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仁

李少石，1906年6月生于廣東省新會縣。原名國俊，又名振。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0年被黨組織派往香港建立秘密交通站。1933年5月10日奉令回上海任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部長。1934年2月28日因叛徒出賣被捕入獄。1937年8月國共合作時經(jīng)周恩來交涉獲釋出獄后，被派往香港繼續(xù)為黨工作。1943年春奉調(diào)重慶。1945年10月8日乘汽車在重慶紅巖嘴下土灣遭國民黨士兵槍擊遇難，時年39歲。10月12日，赴重慶談判的毛澤東在離開重慶回延安前曾親筆題詞：“李少石同志是個好共產(chǎn)黨員，不幸遇難，永志哀思！”這位英年早逝的著名革命烈士曾因才華橫溢而被愛妻廖夢醒稱為“詩翁”。

獄中明志詩如鋼鐵

1933年，李少石從香港奉調(diào)至上海后，擔任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部長。1934年2月28日，因叛徒出賣被捕入獄，先囚于南京監(jiān)獄，次年轉(zhuǎn)解蘇州反省院。在獄中，雖然李少石的腳被打傷，肺部被打壞，但他卻視死如歸，經(jīng)常寫詩抒發(fā)豪情壯志。

李少石從上海被解往南京時，寫了一首題為《南京書所見》的七言絕句以表達自己忠于革命事業(yè)的意志，詩曰：“丹心已共河山碎，大義長爭日月光。不作尋常床簀死，英雄含笑上刑場?！钡ば模阂活w紅心。河山碎：指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我國國土。簀：音“責”，席。后漢馬援曾說：“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耶！”李少石的詩是說革命戰(zhàn)士在反動派的殘酷迫害下，英勇無畏，寧死不屈，不愿昏昏聵聵度日。此詩一氣貫通，直抒胸臆，寫出了共產(chǎn)黨人臨難之時的英雄氣概，映照著作者參加革命以來所懷抱的耿耿忠心和鋼鐵般的堅強意志。

在獄中三年，李少石寫了多首詩來表達自己渴望戰(zhàn)斗和思念親人的心聲?，F(xiàn)抄錄四首。其在《寄母》詩中寫道：“赴義爭能計養(yǎng)親，時危難作兩全身。望將今日思兒淚，留哭明朝無國人?！痹凇秹翡嘏返脑娭袑懙溃骸坝浄袂W語時，為爺常誦木蘭詩。歸來此際情可怯，不似從前舊女兒。”湄女指其女兒李湄。在《夢回》的詩中寫道：“眼前殘影尚分明，游子驚心夜五更。敧枕不教重入夢，怕看慈母淚縱橫?！痹凇兑埂返脑娭袑懙溃骸扒糁袣q月愁中夜，漂泊生涯落魄身。壯志未酬人已老，不堪重憶歸時辰。”

1937年8月國共合作，周恩來在國共談判中提出釋放政治犯，李少石因此從蘇州反省院被釋放出獄。出獄時，李少石寫了一首題為《出獄》的七言詩，詩曰：“乍覺人間一境新，萬千感集楚囚身。荊榛障道家猶遠，烽火連云國半湮。彈指三年阿鼻獄，傷心何日太平民？縈懷不盡興亡思，野草巖花看未真?！贝嗽妼ψ约喝甑睦为z生活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痛心的是“荊榛障道”“烽火連云”和處于顛沛流離境地的廣大人民，縈繞心中的是面臨危亡的祖國。

出獄后的李少石與廖夢醒隨何香凝同棲上海。上海淪陷后，他們又一起出走香港，定居九龍“雙清樓”。1940年10月，在李少石被捕后曾全力施救的著名詩人柳亞子抵港。故人相見“雙清樓”，快慰不已。何香凝隨即宴請柳亞子，香醇的紅葡萄酒激活了柳亞子久違了的詩意。他情不自禁地大聲吟哦自己的即興之作：“門第雙清舊廓恢，依然蘭玉秀庭階。云臺小耿無雙士，玉鏡溫郎第二才。報國十年誓薪膽，深談一夕接風雷。只慚老我衰頹甚，努力終期后起來。”柳亞子的情緒深深感染了在座的李少石，遂與柳亞子談詩吟句，旁若無人，以致愛妻廖夢醒一旁戲稱李少石為“詩翁”。柳亞子對李少石的詩才評價很高，稱他是“玄元皇帝孫枝九，衛(wèi)公兵法謫仙酒。詩翁能詩不能飲，紅棉花底豐姿休”。此后，柳亞子常以“詩翁”代稱李少石。

寄妻抒情詩如松梅

李少石在其革命生涯中，先后給愛妻廖夢醒寫了三首《寄內(nèi)》詩。內(nèi)，是指妻子而言?！凹膬?nèi)”就是寫給妻子。因為高尚的愛情和幸福的婚姻是必須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和志趣作為基礎的，所以李少石的這三首抒情抒志的《寄內(nèi)》詩寫得如青松一樣挺拔，如紅梅一樣飄香。

廖夢醒是國民黨元老、國民黨左派領袖廖仲愷的長女。1925年考入廣州嶺南大學并與李少石為同班同學。1930年與在香港西環(huán)一偏僻地方建立秘密交通站的李少石結(jié)為伉儷。1931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李少石的第一首《寄內(nèi)》詩就是在香港工作期間寫的。因李少石經(jīng)常把自己的衣服送給從蘇區(qū)經(jīng)香港轉(zhuǎn)上海的同志穿用使自己無衣可穿，為此，廖夢醒沒和他商量就買了一塊衣料，給他縫成衣服備用。有一天，李少石要外出工作，卻發(fā)現(xiàn)沒有合適的衣服可穿，正著急時，廖夢醒急忙把縫好的那件新衣服拿出來給他穿。李少石見是一件高檔的衣服就發(fā)起脾氣來，說廖夢醒不該亂花錢。李少石平日從不發(fā)脾氣，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事后，他非常后悔，就寫了一首《寄內(nèi)》詩，向夢醒表示道歉，詩曰：“一自結(jié)編知愛厚，五年同夢見情真。布裳夜綴憐卿苦，粗糲長甘諒我貧，病里慰人猶帶笑，忙中課女費分身。今宵舊事重縈想，無限欷歔自愴神?！?/p>

1934年2月李少石被捕入獄后，廖夢醒心急如焚，特別珍惜每月一次探監(jiān)的機會。她除了給李少石送些物品外，更主要的是給他精神上的支持。李少石在獄中堅持斗爭，對愛情亦忠貞不渝。他回顧了與廖夢醒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的情感歷程，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在獄中寫了一首《寄內(nèi)》詩，詩曰：“一朝分袂兩相思，何日歸來不可期。豈待途窮方有淚，也驚時難忍無辭。生當憂患原應爾，死得成仁未足悲。莫為遠人憔悴盡，阿湄猶賴汝扶持?！痹娭械摹鞍亍敝竷扇说呐畠豪钿亍４嗽姼星檎鎿?，充滿浩然正氣，體現(xiàn)出了非常時期的伉儷情深，有思念、有慰勉，又有托付，柔腸百轉(zhuǎn)，更有英雄情懷。

1942年5月，周恩來從重慶發(fā)電報，調(diào)廖夢醒到重慶工作，李少石有任務仍需在香港。廖夢醒接到通知后，匆匆準備行裝，與李少石依依惜別，帶著李湄于8月3日抵達重慶。見到周恩來后，周恩來曾叮囑她說：“因為大革命時代國民黨的人都認識你，你千萬不能暴露你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接著在周恩來的安排下，廖夢醒擔任保衛(wèi)中國同盟的辦公室主任之外，還兼任財務主任。廖夢醒在工作之余，常常思念丈夫，尤其是在夜深人靜時，思念之情更為強烈。其實，李少石又何嘗不是如此。為此，他又作《寄內(nèi)》詩一首，以抒發(fā)他們婚后聚少離多的思念之情，詩曰：“名門女將自超群，直落人間冠一軍。每到艱難猶苦斗，不辭杵臼見辛勤。畫眉未足酬知己，奮翮無能愧負君。十四年來三愴別，南中望斷暮天云?！?/p>

1943年春，周恩來把李少石也調(diào)到重慶的八路軍駐渝辦事處工作。李少石到重慶之后，周恩來征求廖夢醒的意見：“老李還得住辦事處，你有沒有意見？”廖夢醒深知，周恩來把李少石調(diào)來重慶已經(jīng)是照顧了，而要住在辦事處則完全是出于工作的需要，隨即爽快地回答：“一切服從組織決定?！贝撕?，李少石與廖夢醒嚴格遵守周恩來的囑咐，即使偶爾在路上碰到，也總是裝著不認識。這對以革命工作為第一生命的革命夫妻是多么令人尊敬?。?/p>

異地放歌詩如濤浪

自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被調(diào)到香港工作，到1943年春被調(diào)回重慶，李少石曾在白色恐怖籠罩的香港出生入死地戰(zhàn)斗了十年有余，參與了建立秘密交通站和建立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等工作。這期間，他眼看著祖國的大好山河遭到倭寇侵犯，人民生活在饑寒交迫之中，面對著滾滾的香江水，李少石以《香江雜事詩》為題寫了六首七言詩抒發(fā)自己的革命豪情。現(xiàn)把這六首詩實錄如下：

其一：“東風有意落繁英，駭浪驚濤一夜生。破曉漫天看鐵鳥，猶疑睡眼未分明。”其二：“天飛烈焰地橫尸，生死須臾不可知。十八日來烽火后，太平山上見降旗。”其三：“一從敵騎陷危城，多少人間事不平。月下敲門倭虜笑，千家屏息聽嗚鉦?！逼渌模骸梆I殍如邱戰(zhàn)馬肥，呼天無術為療饑。王孫未學夷齊節(jié)，也向西山覓蕨薇。”其五：“倉皇挈婦競揚舲，牽袂啼雛未忍聽。自笑何如文相國，孤舟黑夜渡零丁?！逼淞骸笆迥陙碛浛嘈粒俳?jīng)無量險虞身。望中數(shù)點漁家火，笑語嬌妻又是人?！边@六首詩有的揭露了侵略者的罪惡行徑，有的表達了對人民大眾的同情關注，有的再現(xiàn)了對親人的無限想念，有的抒發(fā)了對革命必勝的信念，有的表示了堅決革命到底的豪情。讀來就像看到了香江的濤浪一樣使人沸騰。

抨擊老蔣詩如刀劍

1943年3月10日，重慶正中書局出版發(fā)行了署名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小冊子，被中共人士稱為“這是一本對中國人民的宣戰(zhàn)書，是為發(fā)動內(nèi)戰(zhàn)的思想準備與輿論準備”。剛到重慶不久的李少石讀了《中國之命運》后極為憤慨，馬上寫了一首題為《讀完〈中國之命運〉后感》（亦稱《詠史》）的詩，詩曰：“萬千邏卒獵街衢，偶語寧辭殺不辜？安內(nèi)難忘傷手足，攘夷偏惜擲頭顱。天之未喪斯民主，人盡能誅是獨夫。二世亡秦前鑒在，祖龍何事怒坑儒？”

因為此詩是借秦始皇來抨擊蔣介石的，所以簡解如下：頭兩句字面上是說當年秦始皇怕人民攻擊他，就派出大量士兵到處巡邏，并規(guī)定凡“偶語”即兩個人在街頭談話，即使“不辜”（無辜，無罪）也要抓起來殺頭。因為當時重慶到處充滿白色恐怖，無數(shù)國民黨特務經(jīng)常在街道上竊聽行人說話，搜捕革命志士，所以用這兩句詩抨擊國民黨反動派殘暴，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抓來就殺。三、四句中的“安內(nèi)”和“攘夷”，前者是指“反動派扼殺人民革命力量”，后者是指“抗日”。說的是反動派口上說“抗日”，只是“掛羊頭賣狗肉”，欺騙人民，實際上實行的是賣國投降路線，而用全力屠殺人民。五、六句是說“天意”（在這里是指“人民的意志”）絕不會斷送民主事業(yè)，我們是能打敗“獨夫”（指禍國殃民的蔣介石）的。最后兩句是說秦朝只傳了兩代就滅亡了，這是可以給蔣介石做鏡子的。秦始皇（祖龍）討厭儒生批評他，把儒生活埋了。但秦朝很快就被推翻。這是說蔣介石注定要滅亡，大殺革命志士是沒用的。此詩借古諷今，像刀劍一樣抨擊了國民黨蔣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反動政策，一針見血地指出蔣家王朝必定是要滅亡的。

此外，李少石還寫了一首題為《無題》的詩，詩曰：“何須良史判賢愚，正色寧容紫奪朱？半壁河山存浩氣，千年邦國樹宏模。風云敵后新民主，肝膽人前大丈夫。莫訝頭顱輕一擲，解懸拯溺是吾徒?！痹娭械摹罢敝浮凹t色”。“懸”指“倒掛”;“溺”指“淹死”。比喻敵占區(qū)人民在水深火熱中的生活?！敖鈶艺缡俏嵬健?，意為“我們一定要拯救被奴役的人民”。

詩翁遇難詩友自責

“行年四十原非老，荷重如君便已稀。難得稱觴同聚首，況能舉案效齊眉。雪山未阻征人路，霜獄寧磨戰(zhàn)士姿？不負埋頭雙苦斗，神州遍地見紅旗?！边@首題為《行年》的七言詩，雖然沒有標明寫作時間，但從詩的標題和內(nèi)容推斷，應該是寫于1945年。“行年”一詞是指“經(jīng)歷過的年歲”，亦即當時的年齡。那么李少石寫這首《行年》詩時年齡是多少呢？從此詩的開頭一句“行年四十”，可知他的這首詩是在40歲那年寫的，而1945年李少石的虛齡即是40歲。從詩的內(nèi)容看，應該是寫給一位曾參加過長征的戰(zhàn)友的，而且也應該是在“聚首”時的“即興詩”。筆者之所以把這首詩抄錄出來，是因為“神州遍地見紅旗”一句表達了作者堅定的革命志向。然而，就在李少石寫了這首詩后不久卻不幸遇難。

1945年10月8日傍晚，柳亞子到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來訪周恩來。告辭時，依然陶醉在與詩友李少石論詩談詞狀態(tài)的柳亞子，便讓李少石送他回住處，以便一路盡興談詩論詞。李少石送柳亞子回到沙坪壩住處后，在返回途中，當汽車行駛到紅巖嘴下土灣時，突然遭到國民黨士兵槍擊，由于傷勢過重，搶救無效，于當晚7時45分溘然長逝。周恩來驚聞此訊，悲痛之中馬上趕到醫(yī)院料理后事。10月11日，在重慶市立醫(yī)院門前廣場上，千百人為李少石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會后，周恩來和宋慶齡隨靈十余里到小龍坎，由周恩來挖了第一鍬土，安葬了這位不幸遇難的革命烈士。

李少石不幸遇難，不但中共震驚，而且國民黨也很緊張。因事發(fā)國共談判尚未簽字、毛澤東還沒離開重慶之時。另外，李少石是廖仲愷、何香凝的女婿，身份特殊。所以國民黨方面在中共方面強烈要求下，同時為證明自己的清白，決定立即徹查。經(jīng)一日一夜，案情即基本清楚。原來8日當晚，李少石送柳亞子返回車抵紅巖嘴下土灣時，恰逢一些國民黨新兵在路邊休息。疾馳的汽車不慎撞傷了一個新兵，雖然新兵們喊叫停車，但司機熊國華未作理會，仍開車前行。一個新兵班長見此當即舉槍向汽車射擊，射出的子彈從李少石的后背穿入肺部。熊國華見李少石受傷，立即加速把李少石送到醫(yī)院。他怕責任重大不敢直接向辦事處領導報告，將車子開回曾家?guī)r后，他便消失了。

柳亞子得知李少石遇難的消息后，含淚寫了一首題為《詩翁行——哭番禺李少石》的“自責”詩，其中有句云：“嗚呼！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余何不幸而蹈王茂弘之覆轍也！”又云：“假令少石不嗜余詩，余必不挾少石登車，即少石必不死;少石之死，死于余亦死于余之詩，詩翁詩翁，遂成語譏，作詩翁行以哭之?！?/p>

李少石遇難后，廖夢醒經(jīng)常書錄李少石所寫之詩，以寄托哀思。1979年，她把李少石撰寫的詩詞整理成冊，并親自題寫《少石遺詩》的書名，交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以寄托無盡的懷念。

責任編輯 / 陳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