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一
一到臘月,高粱爺就覺得身子不爽,咳嗽,胸悶,還老是做夢。一做夢,就是以前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過了年就是他的旬頭年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高粱爺過了年就八十四歲了。其實,在金斗莊,像他這樣八九十歲的老人還不老少。金斗莊有山有水,空氣好,環(huán)境好,沒污染,建國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得癌癥,是有名的長壽村呢。
可高粱爺覺得自己真是有些老了,不服老不行,地里活兒干多了,覺得渾身都疼。人老了,就怕過年。不是過不起,現(xiàn)在有吃有喝,日子好著呢;只是過了年就要長一歲,離那邊又近了一步。高粱爺并不怕死,他只是想看看這個社會會好成什么樣子。兒子沒得早,把陽壽都留給了爹,不活到一百歲,連兒子也對不住。
高粱爺在金斗莊也算是老革命了。二十三歲就當(dāng)了初級社主任,后來還當(dāng)過幾年大隊長,要不是沒有文化,他有可能會走出山去,當(dāng)了脫產(chǎn)干部。其實,高粱爺壓根兒就不想離開金斗莊,他覺得天底下就數(shù)金斗莊好。
好在哪里?你看這金斗山,雖然沒多高,但長得秀氣俊俏。山頂雖然是平的,但一塊塊巨石突兀在那兒,黃沙石,油光光的,遠遠看去,就像倒扣過來的一個巨大的斗,上面堆滿了大塊大塊的金子。更稀罕的是,金斗山山多高水就多高,一到夏季滿山淌清水,石頭縫里栽樹也瘋長。打山腳下修了水庫,幾十年來再旱的天也沒有干涸過。金斗莊就在這山水之間,好景致,好風(fēng)水,一年四季,有好多城里人來看風(fēng)景呢。
年說到就到。年三十,天上飄起了雪花。高粱爺一大早就被重孫女高夢接回了家,自打老伴走了后,他每年都要在孫子家過年。
孫媳婦秀兒正在準備給高夢生個小弟弟,身子已經(jīng)很沉了。孫子雖說現(xiàn)在是村里的書記,但生個二胎也是符合條件的。馬上要添小重孫子了,高粱爺打心眼兒里歡喜。
秀兒正腆著大肚子在門口給雞褪毛。大盆里,兩只家養(yǎng)的大紅公雞此時已經(jīng)被拔光了毛,它們赤條條的,長長的脖子上頂著鮮紅的大冠子,在秀兒手里晃來晃去,像是在跳脫衣雙人舞。高夢湊到近前去看,臟水濺到她的小臉兒上。
“去,陪老爺爺說話去?!毙銉赫f。
“凱凱呢?這活兒是男人家做的?!备吡粻斦f,“這大過年的,再大的官也要回家過年了?!?/p>
“高凱呀,去省城好幾天了?!毙銉阂贿吔o雞開膛一邊說,“今天城里人也上班呢?!?/p>
“咋能沒個年節(jié)?”高粱爺看看門外,細碎的雪花還在飄灑著,看著雪花兒飄啊飄的,他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
“爺爺,你還不知道吧,秋后,咱莊上的人就都能住高樓了。”秀兒有些興奮地說,“這一趟沒白跑,他電話里說,手續(xù)都辦好了,過了年就可以開工了?!?/p>
“住樓好啊,周家?guī)啄昵安痪妥∩狭??全莊子人都住樓,得把金斗山上的石頭當(dāng)金子賣了。”高粱爺有些不以為然。
“周家那算什么樓?”秀兒說,“聽高凱說這可是個大項目呢,叫舊村改造,建新型社區(qū)。就是現(xiàn)在的莊子不要了,拆了騰出地皮來好種地,在西山梁子蓋上高樓,全村人都搬進去?!?/p>
高粱爺一驚:“說啥?太陽從西邊出了吧!”這些年上了年紀,高粱爺幾乎天天泡在自己的“一畝三”里,村里的事懶得打聽,山外的事更無從知道。他不相信,金斗莊幾百年了,任憑世事變遷,也不能把這個莊子給滅嘍。
“你咋不相信呢。”秀兒起身把盆里的臟水潑到欄圈里。趁著欄圈門被推開,一頭小豬崽歡快地跑了出來,在院子里撒著歡兒。秀兒急忙去攆,小崽兒卻跑到屋門前,沖著高粱爺呼哧著。
“你當(dāng)心些,夢她娘。”高粱爺連忙起身,和高夢一起將豬崽堵回圈里去。
高粱爺又是一陣咳嗽。他氣喘吁吁地說:“你看看,你看看,連豬崽都急著要去住高樓呢。”
秀兒忍不住撲哧一笑:“瞧爺爺說的。”
高粱爺喘定了氣,見躺在案板上的兩只雞已經(jīng)拾掇利落,就說:“別一只,請家堂吧?!?/p>
秀兒說:“高凱是書記呢,他不讓搞封建迷信?!?/p>
“啥封建?啥迷信?誰沒有老祖宗?不就是請回家過個年嘛……”高粱爺嘆口氣,又說,“要不,還像往年那樣,五更頭擺上,初一就撤了,別人看不到?!?/p>
秀兒不再說什么,高粱爺蹲下身來,選了一只大些的雞開始別起來。他有些費力地先將雞的兩只翅膀插入雞嘴中,一邊露出一只,讓它們左右咬合,像含了兩支令箭;又將兩只爪子反別在雞背上,像奔跑的馬兒揚起了雙蹄。供雞很快就做成了,放在碗里,穩(wěn)穩(wěn)地蹲著,大紅冠子下,兩只圓圓的小眼依然炯炯有神,看上去雄赳赳的。
高夢驚喜地看著,在一旁直拍小手。
別完了雞,高粱爺想想還有什么事能插得上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過年了,該貼春聯(lián)了?!?/p>
“等高凱回來再貼吧,我都買回來了?!毙銉赫f。
“給我拿一副來,我到老屋那里看看,也給貼上?!备吡粻攪@口氣,“多日子沒過去看看了。雖說幾年不住了,過年見見紅,也算有點兒人氣?!?/p>
“行,讓高夢和你一塊兒去吧?!毙銉赫f著,進屋拿出一副春聯(lián),指給高粱爺看:“這個是上聯(lián),寫的是‘忠厚傳家共享文明風(fēng),這是下聯(lián)‘城鄉(xiāng)攜手同筑中國夢,您老不識字,別貼反了?!?/p>
高夢說:“我認識,有我呢?!?/p>
“都是新詞兒。不過,這聯(lián)上有家有國,這家小國大俺心里能明白?!备吡粻斒蘸么郝?lián),“糨糊呢?”
秀兒又進屋拿來一盤膠帶:“用膠帶吧,反正就是新鮮幾天的事兒?!?/p>
高粱爺疑惑地接過膠帶,將春聯(lián)和膠帶都揣進懷里,跟著高夢出了門。
二
天上依然飄著雪花。風(fēng)是從金斗山頂上漫過來的,雖然不緊不慢,卻也有些涼颼颼的。高粱爺把舊棉帽的兩扇耳朵的帶兒系緊,又縮了縮脖子,不讓風(fēng)從領(lǐng)口灌進去。雪花還是那么細碎,落在地上,只是讓路面上的土石潮乎乎的,并不冰滑。高粱爺穿了一雙膠底布幫的厚棉鞋,他個子高,腳丫子也大,雖然背有點兒駝,但走起路來,依然很有氣力。小高夢緊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來。
高粱爺在金斗莊活了八十多年了,他太熟悉這里的溝溝坎坎了。別看金斗莊沒有一條正兒八經(jīng)像樣的街道,哪個胡同沒留下過他的腳步?誰家大門朝哪邊開,誰家屋有后有幾棵樹,他都記在心里。自打從老宅子搬到“一畝三”那間小屋子,五年了,他已經(jīng)很少來村子里走走了。這幾年真的是變了,好多人家都翻蓋了宅子,原來的舊草房變成了前出廈的大瓦房,許多一擔(dān)一挑的挑桿子大門也變成了貼瓷磚的大門樓。雖說誰是誰家找不準了,但小胡同還是當(dāng)年的小胡同,有的地方雖說鋪成了水泥路,可拐拐彎彎的小胡同沒有變,莊稼人視宅子為寶,誰會讓出自家的宅基地把路拓寬呢。
高粱爺在金斗莊迷宮一樣的胡同里穿行著,就像位年邁的國王在將要退位之際最后一次檢閱自己的皇宮。他是看著這村子一天天長起來的,對這個普通的山村,突然間就有了一種特殊的親近感。八十多年啊,這莊子活了幾代人啊,死了多少,又生了多少;娶進來多少,又嫁出去多少;都是奔了這些個宅院這些個家啊。這些年,日子活泛了,只要不懶惰哪家也餓不著……他突然想起孫媳婦說的蓋樓的事,要把這么大個莊子拆了,哼,糊弄人呢!
好久不見高粱爺在村子里逛蕩了,胡同里碰見的每個人都要和他打聲招呼,就連那些半大孩子也要回頭多看他幾眼。許多人家也正在大門口貼春聯(lián),見到高粱爺走來,就忙不迭地遞上話:
“喲,老哥哥,您這是去哪兒啊?回老宅瞧瞧?來家坐坐啊?!?/p>
“這不是大爺爺嗎?您老可要走慢些啊。明兒初一給您磕頭去啊?!?/p>
“老爺子,過年好啊。您老越來越壯實嘍?!?/p>
…… ……
高粱爺一一和他們搭話,不時也寒暄幾句。他發(fā)現(xiàn),莊里遇到的每個人都樂呵呵的,好像有什么喜事壓在心里,不想說又藏不住的樣子。是不是他們也聽說要住樓的信兒了?三百多戶人家千八口子人都去住樓?輕狂,誰尋思事這么輕狂,天上掉肉包子哩!
高粱爺嘟噥著,牽著重孫女高夢的手往前走去。
“大爺,這不是大爺嗎?”這回喊他的是一個壯年漢子,他正在站在一條矮凳上,用一支破舊的笤帚疙瘩往門框上抹糨糊,貼春聯(lián)幾乎成了各家各戶此刻都在做的事兒。
高粱爺停下來,認出是本家遠房的侄子小木匠礅子,就說:“礅子啊,貼著呢?”
礅子先把門框上的大紅春聯(lián)撫平,然后跳下矮凳,搓著手上沾上的糨糊:“大爺啊,您老好久沒進村了啊,快,家來坐,看看俺新房子修得還行不?”
礅子打小跟他爹學(xué)木匠,莊上人都叫他小木匠礅子,因為老婆連著生了兩個丫頭片子,就偷著生了三胎,卻是一對雙胞胎男孩。鄉(xiāng)里來收罰款的那天,大鏟車揚起大鏟子就停在他家那五間舊草房的山墻跟兒,到時候交不齊,就要給戳個窟窿。小木匠礅子全莊里借錢,高粱爺狠狠心把自己的積攢都給了他。那一年,高凱剛剛上任村里的書記,礅子一直覺得高凱是在拿他開刀,叔侄間雖說沒有翻臉,卻也結(jié)了疙瘩。
高粱爺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五間舊草房、一個挑竿子大門的舊模樣。沒想到,才幾年工夫,先是借鄉(xiāng)親們的錢都還清了,這不,青磚紅瓦的四合院也起來了。
高粱爺怕惹出什么不濟,就推辭著不想進門。可是礅子卻說:“我的大爺哎,你也算俺家的恩人呢,今兒您從俺大門口過,怎么不進來喝口水?喲,小高夢吧,快扶老爺爺進來。”
高粱爺只好牽著小高夢,隨礅子進了家。
不愧是木匠之家。大門口放著小電鋸、小刨床,堆了一大堆刨花兒,順墻放著刨得光光滑滑長短不一的木料,還有幾件半成品的家具。兩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正在用麻袋將那些散落的刨花收集起來,送進灶房里去。見高粱爺進來,倆孩子虎頭虎腦地齜著牙。礅子忙對他們說:“虎子,豹子,這是大爺爺,快叫?!?/p>
“大爺爺!大爺爺!”兩個孩子脆生生地叫著。
“好,好?!备吡粻敶饝?yīng)著,“小犢子都長這么大了?!?/p>
院子很大,用水泥漿了地面,地上胡亂地堆放著一些梧桐木、楸木還有老槐木的板材。礅子將高粱爺引到堂屋,這是五大間前出廈的大瓦房,高大的鋁合金玻璃門窗亮晃晃地耀眼。見礅子要去泡茶,高粱爺忙擺手道:“甭忙活了,我還要去老宅貼春聯(lián)呢?!?/p>
“別說,大爺算你辦著了,多虧你還留著那老宅子,可要換一套新樓呢?!表庾由酚薪槭碌卣f,“大侄子是書記,咱莊上蓋樓的事,您老一定知道得多,給俺也說道說道?!?/p>
高粱爺覺得奇怪,怎么滿莊子的人都知道要住樓了?“別聽見風(fēng)就是雨的,莊戶人家有你這樣的大瓦房住著就燒了高香啦,誰家有錢去蓋樓?俺可不信?!?/p>
“您真的不知道?咱莊子要整體搬到山梁上去,幾個月前就有人來測量呢?!?/p>
“招誰了?惹誰了?就算是地底下壓著金子壓著銀子,多少輩子的莊子也不能說攆就攆說搬就搬吧?!?/p>
“規(guī)劃都有了,等著上邊批呢。”礅子說,“都這樣說呢,等樓蓋好了,一家一套,拿莊上自己的宅子換?!?/p>
“俺可不信?!备吡粻斦f,“俺那破宅子就能換樓?再說了,高樓是咱莊稼人住的?看著就會眼暈?!?/p>
“住樓好啊?!表庾佑行╆庩柟謿獾卣f,“俺要是一開電鋸,滿樓就等著晃蕩吧。”
高粱爺又脧一眼礅子家亮晃晃的鋁合金玻璃門窗,真的是亮得晃眼。他起身道:“俺這把老骨頭,天老爺讓俺活,俺也活不過三年五載了。什么樓不樓的,不管,管不了。”
“您老壯實著哩。”礅子也起身送客,“還要到樓上享福呢。”
邁出礅子家大門坎兒的時候,高粱爺想,到樓上享福?在樓上享福到底是個啥滋味呢?
三
天上的雪花不知什么時候停了。
又拐出一條小胡同,眼前開闊了許多。
“老爺爺,你看,文化廣場,周家樓,還有你的老屋子?!毙「邏糁附o高粱爺看,“夏天的時候媽媽領(lǐng)我來看跳舞呢,媽媽說周家樓后邊就是咱老家。老爺爺,咱老家怎么這么舊???”
老宅子就在眼前,在那座三起兒(層)的小白樓后面,一溜兒七間老房子更顯得低矮和破舊。墻是用青磚砌成的,看上去就有些年歲,墻面上密密麻麻著被風(fēng)雨蝕出的小窩小洞,墻腳兒的青苔已經(jīng)大片剝落。東面的三間是魚鱗青瓦的老式屋頂,瓦叢中有幾株枯草在寒風(fēng)中抖動著羸弱的身子;東山墻上碎瓦下面高高挑出的椽子還在拼命地展示自己過去的輝煌。而西邊的四間顯然經(jīng)過了改建,青磚墻上又堆砌了幾摞紅磚,房頂也換成了紅色的缸瓦,比東邊的三間高出了半截兒。小樓、缸瓦、魚鱗瓦,高低錯落,層次分明。
高粱爺停下腳步,看著他曾經(jīng)的家園。一年沒來,這里卻變了樣。屋后那片空場,本來雜草叢生,栽了不少柿子樹,如今卻變得一片平整,還用水泥抹了地面,安了許多叫不上名兒的鐵家什,有些小孩子在上面晃來晃去的,像是蕩秋千。這就是小高夢說的文化廣場?怪不得羊倌梭頭找他拉呱時說,莊里人都瘋了,大閨女小媳婦,天天晚上在屋后頭又唱又跳的,亂得睡不著覺。你搬了,耳根兒倒清凈了。
這地兒原來叫蛤蟆汪。相傳有一只貪心的蛤蟆從金斗山上偷了一塊金子,背到這里實在走不動了,就坐下來歇息。山神追來,施了法術(shù),那金子越來越重,把蛤蟆壓到了地下,形成了一個大坑。早年間,山泉水流下來,這里長年汪著一汪清水。當(dāng)年周家就是看中了蛤蟆汪這塊兒風(fēng)水寶地,才在這兒大興土木,置下家業(yè)。土改以后,“周會過”不知怎么跳進蛤蟆汪淹死了,蛤蟆汪就被填平了。當(dāng)時在這個空場上,莊上人建了座小土地廟來壓它的陰魂。后來破四舊,土地廟也就給砸了。
“周會過”怎么說死就死了呢,高粱爺觸景生情,往事一下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
高粱從十五歲就在周家扛活,后來和他一起的還有碌碡。土改前一年,碌碡已成了親,有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起名梭頭,比東家的小兒子得貴還大一個月。碌碡兩口子,一個做地里活兒,一個做奶媽兼做家里活兒。
東家“周會過”真是會過日子的人。他虱子里能算出蟣子,杈耙掃帚揚場锨磨禿了也舍不得換新的,家里的老牛要拉糞也讓扛活的牽到他家地里去拉。除了秋麥二季搶收搶種,扛活的難得吃一頓葷,他和家里人同樣也是這樣。省下的銀兩,他每年都要置幾畝地,把祖?zhèn)鞯募覙I(yè)越做越大。周家成了金斗莊唯一的一家地主,有全莊大半兒的地,有全莊最大最好的宅院。
土改那年,周家的地和房都給分了。周家的大宅院被一分為三,前院五間留給了周家,因為“周會過”的小老婆交出了地契為土改立了功,加之他小兒子得貴還要長大活人,再說“周會過”也沒有“周扒皮”像那樣逼出過人命,善良的人們便網(wǎng)開一面。后院七間房子分給了高粱家和碌碡家,高家三間,碌碡家四間。后來,高粱和碌碡一商量,將前門堵上,又在院子中間拉起一道土墻,在東西兩側(cè)各開出一扇大門,便成了兩戶人家。碌碡活著的時候,兩家就像一家一樣親,碌碡過世以后,他的兒子梭頭在這里成家立業(yè),兩家處得也不錯。
東墻是用山上的石頭壘起來的,朝東的大門也是石頭壘成的,門板有些朽爛。小高夢從門板的縫隙往里張望著:“老爺爺,老爺爺,你聽,有小羊,羊在叫呢。”
五年前,高粱爺?shù)睦习檫^世后,埋進了“一畝三”,這里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高粱爺無心再去修葺早已漏雨的房頂,也不喜見這里整天不見日頭,索性在“一畝三”蓋了間小石屋,去和老伴,和他們的兒子作伴去了。
老宅就這樣閑棄了。西院的羊倌梭頭一群羊沒地兒攔,找高粱爺說了三天好話,這個小院便成了羊倌梭頭的臨時羊圏。
這是周得貴欺人呢。別看周得貴一輩子沒在莊里混出個啥名堂來,可他的兒子周建彬卻成了人物。聽說這小子先是在外邊跟著人家在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后來當(dāng)了施工隊長,再后來娶了老板的姑娘,又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隊,也當(dāng)了老板。有了錢,在縣城買了樓住,接他爹進城,周得貴卻不愿離開故土。周建彬就說,不進城就不進城吧,金斗莊倒是個養(yǎng)老的地方。于是,非要在金斗莊給老爹蓋樓不可。周得貴還是相中了蛤蟆汪老宅,說,要蓋,還蓋在這兒。無奈前院的地基蓋樓就小了些,周得貴便和后院的高粱爺與羊倌梭頭商量,讓他們讓出地基,條件是一家再給他們蓋一位四合院的大宅子。起初,羊倌梭頭動了心,可高粱爺死活不干,再說當(dāng)時土地管得嚴,新批宅基地不容易,高凱這當(dāng)書記的也沒法兒。
周家只好將就著在前院蓋了樓。這是金斗莊第一座小樓,直到現(xiàn)在在金斗莊還是唯一的一座小樓。因為蓋樓,幾家關(guān)系冷淡了,高粱爺就一直沒到那樓上看一看他家的樓是個什么樣子,只知道周得貴和他續(xù)弦的小媳婦就住在這座樓上吃喝拉撒。他家沒有欄圈,上個茅房也在樓上。街上又沒有下水道,他家陰溝里淌出來的水能臭半個莊子。
從那開始,這后院變得陰冷起來,前面這座三層的小樓把院子遮擋得嚴嚴實實,一到冬天,院子整天見不著太陽,墻跟兒的積雪來年二月二都化不完。高粱爺在這兒中下了風(fēng)濕的老毛病,羊倌梭頭的羊兒在這兒也享不了福。
果然,當(dāng)高粱爺推開門板試著進入的時候,幾十只羊便一齊沖著他“咩咩”叫著喊冤。這些羊曾經(jīng)多次跟著它們的主人到“一畝三”做客,它們好像認識高粱爺。
高粱爺就有些感動,也“咩咩”地和它們打招呼。小高夢嚇得緊縮在他的后面,不敢出聲。
很快,兩家之間低矮的院墻上便探出羊倌梭頭半截身子和一張沒有血色的臉:“喲,老叔回家來了?俺還以為大年下的有偷羊賊呢。過來坐坐?”
“甭,俺來貼貼春聯(lián)就走?!备吡粻斖鶋Ω鶅嚎靠浚鞍侵鴫︻^拉幾句就行,都忙年呢?!?/p>
“可不?!毖蛸乃箢^興高采烈地說,“老叔啊,真有好事啊。哈哈,要住樓啦。咱金斗莊就要拆遷了,都搬到西山梁子住樓去了?!?/p>
高粱爺瞥了眼前院的小樓:“想樓想瘋了不是?”
“俺倒不想,這回倒是金金趕上好時候了?!毖蛸乃箢^說,“金金也老大不小了,這不,好不容易談了個對象,可人家非得要座樓才行。這回好了,俺拿這破院就能換套樓房,雖說不在城里,可也是樓啊。要是在縣城買套樓,現(xiàn)在少說也得五六十萬呢。咱憑啥?除非把俺家的羊屎蛋子都變成金豆子?!?/p>
金金是羊倌梭頭的老生子,小三十了,還沒說上媳婦,成年在外打工,也沒見掙回多少錢。他的姐姐香香早年嫁到城南的青紗莊,聽說已經(jīng)當(dāng)了婆婆了。
羊倌梭頭喜滋滋地又說:“香香昨兒來送年貨時說的,人家青紗莊可了不得啦,縣城都蓋到他們莊上去了,那高樓一蓋就是幾十起兒(層),抬著脖子也看不到頂兒呢。要是占到誰家的老宅子,沒二話,拿兩套新樓換,另外還給幾萬塊安家費,他們莊上人都成土豪了??捎行┤思疫€不知足,別扭著不拆,鬧一鬧,還能多給點兒呢。你說鬧什么鬧?這不是天上掉肉包子的事兒嗎?給俺一套,俺還喜不迭呢。咱莊上蓋樓,俺第一個支持!”
高粱爺聽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原來到處都在蓋樓啊,國家真是富了,錢花不了啦……
“高凱是書記,你這當(dāng)爺爺?shù)膽?yīng)該早知道咱莊上的事啊,都傳著呢?!毖蛸乃箢^用尖尖的下巴指了一下前院的小樓,神秘地說,“聽說,是前院的建彬,人家發(fā)了大財,他出錢給金斗莊蓋樓,一家一套,白送啊!這小子真是出息啊!”
“白送?”高粱爺還是不明白。
“也不算白送,你得拿老宅子換,以舊換新,以舊換新?!毖蛸乃箢^說。
“人家青紗莊不是換兩套樓?”
“您老還怪貪心呢,就咱這百十年的破屋,還值幾毛錢?再說,咱老山套里能和城里比?……壞了,我爐子上還煮著肉呢!”羊倌梭頭急急縮回身子,只把話留在了墻頭上,“老叔,明兒給你磕頭去啊?!?/p>
高粱爺好像聞到了西院里飄出一陣肉粘鍋的焦煳味兒。那群羊兒這會兒已經(jīng)全都聚攏到他的身邊,小高夢也不害怕它們了,正在逗著一只羊羔兒玩。
高粱爺抬起頭,又看了眼前院的小樓,然后默默地環(huán)視著他熟悉的老宅。老宅好像比他的年齡還要大一些。人,八十多歲就老了,不中用了;老屋就要百歲了,它歷經(jīng)風(fēng)雨,如今早已破落,加上這幾年沒人住過,更顯得荒涼。房子是人住的,人不住,就沒有了陽氣, 沒有了陽氣,不敗才怪,看樣子,再有幾場大雨,老屋就要垮了。高粱爺心里不禁一陣悲傷。
是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蛤蟆汪不是去了?土地廟不是去了?以前誰都沒聽說過的文化廣場不是說來就來了?老屋去了,也許高樓真的就會來了呢……唉,人老了,老了,和年輕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樣了。
高粱爺咳嗽一陣,喘定了氣,從懷中掏出那副大紅的春聯(lián),對重孫女說:“夢啊,來,咱把春聯(lián)貼上吧。”
高夢接過春聯(lián),忙著看上邊的字。高粱爺叮囑說:“記著,家小國大,別貼反了?!?/p>
高夢說:“我認識這些字,這個是家,這個是國。”
高粱爺接過上聯(lián),高夢將膠帶撕開,用小牙咬斷,一小截兒一小截兒地先粘在老爺爺棉襖袖子上。
高粱爺有些費力地將春聯(lián)粘到老屋的門框上,門框有些朽枯,粘不住。高粱爺便用棉襖袖子使勁去壓,看看還不行,就用嘴貼近門框上的膠帶,哈著熱氣,給膠帶加溫,好不容易才將春聯(lián)粘牢。不知是哈出的熱氣還是他眼中流出的淚水,大紅的春聯(lián)被洇濕了一片。
“老爺爺,你怎么哭了?”小高夢害怕地問。
“沒,沒,過年了,老爺爺歡喜,歡喜著呢?!备吡粻旘v出手來,擦了把臉,手上沾著的春聯(lián)的紅色,在他蒼老的臉上點上了一片胭脂。
小高夢拍著小手笑了。群羊兒這時也全都湊到屋門前,跟著小高夢“咩咩”地叫了起來……
四
“本來能早一點兒的,可路上到處都在堵車?!睂O子高凱是傍黑天才回家的,一進門,就忙著給爺爺解釋。
“過年了,誰不往家里奔?”高粱爺數(shù)落道,“就你這綠豆粒兒大的官兒忙?!?/p>
“今兒省機關(guān)也正常上班呢?!备邉P看上去很高興,“今兒不把事辦了,就要等七天假期呢。再說,還有縣里馬縣長、發(fā)改局謝局長他們呢,我和建彬只是打下手的……”
“啥事兒這么急搶,都等不到過完年?”高粱爺嘟噥著,并不想多問什么。他知道,莊上的事是公事,是公事,家里人就不要瞎摻和。
秀兒已經(jīng)將做好的菜肴擺上了矮桌。這是大年飯了,莪子雞、蔥油魚、肉丸子、炸藕荷,還有兩個青菜。小高夢把四個馬扎兒分別擺到了桌子四邊。高凱從酒柜里找出一瓶好酒:“坐吧,爺爺?!?/p>
高粱爺在上首坐了,高凱、秀兒、小高夢也坐在桌前。
高凱給爺爺斟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小高夢給媽媽和自己倒上了果汁。
高凱舉起酒杯,說:“來,小高夢,和老爺爺干杯?!?/p>
小高夢懂事地端起杯子:“老爺爺,過年好!”
“好,好,好。待會兒老爺爺給你發(fā)紅包。”高粱爺把酒喝下,又覺得嗓子發(fā)癢,咳嗽起來。
秀兒趁空把雞頭夾到他面前的小碟兒里。
高粱爺年輕時候酒量不小,上了年紀也好喝兩口,可他從來沒喝醉過。干活累了,燙上一壺老燒酒,開胃,解乏。
喝下一杯酒,高粱爺就覺得渾身暖和了不少。他對孫子說:“頭年里你送過去的那壇子原酒,勁兒不小,好喝?!?/p>
“過了年,我再給您買?!备邉P說,“說您多少回了,搬過來住吧,您年紀大了,一個人住在村外,我還真不放心哩。”
高粱爺說:“俺都住慣了,守著那片地,干活方便呢?!?/p>
秀兒也說:“就是啊,老宅子不能住了,您搬到莊外頭去,顯得孫子媳婦不孝順似的?!?/p>
“人老了,圖個清靜?!备吡粻斦f,“再說,我又不是老得非要靠人伺候了?!?/p>
秀兒又說:“您真拗著不搬,就挨到秋后,打總兒搬到樓上去吧?!?/p>
高粱爺看著高凱,問:“咱莊上真要蓋樓?”
高凱點頭:“規(guī)劃,今兒批準了?!?/p>
“全莊上人都要住樓?”
高凱點點頭。
“這么大個莊子都拆了不要了?”
高凱點點頭。
“是不是咱莊子下邊埋著金礦,國家要來挖?”
高凱搖了搖頭,又給爺爺?shù)股暇?,這才慢慢地說道:“爺爺您別急,我給您說啊,咱們村要建社區(qū),是全縣新型農(nóng)村社區(qū)的試點呢?!?/p>
“社區(qū)?”高粱爺又咳嗽起來,高夢乖巧地過來給老爺爺捶背。
等爺爺喘定了氣,高凱接著說:“這么說吧,就是……你看咱金斗莊現(xiàn)在,宅子七出八進,街不成街路不成路,連小車都開不進來;柴草垛子胡亂堆,羊屎蛋子到處是,不是典型的臟亂差嗎?幾百戶人家住得又這么分散,把莊上的好地都給占了。以后呢?咱在西山梁子荒坡上蓋起一片樓,就像城里的小區(qū)一樣,村民們都住到樓上去。這舊村一拆,就能造出幾百畝好地……”
“敢情是為了多種地啊?!备吡粻敾腥淮笪颍霸矍f子占的都是好地,這不假,得有個幾百畝。可……幾百戶人家都住樓,那得花多少錢?這錢國家給出?”
高凱想了想,說:“咱村這回是一個大項目,舊村改造、土地開發(fā)同時進行,省里縣里是有些專項資金,可大部分還得自己想辦法?!?/p>
“那你得有上天的本事?!备吡粻敒閷O子捏了一把汗。
高凱說:“這事呢,還真有點兒難。唉,規(guī)劃雖然批了,怎么個辦法,村里還得開兩委會、開黨員會、開村民大會反復(fù)商量研究。上邊要求好事做好,村民大會通不過,這事兒還是辦不成。您老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現(xiàn)在還不能在外邊亂說。”
“我說啥?外邊都傳得沸沸揚揚了,說啥的都有?!备吡粻敍]好氣地說,“弄不好,會出事,出大事兒!”
五
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實在沒有看頭,高粱爺竟坐在沙發(fā)上打起盹兒來。迷迷糊糊中,他見到兒子高巖灰頭土臉地坐在他的身邊,拿著酒瓶子給他倒酒,說話還是那么甕聲甕氣:“爹,俺陪你再干一杯?!备邘r喝下一杯酒,突然就哭了:“爹,俺想凱凱,想你孫子凱凱了……”
兒子高巖沒了三十六年了,那一年他才二十五歲。
那年冬天,鄉(xiāng)里組織大會戰(zhàn),在金斗山東山坡上治山整地,滿山坡上彩旗飄飄,人山人海。一到中午,炸山的排炮轟隆隆響成一片,硬是把整個山坡上原來散落的小地塊整成了整齊的大梯田??墒桥D月初一那天晌午,兒子高巖卻出事了。那天,開山的排炮響過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有一炮沒有放響。為不耽誤下午干活,趁著大家吃飯的空兒,高巖一個人去處理啞炮,誰讓他是青年突擊隊隊長呢??墒歉邘r剛剛靠近,那啞炮不知怎么又響了。
高粱爺把兒子埋進了東山坡下那塊叫“一畝三”的地塊里,這是莊上最好的一塊地。頭頂上是金斗山,腳下邊就是金斗水庫,最好的風(fēng)水。兒子高巖是為造地死的,他有資格享受這樣的待遇。
兒子高巖沒了,媳婦拋下周歲的高凱改嫁他鄉(xiāng)。高粱爺和老伴好不容易才把孫子高凱拉扯成人。上學(xué),當(dāng)兵,現(xiàn)如今村里的書記當(dāng)了十幾年了,兒子高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高粱爺睜開眼,心里說,臭崽子,這是嫌我沒帶他們回家啊。我回家過年來了,可他娘兒倆還在“一畝三”哩。
晚會還在演著。小高夢倚在秀兒懷里,娘兒倆樂呵呵地跟著電視傻笑著。高凱則坐在沙發(fā)上,捧著手機發(fā)短信。
這時候,莊子里零零星星有人家放起了鞭炮。高粱爺就問:“快三更天了吧?”
秀兒說:“十一點多了?!?/p>
高粱爺起身對高凱說:“快五更頭了,把老祖宗、把你奶奶、把你爹,請家來過年吧。人家過年都供三天,你是書記,不擔(dān)事兒,咱就請他們回來吃頓年夜飯吧?!?/p>
高凱抬起頭,說:“行,聽您的。我忙著呢,叫秀兒幫你吧?!?/p>
秀兒說:“晚會要到高潮了,看完電視再辦吧?!?/p>
高粱爺嘆口氣,他自個兒忙活起來。先是把八仙桌子清理干凈,又去廚房將別好的供雞端到桌上。
“爺爺真是的?!毙銉嚎床幌氯チ耍ζ鹕韼兔?,將一條咸白鱗魚放進碗里端上桌,又端來一碗,里邊是一大塊煎黃了的豆腐。
吉、余、福,三樣菜擺好,高粱爺又擺上筷子和酒盅,倒上酒。沒有香爐,就用茶碗盛了高梁,點起三炷香插在里邊。香煙一會兒就在屋里繚繞起來。
高粱爺對高凱說:“走,到院子,請家堂去!”
高凱、秀兒和小高夢乖乖地跟著高粱爺來到院子里。
高粱爺點燃幾刀火紙,沖著西南方向輕聲念叨:“爺爺奶奶啊,高家的先人啊,他娘啊,凱他爹呀,都家來過年啊,家來過年啊……”
地上的火紙歡快地燃燒著,在風(fēng)里轉(zhuǎn)著圈兒,許多未燃盡的紙片在半空中飛舞著。高粱爺說:“先人們歡喜,在收錢哩?!?/p>
停了一會兒,高粱爺嘆氣說:“唉,以后真要住了樓,先人們就不好找自家的大門了,還有,你奶奶有哮喘病,她爬不動樓……”
小高夢說:“那怕什么,樓上都有電梯啊?!?/p>
高粱爺沒作聲。
等地上的火紙燃盡,高粱爺說:“都磕頭吧?!弊约合裙蛳律?,虔誠地磕了三個頭。等他起身的時候,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秀兒和小高夢磕過三個頭后,又轉(zhuǎn)身對著高粱爺磕了一個:“爺爺,也給您磕頭了?!?/p>
“磕吧,磕吧。我接著哩。”高粱爺邊咳嗽邊回答。
高凱磕完頭,對爺爺說:“您得吃點兒額藥,要不,過完年去醫(yī)院查查?!?/p>
“沒事兒。”高粱爺喘定了氣,從身上掏出幾個紅包,先遞給小高夢一個:“老爺爺給你發(fā)紅包嘍?!庇謱蓚€紅包分別遞到高凱和秀兒手里:“你們也有,一人一份兒。”
秀兒說:“我們怎么能要您的錢呢。”
高粱爺說:“頭年里,我賣甜紅子樹苗賣了好幾千呢,我又花不著。別看你們長大了,在我跟前都是小孩子。”
高凱接過紅包,說:“爺爺,您還拉下一個啊,還有個小的沒給呢?!?/p>
見爺爺沒明白過來,高凱輕輕拍了拍秀兒鼓起的肚子。高粱爺就說:“小的?哈哈,俺沒準備,等來年吧,來年給他個大紅包?!?/p>
一家人都笑了。
這時,村子里的鞭炮聲已經(jīng)此起彼伏,不知誰家燃放的煙花在夜空中綻開,把大半個天空染得通紅。
高凱說:“咱到平房頂上看煙花去吧?!毙銉荷碜映粒突匚葑尤チ?。
東屋是水泥澆筑的平頂房。小高夢順著墻邊的臺階上到了房頂。她拍手喊道:“快來看啊,好多煙花??!”
高凱對爺爺說:“我攙你上去吧?!备吡粻斖蝗灰蚕肴タ礋熁?,就扶著孫子,慢慢上到了房頂。
這兒地勢高,站在平房頂上,多半個莊子都能看得到。果然,在這除夕夜里,村莊的夜空也變得喧鬧起來。零星的煙花不時從誰家的院落里升起,在空中炸開,又熄滅了。突然,在莊子西頭,從高粱爺老宅子那里升起許多顆煙花,接二連三,一朵朵升得更高,開得更艷,把整個村莊的夜空都點亮了。高粱爺看得出,這些煙花是從周家的小樓頂上升起來的。
高凱對爺爺說:“建彬也回村過年了,他從省城買了五千多塊錢的大煙花呢?!?/p>
高粱爺沒好氣地說:“有錢,能不任性?”
村莊的煙花終于開敗了,寒風(fēng)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道。
高粱爺正想下去,小高夢又大叫起來:“看遠處,遠處還在放呢。”
正南方向,三十里外,那里是縣城。從那里隱隱約約傳來春雷一樣的轟響,有許多煙花在成片的高樓上空開放著??墒?,高粱爺聽不清那響聲,他只看到遠遠的天際被染成了一片橘紅的顏色……
六
大年初一上午,是金斗莊里最熱鬧的時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幫結(jié)隊地去各家各戶串門拜年,不分周家高家,陳家李家,見門就進,平日里有什么小過節(jié)兒,都在這一天解開了。家里上供擺家堂桌子的,頭是必須要磕的;家里有老人或者輩分大的,年輕人和小輩兒的也得給他們磕頭,大多都是磕了頭說幾句過年的話就閃人,好把屋子留給下一撥兒人進來。全莊大小胡同里,串門拜年的人亂碰頭。人們打個照面,寒暄幾句,互相傳遞著莊上要蓋樓的消息。整個村莊彌漫了一種喜慶而又神秘的氣氛。
高粱爺這樣輩分高年紀大的人是不出門的,他們往往都是在家守著家堂,等著晚輩們來磕頭。高凱是書記,高粱爺在金斗莊上也是德高望重,所以來拜年的人更多。一撥兒一撥兒迎來送往,高粱爺累得腰酸腿疼。
年初三,高凱就忙著召集村干部們開會,商量蓋樓的事兒。高粱爺在孫子家待了三天,過完年了,他要回他的家了。
高粱爺住在他的“一畝三”?!耙划€三”是東山坡下一塊地的名字。早年間,山里的地金貴,幾乎每一塊地都起了名字?!叭莾旱亍薄巴岵眱簶洹薄拌献訙稀薄皻馑琅!薄蠖家罁?jù)地塊的地形、方位、面積等等特征?!耙划€三”是當(dāng)年金斗莊最大、最好的一塊地,是大畝,一大畝相當(dāng)于五小畝。解放前,“一畝三”和那些有名字的地大都姓周,是地主周會過家的。土改的時候充了公,分給了莊里的鄉(xiāng)親?!耙划€三”是最好的一塊地,分給了高粱爺家和其他幾戶人家,因為這幾家都有人在打鬼子的時候喪了命。那年鬼子到莊上來搶糧食,全村人奮力抵抗,硬是頂了一天一夜。那時候,高粱爺已經(jīng)十一歲了,現(xiàn)在閉上眼,還能依稀聽到當(dāng)年的槍炮聲,想到爹滿臉是血的樣子。
后來入了社,高粱爺當(dāng)初級社主任那會兒,早上安排活路,就是這么說的:‘誰誰誰去‘石匠崖犁地,誰誰誰往‘少亡林運糞”……再后來,學(xué)大寨、修梯田,這些小地塊就都歸了大堆兒,那些名字也很快就被人們遺忘了。
“一畝三”差不多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不過不再是數(shù)量意義上的一畝三,只是一片土地的名字罷了。
兒子高巖沒了后第二年,全莊的地又分到了戶?!耙划€三”又分給了高粱爺家,他老兩口、孫子高凱小兩口,四口人的口糧田加承包地,多少就這一塊兒了。因為他家分的地好,高粱爺便主動要求不再要山林和山地了。三十多年,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高粱爺守著“一畝三”,把地侍弄得讓莊上人眼紅。
老伴走后,高粱爺懶得再去修葺破落的老宅,干脆在“一畝三”地頭上蓋了一間石屋,不顧孫子和孫媳婦的阻攔,自個兒搬了進來。他要守著“一畝三”,因為這里埋著他的老伴和兒子高巖。
當(dāng)年治山整地造的梯田看上去光艷,可把僅有的一些好土都和碎沙石摻和在了一起,打亂了土層,多少年都沒有養(yǎng)過來。種莊稼都沒好收成的地,前些年鄉(xiāng)里卻非要讓栽桑樹養(yǎng)蠶,白送了那么多桑樹苗子,活下來的卻不多。高粱爺不會養(yǎng)蠶,就頂著沒栽桑,倒是多收了幾季莊稼。
后來鄉(xiāng)里又發(fā)動栽油桃、核桃,倒是幾年就見了效益。這幾年,金斗山特有的一種叫甜紅子的山楂卻火了起來。這種甜紅子栽下三年就能見果,果實酸中帶甜,口感特別好,營養(yǎng)豐富,富含多種微量元素,聽說還能預(yù)防和治療高血壓等好多疾病,可受歡迎了,一斤就能賣到六七塊錢,這幾年莊上的鄉(xiāng)親靠甜紅子發(fā)了財。
高粱爺沒有山地,沒地方栽甜紅子,可他靠甜紅子也發(fā)了點兒小財。他在“一畝三”拿出了一半地專門來育苗,他育的樹苗根粗苗壯,成活率高,鄉(xiāng)親們都搶著來買。
高粱爺?shù)氖葑背?,面前就是“一畝三”,再往下就是水庫了;背后是那片大梯田,幾年前都栽上了甜紅子,已經(jīng)進入了盛果期,每到春天雪白的花兒全都開了,整座山坡白燦燦、香噴噴的。
石屋只有一間,一張小床,一個柜子,一張矮桌,幾個馬扎,塞得滿滿的;靠近屋門口還放了一口水缸,旁邊是一個煤爐子,進門得小心地繞過去。門外靠墻搭了一個棚子,放了些農(nóng)具柴草什么的,還有一個泥巴抹成的柴火爐子,沖門口有一個石板桌。屋子后面則堆了一小堆取暖用的煤。
石屋不遠處,是兩座挨得很近的墳,墳頭不大,但很整潔,上面沒有一點兒雜草。
高粱爺從村里回來,先繞到墳頭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自己的老伴和兒子也應(yīng)該早早地就回來了吧,哎,人生無常,想一想最后都是黃土的干活,高粱爺嘆了口氣,腳步拖沓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年三十的雪沒有下起來,陰了幾天,天總算晴了,風(fēng)卻帶著厚重的寒意。在空曠的田野里,小屋更顯得清冷。
高粱爺離開這個家三天了。他推開虛掩的門,本想把爐子生著,想想又作罷,他把爐子上的鐵壺裝滿水缸里的水,提到門外,放到柴爐上,點燃一把蒿草,又放進一些干枯的樹枝。爐火很快在大肚子灶膛里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高粱爺蹲在爐火邊,一邊續(xù)著柴,一邊將手在火上烤。他覺得有些冷,是從身上往外的那種冷。唉,人老了,身子不經(jīng)折騰了,過個年還累出毛病來。
高粱爺盯著爐火,看到樹枝燃燒冒出的白煙很快被風(fēng)吹走,便跟著看過去。那縷煙貼著“一畝三”的地面飄著,一會兒就散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雖說是冬天,“一畝三”并沒有閑著。地里種的大都是越冬的作物,幾畦小麥,一畦大蒜,還有半畦菠菜半畦大蔥。初五就要立春了,它們有些性急地開始泛出些許綠意。剩下的那一片,一溝一溝育著的便是甜紅子樹苗了。
甜紅子金貴,樹苗也很難侍弄。它的種子堅硬,不透水,發(fā)芽難,一般要經(jīng)過兩個冬天的沙藏,才能解除種子的休眠期,使種殼開裂萌發(fā),育成樹苗得四年工夫。高粱爺卻有他自己的辦法讓種子早發(fā)芽,早成苗。他先用清水把種子淘洗干凈,白天放在太陽底下暴曬一整天,到晚上再把它們泡在清水里,這樣反反復(fù)復(fù)七八天,等多半有了裂紋時,就將它們與濕河沙混合起來堆到陰涼的地方,用草墊子蓋上。這河沙的濕度可是有講究,手攥沙不滴水,手掌放開沙要成團不散。經(jīng)過這樣的處理,在封凍前挑好溝子將種子不深不淺地播進去,澆足水,再覆上地膜保溫保濕,來年春天種子就會發(fā)芽了。到秋后還要進行嫁接,嫁接后再長一年,初冬便可移栽了。
這幾溝還覆著地膜的是頭年冬天種下的,二三月里便可從土里鉆出嫩芽來;那幾溝小苗已經(jīng)嫁接過了,長到秋后,就能上山了。高粱爺每年都要育一批苗子,他要讓金斗山能栽甜紅子的地方都栽上他培育的甜紅子。
爐火把高粱爺蒼老的臉龐烤得通紅。高粱爺很有成就感,為自己,也為腳下這片土地。土地真是個好東西,只要你勤勞能干,只要風(fēng)調(diào)雨順,種什么就會收什么。莊稼人只要有地種著,還怕什么呢?
怪不得當(dāng)年周會過省吃儉用要置地呢。高粱爺突然又想起了周會過。他也知道地是好東西哩,可好東西不能成了你一家的吧,你占了人家的,人家怎么活人?
高粱爺記得他和鄉(xiāng)親們把周會過從蛤蟆汪里撈上來時的樣子,那個精瘦的老頭兒打撈上來時已被泡得白白胖胖的。他家有金斗莊多半的地,可他一家人卻和扛活的吃一樣的飯食,和現(xiàn)在的生活比起來,他還真沒享過一天福呢。攢錢買地成了他最大的心思,就算多娶了一房小老婆,也是為了傳宗接代,讓他家這些地后繼有人。誰知土改一開始,小老婆就害怕了,就把地契交出去了。周會過能咽下這口氣嗎?只好一死百了??赡悴幌胂?,地一分一厘你也帶不走啊,你天大的本事也帶不走它,帶不走一塊兒土坷垃。
高粱爺又在想莊上蓋樓的事了。看鄉(xiāng)親們這稀罕勁兒,是都盼著呢。眼下,在莊里蓋一個尋常的宅子也得五六萬??!嘖嘖,老天,孫子高凱從哪里籌到這么多錢?再說住樓有什么好?就算是有實力蓋了樓,都去住樓了,糞尿怎么辦?牲畜怎么辦?盛糧的大缸小甕往哪里放?……高粱爺實在想象不出一莊子千把口人怎么擠在樓上過日子。
柴爐上的大鐵壺里的水燒開了,咕嚕咕嚕響著,溢出來的水澆到爐膛中燃燒的樹枝上,馬上化作一團水汽,嗆得高粱爺又是一陣咳嗽……
七
羊倌梭頭的羊在高粱爺家的老宅院里圈了這幾天,掉了不少膘。當(dāng)羊倌梭頭將它們趕到山上的時候,它們一只只都撒了歡兒。晌午時分,看看它們都吃飽了,羊倌梭頭便帶領(lǐng)它們到山下水庫里去飲水。
大老遠,羊倌梭頭就看見高粱爺自個兒坐在墳前的土坨兒上曬太陽。于是,他就趕著羊群來到“一畝三”,先和高粱爺打過招呼,又把羊群趕到石屋后邊的山楂園里休息,自己夾著鞭子徑直過來,在高粱爺身邊坐下。
高粱爺朝水庫那邊努努嘴:“那么多人在做什么?”
羊倌梭頭說:“城里人閑得難受,吃飽了沒事干來這兒消化食呢?!眲偛潘涂匆娏耍袔讉€人在水庫邊上釣魚,好幾撥人在那兒照相,還開來了好幾輛小汽車。羊倌梭頭接著說:“城里人也眼饞咱這地兒呢,金斗山、金斗湖一年四季都有人來玩……知道嗎?城里人管咱這水庫叫金斗湖呢,哈哈,不就是個小水庫嘛,還湖呀海的……”
“人家來玩玩,又帶不走?!备吡粻斦f,“咱是見慣了,不覺得稀罕了?!?/p>
“你看我,正想和你嘀咕這事兒呢?!毖蛸乃箢^說,“咱莊上又出大事兒了。”
“又出啥大事兒?比蓋樓的事兒還大不成?”
“咱這兒要建觀光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就是給縣城建個后花園。讓城里人都來旅游觀光?!?/p>
“城里人真是可憐,那么多人擠在一起住著,也沒個游玩散心的地方?!备吡粻斕а弁h處,輕輕嘆了口氣。
今兒初五,立春,天晴得特別好。以前從山上往外看去,到處都是霧蒙蒙的,今兒卻不一樣了。高粱爺覺得自己昏花的老眼突然明亮起來。你看,遠處隱隱約約的一片片高樓,不就是縣城嗎?以前,隔了這幾十里地,他覺得縣城離金斗莊很遠很遠,那時候看到的縣城很小很小;這些年縣城卻是越長越大,越長越高,離金斗莊也越來越近了。看這陣勢,也許用不了多少年,縣城就要和金斗莊連在一起了。
高粱爺當(dāng)初級社主任的時候到縣上開過勞模會,那時候的縣城還沒有一座樓,縣委縣政府好像是擠在一家地主的大宅院里。七幾年的時候,縣城有了第一座三層的大樓叫百貨大樓,占的地面那個大啊,樓上樓下能擠幾百口子人。高粱爺帶著老伴去看光景的時候,還差點兒把老伴擠丟了。后來樓漸漸多了,高粱爺卻不大進城了。五年前,老伴的哮喘病發(fā)作得兇,孫子高凱非要讓奶奶去縣醫(yī)院住院不可。高粱爺陪著老伴在醫(yī)院住了十天。那是高粱爺頭一回,住高樓。醫(yī)院的病房樓那會兒號稱縣城第一高樓,十一層,得用電梯將人拉上去。從十層的病房透過玻璃窗子看出去,我的天嘞,人就像站在云彩里,地上的房子、路上的汽車和行人都踩在了腳底下,眼暈!
老伴在醫(yī)院住了十天,她不敢往下看,她怕高??伤∵M去,卻沒站著下來。她死在了高樓上。高粱爺就后悔,她怕高,她住不慣高樓,早知道救不了,還不如讓她就待在老宅子里,那樣她也許會踏實些。
看看吧,才幾年工夫,眼瞅著,城里的樓都連成了片,醫(yī)院的病房樓在它們面前都變成小矬子了。樓越來越高,越來越多,得有多少人摞在一起住在那里啊,他們是得有個花園去游玩散心。
“這得多大個花園子啊?!备吡粻斦f道。
“這可不是一般的花園子,是觀光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毖蛸乃箢^說,“俺也不知道咋個生態(tài)法,只聽說把咱金斗山、水庫、還有莊上的地,都圈進去呢?!?/p>
“都到咱們這兒觀光看景,不耽誤種地?。俊备吡粻敳唤?。
羊倌梭頭說:“聽說地都要收起來呢,叫什么……土地流轉(zhuǎn)?!?/p>
“說著玩兒吧?轉(zhuǎn)給誰?”高粱爺有些生氣了,“城里人也真貪心,咱這兒風(fēng)景好,給他們建個花園子不就行了,怎么就瞄上咱的山咱的地了?莊稼人沒了地怎么活人?”
“村里開黨員會先議過了,聽說,還得讓家家戶戶都參加個意見呢。到時候,您可得去開會,幫著他們掌掌舵……去!去!”羊倌梭頭突然發(fā)現(xiàn)有幾只羊從屋后山楂園里跑進了“一畝三”,正好奇地嗅高粱爺?shù)奶鸺t子苗,他趕緊撿起一塊小石頭扔了過去。那幾只羊受了驚嚇,“咩咩”地叫著,落荒而逃……
甜紅子苗可是高粱爺?shù)男母巫?,它們很快就要發(fā)芽了。他還想讓滿山上都栽上甜紅子哩,怎么能說生態(tài)就生態(tài)了呢!高粱爺想。
八
村民大會是正月初十在老宅門前的文化廣場召開的。
高粱爺這幾天覺得身上老是搐搐著冷,腦門子也發(fā)燙,本不想去開這個會,可村民小組長說,湊不夠人數(shù),會開不成,你就幫個人場唄。高粱爺把羊皮襖穿上就幫人場來了。
原來年前年后大家傳的這些事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高凱把金斗莊搬遷住樓和建觀光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的事一件件挑明,讓大家發(fā)表意見。等舉手通過了,那就釘子砸進木頭里了。
高凱首先宣布:“村兩委和黨員干部會討論的舊村搬遷方案呢,大體是這樣的:在西山梁上新建十棟五層的居民樓,再配套建一處服務(wù)中心,什么小賣部、幼兒園,慢慢的就都有了。樓建好以后呢,全莊三百戶村民全部遷入,以后金斗莊就不叫金斗莊了,叫金斗社區(qū)——新型農(nóng)村社區(qū),和城里的小區(qū)差不多……舊村房屋呢,要全部拆除進行土地復(fù)墾,原有宅基地一戶免費換一套樓房;地面上的建筑物呢,打打價,給點兒補償……”
不花錢就能住樓自然是件歡喜的事兒,許多年輕人歡呼起來。
人群中,有人首先發(fā)問:“俺一大家子人口,倆兒子過幾年就要娶媳婦了,擠在那兔窩子里怎么?。吭僬f人口多少能一個標準?”
“就是??!”礅子一邊附和著一邊看了看身邊的高粱爺。
坐在馬扎子上的高粱爺瞇著眼,不作聲。
高凱解釋說:“這個問題,村里也考慮到了。這新樓嘛,有六十平、八十平和一百平三個標準,按現(xiàn)有每戶實有人口多少,由大伙兒評議合理分配……”
比高粱爺還大一歲的山根爺喘吁吁地問:“凱兒啊,爺爺俺年紀大了,爬不上樓了,聽說住了樓,拉屎拉尿都在屋里,還得坐著拉,咱不習(xí)慣啊……”
人群一陣大笑。
高凱也笑了,他接上說:“五保戶、獨居老人就不上樓了,咱們在社區(qū)專門建一排老年房,讓他們住著方便。”
高粱爺一聽,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望,敢情自己還是撈不著住樓啊。老年房,老年房又是什么樣的房?
這時,有個高粱爺叫不上名字的年輕人提問:“高書記,人家城里拆遷,都要換兩套樓,咱金斗莊為什么只換一套?”
一直蹲在角落里羊倌梭頭也說:“城南青紗莊不光換兩套,還給不老少安家費呢?!?/p>
許多人又大聲議論起來。
高凱大聲說道:“城中村開發(fā)那是商業(yè)開發(fā),地皮就貴了,有的地塊一畝就得上百萬呢;咱們是新型農(nóng)村社區(qū)建設(shè),舊村搬遷新增了耕地,上級才能給補貼。咱們這回蓋樓,主要是靠這些補貼,一畝地二十萬,當(dāng)然這遠遠不夠,咱還得感謝建彬房地產(chǎn)綜合開發(fā)有限公司呢,是咱村的能人周建彬幫著引來的這個項目,蓋樓不夠的錢,他的公司給挺著呢。”他對身邊的周建彬說:“周總,你也說幾句吧?!?/p>
坐在主席臺上的周建彬站起身來,彬彬有禮地向大家拱手點頭,說:“鄉(xiāng)親們,我周建彬是喝金斗山的水吃金斗莊的糧長大的,我也想給鄉(xiāng)親們做點兒好事,給家鄉(xiāng)的發(fā)展作點兒貢獻哩。這個項目由我們公司來開發(fā),我也是責(zé)無旁貸?!?/p>
高粱爺睜開眼,看看周建彬。只知道他在外面混得很發(fā)達,多年不見他的面,這小子長得白白胖胖的了,小時候還像他爺爺周會過、他爹周得貴一樣干巴巴的呢。
周建彬接著說:“當(dāng)然,我辦公司也是為了賺錢,可我不能賺鄉(xiāng)親們的錢。怎么辦呢?對上爭取啊。這回,上級批準我在咱們新建社區(qū)后面開發(fā)幾幢幾十層的高樓,那是賣給城里人的。城里人不是眼饞咱這兒山清水秀空氣好嗎?這兒離縣城又近,誰不搶著來買房?不就是多占了咱幾畝荒山地嘛,高層的錢補到咱多層上,這不兩全其美嗎?”
大家一聽,都歡呼起來。
蓋樓的事看起來就要順理成章地通過了,礅子卻起身,悶聲悶氣地說:“俺不拆房子,俺也不住樓,俺還在家里辦俺的木匠鋪子!”
高凱硬邦邦地說:“哪能光你合適呢,咱都得顧全大局啊。”
礅子賭氣說:“我的宅基地是發(fā)了證的,俺不自愿,反正不興強拆!”
周建彬說:“礅子兄弟,這規(guī)劃嘛它是個整體,不是誰說擋住就擋得住的。這些年,在城里搞開發(fā),我見得多了。你想想,別人家都搬了,斷了電,停了水,扒了路,你還木匠鋪子呢,你過也過不下去……根本不用什么強拆!”
許多年輕人開始起哄:“不能因為你的木匠鋪子,全村就不蓋樓了吧?”
“就是啊,不懂得新生活!”
…… ……
礅子還想爭辯,卻又感到眾怒難犯,就退一步說:“那村里得給我找個地兒,我再建一個新的?!?/p>
高凱說:“那得看以后有沒有用地指標了?!?/p>
礅子堅決地說:“要不俺在俺的承包地里建!”
有人出來為礅子打抱不平:“礅子說得也有些道理,住樓好是好,可咱鄉(xiāng)下比不了城里,甭說木匠鋪子啦,就是各家的糧食柴草、雞鴨鵝狗總不能也跟著上樓吧?”
高凱平靜了一下,盡量把話說得明白一些:“鄉(xiāng)親們,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為了配套社區(qū)建設(shè),我們還引進了一個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項目,建設(shè)金斗山觀光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就是讓城里人來咱這兒觀光旅游,來買咱們的農(nóng)林產(chǎn)品,提高我們土地的產(chǎn)出效益。怎么建呢?首先得把地集中起來,該修路就修路,該架橋就架橋,哪片該種什么該栽什么,都按規(guī)劃辦,統(tǒng)一經(jīng)營,統(tǒng)一管理。我們研究的方案呢,就是在大家自愿的基礎(chǔ)上進行土地流轉(zhuǎn),全部土地流轉(zhuǎn)到建彬房地產(chǎn)綜合開發(fā)有限公司。這個流轉(zhuǎn)的方式就是以土地入股,土地按股分紅,以后再沒有什么口糧田責(zé)任田了,也就沒有什么糧食柴草鋤鐮镢锨雞鴨鵝狗上樓不上樓的事了……大家先別嚷嚷,土地入股了,村民也不是沒事做了,可以到生態(tài)園去當(dāng)工人啊,按天或者按月領(lǐng)工資,省得到外地去打工受罪了不是?……以后的日子,咱村里人住在高樓上,工作在園子里,平時有工資,年底有分紅,有錢什么米面買不來?不和城里人一個樣嗎?這就叫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人家外地好多地方早就實現(xiàn)了。”
高粱爺支起耳朵認真地聽著,好不容易聽出點兒眉目,哦,敢情是咋呼了多少年的那個……共產(chǎn)主義,對,共產(chǎn)主義,真的要來了不是?高粱爺覺得有些可笑,孫子高凱簡直是瘋了。
這時候,羊倌梭頭悄悄湊到他的身邊,朝他噘噘嘴巴,讓他說幾句。高粱爺覺得當(dāng)著全村老少爺們兒的面,他得給孫子高凱留點兒面子,只好忍住氣,不作聲。
整個小廣場頓時熱鬧起來。
高粱爺聽不清大家在說什么,越想越覺得生氣,只覺得一陣頭暈,接著就從馬扎上摔倒了……
九
高粱爺死活不肯去醫(yī)院,羊倌梭頭將他攙回“一畝三”的石屋里。孫子高凱為村里蓋樓的事忙得不可開交,秀兒從村衛(wèi)生室給他拿了藥片,吃了之后就好多了。
高粱爺躺了兩天,還是覺得渾身沒有二兩勁兒,心頭覺得被塊大石頭壓著,有些悶又有些堵。
自從立了春,天氣一直都很好。太陽暖融融地照著,堰邊朝陽的地方,草兒已經(jīng)萌發(fā)出嫩嫩的新芽。地里的甜紅子苗也開始泛綠,長出了芽苞。
高粱爺坐在墳前的土坡上曬太陽,看著眼前的甜紅子苗,又抬頭看著山坡上和山腳下,田野里空蕩蕩的。往年這時候,性急的莊稼人早就開始忙著春耕了。今年的地不讓自己種了,要建生態(tài)園了,想起這些,高粱爺心里又是一陣難受。
羊倌梭頭吆喝著羊兒,又來到了“一畝三”,見高粱爺獨自在那里發(fā)呆,就湊上前去,挨著他坐了下來。
沒等高粱爺發(fā)問,羊倌梭頭就說:“定了,就那么定了,幾個人怎么能擋得住呢。西山梁子上規(guī)劃牌子都立起來了,畫著一大片樓,真是漂亮。周建彬的好幾臺挖掘機也開進西山了,開始挖地基呢。村里,小村長正挨家挨戶簽流轉(zhuǎn)合同……”
高粱爺嘆氣:“咱莊上的人都瘋了?!?/p>
羊倌梭頭說:“聽說礅子領(lǐng)了幾個人到縣里上訪,讓鄉(xiāng)里派人給送回村里了,縣里鄉(xiāng)里都不管,村民大會通過了的事,變不了啦?!?/p>
高粱爺不作聲。
羊倌梭頭又說:“其實呢,我覺得這是一樁大好事,換個法子過日子也挺好,只恐怕往后我沒地兒放羊嘍?!?/p>
“瘋了,都瘋了?!备吡粻敋夂艉舻卣f,“你也不想想,周家小子是能掉錢的人?他拿咱莊上的地蓋樓賣給城里人,他賺大了。這還不算,他還惦記著全莊的地呢,他還想和他爺爺周會過一樣當(dāng)?shù)刂髂?。?/p>
羊倌梭頭說:“他賺他的,咱老少爺們跟著沾點兒光不也不錯嗎?”
“哼,給倆甜栆就覺得沾了大光了?”高粱爺沒好氣地說,“你以為周家在散財???虧了,虧大了,以后子子孫孫喝西北風(fēng)去吧!”
這時候,羊倌梭頭看到一輛小汽車停在了不遠處的土路上,車上下來兩個人,徑直向“一畝三”走來。羊倌梭頭眼尖:“是你孫子高凱和周建彬來看你了。俺在這兒不方便,走了?!?/p>
羊倌梭頭起身,趕著屋后的羊群上山去了。
大老遠,周建彬就大聲喊道:“大爺爺,大爺爺,我和高凱看您來了。”
高粱爺懶得吱聲。
高凱和周建彬來到了石屋旁。高凱將手里提著的一個精致的酒壇子放在石板桌上:“爺爺,這幾天忙,沒空兒給您送來,耽誤您喝了吧。和上回那壇子一樣,縣酒廠的汶陽春原漿酒,酒頭,從溜子上直接接的。別人可買不到,是建彬托人買的。”
高粱爺冷冷地說:“這酒上頭,俺喝不了。”
高凱見爺爺還在生氣,朝周建彬攤手笑笑。
周建彬推開石屋的門,往里邊看了看,說:“瞧大爺爺住得多簡陋,秋后就好了,秋后就能住樓了?!?/p>
高粱爺說:“怕俺活不到秋后,指望不得呢?!?/p>
“爺爺?!备邉P說,“你說啥哩,咱金斗莊可是長壽村呢?!?/p>
高粱爺說:“破了風(fēng)水,還不知咋樣呢?!?/p>
“爺爺,我是你孫子,你可得帶頭支持村里的工作啊?!备邉P說,“你不愿住老年房,就跟我和秀兒過,咱一起搬到樓上去。”
“俺不稀罕住樓?!备吡粻斦f,“老宅子該收就收回去,該拆拆就是了,俺不擋著?!?/p>
“我就知道爺爺最有覺悟。”高凱從身上掏出兩張合同,對爺爺說,“房屋拆遷和土地流轉(zhuǎn),都得簽個合同。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簽了。咱家這地你說了算,還是您老摁個手印吧?!?/p>
高粱爺瞥了一眼孫子手中的紙,心里又窩了火:“凱兒啊,你是惦記著我這‘一畝三,是不?你看看,看看你面前這地上埋著誰?你奶奶,你爹!你要讓他們到哪里去?你爹可是為了整這片地才被炸飛的啊!”
高粱爺咳嗽一陣,看看周建彬,又說:“‘一畝三最早是你們周家的,那時候還沒有你,你不摸底兒。咱老爺兒倆沒有過節(jié)兒,其實俺和你爺爺也沒什么過節(jié)兒。打土改分給俺,到現(xiàn)在俺種這塊地六十多年了,中間這些年,先是入了社,后來又分給俺,這回流轉(zhuǎn),不是又要回到你周家去了?你說折騰來折騰去,你不又成了金斗莊的大地主了?”
見周建彬臉上有些掛不住,高凱忙說:“爺爺,你不能這樣說,土地都是國家的,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政策。咱建生態(tài)園就是為了提高土地效益啊,你想想看……”
周建彬打斷高凱的話,對高粱爺說:“大爺爺,你看我像地主嗎?我爺爺什么樣我都沒見過啊。我也是共產(chǎn)黨員咧。辦這個生態(tài)園,投資進行土地改造,開發(fā)景點,這是一家一戶分散干辦不了的事。再說了,土地流轉(zhuǎn)是按地畝入股分紅的,地還是你的,你還是土地的主人,不用自己種,就能得到比種地還多的收入。以后在生態(tài)園里當(dāng)工人,還能發(fā)工資……”
高粱爺忍不?。骸拔医o你當(dāng)工人,你可以發(fā)工錢,這和長工、短工有什么不一樣?我把地入了你的股,我可以吃租子,我是地主?可我想種高粱,行不?想育甜紅子,行不?我說了不算了!”
周建彬耐心地解釋:“以后,生態(tài)園可以成立農(nóng)業(yè)合作社,實行民主管理,您老可以提意見出主意,照樣可以當(dāng)家作主嘛。”
“六十年前就入過社,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把俺轉(zhuǎn)糊涂了?!备吡粻斠荒樏H?。
高凱說:“爺爺,你想想,當(dāng)年,我老爺爺為什么叫鬼子打死了?我爹為什么讓啞炮炸死了?你這么大年紀為什么還天天泡在‘一畝三?不就是為了這地不讓外人占了去嗎?不就是為了讓土地多打糧食、圖個好收成嗎?老祖宗留下的地就這些,承包也好流轉(zhuǎn)也好,怎么養(yǎng)人怎么種。你知道現(xiàn)在年輕人在想什么?他們不愿意像你們這輩子人一樣光靠土里刨食了,他們想過和城里人一樣的生活。爺爺,用不了多少年,等小高夢這一輩兒人長大了,社會還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呢,她們還有她們的夢呢?!?/p>
“我還能活幾天?俺管不了以后的事兒。你們愿意折騰就折騰吧,俺知道誰也擋不住?!备吡粻敓o奈地說:“你們瞧瞧我這些甜紅子苗子,能栽半個山頭呢。它們熬不到秋后上山了?瞎了我的心勁喲……”
高粱爺說著,禁不住老淚縱橫。
十
秀兒和小高夢來“一畝三”看望高粱爺?shù)臅r候,高粱爺正在石屋門前的石板桌旁喝酒。面前是高凱送來的那壇子原漿酒,桌子上是一捧帶皮的花生。
秀兒從籃子里拿出一些炸菜和咸鴨蛋,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餃子,心疼地說:“爺爺,您光喝酒不吃菜怎么行?”
“過年帶回來的還有呢?!备吡粻斦f,“你身子沉了,還來干嗎,我好好的,沒事兒?!?/p>
“明兒要過十五了,高凱讓我接您回家?!毙銉赫f。
“十五我就在這兒過吧,陪著你奶奶和你爹?!备吡粻攤械卣f,“來年十五,這兒還不知道是啥樣子呢?!?/p>
小高夢偎在老爺爺身邊,說:“老爺爺,西山梁子上可熱鬧了,開始蓋樓了。大家都去看呢,你咋不去?。俊?/p>
高粱爺說:“蓋樓好啊,你愿意住樓嗎?”
“我做夢都想明天就住樓呢?!?/p>
“小高夢,小高夢,我還以為多高的一個夢哩。行,往后住在高樓上,就得做高夢嘍?!?/p>
“老爺爺,我扶你去看蓋樓吧。”
“老爺爺怕累,不能累著他?!毙銉簩π「邏粽f。
高粱爺卻突發(fā)奇想,對小高夢說:“要不,你扶著我,咱去看看?”
秀兒擔(dān)心地說:“還是別去了,山路不好走?!?/p>
高粱爺說:“看一眼也好,看看高樓是怎么打地基的,牢靠不牢靠?!?/p>
“您還是在操心啊?!毙銉赫f。
“操啥心,看看熱鬧?!备吡粻斦f。
……西山梁上真是熱鬧起來了。好幾臺推土機推出了一條上山的大道,挖掘機在山梁上挖出一個個大大的深坑。
高粱爺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看著挖掘機伸出長長的鐵臂,轟隆隆一陣子,就把黃牛一樣的大石塊給搗碎了,別的挖掘機跟在后邊,伸出巨鏟,幾下子就把碎石爛土給端了出來。
高粱爺有些吃驚,要是人工,挖這么大的坑,還不得半年!瞧瞧,這么深的地基,還怕什么地震,住樓的人該安心了……
小高夢又扶著老爺爺來到規(guī)劃公示牌前。這個牌子可真夠大了,像一面墻立在那里。高粱爺不識字,可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畫著的一排排、一幢幢大樓,前面那一片是五起兒(層)的,頂上起脊,是紅色的琉璃瓦,看上去很漂亮;后邊那一片就像一個個大木匣子,方方正正的,數(shù)不清有幾起兒(層)窗戶……
西山梁子以后就是這個樣子啦。高粱爺想,這世道真的是變了,想都想不到。
高粱爺回到“一畝三”的時候,老遠就看到山腳下有幾伙人在搞測量,有的地方打上了白灰線。高粱爺喃喃地說,變了,金斗莊不再是金斗莊了……
正月十五,羊倌梭頭還是在東山放羊。臨近晌午,他趕著羊群去水庫飲水的時候,看到高粱爺還是坐在墳前的土坡上曬太陽。
羊倌梭頭心里說:這老頭子,你這石屋子也待不久嘍,看你還能天天在這里曬太陽不?
“老叔!”羊倌梭頭老遠就喊。
高粱爺沒有動。
“你看你睡得這個香,也不怕凍著……”羊倌梭頭走近前去,高粱爺還是沒有醒。
羊倌梭頭附身去拉他,嚇了一跳。
高粱爺真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