉得厚老漢把楊生旺讓在炕上,畢恭畢敬地給楊生旺敬了三杯紅苕酒,說,家里窮,昨晚上我借了半升雜面,正讓大兒媳婦在東窯里搟著哩。咱先吃飯,還是先給狗蛋看病?楊生旺說,不忙,不忙,咱先喝酒,再吃飯,吃完飯?jiān)俳o你兒子治病。
楊生旺喝完酒,吃飽了搟雜面,讓劉得厚老漢在院子里燒起了“火塔塔”,濃濃的黑煙向四面散開,把劉老漢的小院落籠罩得灰蒙蒙。他又讓劉老漢把花椒,生姜,大蔥辣椒等放進(jìn)盛著大半鍋水的鍋里,讓劉老漢加勁用大火燒。一會鍋里的水就燒開了,翻滾著白浪。楊生旺說,狗蛋,你把衣服脫下。狗蛋驚恐地睜著兩只惶惶不安的眼,雙手緊抱著自己的雙肩,蜷縮在土炕的墻角,說,不,不,不。楊生旺對劉得厚說,你們上去幫他脫下。劉老漢和他大兒子就上了炕,硬把狗蛋的衣服扒了下來。
火塔塔的濃煙一起,村里的男女老少就都跑到劉老漢的院落里來看熱鬧。楊生旺見人越來越多,抖擻精神,端起盛滿陳醋的馬勺走到“火塔塔”跟前,用鐵锨把一大塊燒紅的炭塊放進(jìn)馬勺,嘴里高喊著,驅(qū)鬼了!驅(qū)鬼了!然后跑回窯洞,把馬勺舉上舉下地在窯洞門窗口轉(zhuǎn)三圈,又跳上土炕,把冒著白汽的馬勺在狗蛋頭上轉(zhuǎn)三圈,繞著狗蛋的精身子轉(zhuǎn)三圈。楊生旺又從炕上跳了下來,把馬勺放在鍋臺上,抓起一只捆住了爪子的公雞,用菜刀把公雞頭“叭”的一聲剁了下來,使勁抓著公雞的兩只翅膀,讓公雞的血滴進(jìn)沸騰的開水鍋里。楊生旺連著剁了三只公雞的頭,順手抽出“神板”,在沸騰的開水鍋里蘸了一下。就開始抽打精著身子蜷縮在炕角的狗蛋,楊生旺用神板把狗蛋使勁地抽,打得狗蛋嗷嗷直叫,抽打狗蛋一會,又一手拿著搟面杖,一手拿把菜刀,從土窯洞跑進(jìn)跑出,嘴里喊著,屈死鬼,殺!白狗精,殺!黑煞神,殺!白無常,黑無常,紅鬼、黑鬼,統(tǒng)統(tǒng)殺!殺!殺!
楊生旺的菜刀亂砍,搟面杖亂舞,一會從窯洞殺到院子,繞著那火塔塔左轉(zhuǎn)七圈,右轉(zhuǎn)七圈;一會又殺向大門口,然后返身再殺回窯洞,還把頭在土墻上“咚、咚”地碰得直響,臉上滿是灰塵,黃土,鼻涕眼淚。
這樣鬧一會,楊生旺又返回窯洞,用“神板”再猛抽狗蛋,狗蛋痛得滿炕打滾,嘴里喊著,不敢了,不敢了。饒命,饒命!楊生旺聲嘶力竭地怒喝道,屈死鬼,我要火燒你,我要用五雷震死你!說著拿起一把香點(diǎn)燃,又點(diǎn)了幾張黃表紙,圍著狗蛋轉(zhuǎn)圈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楊生旺說,拿二斤酒來!劉老漢趕緊遞過去二斤紅苕酒。
楊生旺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噗”的一聲噴了狗蛋一臉,然后讓劉老漢和他的大兒子把狗蛋壓住,把二斤酒全給狗蛋灌了進(jìn)去??蓱z的狗蛋,一天沒吃飯,又讓楊生旺折騰了半天,肚皮里灌進(jìn)二斤紅苕酒,口吐白沫,渾身軟癱地睡在土炕的角落里。楊生旺隨手拿起一條破麻袋片子蓋在赤身露體的狗蛋身上,對劉老漢說,屈死鬼跑了,你兒子的病三天后就好了。
楊生旺的褡褳里裝了剩下的一瓶酒,三只沒有了頭的公雞,三尺紅布,三升黑豆,三升谷子,打著呃,離開了劉三老漢的家,離開了劉渠小村莊。
楊生旺給狗蛋治完病的第三天,大人小孩都圍在大鍋跟前撈的吃熬菜糊糊里的雞骨頭。忽然聽見黑子“汪、汪”地叫了起來,接著聽見黑子一聲慘叫就沒有聲音了。白滿清嘴里喝著熬了雞湯的菜糊糊,對楊生旺說,你出去看來了什么人?楊生旺還沒有走出去,就聽見村革委會主任楊生齊大聲喊著,楊生旺在家嗎?楊生旺連聲回答,在家,在家,急急地趿拉著鞋出去了。出門一看,楊生旺驚得呆住了,只見院子里黑壓壓地站著七八個人,有村里的治安員,公社的治保主任,還有四五個挎槍的警察。
只見公社的治保主任對一個胖胖的警察低聲說了句什么,那個警察就走到楊生旺跟前,問道,你就是神漢楊生旺?楊生旺顫著聲音說,我就是楊生旺。胖胖的警察把楊生旺的兩只胳膊扭住,只聽見“喀嚓”一聲,一副手銬就銬住了楊生旺的雙手。其中一個警察掏出一張硬紙片對楊生旺說,這是逮捕證,楊生旺,你把狗蛋治死了,你被逮捕了!楊生旺渾身發(fā)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因?yàn)閯⒗蠞h二兒子狗蛋的死,楊生旺以過失傷害罪被判了三年徒刑。
七
楊生旺被抓走后,家里就像是塌了天。白滿清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沒心思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白滿清覺得這個家就要完了。在那幾天,鳳鳳好像一下長大了許多,她做飯,喊來黑子清理寶柱、八鳳、七鳳拉下的屎,鋪排二鳳、三鳳、四鳳、五鳳她們上山挖野菜,讓六鳳招呼好寶柱和八鳳。她把熬好的菜糊糊端在不吃不喝的白滿清跟前,說,我爸被抓走了,聽說不是死罪,我們還要活?。?,你就吃一口吧。白滿清呆呆地看著這個懂事的女兒,抱住鳳鳳放聲大哭。
以后的生活該怎么過啊。這么大一家子人,要活下去沒有個男人不行。楊生旺這三年是沒指望了,因?yàn)闂钌夭粊砭秃退x婚,白滿清覺得自己做不出來,也不愿做這事。再說這么一群娃娃,就是和楊生旺離婚了,誰愿意倒插門來當(dāng)上門女婿呢?這年頭,一個男勞力稍微手腳大點(diǎn),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自己,倒插門來這個家當(dāng)女婿,不是睜著眼跳黃河,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最好的辦法是找臨時男人,他要跟老娘睡一覺,要他二升黑豆,睡半夜要他一升黑豆,就這樣湊合吧。
第二天早上白滿清扛了把鋤頭,提了個筐子到自留地想捋些紅薯葉子,中午熬菜糊糊。順便把洋芋地鋤一下,再過一個月,洋芋就可以接濟(jì)的吃上了。
白滿清鋤了沒幾分鐘地,楊生寶也扛著把鋤頭到了地頭。楊生寶說,嫂子鋤地呀,要不要我?guī)湍悖堪诐M清說,你地里的草長得快比你高了,你還要幫我鋤地?鋤你的去吧。楊生寶說,我是光棍一條,地里長草也夠我吃,生旺哥現(xiàn)在回不來,還是我?guī)蛶湍惆伞Uf著楊生寶就走到白滿清身邊幫著鋤了起來。
楊生寶邊鋤地邊說,嫂子,其實(shí)我比你大三歲,應(yīng)該叫你妹子才對,那年要不是楊生齊一句話,你應(yīng)該是我的婆姨。就因?yàn)榇逯魅我痪湓?,生旺哥可揀了個大便宜,我現(xiàn)在還打著光棍。白滿清嘆了口氣說,一切都是命,楊生旺被抓走了,我這一大家子怎過呀!楊生寶嬉笑著說,妹子你不要急,生旺哥不在,還有我哩,你家里的生活我包了。白滿清說,就這點(diǎn)地,夾住泡尿也做完了。現(xiàn)在九張嘴張著要吃飯,我一個女人家,哪里刨弄這些吃食?楊生寶說,我今晚給你送二升黑豆來,夠你們吃幾天了。白滿清斜著眼看了看楊生寶,說,你今晚送黑豆來,我給你留門。楊生寶把鋤頭往肩上一扛,說,我走了,今晚一定給你把黑豆送來??粗鴹钌鷮氭倚χx去的背影,白滿清心里一陣陣地難受,眼淚從她那大大的眼眶里流了下來,她知道,她走出這一步,就會走出第二步,第三步……
吃過晚飯,白滿清把娃娃們安頓的睡了,打了盆水,把自己洗涮了一下,走到放雜物的窯里,沒脫衣服,囫圇身子躺在鋪著爛麻袋片子的土炕上,等著楊生寶來送黑豆。雖然是農(nóng)歷五月了,但是鄉(xiāng)村的夜晚還是涼涼的,空氣中充滿了各種莊稼發(fā)出的清香,白滿清沒心思體會這些,她只看見那慘白的月光從破窗格鉆了進(jìn)來,在窯洞的腳地上撒下了一塊又一塊不規(guī)則的光斑。黑子兇狠地叫了起來,又聽見楊生寶驚恐地拼命喊著救命。白滿清跳起從窯里出去,看見黑子在慘白的月光下把楊生寶撲倒在地,兩只爪子搭在楊生寶的胸脯上,長長的舌頭對著楊生寶因驚恐害怕而變形的臉,鋒利的牙齒對著楊生寶的脖子,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陣讓人戰(zhàn)栗的低吠……
白滿清趕緊出去喝住黑子,從地上把楊生寶拉起來說,你沒事吧?楊生寶驚魂未定地拍打著身上的黃土,從地上揀起一個裝著黑豆的小布袋說,你家的狗太惡了,我這就走,再也不敢來了。白滿清說,既然來了就到窯里坐坐,有我哩。楊生寶畏畏縮縮地緊跟著白滿清進(jìn)了那眼放雜物的土窯洞,用門閂把門插住,長長地吐了口氣,渾身發(fā)軟地坐在了地上。白滿清說,要坐坐到炕上去,坐在地上像個什么樣子。不由分說,就把楊生寶拉扯到了炕上。
第二天一大早,楊生寶心滿意足地從白滿清的窯洞里走了出來,因?yàn)橛邪诐M清的照看,黑子只是靜靜地蹲在墻角,“汪、汪”叫了兩聲,眼睛里流露著疑惑和憤懣。
楊生寶離開白滿清的院子時,說,我今晚還來,你把黑子照看住。白滿清說,你來時要帶二升黑豆。
當(dāng)晚,楊生寶果真又帶著二升黑豆來找白滿清,誰知又讓黑子把他撲到了,又是白滿清把他從地上救起,拉扯到窯里。楊生寶說,明天我是不敢來了,說不定會讓黑子把我咬死的。白滿清說,今晚我用繩子把黑子拴住,這樣你就安全了。
到了晚上,白滿清果真用一根很粗的繩子挽了個圈,打了個死結(jié),把黑子拴在院墻邊的一根大石條上。黑子看見楊生寶“汪、汪”叫著,一撲一撲兇狠地向他撲去,盡管有大石條壓著繩子,黑子撲不到楊生寶跟前,但還是把他嚇得三魂出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溜進(jìn)白滿清窯洞,說,你們這條黑子真兇啊,就想把我撕碎了吃。白滿清說,你還不是一樣天天晚上都想把我揉碎吃了。
白滿清把楊生寶帶來的二升黑豆倒進(jìn)紙囤里,上炕陪楊生寶睡覺,很賣力,楊生寶也很盡興。楊生寶說,啃了幾天了,你這個“白蔓菁”我還是沒啃夠。白滿清說,沒啃夠,就慢慢地啃,時間長著哩,只要你有黑豆。楊生寶嘆了口氣,掃興地說,黑豆不多了,谷子也不多了……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楊生寶舒服地打著哈欠,心滿意足地從白滿清的窯洞里走了出來。因?yàn)楹谧颖凰┰诖笫瘲l上,白滿清也沒有像前兩次那樣照看楊生寶。就在這時,黑子“汪”地叫了一聲,兇狠地一撲,就把拴在石條上的繩子掙斷了,一口咬住了楊生寶的小腿,楊生寶驚恐地大喊“救命”。白滿清連衣服的扣子都沒有扣住,赤著腳從窯里跑了出來,嘴里喊著,黑子,黑子,一腳向黑子踢去。黑子松開了口,“唰”地一下向后退去。楊生寶的爛褲子早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小腿肚上血淋淋的一片,“哎吆,哎吆”地抱著右腿直叫喚。白滿清把楊生寶攙扶到窯洞里,燒了把香灰撒在他的傷口上,又用破布條纏住,然后從窯里出去把黑子的頭抱住,說,楊生寶,你走吧。
楊生寶拐著腿,看著被白滿清抱住頭的黑子,咬牙切齒地說,白滿清,黑子不除,我是再也不到你這來了!
楊生寶忿忿地走了,白滿清抱著黑子的頭,撫摩著黑子瘦骨嶙峋的脊梁,和被繩子勒去狗毛露著鮮紅嫩肉的脖頸,眼眶里滾出一串一串的淚珠……
做早飯的時候,白滿清往大鍋里多加了兩馬勺水。飯后,她把鍋里剩下的菜糊糊舀進(jìn)一個盆子里,端給黑子。黑子猶豫著,躡著爪子走到盆子跟前,聞了聞盆子里的菜糊糊,看著自己的女主人。白滿清說,黑子,吃吧,吃吧!黑子看出女主人是真心讓自己吃,于是把頭伸進(jìn)盆子里呼隆呼隆地吞食起來。黑子從狗娃時候到了白滿清家里,還從來沒有吃過主人家的飯食,從來沒有得到過這么高的待遇。黑子高興地?fù)u著尾巴,把盆子里的菜糊糊吃完,又把盆子舔得干干凈凈,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女主人,把頭在她腿上蹭蹭,“汪、汪”地低叫兩聲,歡快地?fù)u著尾巴圍著女主人轉(zhuǎn)了幾圈。
白滿清拍了拍黑子的頭,把已經(jīng)空了的盆子端了回去,進(jìn)窯洞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看撒歡的黑子,眼圈紅了。
中午過后不久,白滿清又做了半盆菜糊糊,放在有多半甕水的水甕上,她讓鳳鳳她們都圍坐在土炕上,把黑子喊進(jìn)了窯洞,又讓黑子跳在鍋臺上去吃放在水甕里的半盆菜糊糊。黑子猶豫地小心地走到鍋臺邊沿,頭伸進(jìn)水甕聞了聞,又把頭抬起來疑惑地看著白滿清。白滿清輕輕地?fù)崮χ谧拥念^,說,吃吧,吃吧。黑子警覺地?fù)u了搖耳朵,向后跳了一步,搖著尾巴,把頭在白滿清的胸脯上蹭來蹭去。白滿清慢慢地把黑子抱了抱,撫摩著它脊梁上的長毛,然后松開手,把盛滿菜糊糊的盆子從水甕里拿出來,讓黑子聞了聞,把盆子放在鍋臺上讓黑子吃。黑子深情地看了看白滿清,把嘴巴伸進(jìn)了盆子大口地、香甜地吞起了里面的菜糊糊。盆子里的菜糊糊還剩一半多,白滿清拍了拍黑子的頭,黑子把嘴從盆子里伸出來,白滿清又把盆子放進(jìn)水甕說,黑子,吃吧,去水甕里吃吧。黑子極不情愿地又躡著爪子走到了鍋臺邊沿,看了看自己的女主人,慢慢地把頭伸進(jìn)了水甕,去吃剩下的菜糊糊。
就在黑子把頭伸進(jìn)水甕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著盆子里的菜糊糊時,白滿清猛地抓住黑子的兩條腿,往起一掀,把黑子頭朝下整個地掀進(jìn)了盛著多半甕水的水甕。黑子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耳朵、鼻子里就進(jìn)去許多的水。黑子張開嘴,想叫,想撕咬,可是大量的水灌進(jìn)了它的肚子。它拼命地蹬腿,用爪子去抓,可是光溜溜的水甕它又能抓到什么呢?
黑子整個身子都淹進(jìn)有大半甕水的水甕里去了,從水甕里溢出的水在地上流了一大片,這都是黑子的眼淚。一會黑子就安靜下來了,腳不蹬了,尾巴也不搖了。鳳鳳、二鳳、三鳳她們嚇得大聲哭喊,叫著,黑子黑子,爬到鍋臺上,趴著水甕沿邊,伸出她們的手想把黑子撈出來。她們要黑子活著,從她們生下來黑子就一直陪伴著她們,照看她們,和她們一起玩,吃她們的屎,舔她們的屁股,她們的生活不能沒有黑子。可是黑子現(xiàn)在讓她們的媽媽掀進(jìn)水甕里淹死了。她們搖著媽媽的胳膊,連聲問,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她們的媽媽只是流著眼淚說著一句話,這是沒辦法呀!這是沒辦法呀!
下午白滿清讓鳳鳳喊來?xiàng)钌鷮殻寳钌鷮殠椭蜒退赖暮谧訌乃Y里拉出來,說,生寶,你到院子里把黑子開剝了吧,晚上就到這里吃飯。說完白滿清就掩著滿是淚痕的臉從窯里跑了出去。
楊生寶喜氣洋洋地把黑子的尸體拖到昨晚拴它的石條上,拿出從家里帶來的一把尖刀,在長條石上磨了磨,把刀尖對準(zhǔn)黑子的肚皮說,我讓你咬,我讓你咬,一刀捅了進(jìn)去,一會就把黑子的皮剝了下來,又掏出了黑子的內(nèi)臟,把黑子剁成了無數(shù)的碎塊。白滿清坐在堆放雜物的窯洞里,默默地流著淚,鳳鳳坐在跟前,搖著白滿清不停地問,媽媽,為什么要淹死黑子?為什么要淹死黑子?白滿清沒有辦法給鳳鳳解釋這一切,只是抱著她說,鳳鳳啊,你就不要問了,媽也是實(shí)在沒有辦法啊……
黑子的肉燉熟了,楊生寶過來喊白滿清和鳳鳳吃飯。白滿清說,你們吃吧,不要管我。鳳鳳也說,心里難受,不想吃。
楊生寶挽了挽袖子,就和二鳳她們圍著大鍋撈得啃黑子的骨頭,可是黑子的骨頭上哪有什么肉?。客尥迋兠咳宋罩桓穷^使勁地啃著骨頭上的筋,而楊生寶因?yàn)楹谧犹荩穷^上沒有肉,氣得把骨頭往鍋里一扔,說,瘦哩吧唧的,連點(diǎn)肉也沒有,還把你老子咬了一口,老子吃你的肝花。說著撈起一大塊黑子的肝子吃了起來。七鳳八鳳伸出臟兮兮的小手來奪楊生寶嘴里的肝子,喊著,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那天白滿清和鳳鳳都沒有吃飯。
晚上楊生寶對白滿清說,我今晚不走了,還睡你這里。白滿清說,你回家把黑豆背來。
八
楊生寶在白滿清的那孔窯洞幸幸福福地住了十幾個晚上,楊生寶家里黑豆完了,谷子也沒了,白滿清對楊生寶說,等秋收了,你存了糧食再來吧。楊生寶對王村的人說,楊生旺的這個“白蔓菁”啃是好啃,越啃越有味,就是心重,睡一晚上要二升黑豆或者三升谷子,一點(diǎn)情意都不講。楊生寶還對王村人講,白滿清家的黑子也讓他燉的吃了,狗肉湯熬的菜糊糊真香……
王村人就都知道白滿清現(xiàn)在是門戶大開了,只要有糧食就行。
王村的女人們見了白滿清就“呸”地唾一口,或者指桑罵槐地罵,臭不要臉的賣X貨。白滿清真成了勾魂的女鬼,王村的女人們對她充滿了仇恨,她們恨不得把她從王村趕出去。日出日落,白滿清扛著農(nóng)具出工,收工,鳳鳳她們也日出日落地挖野菜,拾柴火,苦苦地熬著日月。當(dāng)王村的男人想尋找刺激的時候,只要他們帶著黑豆,或者其他糧食,白滿清是來者不拒。
后來王村的男人們發(fā)現(xiàn),只要白滿清住的那孔窯洞的燈亮著,那就是白滿清那里沒有男人,莊里的男人誰都可以去。帶黑豆最好,谷子也行,實(shí)在沒有糧食了就是背一袋洋芋,一筐子蘿卜也行,但是絕對不能空手去。
第二個走進(jìn)白滿清窯洞的男人是李來福。那天白滿清從自留地里摘了兩個南瓜正往回走,迎面碰見剛收工回來的李來福。李來福是個老實(shí)人,見了白滿清問了聲嫂子好,臉就紅了,吭哧吭哧地再也不說話了。白滿清說,來福兄弟,有什么話你就說吧,你嫂子已經(jīng)活得不像個人樣子了。李來福說,嫂子是好人,我心里亮堂得很,我有二升黑豆,想給你吃……白滿清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說,來福,吃過晚飯你來吧,我在亮著燈的那眼窯洞里等你,娃娃們睡的早,黑子死了,你不要怕什么……
李來福家里有瞎了眼癱瘓?jiān)诳坏睦夏?,還有一個只會吃,亂屙亂尿不會勞動的傻弟弟,負(fù)擔(dān)挺重的,家里緊巴巴的也沒有多少剩余糧食,白滿清就讓他每次帶一升黑豆來,但只讓他在那住半夜。她同情李來福,但她不能因?yàn)槔顏砀6茐牧俗约旱囊?guī)矩,她必須養(yǎng)活這九個娃娃。
李來福也幸福地在白滿清那里得到了一個男人應(yīng)該得到的歡樂,可是他家庭的經(jīng)濟(jì)狀況,迫使他也暫時中斷了和白滿清的來往。
白滿清還是白滿清,她那孔窯洞里的燈,有時通夜亮著,有時前半夜熄了后半夜又亮了。王村的男人們,就是那些有老婆孩子,經(jīng)常受到老婆警告的男人們,有時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花心,偷偷地到白滿清那里溜一回,像饞貓一樣偷吃一回腥。王村平靜的生活讓白滿清攪亂了,有二十多戶人家的王村,不是東頭夫妻打架,就是西頭兩口子吵嘴。這些打架吵嘴,不是因?yàn)樯畹呢毟F,也不是因?yàn)樽约业哪腥瞬缓煤脛趧?,都是因?yàn)橥醮逵袀€白滿清。這些家庭的女人們,不管自己的男人和白滿清有沒有關(guān)系,只要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男人在勞動中和白滿清拉一句話,路上和白滿清相遇互相笑一下,打個招呼,就都成了個事,家里就不得安寧。
九
村革委會主任楊生齊的老婆叫王蓮花,發(fā)現(xiàn)自家紙囤里的黑豆少了四五升,她懷疑楊生齊把黑豆拿給白滿清吃了,并和白滿清睡過了。她很害怕楊生齊,不敢問楊生齊這件事,就把一切怨恨都擱在了白滿清的身上。她暗地里串通了村里二十來個婆姨,密謀著要狠狠整治賣X婆姨白滿清。
吃過晚飯好一陣子了,白滿清把娃娃們安頓得睡下,一個人坐在原來堆雜物的那孔土窯洞里想心思。她的命怎么這么苦呢?她在娘家時也算個人尖子,那年公社來了招工的一下就把她看上了,可是一問,連一個字也不識,最后她只能嫁給那個比她大三歲的男人。二十二歲生的鳳鳳,男人對她很好,公婆也好,雖說他們一家生活在甘肅敦煌市的一個小村子里,也能吃上喝上,她很知足,她覺得她這輩子有了依靠。可是誰能想到,五八年她們那么小的村子,也來了個大躍進(jìn),家家戶戶做飯的鍋都被收走了,幾個村的人都被趕到一個大沙梁上修“人造平原”,幾個村的人都在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大棚里吃飯,男女分別在兩個鋪著麥草的大棚子里睡覺。因?yàn)榇笊沉荷系摹叭嗽炱皆睕]有修好,村子里的麥子熟了也不讓人們回去收割。連著下了幾場暴雨,等公社干部發(fā)命令讓村里的勞力回去收割麥子,飽滿的麥子都已經(jīng)長出了芽,有的已經(jīng)漚得發(fā)黑了,村民們都蹲在地里放聲大哭。那一年,她們村子里只從地里拉回了已經(jīng)發(fā)漚的麥稈??墒枪绲拿癖€是背著槍,拿著繩子挨家挨戶翻箱倒柜地催收公糧,不知被綁走了多少人。公社大禮堂的那幾根二梁上,天天有人被吊在上面,有的還被打得皮開肉爛。她那比她大三歲的男人,也被抓去在二梁上吊了三天,她們?nèi)遗鼙榱舜遄?,跑遍了親戚,最后把她陪嫁的一對箱子,還有她出嫁時她媽給她的一只銀手鐲賣了,換的交了公糧,才把人放出來。她那比她大三歲的男人在二梁上吊了三天,餓了三天,身上被打得到處是傷痕,抬到家里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沒過幾天就死了,她成了寡婦。
那年的天氣也怪,麥?zhǔn)盏臅r候下了幾天暴雨,把麥子都漚在了地里,麥?zhǔn)找院髤s再也沒有下雨。家里早就斷糧了,公公婆婆拄著拐杖天天在四周的村子里討飯,可是到處是饑餓,到處是討飯的,老頭老婆兩個討一天飯又能討到什么呢?即使討到一點(diǎn)麩皮,幾顆洋芋,兩位老人也要拿回來讓白滿清吃,因?yàn)榘诐M清還撫養(yǎng)著鳳鳳啊,他們整天躲在房子里偷偷吃麥桿……他們腿腫了,臉腫了,最后活活餓死在那間土坯房子里。白滿清流著淚,和村里人用兩扇門板把兩位老人抬到地里挖了個坑埋了,她背著鳳鳳,恭恭敬敬地給老人們磕了三個響頭,走上了逃荒的路。就這樣,她逃荒到了王村,在村革委會主任楊生齊的力主下,跟了楊生旺。
她嫁給了楊生旺,楊生旺從來沒有嫌棄過她們娘倆,她覺得這后半輩子又有了依靠。誰知道楊生旺又?jǐn)偵狭斯返斑@么條人命。為了這群孩子,她白滿清只好不要臉面了。她現(xiàn)在這樣活人,她知道活得很下賤。她打定了主意,等楊生旺回來,她就把這一切都告訴他,她絕對不隱瞞什么,無論楊生旺如何處治自己,她都心甘情愿地接受,絕無怨言。
黑子也讓自己弄死了,她對不起黑子,如果有下輩子,她一定好好對待黑子。聽公社里的人說,楊生旺被判刑后在煤家坪煤礦勞動。那里陰濕,楊生旺腿不好,她托人把從黑子身上剝的那張狗皮給楊生旺捎去了,起碼可以給他擋擋寒氣……
白滿清一個人坐在土炕上胡盤亂算地想著自己的苦命,土窯洞的爛門“嘩”地一下被推開了,從門里進(jìn)來的風(fēng)把煤油燈的火焰吹得忽閃忽閃,差點(diǎn)熄滅。從門里進(jìn)來的是村革委會主任楊生齊的老婆王蓮花,她現(xiàn)在是王村的婦女主任,和王蓮花一起進(jìn)來的還有王村民兵隊(duì)長李來貴的老婆孫秀如。白滿清見她這個窯洞里進(jìn)來的兩個女人是村里的頭面人物,趕忙從炕上跳了下來,讓兩人在炕上坐。王蓮花很嚴(yán)肅地對白滿清說,今晚咱村在飼養(yǎng)室要開一個很重要的政治學(xué)習(xí)會,學(xué)習(xí)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誰也不能缺,你一定要參加。就這樣白滿清跟著王蓮花和孫秀如一起來到了大隊(duì)的飼養(yǎng)室。
飼養(yǎng)室里黑壓壓地坐著王村二十多個婆姨,都在交頭接耳地不知談著什么,見王蓮花和孫秀如帶著白滿清走了進(jìn)來,都唰地一下把目光投到了白滿清身上,飼養(yǎng)室頓時靜了下來,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可以聽見。白滿清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她站在飼養(yǎng)室的門口,用狐疑的目光望著王村的這群婆姨們……
王蓮花嚴(yán)肅地對白滿清說,進(jìn)去,進(jìn)去!孫秀如不客氣地推了白滿清一把說,站到中間去。
白滿清趔趄了一下,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飼養(yǎng)室腳地的中間。那里留著一塊不大的空地,王村的婆姨們都靜靜地圍著圓圈坐著瞪著眼睛看著被推搡著站在中間,手足無措惶惶然的白滿清。
王蓮花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大聲宣布,批判斗爭白滿清的大會現(xiàn)在開始!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白滿清勾引我們王村的男人,破壞我們王村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大好形勢,我們王村的婦女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王村的婆姨們齊齊地舉起了拳頭,高喊著,絕不答應(yīng)!王蓮花舉起拳頭,又高喊口號,誰破壞革命就砸爛誰的狗頭!王村的婆姨們也舉著拳頭喊,誰破壞革命就砸爛誰的狗頭!
孫秀如一跳站在白滿清的對面,指頭戳著白滿清的腦門,兇狠地問,白滿清,你勾引了王村多少男人?是怎樣破壞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老實(shí)交代!圍著白滿清的王村婆姨們都兇兇地站了起來,揮舞著拳頭齊聲高喊,不老實(shí)交代就砸爛你的狗頭!
白滿清像被一群獵人圍住的小獵物,臉色煞白,一雙驚恐的眼睛里滿是哀求,嘴里不停地低聲辯解,我沒有,我沒有……孫秀如一腳踢倒白滿清說,沒有,你家里吃的黑豆哪來的?白滿清眼睛里滿是痛苦和絕望,只聽她含糊不清地辯解,不是我勾引,不是我勾引……這時聽見有個女人高呼了一聲,是敵人我們就把她打倒!白滿清雙手抱著頭,只覺得有無數(shù)的臭鞋抽打她的頭、脊梁、屁股和大腿,也有人死勁擰她的乳房,臉蛋……
混亂中,又有人喊,把這爛貨的褲子扒下來,抽這爛貨的臭X!于是幾個婆姨壓住白滿清扒她的褲子。白滿清死死地拽住褲子,哭喊著哀求,不要?。〔灰?!可是這群已經(jīng)瘋狂了的失去理智的女人們,有誰理會弱者的求饒?有誰會同情弱者的悲哀?她們感覺著摧殘弱者的那種痛快,感覺著欺凌弱者的那種發(fā)泄野性的滿足。
幾個婆姨死死地壓住白滿清,扒下了她的褲子,把她的兩條腿扒開,無數(shù)的鞋底子抽打白滿清的陰部,白滿清拼命地掙扎,可是在這群瘋狂的女人面前又有什么用呢?混亂中,王蓮花抓來了一大把驢糞,張著瘋狂的變了形的嘴說,這個長著爛X的女人,把驢糞給她塞進(jìn)去,讓她再賣X!白滿清絕望地抱著王蓮花的腿哭喊著,不要??!不要?。⊥跎徎íb獰地不管不顧地把一大團(tuán)驢糞硬生生地塞進(jìn)了白滿清的陰道,孫秀如還使勁地用腳往瓷實(shí)踢了幾踢。白滿清聲嘶力竭地吶喊著,我的娃娃呀!我的娃娃呀……!她昏死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白滿清醒了過來,她一個人躺在飼養(yǎng)室的空地上,褲子扔在一旁。她覺得自己的陰道憋漲得厲害,疼痛得厲害,用手去摸,挖出了幾大塊驢糞,并有粘糊糊的東西從里面往出流,白滿清探了胳膊過去把褲子抓過來,費(fèi)力地給自己穿上,艱難地挪動著身子,哭喊著,我的娃娃呀!我的娃娃呀!從飼養(yǎng)室里爬了出來,向自己家里爬去。從她陰道里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從王村飼養(yǎng)室到白滿清家里的那條彎曲不平的土路。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白滿清凄厲的哭聲使整個王村都震顫了,那尖利的哭聲像刀子把王村割了個粉碎,刺向了王村每個人的心。使王村的男人女人們心里一陣陣的發(fā)寒。往常這個時候,王村的人們都已經(jīng)睡在自家的土炕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可是今天不同了,白滿清那凄厲悲慘的哭聲,把王村每家每戶的男人女人都攪亂了套。男人們都在逼問自己的老婆,今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們都到哪里去了?白滿清為什么會那樣凄厲的哭喊?婆姨們膽怯地向自己的男人說著晚上在飼養(yǎng)室里發(fā)生的事情。王蓮花重重地挨了村革委會主任楊生齊的一記耳光,又被他踢倒在地。楊生齊氣憤地罵道,你這個混賬東西,那五升黑豆是我借給五保戶滿囤了,他天天吃禿掃葉子,人腫得不像樣了?;熨~,你們這樣毆打侮辱白滿清,她死了你是要坐牢頂命的,如果白滿清有個三長兩短,那九個娃娃我看你怎么辦?楊生齊一把扯起王蓮花,說,你快到白滿清家里去,不要讓她出意外!
被男人揍的還有民兵連長李來貴的女人孫秀如,她也被男人從家里攆出來,讓她去照看白滿清。王村家家戶戶的男人們都斥責(zé)咒罵著自己的婆姨,婆姨們解釋著辯解著什么,這個夜晚王村真是亂了。
十
自從楊生旺被公安局的人帶走后,鳳鳳一下好像長大了許多。這天晚上,媽媽被婦女主任她們叫走了,這么久了還沒有回來,不會有什么事吧?鳳鳳心里七上八下的,這時她隱隱約約聽見了媽媽凄厲的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哭喊,聲音越來越近。
鳳鳳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從門里跑了出去,在離家不遠(yuǎn)的那棵柳樹下,她發(fā)現(xiàn)媽媽正吃力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前爬著,嘴里微弱地反復(fù)喊著,我的娃娃呀!我的娃娃呀!這天是農(nóng)歷七月二十八,細(xì)細(xì)的彎月剛剛從后山爬了上來,星星們也偷偷摸摸地從柳樹的縫隙里撒出些微弱的光。鳳鳳看見媽媽披散著頭發(fā),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滿是污垢,上衣扯開了幾個口子,扣子也掉了,褲子下面濕漉漉的,沾滿了草屑和泥土。媽媽下身好像還在流血,爬過的山道上留下了一條時斷時續(xù)的血痕,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氣。鳳鳳嚇得大哭了起來,她媽媽媽媽地叫著,想把媽媽扶起來,可是她的力量太小了,剛把媽媽的半邊身子扶起來,又和她一起摔倒在了地下。白滿清無力地抬了一下頭,看了鳳鳳一眼,緊緊地攥住了鳳鳳的手,頭一耷拉昏了過去。鳳鳳一邊發(fā)了瘋似的往起拉扯媽媽,一邊拼命地聲嘶力竭地高喊著“救命,救命”。
鳳鳳凄慘、刺耳的呼救聲,震顫了整個王村,好多窯洞熄了的煤油燈又亮了,人們紛紛從窯洞里跑了出來,向鳳鳳呼救的地方跑去。
最先到的是王蓮花和孫秀如,她們看見滿身血污,昏迷過去的白滿清,也慌了起來。當(dāng)村里其他人跑來的時候,孫秀如和王蓮花兩人已經(jīng)幫著鳳鳳把白滿清背回了堆著雜物的那孔土窯洞。王蓮花讓鳳鳳打了盆水,給白滿清把臉上的污垢擦掉,把她披散的頭發(fā)攏在了一起,又讓鳳鳳給白滿清把滿是血污的褲子褪了下來??粗鴿M臉青腫,身上傷痕累累陰道流著血失去知覺的白滿清,心里也害怕了,她倆原本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白滿清,認(rèn)為白滿清不但勾引了她們的男人,還吃了她們的糧食,事實(shí)現(xiàn)在搞清楚了,她們是真正冤枉了白滿清,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她們也活不成了,今天這事都是她倆暗中策劃的,她倆是罪魁禍?zhǔn)籽?!孫秀如說,王蓮花你快去叫赤腳醫(yī)生來,把血先止住,不然怕要出人命了!
赤腳醫(yī)生王春和跟王蓮花來到白滿清住的那孔窯洞時,白滿清還在昏迷中。王春和看著渾身血污、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白滿清,氣憤地對王蓮花和孫秀如說,咋能把人糟踐成這樣?她倆心虛慌亂地對視了一下,只是催著王春和趕快止住白滿清從陰道里往出流的鮮血。
王春和檢查了一遍白滿清的傷勢,又看了一眼王蓮花和孫秀如,很憤懣地說,怎能把驢糞往那里塞呢?子宮都破了。他給白滿清打了兩支止血針,一支強(qiáng)心劑和一些青霉素之類的消炎針,然后針灸了白滿清的一些穴位。天快亮的時候,白滿清陰道里流出的血小了許多,王春和又取出藥棉和酒精遞給王蓮花和孫秀如,說,你們給她把下面清理干凈,不然以后會留下大麻煩的。他把事情交代后就到門外等去了。好心的王春和,他根本沒有想到就是因?yàn)樗@一錯誤的決定,使白滿清留下了很嚴(yán)重的病根,使她喪失了生活的能力,兩年以后得了不治之癥離開了人世,這件事使他后悔了一輩子,自責(zé)了一輩子。因?yàn)橥跎徎ê蛯O秀如沒有一點(diǎn)醫(yī)學(xué)常識,人又粗心,在清理白滿清陰道里的贓物時,不但沒有清理干凈,而且使她破裂了的子宮的創(chuàng)面更加擴(kuò)大了。
天亮了以后,白滿清慢慢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是鳳鳳。白滿清握著鳳鳳的手,嘴唇微動著想說什么,可是她太虛弱了,什么也沒有說出來。王蓮花和孫秀如端來了紅糖沖雞蛋讓白滿清喝,這是王春和對王蓮花和孫秀如說,白滿清流的血太多,應(yīng)該喝紅糖沖雞蛋補(bǔ)補(bǔ)。紅糖是王蓮花回家取來的,那年月紅糖缺,就是城市人每年每人憑票也只能買一斤。因?yàn)闂钌R是村革委會主任,他曾把王村的一個年輕人送的當(dāng)了兵,后來這個年輕人在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當(dāng)了英雄,成了營長,回村看望他時給他帶了一斤紅糖,王蓮花幾年了一直沒舍得吃。但是王春和說白滿清流了那么多血,要拿紅糖沖雞蛋喝補(bǔ)血,她就跑回去從箱子里翻出來送到了白滿清的家里,她真想讓白滿清喝這紅糖水。今天晚上的事情她真是后悔死了,她沒有想到后果這么嚴(yán)重,她更沒有想到她真冤枉了白滿清。她開始頭腦還清醒,后來不知怎么就發(fā)昏了。在那夜晚的混亂中,是她抓了把驢糞硬塞進(jìn)白滿清的陰道里,她現(xiàn)在唯一禱告的就是白滿清快快好起來,不要出什么意外。不然楊生齊饒不了她,村里人唾罵她,白滿清的這些娃娃們長大了,如果知道了她們的母親是她挑頭批斗壞的,那仇就結(jié)大了,她真后悔呀!
雞蛋是孫秀如回家取來的。兩只老母雞總共下了二十二個雞蛋,她舍不得給娃娃吃,準(zhǔn)備龍鎮(zhèn)遇集的時候拿到街上去賣,換得倒二斤煤油,稱二斤大鹽,現(xiàn)在顧不得這些了。她跟著王蓮花晚上把白滿清整慘了,白滿清是她一腳踢倒的,是她硬扒下白滿清的褲子第一個用爛鞋抽的,在混亂中王蓮花抓了一把驢糞硬給白滿清從陰道里塞進(jìn)去,她還狠狠地對白滿清的陰道踢了兩腳,現(xiàn)在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她真是瘋了,真是不由她了。
白滿清蘇醒過來后,王蓮花和孫秀如把紅糖水沖雞蛋給白滿清端了過去,鳳鳳說,媽媽,這是我楊大嬸和李大嬸從家里拿來的,王叔叔說紅糖水沖雞蛋喝了能補(bǔ)血,你流的血太多了,你就喝了吧。鳳鳳說著說著就哽咽了,眼淚一顆顆地滴在了媽媽的臉上。白滿清漠然地看了一眼王蓮花和孫秀如,把頭歪向一邊,眼角淌出了一串串的眼淚,再也不看王蓮花和孫秀如了。
王蓮花和孫秀如尷尬地端著紅糖水沖雞蛋,呆站在炕沿邊,許久,長長地嘆了口氣,慢慢地把紅糖水沖雞蛋放在炕沿上,對鳳鳳說,等你媽一會想喝了再喝,我們先回去了,現(xiàn)在讓你王叔在這照看著,她們說著用手抹著眼眶里涌出的淚水。王蓮花、孫秀如走了以后,王村的婆姨們陸陸續(xù)續(xù)都走進(jìn)了白滿清那個破落的院子。這些婆姨們都參加了昨晚對白滿清的批斗會,并用爛鞋抽打了白滿清,她們看見了從飼養(yǎng)室到大柳樹下白滿清往回爬時留在地上的血跡,她們也知道了因?yàn)樽蛲硭齻兊男袨?,白滿清現(xiàn)在只剩下了半口氣。她們有的挨了自己男人的拳頭,有的挨了自己男人的臭罵,她們都問自己,昨晚那是怎么了?白滿清妨礙她們誰了,她們憑什么那樣欺負(fù)她?如果自己也遇上了白滿清那樣的遭遇,那該怎樣活啊?她們心里都打著寒戰(zhàn)。聽說白滿清蘇醒了過來,有的拿一升小米,有的拿半筐洋芋或蘿卜,也有的拿半升黑面……三三兩兩地來看白滿清。白滿清頭朝里歪著,對來看她的女人她都用流著淚的漠然的眼睛看著她們,不說一句話,動也不動。鳳鳳,二鳳,三鳳她們都圍著白滿清放聲大哭,喊叫著,媽媽!媽媽!王村的女人們心里一陣陣發(fā)酸,她們感覺到了凄惶、殘酷和悲慘,她們害怕白滿清那漠然的眼神,害怕看這群娃娃,她們都抹著眼淚一個個從白滿清破敗的院落里退了出去。
中午時分,鳳鳳熬了一鍋菜糊糊端了一碗讓媽媽喝。白滿清喝了口菜糊糊,對鳳鳳說,你去把你李來福叔叔找來,我有話要說。
鳳鳳招呼弟弟妹妹們吃完飯,把李來福找了來。白滿清流著淚說,她李叔,昨晚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看來我暫時是很難下炕了。她虛弱地一口一口長出氣,又說,她李叔,這個家是很難活下去了,楊生旺在王村也沒什么親人,他母親的娘家是草帽山的,姓牛,是大戶,離王村有四十里路,麻煩你帶著鳳鳳把楊生旺的三個舅舅請來,萬一有個什么,我也有個交代,她李叔,我給你磕頭了。
白滿清臉上都是淚水,掙扎著要爬起來給李來??念^,李來福臉上都是義憤,急著上去按住白滿清,說,嫂子,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好好躺下,不要動,我現(xiàn)在就和鳳鳳去草帽山。白滿清身子在炕上躺著,雙手并在一起給李來福作了個揖,哽咽著說,一切拜托了。
李來福把二鳳三鳳叫到了白滿清跟前,對她們說,照看好你媽媽,如果有什么事就趕快去找你王春和叔叔。又對白滿清說,一切事情都會有個了結(jié),看著這些娃娃們,你一定要堅(jiān)持住,保住自己。說完,他就帶著鳳鳳到草帽山去了。
十一
李來福和鳳鳳及楊生旺的三位舅舅是在晚上九點(diǎn)鐘左右坐草帽山大隊(duì)的兩輛毛驢車來到王村的,當(dāng)時白滿清又昏迷了過去,赤腳醫(yī)生王春和剛給白滿清打過針,正在給她針灸,二鳳三鳳她們地下的、炕上的都圍著他們的媽媽在放聲大哭。王春和對楊生旺的三位舅舅說,白滿清失血過多,到現(xiàn)在還沒有把下面流的血止住。他還說,憑了白滿清的身體好,不然,現(xiàn)在恐怕都死了。王春和還說,咱王村缺藥少針的,就這個條件,應(yīng)該把白滿清連夜送到公社醫(yī)院去,不要把人耽擱了。楊生旺的舅舅們一人手里拄著一根鐵锨把,對王春和和李來福說,麻煩你們照看一下白滿清,餓了自己在鍋里做的吃。然后對鳳鳳說,你把寶柱抱上,二鳳三鳳她們都坐在毛驢車上,咱們到楊生齊家去。楊生旺的三位舅舅隨著毛驢車把鳳鳳她們送到楊生齊家時,楊生齊一家人剛吃完晚飯,見家里來了一大群人,吃了一驚,只見楊生旺的三位舅舅狠狠地瞪著眼睛把鐵锨把往地上一戳,兇兇地對鳳鳳她們說,跪下,從今天起,楊生齊就是你們的大,他老婆就是你們的媽,又對著楊生齊說,你老婆叫人把白滿清打壞了,孩子們就讓她照看去。楊生旺的兩個表兄弟手里拿著毛驢車上的頂把,把車轅敲得梆梆響,蠻橫地高聲嚷著,給你們這些恁大恁媽做飯去,娃娃們要是有點(diǎn)好歹,饒不了你們。
鳳鳳抱著寶柱和二鳳三鳳她們在楊生齊那孔土窯洞的腳地上跪了下來,二鳳、三鳳、四鳳、五鳳抱著楊生齊的兩條腿,哭著喊,賠我媽,賠我媽,六鳳、七鳳、八鳳抱著王蓮花的腿,邊哭邊喊,你再打我媽,你再打我媽,并用兩只小手盡力擰王蓮花腿上的肉,還不時地用牙齒在王蓮花的腿上狠命地咬,王蓮花疼得哎喲叫,可看著拄著鐵锨把那三個兇狠的老漢和拿著驢拉車頂棍的二個滿臉橫肉的壯實(shí)漢子,只是直著嗓子喊,動也不敢動。
鳳鳳順手從案板上拿起切菜刀,一手拉著寶柱,一手用菜刀指著王蓮花,咬牙切齒地說,我媽媽要是死了,我就殺了你。三歲的寶柱用小手指著王蓮花嫩聲嫩氣地學(xué)著姐姐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殺、了、你……鳳鳳從牙縫里擠出地帶著殺氣的聲音,使王蓮花泛起一陣陣的寒意,從心里感到了害怕,就連寶柱嫩聲嫩氣,我、殺、了、你……的娃娃話,也讓王蓮花心驚膽戰(zhàn)。王蓮花號啕大哭著喊,我這是造的什么孽!我這是造的什么孽!
楊生齊畢竟是在農(nóng)村當(dāng)了多年的基層干部,村里的大事小事他不知處理了多少,可這回的事太大了,還是他婆姨背著他挑頭鬧成這爛攤場的,他把婆姨也打了,也采取了些補(bǔ)救措施,但他沒有想到這群憨婆姨們把白滿清傷得這么嚴(yán)重,白滿清今天昏迷了幾次,如果白滿清真的死了,第一個脫不了干系的就是他婆姨,今天楊生旺的舅舅和他的表弟來了,他覺得應(yīng)該好好解決這件事。
楊生齊心里有了主意,對楊生旺的三位舅舅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看還是先救人,白滿清還很危險(xiǎn)。楊生旺的舅舅們沉著臉說,也好。他們對鳳鳳說,把刀子放下,你們跪在院子里,看楊生齊你大,王蓮花你媽怎么做。鳳鳳把菜刀放下,抱著寶柱,領(lǐng)著二鳳三鳳她們齊齊地跪在了院子里。楊生齊吩咐王蓮花,你快去給舅老爺和娃娃們做飯,一邊喊來民兵連長李來貴等人說,你們趕快摘一塊門扇,綁付擔(dān)架,把褥子被子弄厚點(diǎn),把馬燈提上,和王春和一起連夜把白滿清送到公社醫(yī)院,記住,一定要讓醫(yī)院全力搶救,一切費(fèi)用暫時都記在咱王村的賬上。
就這樣,白滿清被連夜送到了距王村二十里的公社醫(yī)院。
楊生旺的舅舅表弟們和他的九個娃娃在楊生齊家吃過晚飯,楊生齊說,舅舅們勞累了一天,娃娃們也困了,你們都是客,本來應(yīng)該睡在我這,你們也看見了,我就這么孔窯洞,只好委屈你們先睡在楊生旺家,毛驢就在大隊(duì)飼養(yǎng)室喂,你們有什么話,有什么條件,明天談,一定讓你們滿意。楊生旺的舅舅們沉著臉“嗯”了一聲。當(dāng)晚的事算是解決了。
第二天一早,送白滿清去公社醫(yī)院的那四個人扛著門扇回到王村。他們給楊生齊匯報(bào)說,醫(yī)生連夜對白滿清進(jìn)行了搶救。說白滿清的子宮破裂了,失血過多,要手術(shù)還要輸血。醫(yī)生說公社醫(yī)院治不了,要趕快轉(zhuǎn)到縣醫(yī)院去。現(xiàn)在王春和在醫(yī)院照看白滿清很不方便,王春和的意思是讓鳳鳳來照顧她媽,隊(duì)上再派一名婦女,看來白滿清十天半月回不來。
楊生齊立即召集村革委成員就白滿清的問題進(jìn)行了研究,大伙們的意思是先聽聽楊生旺舅舅們的意見,再由楊生齊代表村革委會答復(fù)解決。
楊生旺舅舅們的意見很明確。白滿清是王蓮花攛掇王村的婆姨們打壞的,所以治療白滿清的一切醫(yī)藥費(fèi)用,都由王蓮花和參與打人的婆姨們負(fù)責(zé)。對白滿清要全力救治,如果治好了,一切都好說,如果留下什么后遺癥,這一大家子以后的生活怎么辦?你們必須要有妥善解決問題的辦法。白滿清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楊生齊、王蓮花不但要披麻戴孝埋葬白滿清,我們還要把王蓮花送到禁閉窯子里,這九個娃娃還要你楊生齊撫養(yǎng),少下娃娃們的一根指頭,你楊生齊都不得了。
楊生齊代表王村革委會成員對楊生旺舅舅們的答復(fù)很誠懇。楊生齊說,在這件事情上,白滿清沒有錯,錯都在王蓮花身上,如果白滿清有個什么,我楊生齊絕不護(hù)短,該我楊生齊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楊生齊又說,今天回來的人說,白滿清需要手術(shù),公社醫(yī)院條件差,今天村里就派人把白滿清送到縣醫(yī)院去。王春和是個男同志,伺候白滿清不方便,我們的意思是村里派一名靠得上的婦女和鳳鳳一起去縣醫(yī)院照顧白滿清,舅舅家有合適的人也可去照看,一切費(fèi)用由我們王村負(fù)擔(dān)。楊生旺的舅舅們商量了一下說,就按你們的安排辦,這樣好照應(yīng),有什么事,隨時給我們打招呼,問題是鳳鳳走了,家里這八個娃娃怎么辦?楊生齊說,我們商量了一下,在白滿清和鳳鳳回村之前,八個娃娃每天一戶輪流吃飯,并負(fù)責(zé)照看她們,絕對不會再出什么差池,你老們放心吧。楊生齊接著說,昨晚我們革委會全體成員開了個會,楊生旺和白滿清這個家娃娃多,本來就是村里的困難戶,現(xiàn)在又出了這么幾檔子事,以后公社、縣上下來的救濟(jì)糧、救濟(jì)款,村里優(yōu)先照顧他們。楊生旺要回來還得二三年,白滿清就是治好了,暫時也上不了工,就是能出工,她也賺不回來這群娃娃的糧錢,所以村革委決定,特殊事情特殊辦。楊生旺沒有回來之前,秋季分糧的時候,把白滿清她們所欠的糧錢全部掛在村里的賬上,以后再說,不能餓著娃娃們,有我們王村人吃的,就有娃娃們吃的。至于白滿清治療時期的工分,按大隊(duì)出勤記,因?yàn)榘诐M清這件事村里人大小不等都有點(diǎn)責(zé)任。說到這里,楊生齊用征詢的語氣問楊生旺的三位舅舅,你們還有什么要求就提出來,咱們再商量。
楊生旺的舅舅們聽了楊生齊的話,點(diǎn)著頭表示認(rèn)可,他們說,事情已經(jīng)出了,解決事情的辦法和以后的問題你們想得很周全,只能這樣了,以后有什么問題再說吧。他們長長嘆了一口氣,戳著鐵锨把說,楊生旺如果爭氣,家里也不會弄成這么個爛攤樣。
十二
白滿清在縣醫(yī)院住了二十幾天,病情基本穩(wěn)定了,就是不能干重活,不能多走路,稍注意不到,下面就淅淅瀝瀝地往下流血,醫(yī)生給了些藥,說,回去慢慢調(diào)養(yǎng)。白滿清在縣醫(yī)院住院期間,村里派人看了幾次,送了幾次錢,楊生旺的幾位舅舅也看了幾回,給她說了村里的態(tài)度,勸她想開點(diǎn)。白滿清想起那晚王村婆姨們瘋狂地摧殘她,凌辱她,現(xiàn)在都心悸。那些人簡直是禽獸,人地里也沒過來。我白滿清怎么了?只不過為了養(yǎng)活娃娃們,招了幾個野漢,主要是光棍漢楊生寶和李來福,就是那幾個有婆娘的,也是他們自己偷偷摸摸找上門來,與我白滿清何干?你們沒本事管住自己的男人,就這樣往死整我這個外地來的女人?白滿清每想到這里,心里就充滿仇恨。所以當(dāng)楊生齊代表王村革委會到醫(yī)院看她時,她提出要追查是誰把驢糞塞進(jìn)她陰道,又是誰把塞進(jìn)她陰道的驢糞往瓷實(shí)里踢,把她子宮整破,她要起訴,要上告……可是村里調(diào)查時,沒人敢承認(rèn),都說當(dāng)時很混亂沒看清。她們以為我白滿清不知道,可是那晚王蓮花和孫秀如那猙獰的面目,瘋狂的舉動白滿清永遠(yuǎn)不會忘記。她從醫(yī)生的口中知道,自己的傷恐怕要留下后遺癥,而且很嚴(yán)重,到底嚴(yán)重到什么程度,醫(yī)生沒說,只說怕將來發(fā)生什么病變。病變就病變,大不了就是個死,與其這樣不死不活,沒皮沒臉活著,真還不如死了好。只是她不甘心這樣死去,她一定要在死前把一切告訴楊生旺和娃娃們,她要叫娃娃們有出息,要叫仇人們知道什么是報(bào)應(yīng)。她不在王村的這些天里,她知道娃娃們每天輪流在每戶人家吃飯,這些人家的女人們大都侮辱過她,毆打過她,她覺得娃娃們在這些人家吃飯,是理所當(dāng)然。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還有幾戶沒有參與那晚批斗會的人家,也自愿照看著她的娃娃們,她心里很感動。她知道她們也很困難,她覺得人心并不都冷酷。
白滿清回到王村后,村里的女人們基本上都來看過她,來的時候都拿點(diǎn)蔥啊、米啊、洋芋啊什么的,她不能起來,不能多動,動就要多流血,就躺在炕上淡淡地應(yīng)酬一下,然后讓鳳鳳把看她的人從坡里送下去。楊生旺被判刑有一年零五個月了,再有一年多楊生旺就回來了,她現(xiàn)在一天捱一天地掐著指頭算日子,等著楊生旺回來。
村革委會說話還算數(shù),到秋收的時候,把她治病養(yǎng)病的工分都記在了大隊(duì)的出勤里,所欠糧錢,也都掛在村里的賬上,家里的糧都是村革委派人送來的,上面下來的救濟(jì)糧、救濟(jì)款也優(yōu)先考慮了她們,家里的生活倒比以前好了。家里出了這樣的事,鳳鳳一下大了許多,馱水、做飯,照顧弟妹們都憑她了。自留地的農(nóng)活鳳鳳干不了,大部分由楊生齊和李來貴干了,他們也不到家里來,只讓他們的婆姨來看她。家里的其他重活,楊生寶和李來福幫著干,他們也輕易不進(jìn)這個院落。
王村最近發(fā)生了件大事??h上給王村安排了兩位插隊(duì)學(xué)生,村革委會商量后,倒騰出三孔隊(duì)窯,讓他們辦了個小學(xué)。往常娃娃念書都要到六里以外的王家畔去念,路太遠(yuǎn)念個小學(xué)還要拿中午的干糧,所以王村的娃娃們基本不念書,這下好了,王村有了小學(xué),娃娃們能識幾個字真好!白滿清想到自己,暗暗地掉淚,她如果小時能念幾天書,說不定現(xiàn)在也在蘭州當(dāng)工人,怎么能讓生活折磨成這個樣子?現(xiàn)在村子里辦起小學(xué),又是半天制,早上八點(diǎn)鐘去學(xué)校,中午十二點(diǎn)就放學(xué)了。娃娃們上山挖苦菜,刨藥材,幫家里割草喂羊啥都不耽誤。白滿清比村里一般女人看得遠(yuǎn),當(dāng)那兩個插隊(duì)學(xué)生到她家動員娃娃去學(xué)校念書時,她讓九個娃娃都去了。那年,鳳鳳十四歲,寶柱也五歲了,她們姊妹九個都念一年級。
為了讓娃娃們念書,白滿清也動了番腦筋。每天天剛亮,她就讓鳳鳳起來把洋芋、白菜、蘿卜什么的切好放進(jìn)鍋里,加好水,準(zhǔn)備好柴炭,然后讓鳳鳳帶著弟妹上學(xué)去了。估摸過上一個多小時,白滿清慢慢地從炕上下來,托著墻走到灶前,燃起柴火,等孩子們回來,鍋里的飯也熟了。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平靜,楊生旺被放回來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白滿清覺得自己也越來越不行了。她下身的血這一年多來就沒有干凈過,后來小肚子也常漲疼,頭經(jīng)常發(fā)昏,王春和給她看過幾次也不見效,原來白白胖胖的白滿清,現(xiàn)在瘦成副骨架子了。那天娃娃們到學(xué)校去了,她起來洗了下臉,把那塊小破鏡拿來照了照,梳了下頭,看著鏡子,她吃驚得愣了半天。這鏡里的人是她嗎?臉色焦黃焦黃,顴骨老高,臉上都是皺紋,就像六十幾歲的老太婆。白滿清的眼淚從眼眶里溢了出來,她才三十八歲?。哪且院?,白滿清就知道自己病很重,活不長了。其實(shí)白滿清的病情村革委會主任楊生齊早就知道了,王春和告訴楊生齊,白滿清得的是子宮癌,最多活不了一年。楊生齊聽了很是內(nèi)疚,他知道白滿清這病和他婆姨王蓮花有極大的關(guān)系,他常常埋怨婆姨,也就常常想辦法給白滿清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十三
楊生旺是七三年分完秋糧后刑滿釋放的。楊生旺刑期快滿之前,白滿清讓鳳鳳領(lǐng)著二鳳三鳳幾個把院落打掃得干干凈凈,把能拆洗的被褥都拆洗了一遍,把楊生旺的幾件開窟窿的破衣服也洗了洗,補(bǔ)了補(bǔ)。白滿清還讓鳳鳳買了幾張麻紙,把幾年都沒有糊的窗戶重新糊了一下。白滿清對鳳鳳說,咱們幾年都沒過年了,你爸這兩天回來,明天龍鎮(zhèn)遇集,你去買點(diǎn)肉,咱們也吃上一頓。
鳳鳳下午從龍鎮(zhèn)回來,對白滿清說,咱村有人看見我爸了,說我爸今晚就回來。白滿清“哎”了一聲,吩咐鳳鳳把肉切了,再切上一筐子洋芋放在鍋里一起燉。又對鳳鳳說,你爸愛吃黑面擦擦,紙囤里還有三升黑面,你都舀出來,咱家人多,鍋里倒點(diǎn)水,混成稀的……
天黑下來以后,楊生旺一手拄著根樹圪杈,一手提著用爛布條捆著的黑子的那張狗皮,身上還穿著走時用再生布縫的那身衣服,不過補(bǔ)滿了各樣顏色的大小不一的補(bǔ)丁,上面滿是汗?jié)n、土灰和煤面子。頭發(fā)亂蓬蓬的,灰白灰白,有幾寸長,臉上刻滿了橫一道豎一道的皺紋。那條跛著的腿走路東倒西歪好像隨時都會跌倒,那只提著黑子狗皮的胳膊微微蜷縮著,好像伸不直似的。
楊生旺直接走進(jìn)娃娃們住的那孔窯洞。鳳鳳、二鳳她們愣了半天才認(rèn)出是自己的爹,哇地一下哭了起來。楊生旺把樹圪杈放在灶火圪嶗里,在腳地的一個角落,放下黑子的狗皮說,不要哭,不要哭,你媽呢?鳳鳳說,我媽在那邊窯里。楊生旺隨著娃娃們走進(jìn)了白滿清住的那孔堆著各種雜物的窯洞。
白滿清本來在炕上躺著,聽見娃娃們爸爸、爸爸地喊,知道楊生旺回來了,掙扎著坐了起來。窯洞里先跑進(jìn)來的寶柱高興地大聲喊,我爸爸回來了!我爸爸回來了!接著從門里進(jìn)來的是楊生旺和那群女兒。白滿清沒說話,定定地看著楊生旺,兩行淚水脫眶而出。楊生旺站在腳地的中間,也定定地看著白滿清,娃娃們也都站著,不說一句話??諝庖幌潞孟耢o了下來。楊生旺顫抖著,拖著那條跛著的腿,一步一挪地向坐在炕上的白滿清走去。他嘴唇顫抖著,兩只凝固的眼睛里流出了兩行混濁的淚。楊生旺終于走到了炕沿跟前和白滿清四目相對,任四只眼睛里的淚水往外流淌。猛然間,楊生旺伸開兩臂抱住白滿清,號啕大哭起來,寶柱、八鳳、五鳳、六鳳她們見爸媽放聲大哭,也哭了起來,鳳鳳和二鳳、三鳳抹著眼淚從門里跑了出去。過了好一會,白滿清說,你洗洗臉,大概也餓了,今天鳳鳳到龍鎮(zhèn)割了點(diǎn)肉,又做了你愛吃的黑面擦擦混洋芋,先吃飯?jiān)僬f。楊生旺說,你也過去咱們一起吃。白滿清紅著眼眶說,我現(xiàn)在不能多走動,叫鳳鳳給我端一碗行了,你和孩子們一起吃吧。
吃過晚飯,鳳鳳洗完碗筷,安頓弟妹們睡覺,楊生旺一瘸一拐地走到白滿清住的窯洞,在炕沿邊坐下,從懷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大把零零碎碎的人民幣,有一分二分的硬幣,也有一角二角的紙幣,他用抖著的手把這些人民幣一張張地抹平,疊成一摞,向白滿清坐的位置推了推說,放出來十幾天了,腿腳不好,一路要飯回來攢的這點(diǎn)錢,一共是二塊九毛八分,能稱點(diǎn)鹽,倒點(diǎn)油,你收起。楊生旺說著,又摸索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圓鏡,抖著手放在那疊零碎的人民幣跟前說,本來要飯攢的三塊一毛六分,今天到龍鎮(zhèn)集的小攤上,見這個小圓鏡后面的那個女人特別像你,我就買了。楊生旺往出掏這些零碎錢和圓鏡,對白滿清說這些話時,白滿清側(cè)著身子坐在炕的另一邊,默默地任眼淚往出流,身子不時抽動一下,低低地啜泣。楊生旺哽咽著說,真想家??!到了勞改場,先讓我下井挖煤,我腿腳不方便,一塊煤下來把這條胳膊打折了,落下這殘疾,后來讓我?guī)椭泼很?,稍不合那些勞改犯們的心意,就要挨打受罵,井下又潮濕,腿和胳膊天天像針扎一樣疼,還天天死人,真不是人活得地方。這幾年家里全虧你了,總算熬過來了,以后就好了……說到這里,楊生旺長長地出了口氣。白滿清抹了把眼淚說,你原來就腿腳不好,現(xiàn)在胳膊又傷了,明天你找一下革委會主任楊生齊,就隊(duì)里這生活,看能照顧的做點(diǎn)什么。楊生旺摸著炕上的褥子和被子說,天不早了,睡吧,我明天去找楊生齊。
白滿清一直側(cè)著身子坐在炕的一邊,這時,她艱難地挪動雙腿,面對土窯洞的墻壁,背對楊生旺跪著,很低沉地對楊生旺說,咱們結(jié)婚十三年了,鳳鳳是我?guī)淼模医o你養(yǎng)了八個娃娃,在你出事之前,你從來沒有下眼看我和鳳鳳,雖然有一頓沒一頓,我找了你,從來沒后悔過,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走了這三年,我已經(jīng)不干凈了,娃娃們?nèi)襦窠唤o你,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你攆我走,我明天就帶上鳳鳳走出這個門……白滿清說著說著又壓抑不住自己低低地哭了起來。
楊生旺劇烈地抽搐著,任渾濁的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滴,哽咽著說,這沒啥,這幾年苦你了。他爬到白滿清背后,摟住白滿清,用手輕輕給白滿清攏了攏頭發(fā),扶著白滿清慢慢躺下,抱住白滿清說,咱不哭了,咱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白滿清躺在楊生旺的懷里,仍然低低地哭泣著說,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了,我把你走后這幾年家里發(fā)生的事給你講一下,任憑你處置。楊生旺嘆著氣說,別說了,這么一大群娃娃,真難為你了,我今天在龍鎮(zhèn)集上聽說楊生寶和李來福他們給咱家送黑豆,咱要記住人家的好處,現(xiàn)在要緊的是治好你的病,我能躺在你身邊,比什么都好……楊生旺輕輕地?fù)е诐M清,安慰著她,把滿是皺紋和長滿雜亂胡子的臉,緊貼在白滿清的臉上,很快就香甜地睡著了,而白滿清動也不動地躺在楊生旺的懷里,眼睛里又淌出了許多說不清的眼淚。她原本以為把一切告訴楊生旺,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處置,再讓他知道往死整治她的仇人,替自己報(bào)仇。可是楊生旺阻止著不讓她說,還要記住那些野男人的好處。三年的牢獄生活磨掉了楊生旺的男人性氣,只想活下來就好,白滿清心里很傷心,看來指望楊生旺替自己報(bào)仇,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靠不上了。在黑暗中,白滿清深深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早上,還沒吃過飯,白滿清就讓楊生旺拿了個南瓜和幾個紅薯去找楊生齊。白滿清說,我有病以后,自留地的活,基本是楊生齊和李來貴幫著侍弄的,拿著去也好說個話。楊生旺在爛筐子里放個南瓜和幾個紅薯,一瘸一拐地提著走進(jìn)楊生齊的大門,一條大黃狗汪地叫了一聲,呼地向楊生旺撲來,楊生旺怕得媽呀叫了一聲,把爛筐子向大黃狗順手扔過去,大黃狗靈巧地向旁邊一跳把爛筐子躲了過去,爛筐子里的那個南瓜在楊生齊的院子里一摔又一滾就裂成了幾瓣,那幾個紅薯稀稀落落地撒開了半個院落,而楊生旺則斜著身子從楊生齊的大門往出跑。大概因?yàn)橥饶_不方便吧,被大門的臺階絆了一跤,連著打了幾個滾,頭上戴的爛帽子也掉了,好在那大黃狗只是站在大門口對著楊生旺汪汪地叫著發(fā)威,卻不從大門里出來咬楊生旺。這時楊生齊端著個大老碗從窯門口走了出來,邊喝菜糊,邊把大黃狗叫住了。楊生齊看見從地上往起爬的楊生旺說,生旺回來了,窯里坐,窯里坐。楊生旺畏畏縮縮地探頭看了看溜回狗窩的大黃狗,嘴里說,這狗真厲害,差點(diǎn)咬了我一口!楊生齊說,它看起來兇,其實(shí)沒甚。楊生旺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說,給你拿個南瓜和幾個紅薯,也被你的狗追得撒在院子了,說著把爛筐子提在手里,一瘸一拐滿世界地拾那幾個紅薯和已經(jīng)摔成幾瓣的那個南瓜。楊生齊說,不要揀了,吃完飯我去揀。楊生旺說,你吃飯吧,這活又不累。說話間,楊生旺把撒在地上的紅薯和那摔成幾瓣的南瓜都拾在爛筐里,小心地放在楊生齊窯洞門口的角落。這時,楊生齊把老碗里的菜糊喝完了說,生旺進(jìn)窯里坐吧。楊生旺說,你先進(jìn)!你先進(jìn)!楊生齊讓了讓楊生旺,見他不肯先進(jìn)去,就自己先進(jìn)去了。楊生旺又拍了拍身上的土,一手扶著門框,一只腳慢慢地從門檻邁了進(jìn)去。
楊生旺進(jìn)了楊生齊的窯洞后,看了看正在鍋臺邊忙活著的王蓮花一眼,小心翼翼地在窯洞門口蹲了下來。這時楊生齊把吃完飯的老碗已放在鍋臺上,對王蓮花說,給生旺舀一碗,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王蓮花抬眼看了看楊生旺,拿勺子把大鍋里的菜糊糊往楊生齊吃過的碗里舀了半碗,又用勺子在大鍋里“嚓嚓”地刮了幾下說,就剩這些了,生旺你吃吧。楊生旺縮了縮頭,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著唾沫說,你們吃,你們吃,我吃過了。楊生齊從懷里掏出旱煙鍋,給楊生旺遞了遞說,過來吸口旱煙。楊生旺堆起了受寵若驚的笑,說,好。他慢慢站起來,一拐一瘸地走到坐在炕沿上的楊生齊跟前,獻(xiàn)媚地笑著雙手把旱煙鍋接了過來。就勢蹲在了炕沿的下面,在煙布袋里挖了鍋旱煙,顫抖著手用楊生齊的火鐮打著,美美地吸了一口,眼圈紅了紅對楊生齊說,真香啊,幾年都沒有抽這么好的旱煙了。楊生齊說,我這里還不少,一會你帶上一點(diǎn)。
楊生齊看著穿得破破爛爛的樣子有點(diǎn)猥瑣,一條胳膊也好像有了點(diǎn)毛病的楊生旺,眼睛里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憐憫和同情,畢竟是自己的叔伯兄弟,又在村革委會混了幾年,想想他這幾年的遭遇和白滿清現(xiàn)在的情況,心里也難過了起來。他想探探楊生旺對白滿清這件事的態(tài)度,想問問楊生旺的打算。楊生齊輕輕咳了一聲問,生旺,白滿清身體好點(diǎn)了沒有?楊生旺悶著頭吸了幾口旱煙,眼淚在眼圈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苦著臉說,人瘦了不少,下面的病看來還不輕,不能多走動,多走就流血……她說這一年多來,我家自留地的活多虧你和李來貴幫忙,讓我給你拿個南瓜和幾個紅薯,誰知……楊生齊說,她有病,你又不在家,娃娃們也小,我們幫著種一下鋤一下是應(yīng)該的,你還是讓她少走動,這幾年苦她了。楊生旺唉了一聲說,她現(xiàn)在那樣子,我又成了殘疾,這以后的日子怎過呀!楊生旺說著把頭深深地低下去,埋在自己的兩腿間。楊生齊說,你的情況我們幾個昨晚討論了一下,重活你現(xiàn)在干不成了,咱村的羊群現(xiàn)在擴(kuò)大了,想分成兩群,那苦不重,就是要經(jīng)心些,工分也賺的不少,按全勞力算,你愿意的話從明天開始就給咱隊(duì)里攔羊。楊生旺聽了楊生齊的話,把頭慢慢從兩腿中間抬了起來,木木的眼中有了點(diǎn)光亮,干涸的眼圈又紅了起來。他把旱煙鍋遞給楊生齊,激動地抖著嘴唇,結(jié)巴著說,攔,攔,我攔。又討好地看著王蓮花說,這幾年我不在,家里娃娃多,多虧了你們照顧!王蓮花看了楊生齊一眼,楊生齊也正看著她,王蓮花扭過頭小心地對楊生旺說,咱本村本家的,幫點(diǎn)忙是應(yīng)該的。楊生旺看著王蓮花,眼圈又紅了,說,那是,那是,他又微微彎了彎腰,嘴角抽動出一點(diǎn)喜悅,說,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上工。楊生齊看著楊生旺佝僂著腰一瘸一拐從門里走出去,他把旱煙鍋放在炕上,從炕沿邊跳下來,從放旱煙的小紙囤里抓了一把旱煙,緊走幾步,把旱煙裝進(jìn)楊生旺破衫子的口袋里,說,抽完了,再到我這拿。楊生旺看著楊生齊誠懇的眼睛,感激地說,行,行。狠勁地在楊生齊的胳膊上捏了一下。
楊生旺剛從窯門檻走出去,狗窩里臥著的大黃狗又汪地一聲,呼地?fù)淞诉^來,怕的楊生旺又呀地叫了一聲,退了回來。楊生齊搶前一步從窯里出去,喊,大黃,大黃,大黃狗低著頭溜回到自己的狗窩里去了。楊生旺從窯里走出來,提起自己的爛筐子,把里邊的紅薯和那個摔爛的南瓜拿出來堆在一起,不好意思地說,給你拿個南瓜還摔爛了……楊生齊從楊生旺手里奪過爛筐子說,我家里人少,不缺這些,你還是拿回去吧。說著就把堆在地上的紅薯和爛南瓜重新裝在爛筐子里,讓楊生旺提回去。楊生旺推讓了一下,看楊生齊是實(shí)心讓他拿回去,不好意思地說,生齊哥,這南瓜也摔爛了,等以后有了眼生的吃食,我給你送來。
楊生齊站在窯洞門口,望著楊生旺東倒西歪一瘸一拐從大門洞走出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著,王蓮花走了過來,把剛才楊生齊放在炕上的旱煙鍋遞過去,斜著眼不屑地說,看楊生旺那個慫樣勢,你還讓他吃飯,又給他旱煙,你就不能把那個南瓜和紅薯收下,也夠咱家吃一頓。楊生齊瞪了老婆一眼,狠著聲說,你懂個屁!不是你弄下的亂子,老子要這樣對楊生旺?看來白滿清的事楊生旺還不知道,白滿清現(xiàn)在病很重,說不定哪天就死了,楊生旺把白滿清的尸體抬在咱炕上,看你怎辦?王蓮花膽怯地說,那怎辦?楊生齊沉著臉,好一陣沒有吭聲,最后說了一句,我看楊生旺坐了三年牢,心慫了!
十四
楊生旺攔羊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看來他對村里安排的這個活路很滿意,早出晚歸,羊兒都長膘了。王村人都說楊生旺好像重新讓娘老子養(yǎng)了一次,見了人就是笑笑,卑怯地點(diǎn)點(diǎn)頭,從不過問村里的事,也不多說話,只是精心伺候自己攔的那群羊。白滿清覺得楊生旺把那群羊看得越來越重了,而對自己,卻好像越來越無關(guān)緊要。楊生旺剛回來,她下面雖然不太干凈,但想想楊生旺才是四十幾歲的人,坐了三年牢,就是有病,她也想盡盡婆姨的義務(wù)。可是楊生旺只是摸一摸,捏一捏,他下面的那東西軟蔫蔫的,就是硬不起來,問他是不是有病,他也說不上什么,說到勞改煤礦后,就沒有硬過,大概在那里邊受的罪太厲害了,把什么東西壞了。
楊生旺回家后,也不問這三年中家里發(fā)生過的事情,白滿清幾次都是主動想給他說,剛提起話頭,他都有意把話岔開,白滿清弄不明白,到底是他不想知道,還是害怕知道,每天晚上睡覺,他都用手捏炕上鋪的那條褥子和蓋的那塊被子,卻不問這是哪來的。他也看過紙囤和倉子里的糧食,他知道這是全部口糧,也不問欠不欠糧錢。白滿清告訴他所欠糧錢都在村里賬上掛著,楊生旺眼睛亮了一下,唉了一聲,就什么也不問了。白滿清覺得楊生旺對家里現(xiàn)在的狀況很滿足,生怕破壞了這種生活。家里這三年來發(fā)生的事,她斷斷續(xù)續(xù)給他說了幾回,楊生旺閉著眼,不是假裝睡著了,就是真的睡著了。最讓她氣的是那次下雨不能攔羊,她流著淚給楊生旺說那晚王蓮花和孫秀如把她叫到飼養(yǎng)室開批斗會的事,還沒說到怎樣打她,楊生旺冷冷地插了一句,說他在勞改場經(jīng)常挨打,有一次幾個犯人把他壓住,硬讓他把自己屙下的吃了,他吐了三天三夜,吃不下一口飯……還有一次,白滿清說到她這病就是那次挨打后遭下的根子。話還沒有說完,楊生旺唉了一聲,木著個臉說,有一次在勞改場的工棚里,兩個犯人把他壓住,讓犯人頭,一個像土匪的橫蠻漢子騎在他脖子上,卡住他的腮幫子,讓他的嘴張開,把褲帶解開,掏出那又粗又硬的陽物,塞進(jìn)他嘴里,直抵喉嚨底部,把那陽物里排泄出的東西,硬硬地讓他從喉嚨里流了進(jìn)去,他連氣也出不來,差點(diǎn)把他憋死……楊生旺說,從此他那東西就再也沒有硬過,想起男女之間的事就惡心。楊生旺的話使白滿清心里又難受又震驚,原來在這三年中,楊生旺遭的罪不比她少,楊生旺已經(jīng)把一切都看淡了。
鳳鳳今年十六歲了,人樣出落得像白滿清年輕的時侯,又水靈又漂亮,到龍鎮(zhèn)趕集時,常有很多后生追著看。村里不斷有人來給鳳鳳提親,白滿清推說鳳鳳還小都擋住了,可是這個狗娘養(yǎng)的楊生旺,白滿清不由地在心里恨恨罵著,好像一輩子沒見過黑豆似的,已經(jīng)在她跟前淡淡地提過兩回了,說離王村二十里的周家峁有個二十八歲的光棍漢,愿意出三石黑豆,三丈布,六十元彩禮娶鳳鳳,還說他了解過那家人,就有個老父親,很本分,鳳鳳一過去就能當(dāng)家等等,真是放他娘的臭狗屁。鳳鳳不是他生的,羅家村來信想讓鳳鳳回去,她也有這個意思,她在縣醫(yī)院住院時就和羅家村她二爺聯(lián)系過,這事可由不得楊生旺,白滿清可不想賣鳳鳳。鳳鳳不但人漂亮,腦子也聰明。前幾天村里學(xué)校的那兩個老師又來家訪,說起她那九個娃娃贊不絕口。聽那兩個老師說,鳳鳳本來和二鳳寶柱他們原來都念一年級,鳳鳳兩個學(xué)期連跳四級,現(xiàn)在已經(jīng)念五年級了。還學(xué)得不錯,現(xiàn)在拿來張報(bào)紙,她都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念下來,數(shù)學(xué)每次考試都是一百分,他們說,明年鳳鳳就可以到公社中學(xué)念初一了,他們還說,一定要供鳳鳳念書,不然就把鳳鳳害了。
兩位老師談到二鳳、三鳳……寶柱他們也極為贊賞。他們說這幾個孩子都是念書的料,二鳳、三鳳也跳級念四年級了,五鳳、六鳳、七鳳都跳了一級現(xiàn)在念三年級,八鳳和寶柱更是聰明,好好培養(yǎng),將來一定是人才。白滿清對自己的幾個娃娃極其滿意,她知道讓娃娃們念書這條路走對了,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糟。今天是冬至,再過一個多月就過年了,前兩天王春和給她看病后說,不想哄你,想吃點(diǎn)什么就吃去,有什么困難給他說一聲。王春和還說,她子宮里的什么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怕挨不到過年,說她是個對什么事都能想得開、看得開的女人。王春和最后還淡淡地極誠懇地給她丟下一句話,楊生旺怕是支撐不起這個家。她應(yīng)該對一些事早有考慮。
十五
一九七三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也就是過小年的那一天,白滿清的病情突然惡化了,下面大量地出血,王春和連著給打幾支止血針也止不住,人也時醒時昏,王村的好多婆姨都來看白滿清,九個娃娃圍著她哭泣,楊生旺紅著眼圈手足無措地只會在地上轉(zhuǎn)圈圈,王春和對楊生旺已經(jīng)說了,白滿清再挨不過三天,讓楊生旺準(zhǔn)備后事。
臘月二十四,白滿清忽然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精神也好多了,鳳鳳給她連著喂了兩個蒸雞蛋,王村的人說,白滿清命大,閻王老人家不收,又撐過來了。就在這天晚上,王村看望白滿清的婆姨們走了以后,白滿清把楊生旺和娃娃們都叫到自己跟前,說有話要給他們說。
白滿清對楊生旺說,我六○年跟了你,十三年里給你養(yǎng)下八個娃娃,最后生了寶柱,也算給你們楊家留了一條根,我看來過不了這個年,今天給你說幾件事,你思量著回答,能做到就說能,做不到就說不能,不要說假話。楊生旺紅著眼圈直點(diǎn)頭。白滿清說,咱家娃娃多,你有沒有辦法把每年的口糧錢賺回來?讓娃娃們不要餓肚子。楊生旺遲疑著搖了搖頭。白滿清又說,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供娃娃們念書,不能使她們中途退學(xué)。楊生旺艱難地又搖了搖頭,好半天才說,咱這些娃娃都是念書的料,可是我,我只能供最小的兩個念書,大些的只能是大一個往出嫁一個。白滿清苦笑著但堅(jiān)決地說,楊生旺,你不能賣閨女。白滿清再不看楊生旺,讓娃娃們過來,一個個摸著她們的頭說,你們一定要好好把書念成,一定要記住媽媽的話……娃娃們哭著說,我們一定好好念書,記著媽媽的話!白滿清又說,我死后,你們把我埋在咱村南面官帽山那兩棵松樹下面。官帽山是王村和張莊兩家的地,那兩棵松樹下面的地是張莊的。白滿清板著臉,嚴(yán)厲地對楊生旺說,一定要把我的墳修在張莊的土地上。楊生旺紅著眼點(diǎn)著頭說,我記著,我記著。娃娃們也似懂非懂地點(diǎn)著頭。
白滿清喘了口氣,說,你們還要記住幾件事。頭一條,我死后,不能動哭聲,不要讓王村任何男人女人來幫忙。墻角那個爛包包里,放著一件補(bǔ)了幾塊補(bǔ)丁的花衫,一條藍(lán)褲,我已經(jīng)洗干凈了,那是六○年我和你爸在龍鎮(zhèn)扯布縫的,我死后,讓鳳鳳給我梳梳頭,洗洗臉,擦擦身子,把那套衣服給我換上。第二件事,我的墳不要請村里人來挖,白滿清說到這里,目光中忽閃出一束電一樣的光,看著楊生旺說,她爸,我跟了你十三年,這事你就領(lǐng)著咱九個娃娃親自去做。楊生旺紅著眼說,我對不起你,這十三年來讓你受了不少苦,這事你就放心吧……楊生旺說著用袖子拭著眼里流出的淚。娃娃們也流著眼淚說,媽媽放心,我們跟著爸爸,按你說的做。白滿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中透著悲憤,一字一句地說,第三件事,你們也記著,咱窯門后立的那塊楊木板,是六○年我和你爸用五塊錢買的,原來準(zhǔn)備再買點(diǎn)木料,湊齊做口箱子,后來沒力量了,這塊楊木板就閑了下來。我死后……白滿清頓了頓,用目光掃視著楊生旺和娃娃們說,八鳳和寶柱把院子里燒火用的干草背一捆,你們幾個把我放在那塊楊木板上,不要驚動任何人,晚上把我抬得埋在你們挖好的墳坑里,里面潮濕,你們把干草鋪在我身下。白滿清說著,眼里涌出大串大串的淚珠,娃娃們看著她們的母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楊生旺也用袖子把眼睛擦個不停。
白滿清停了停,說,你們不要哭了,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是黑子,說著,她用手摸著放在身邊的楊生旺拿回的黑子那張狗皮,眼里又流出淚來,說,黑子在咱家生活了整整十一年,照看了你們幾個娃娃,照看了咱們這個家,沒吃過一口像樣的東西,可是我就讓它那樣死了,還吃了它的肉,熬了它的骨頭……白滿清說著哽咽地說不下去了,娃娃們都低聲地哭泣著,她(他)們想起了黑子的死,想起了她(他)們當(dāng)時抱著媽媽問,為什么要淹死黑子……白滿清擦了擦眼淚,摸著黑子的皮,對楊生旺和娃娃說,我死后,你們在我的墳旁邊再挖個坑,把黑子埋進(jìn)去。我活著對不起黑子,死了在陰間要好好待它,黑子也是咱家的一員?。≌f到這里白滿清淚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哭了起來,娃娃們也放聲哭了起來。
全家哭了一會,白滿清擦干了眼淚,說,都不要哭了,還有些事要對你們說。大家擦著眼淚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媽媽。白滿清看著鳳鳳,沉著聲說,鳳鳳,媽今天要告訴你,你本姓羅,不姓楊。鳳鳳睜大了兩只掛著淚珠的眼,往前走了一步,拉住白滿清的一只手搖著,急得嗓子也變了,喊著,媽,你說啥?你說啥?鳳鳳用手摸著白滿清的頭說,媽,你是不是糊涂了?白滿清說,鳳鳳,你聽媽說,媽和你本是敦煌羅家村的人,六○年,天災(zāi)人禍,你爺爺、奶奶、爸爸都死了,是我背著你逃荒來到王村,跟了你現(xiàn)在這個爸爸。你爺爺叫羅懷樹,你奶奶叫趙玉蓮,你爸爸叫羅逢春。因?yàn)榻徊黄鸸Z,你爸爸被公社干部吊了三天三夜,沒給吃沒給喝,后來我把陪嫁的一對箱子和一只銀手鐲賣了,把公糧湊的交了才把你爸抬回來。沒幾天你爸就死了,是我和你爺爺奶奶埋的。你爺爺和奶奶也是那年死的,餓死的。兩位老人家把每天要飯弄來的一點(diǎn)東西讓給咱倆吃,自己吃麥稈……說到這里白滿清淚如雨下,鳳鳳跪在媽媽炕沿邊放聲大哭起來,白滿清撫摸著鳳鳳的頭發(fā),哽咽著說,村里人死的死,逃荒的逃荒,我和你二爺爺用兩扇門板把兩位老人抬埋到村子?xùn)|面的槐樹崗,你爸爸的墳也埋在那里。你記住,槐樹崗在羅家村的東面,離村子有一里路,長著十八棵槐樹,有兩塊大石頭,在大石頭中間,就是你爺爺、奶奶和你爸爸的兩座墳,那是塊坡地,你爺爺、奶奶的墳在坡的高處,下面那座就是你爸爸的墳。
說到這里,白滿清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揉得很皺的信遞給流著眼淚的鳳鳳,說,我在縣醫(yī)院治病的時候,托同房的病人給甘肅你二爺爺家試著寫了封信,他還活著,今年六十六歲了,叫羅懷林。他們家那年能活下來,是因?yàn)樗拇髢鹤雍投鹤赢?dāng)時都在蘭州工作,給家里有點(diǎn)接濟(jì)。你二爺爺回信說,他的三兒子,就是你的三叔,現(xiàn)在是羅家村的革委會主任,你爺爺留下的六間土坯房還在,院落也在,他們堆些柴草用著。你二爺爺來信說,他希望你回來,房子他先給你收拾一下。
白滿請說到這里,長長地出著氣,擦著鳳鳳臉上的淚痕,眼里充滿說不清的情感,對鳳鳳說,鳳鳳,從今天起,你就是羅鳳鳳了,在敦煌羅家村那個家里,你就是一個人了,也就是那個家的一條根。白滿清一只手在懷里慢慢地掏出一沓錢遞給鳳鳳,一臉難過和悲傷,說,這是我十三年來一分一分?jǐn)€下的48塊錢。她兩眼直視著鳳鳳,停頓了一下,決斷地說,從王村到羅家村坐汽車、火車,路費(fèi)大概要28塊錢,剩下的20塊就是你以后過日子的錢了。這個家只能給你這些了,你回羅家村以后多依靠你二爺爺和你三叔,找一個老實(shí)的后生入贅進(jìn)門,繼承羅家的香火。這樣,我也對得起你死去的爺爺、奶奶和你那死去的爸爸了。
鳳鳳手里捏著一角、二角、一元、二元……那一沓錢,爬在白滿清身上,媽媽呀、媽媽呀地叫著,慟哭著。白滿清抹著自己臉上的淚,又抹著鳳鳳的眼淚說,你三歲到了王村,今年十六歲了,你在王村整整生活了十三年,窮也罷,苦也罷,是你爸把你拉扯大的,以后不管你有出息,沒出息,不要忘了你爸,不要忘了你的弟弟妹妹。鳳鳳顫著聲說,媽媽,我忘不了,我忘不了!說著又大哭了起來。白滿清說這些話的時候,楊生旺開始靠墻站著,嘴角抽搐著,不停地用破袖子揉著紅紅的眼圈,后來靠著墻蹲了下來,低著頭一顫一顫地抽泣。白滿清悲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眼淚不停地往出流。孩子們也都在低聲的哭泣著,窯洞里空氣都在顫抖嗚咽。
在哭聲中,白滿清擦干了自己臉上的淚水,又擦干了鳳鳳臉上的眼淚,看著孩子們,臉上的表情急劇地變化著。她突然對鳳鳳和孩子們高聲而嚴(yán)厲地說,你們都給我跪下!九個娃娃驚愕地瞪圓了眼睛,看著白滿清,齊刷刷地跪在了母親跟前。白滿清悲憤地說,咱家的眼淚流得夠多了,從現(xiàn)在開始,誰也不準(zhǔn)哭!她頓了頓又說,鳳鳳,你爺爺奶奶、你爸爸是那樣死的,是那樣埋的,我也挨不了幾天了。白滿清用目光掃脧著娃娃們說,你們要記住,你們是怎樣埋你媽的!你們將來如果有出息,二十年后,你們重新回來埋你媽,如果沒出息,也就算了。鳳鳳,你要記住,活人要一直向前走,將來有出息了,重新安葬你爺爺、奶奶和你爸,也不枉他們疼你一場。二十年后,我在官帽山墳地里等著你們!白滿清停了停,說,我還有件事要給你們交代。將來不要把我拉回羅家村和鳳鳳的爸爸合葬。她又看著楊生旺說,也不要把我和你合葬,把我安葬在官帽山以后,讓我單獨(dú)自在生活,有黑子陪伴就行了。白滿清問娃娃們,你們記住了沒有?娃娃們說,媽媽要一個人過日子。
白滿清說這些話的時候,楊生旺兩手抱著頭,不停地用爛袖子擦拭著那蒼老萎縮的臉上的淚水。
白滿清又對鳳鳳說,我死后,你過了正月初六就拿上你二爺爺那封信回羅家村去。你現(xiàn)在過去,給你爸磕上三個頭,感謝這些年對你的養(yǎng)育之恩,也記住這養(yǎng)育之恩!
鳳鳳轉(zhuǎn)過身,跪在楊生旺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流著眼淚說,爸爸我會記住你的。楊生旺顫抖著扶起鳳鳳,任渾濁的眼淚在滿是苦難和悲傷的臉上流淌,顫著聲說,記住你媽的話,記住你媽的話!
十六
白滿清把家里的后事安頓好以后,對鳳鳳說,你爸在家里看我就行了,你們姐弟相跟著去把楊生齊你伯伯請來,就說我請他。
鳳鳳帶著二鳳、三鳳……寶柱他們到了楊生齊的大門口,喊著楊伯伯、楊伯伯。王蓮花開了大門,吃驚地看著白滿清的九個娃娃,她拉著臉,看住大黃狗讓娃娃們進(jìn)了家。楊生齊吃過晚飯不久,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煙。鳳鳳他們姐弟九個從門里進(jìn)來讓楊生齊愣了愣。鳳鳳說,楊伯伯,我媽請你過去一下。楊生齊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挑,他穩(wěn)了穩(wěn)神,問,你媽病好點(diǎn)了沒有?鳳鳳說,精神好多了,給我們說了好多話。楊生齊嘴角抽動了一下,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跟著動了動。他聽王春和說白滿清大概熬不了幾天,今天白滿清精神好,這不是什么好事。他知道煤油燈將要枯竭的時候,火苗都要竄幾竄,蹦幾個火花,人快要死的時候精神也要好那么一下子。聽王春和說過,醫(yī)學(xué)上把這叫作什么“回光返照”,白滿清不知是不是這種情況?白滿清一定是要給他安頓些事,楊生齊腦子里猛地想到了這一層。白滿清讓他過去,一定是為她死后這個家的生活問題。這是個很不一般的女人,白滿清肯定有幾個棘手事等著他。楊生齊一鍋一鍋地猛吸著旱煙,頭腦里快速地思索著。到底去不去?楊生齊反復(fù)地問自己。
楊伯伯,我媽請你過去呢!鳳鳳的話讓楊生齊清醒了過來。白滿清不讓楊生旺過來請他,而把九個娃娃打發(fā)了過來。楊生齊啊楊生齊,你能惹得起楊生旺,可是你能惹得起這九個娃娃嗎?今天如果不隨著這些娃娃們?nèi)タ窗诐M清,白滿清死了以后,楊生旺或他的那些舅舅們把白滿清抬到他家,把這九個娃娃扔到他家里,這事就麻煩了。楊生旺沒這膽量,可白滿清……他搖了搖頭想,如果不過去幫著她把以后的事解決好,她會想到這些事的。想的這里,楊生齊把腿伸了伸,在鞋底上磕去了旱煙鍋里的煙灰,從炕沿上跳了下來對鳳鳳和那八個娃娃說,走,看你媽去。王蓮花皺了皺眉頭,看著楊生齊一臉不高興地說,這么晚了,明天去不行嗎?楊生齊黑著臉說,你懂個屁!
楊生齊跟著鳳鳳他們走進(jìn)了白滿清住的土窯洞,就見楊生旺抱著頭還蹲在炕沿下的墻角里,眼圈紅紅的,不時用手擦一下鼻涕,在爛褲子上一抹。白滿清像死人一樣躺在炕上,臉色焦黃,松弛的皮膚緊貼在骨頭上,整個人都成了一副骨架子,包裹在一團(tuán)灰暗的光澤中??谎厣系哪潜K煤油燈小黑豆般的火苗像隨時準(zhǔn)備熄滅。楊生齊站在距白滿清不遠(yuǎn)的地方,看著她和蹲在墻角的楊生旺,看著腳地上的一群娃娃,心里一陣陣發(fā)酸,眼圈也紅了。他問楊生旺,你老婆好點(diǎn)了嗎?楊生旺哆嗦著站了起來,囁嚅著說,給我們安頓了好多事。白滿清睜開了眼睛,看著他說,你來了?楊生齊說,聽說你精神好多了!白滿清對楊生旺和鳳鳳她們說,你們都出去,我要和主任說幾句話。楊生旺木木地看了看白滿清和楊生齊,一瘸一拐慢慢地從門口走出去。鳳鳳她們看了看她們的母親,也跟著楊生旺走出去了。
在微弱的煤油燈光中,骨瘦如柴的白滿清吃力地把蓋在身上滿是污垢和血漬的被子掀開,艱難地爬了起來,楊生齊兩手?jǐn)[動著,說,你躺著不要起來,不要起來!白滿清也不說話,跪在滿是血污的褥子上,端端正正地給他磕了一個頭。慌得楊生齊連聲說,你這是怎么啦?可是又不能上前去制止,因?yàn)樗蜅钌巧晕⑦h(yuǎn)一點(diǎn)的堂兄弟,他又比楊生旺歲數(shù)大,在農(nóng)村是很忌諱當(dāng)伯伯的和兄弟媳婦之間的禮數(shù)。白滿清說,楊主任,你聽我說幾句話。楊生齊慢慢地鎮(zhèn)靜了下來。白滿清說,我磕這個頭,是感謝你和村里這一年多來對我和這個家的照顧。如果村里不送我去縣醫(yī)院治療,不把這個家欠隊(duì)里的糧錢掛在村里的賬上,不免除娃娃們的學(xué)費(fèi)和書費(fèi),不安排楊生旺去放羊,我早就死了,這個家也早就完了。所以這個頭,是我給你也是給咱王村革委會和王村全村人磕的。楊生齊急急地說,不能這么說,這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有好多事村里都沒做好,還要請你原諒。白滿清苦笑著,眼淚在眼圈里打著轉(zhuǎn)說,好多事我都明白,我現(xiàn)在都這個樣子了,也不想說其他的話,剛才那個頭就把我前面說的話都表示了。楊生齊聽了白滿清的話,眼圈紅了紅說,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
白滿清又端端正正地跪好,趴下給楊生齊又磕了一個頭?;诺脳钌R說,不要磕了,不要磕了,你有什么事就說吧,再磕頭就讓我站也站不住了。白滿清說,這第二個頭,是我敬重你是個正直的人,是個好人。我到王村生活了十三年,你沒有欺負(fù)過人,雖然當(dāng)著主任,可是從來不搞特殊,遇事也有主見。我知道自己挨不了幾天了,楊生旺坐牢回來就這個樣子,指靠不上了,娃娃們還小,我想讓你當(dāng)娃娃們的干爸,我走了以后,娃娃們有什么事,尋你討個主意,不要由著楊生旺胡整。楊生齊想了想說,這些話你不安頓我也會這樣做的,你不應(yīng)該磕這個頭。他猶豫了一下,斟酌著說,我是娃娃們的伯伯,這個干爸?白滿清打斷了他的話說,你是娃娃們的伯伯不假,但不是親伯伯,是村里按輩分排下來的,你當(dāng)了娃娃們的干爸就不一樣了,有什么事楊生旺就不能胡來了,娃娃們就有了依靠……楊生齊想了想,點(diǎn)著頭說,你認(rèn)為娃娃們有個干爸好,我就當(dāng)這個干爸。白滿清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那我就謝謝你了,我死了也就放心了。我在九泉底下也會記著你的這句話。
白滿清說完,用袖子擦了擦發(fā)紅的眼睛,抬起頭直視著楊生齊說,我還要給你磕第三個頭。楊生齊愣了愣,定住神對白滿清說,你不要胡折騰了,有什么事,就這么說。白滿清硬著聲說,我曾要求村革委會追查那晚在飼養(yǎng)室把驢糞硬塞進(jìn)我陰道里的兇手,村革委會沒有查出結(jié)果,那是給我留下的禍根,這是條人命??!白滿清眼睛里涌滿了淚水,硬著勁不讓淚水從眼眶里流出,眼睛瞪著楊生齊說,其實(shí)驢糞是你老婆王蓮花硬給我塞進(jìn)去的,當(dāng)時我抱著她的腿,哭喊著央告她看在我娃娃的份上不要啊!可是你老婆好像瘋了一樣,給我硬塞進(jìn)去,孫秀如又狠勁踢了幾腳,以后我就昏過去了……白滿清說到這里,淚水像決口的河堤,嘩地一下涌了出來,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楊生齊的腦子轟一下就漲大了,血直往上沖,脫口罵了句粗話,媽的個X,老子找她算賬去!白滿清臉上滿是淚水,冷著聲說,娃她干爸,那個晚上王蓮花和孫秀如好像瘋了,臉都變了形,我永遠(yuǎn)忘不了她們當(dāng)時那兇殘的樣子。其實(shí)那晚在場的婆姨們都看到了,只是不敢說。白滿清頓了頓,平著聲說,事后王蓮花和孫秀如后悔了,看了我不少次,只是不敢承認(rèn)是她們干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弄成這樣了,就我這條命,我再不想把事情弄大,白滿清的目光中包含著憤懣、理智和寬容,但語氣中有一種壓人的東西。白滿清接著說,我沒有告訴楊生旺,也沒有告訴娃娃們,更沒有告訴楊生旺的那三個舅舅和他的那些姑表兄弟。說到這里,白滿清打住了話頭,喘了口氣,停頓在楊生齊臉上的目光,直逼近楊生齊的心里。楊生齊感覺到了這種力量,這讓他想起那天楊生旺的三個舅舅和他們的兩個兒子帶著九個娃娃在他家里鬧騰的情景,讓他想起了鳳鳳拿菜刀指著王蓮花所說的話:“我媽有什么好歹,我殺了你!”楊生齊心里打了個激靈,他意識到白滿清請他來,并不是為了前面所說的那些……想到這里,楊生齊正視著白滿清的目光,誠懇地說,我相信你說的話,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盡力。
窯洞里很靜,白滿清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沉沉地說,我沒有幾天了,這幾個娃娃還小,聽老師們說,她們都是念書的料,鳳鳳的老家在甘肅敦煌羅家村,她的二爺和三叔來信讓她回去。楊生旺養(yǎng)活不了其余八個娃娃,更不要說供她們念書,我請你來,就是想和你談這件事。楊生齊試探著說,你的意思是……白滿清說,我死后不驚動村里任何人,不動哭聲,讓楊生旺和娃娃們把我抬埋在村南官帽山那兩棵松樹下,那塊地是張莊的,我這被羞辱和遭賤的身子沒法在王村擱下去了,我能活到現(xiàn)在,是為了等楊生旺回來,等鳳鳳老家來信。說到這里,白滿清不由自主地抽泣起來,楊生齊心里也一陣陣發(fā)酸,蹲在地下,抖著手從煙袋里挖了鍋旱煙,用火柴打著,悶著頭猛吸了幾口,白滿清抽泣著說,這兩年我家欠的糧錢都掛在村里的帳上了,我死后,娃娃們念書時期,村里能不能把每年欠的糧錢,仍然掛在村里賬上,讓娃娃們長大了還。楊生齊想了想說,問題不大,我回去和村革委們商量一下,一定給你們解決。白滿清長出了一口氣,接著說,娃娃們念書時期經(jīng)濟(jì)上如果出現(xiàn)什么困難,村里能不能也幫一下,把賬記下,讓娃娃們以后還。楊生齊說,村里也困難,但上面下來的救濟(jì)款、扶貧款……村里一定不會忘記你家的,村里如果有困難解決不了的,我楊生齊會盡力的。白滿清嘆著氣說,這就給你添麻煩了,說著又端端正正地跪好,給楊生齊磕了一個頭,說,我這是替娃娃們謝你!楊生齊無奈地說,你磕這頭是往死逼我啊,我說話是算數(shù)的。白滿清說,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接著喊楊生旺和娃娃們進(jìn)來。
白滿清盤著雙腿,坐在滿是血污的褥子上,厲聲對娃娃們說,你們九個跪下,給你楊伯伯磕三個頭,我有話要說。九個娃娃對著楊生齊齊齊整整地跪下,鳳鳳說,楊伯伯,我們給你磕頭了。二鳳三鳳……寶柱也跟著說,楊伯伯,我們給你磕頭。九個娃娃嗵、嗵、嗵給楊生齊磕了三個頭。楊生齊忙彎下腰,對娃娃們說,起來,起來!白滿清沉著臉說,你們聽著,從今天起,楊生齊就是你們的干爸。你干爸剛才答應(yīng)了幾件事:我死后,你們念書期間,每年咱家所欠糧錢,都掛在村里的賬上,你們必須好好念書,爭口氣。第二件事,以后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難,你爸解決不了的,就找你干爸,他會幫助你們的。第三件事,二十年以后,你們有出息了,回來重新埋我時,不要忘記我和你爸這樣的可憐人。第四件事,你們必須記住,不管將來有沒有出息,但欠村里的錢必須還,白滿清嚴(yán)厲地說。她摸摸身下的褥子和炕上那塊被子又說,這褥子和被子是村里的公被,那天送我去醫(yī)院時借給咱的,現(xiàn)在上面都是血污,我死后,你們洗一洗讓你爸用。等你們長大了,給村里還一床新被褥。白滿清強(qiáng)撐著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虛弱地喘成一團(tuán),用凌厲的目光掃視著楊生齊和娃娃們。楊生齊嘆了口氣,沉重地對娃娃們說,要記住你媽媽的話,我也會記住自己說的話,你們起來吧!
楊生旺進(jìn)窯洞后,就雙手抱頭蹲在墻角。這時,他抖著身子站起來,對娃娃們說,爸爸是個沒本事的人,有你們干爸支撐,就好好念你們的書……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白滿清平緩著聲音,慈愛地看著孩子們說,起來吧,送你們干爸回去。
鳳鳳、二鳳她們?nèi)ニ蜅钌R,白滿清覺得累極了,好沉重,身子好像不由自主地向萬丈深淵墜了下去,墜呀,墜呀,沒有個底,她怕極了,想喊,一點(diǎn)聲音都喊不出,想抓,四周空蕩蕩的,什么也抓不住。她想自己是不是死了,要下到十八層地獄里去,可是她覺得自己沒做什么壞事??!她接納過村里的幾個男人,但那是為了賺黑豆,為了養(yǎng)活自己那群娃娃呀!她只是覺得對不起楊生旺,在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譴責(zé)自己是個不守婦道的壞女人,可是不這樣做,她家就要斷頓,說不定就要餓死人。她在甘肅敦煌羅家村見過餓死人,那可真是悲慘,她不愿意自己的娃娃們餓死。楊生旺被判了三年刑,這痛苦、苦難、悲哀的三年,這遭受凌辱和摧殘的三年,心里的悲哀使她白滿清早就不想活了,可是為了娃娃們,她活了下來,直等到楊生旺回來。楊生旺回來又能怎樣?她白滿清心里明白,自己是用這條命換來了楊生齊的承諾,她白滿清不覺得自己冤,現(xiàn)在就是死了,她心里也踏實(shí)了。下十八層地獄就下十八層地獄吧,一切罪孽都由她白滿清來承受,但愿娃娃們能爭氣。想到這里,白滿清什么也不怕了,她對自己說,你就墜吧,就我這幾根骨頭,老天爺,你要怎么懲罰就怎么懲罰吧!白滿清平靜地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身子往下墜,往下墜……
媽媽、媽媽……這是鳳鳳她們的哭聲,對,是鳳鳳、二鳳……寶柱她們的哭聲。娃娃們怎啦?她白滿清可以死,但娃娃們不能受委屈,她覺得有股力量托住了自己下沉的身子,使自己飛快地向上飄,向上飄……
娃娃們的哭聲越來越近,她覺得自己從深淵中飛了上來,睡在了軟綿綿的云朵上,她閉著眼,體會著這種感覺。媽媽!媽媽!這不是寶柱在哭嗎?寶柱是她白滿清最小的寶貝,盡管家里貧窮,卻從來沒有讓他受過半點(diǎn)委屈,她要看看寶柱到底怎了?
在幻覺中的白滿清費(fèi)力地睜開了干澀的眼睛,明白自己剛才是昏迷了過去,也明白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她躺在那條骯臟的被褥里,看見楊生旺跪在炕沿下,兩手拍打著土炕,正低低地哭泣,寶柱爬在她的胸脯上,媽媽,媽媽,拼命地叫著,哭喊著,鳳鳳和二鳳她們圍了她一圈,都哭著喊媽媽,白滿清伸出干瘦的手,輕輕撫摩著寶柱的頭,看著鳳鳳她們,吃力地說,不哭,不哭,咱們不能再流眼淚了,我說過不動哭聲……鳳鳳流著眼淚,看著二鳳她們,咬著牙說,不要哭出聲。于是窯洞里響起一片低低的令人心顫的抽泣聲。
白滿清使盡全身力氣,用力握住鳳鳳的一只手,要對鳳鳳說什么,鳳鳳把耳朵貼近媽媽抖動的嘴唇,聽見白滿清說,鳳鳳,記住媽的話,照顧好弟妹們,讓她們好好念書,咱不能永遠(yuǎn)欠人家的,將來一定要把賬還上。鳳鳳不停地點(diǎn)著頭,咬著嘴唇,不讓眼淚落下來。白滿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媽媽死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媽媽的眼睛闔上了,你們就把媽媽抬埋上山……
一九七三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的夜晚,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連風(fēng)也停止了呼吸,白滿清閉住了早已干枯的眼睛,躺在王村那孔破土窯洞的土炕上睡著了,永遠(yuǎn)睡著了。鳳鳳流著眼淚,擦洗干凈了媽媽的身子,給媽媽梳了頭,換上十三年前滿是補(bǔ)丁的花布衫和藍(lán)褲子,和二鳳她們把自己的媽媽抬在了那塊六○年用五元錢買的楊木板上。
就在那晚,鳳鳳在前,楊生旺在后,抬著躺在楊木板上的白滿清,二鳳、三鳳她們一手拿著镢頭、鐵锨、鏟子等,一手在兩旁扶著,八鳳和寶柱背著干草,他們就這樣走出那破院落,走下山坡,向村南的官帽山走去。沒有撕心裂肺的哭聲,但眼淚卻像河水一樣從他們的心底流出,悄悄地流過了王村,流向了官帽山。沒有人看見他們的悲哀,但從楊生旺和他九個娃娃心底和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帶血的沉痛,使整個王村籠罩在一種悲哀之中。楊生旺和九個娃娃心里流出的帶血的眼淚,使王村在白滿清死后好長時間都不能平靜。
在官帽山那兩棵松樹之間張莊的土地上,楊生旺和鳳鳳她們在點(diǎn)燃的一堆枯樹枝火光的照耀下,拼命地用镢頭、鐵锨、鏟子等挖破凍土,在平緩的山坡上,刨出了一個小土洞,白滿清身下鋪著干草,躺在那塊楊木板上,被埋了進(jìn)去。他們用鐵锨和雙手,把伴隨著他們的眼淚、汗水和鮮血的凍土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封住洞口,又堆起一個墳頭。鳳鳳和弟妹們跪在母親的墳前,宣誓般地說,媽媽,我們記住你的話,二十年后,我們一定重新跪在這里……
第二天的夜里,在白滿清的墳旁,又多了一座小土堆,那里面埋著用碳氨袋子裝著的黑子的狗皮。
那天夜里,楊生旺和他的九個娃娃流著淚默默地在白滿清的墳前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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