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位中國傳統(tǒng)音樂專業(yè)的在讀博士而言,從選題到田野考察,從整理文獻到伏案寫作,再到參加論文答辯以至經(jīng)過修改后正式出版,既是一次嚴格而又充滿學術(shù)意趣的訓練,也是他們未來投身于某個專業(yè)領域具有奠基意義的學術(shù)準備。而其中的關鍵之為,就是在田野考察中能夠獲得多少切身感受和通過反復的“參與—體驗”所收集到的口碑資料及觀察筆錄。從某種意義上說,田野考察的廣度和深度決定了該篇論文的質(zhì)量和學術(shù)水準。
當年,在這個選題決定之際,一方面看,作者是茫然的:陌生的研究對象,陌生的曲藝品種、陌生的傳播傳承環(huán)境、陌生的方言,讓她面臨嚴峻的挑戰(zhàn);另一方面看,她又是有能力、有條件的:本科與碩士生學習期間,已基本熟悉了漢族傳統(tǒng)音樂的分布與類別,有較豐富的感性積累。加之,在她剛?cè)氩┦堪嘀H,就參加了國家重大項目“中國民族民間音樂生存現(xiàn)狀”子項目“陜北民歌現(xiàn)狀”的實地考察等。或許,正由于有如此“嚴峻挑戰(zhàn)”與“一定的條件”所構(gòu)成的學術(shù)空間,讓作者有勇氣走進田野現(xiàn)場并與“陌生的對象”展開了長時間的親近交往與調(diào)查。
作者是幸運的。
21世紀初,對于“陜北說書”而言,正好處在其又一個轉(zhuǎn)型的前夜。眾所周知,作為遍布中國北方“三弦書”之一的“陜北說書”,雖然在陜北黃土高原流傳了百余年了,但它真正受到社會的重視卻已經(jīng)到了1940年前后。當時,橫山盲藝人韓起祥來延安后被新音樂工作者發(fā)現(xiàn),一方面,新的文藝工作者肯定這個民間音樂品種有很深厚的群眾基礎,另一方面,它所唱所說卻都屬于“舊書”,與當時的文藝方針格格不入,于是延安文藝界就掀起了“改造說書”的運動。為此,韓起祥只得放下舊書,編出《劉巧兒團圓》《翻身記》等。自此,陜北說書從完全說“舊書”而變?yōu)橐孕聲鵀橹鳌⑴f書為輔的新舊兩道并行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我們將之稱為陜北說書的第一次轉(zhuǎn)型。
“文革”浩劫起,傳統(tǒng)文藝滅。時至20世紀80年代,陜北說書才再次獲得了新的生存空間。但原本以盲人為主體的陜北說書,這時出現(xiàn)了以張俊功為代表的明眼人說書,對于一種傳統(tǒng)曲藝而言,這個變化是本質(zhì)性的:說書從一人變?yōu)槎嗳?,從“坐場”變?yōu)椤白邎觥币约坝纱顺霈F(xiàn)的一系列新的表演手段,讓“坐場說書”開始式微。即使如此,鑒于當時盲眼藝人的隊伍尚健壯,又擁有很大的農(nóng)村聽眾面,傳統(tǒng)的“坐場”與新的“走場”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間尚處于均勢格局。而到了2008年前后,除了個別盲人還堅持在一些鄉(xiāng)鎮(zhèn)從藝以外,整個陜北幾乎都成為明眼人“走場”說書的市場了。這就是前文所說的“又一個轉(zhuǎn)型”,即陜北說書的第二次轉(zhuǎn)型了??上驳氖牵m然盲人藝術(shù)家外出說書活動少了,但他們中一些人都還健在,少數(shù)人的表演水平甚而正處于巔峰時期,他們對于說書藝術(shù)仍然保留著一片熾熱的感情,本書作者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進入到他們中間,誠然是一個幸運的機緣。
作者自知,研究對象對于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然而,恰恰因為“陌生”,反而成為她考察全程的一種警示和動力,讓她對于與陜北說書相關的一切始終充滿了新鮮感,也讓她下決心從“零”開始,即對于調(diào)查對象每一個細微環(huán)節(jié)的逐步了解、熟悉而最終窺其全貌,然后再探究其內(nèi)在構(gòu)成規(guī)律和總體特征。雖然這是一個十分艱辛、繁復的過程,但又是必須一一“通過”,否則,個案研究將因為膚泛而失敗。
其實,從“零”開始并不可怕,從一種絕對意義上說,研究者作為一個局外人對于自己的研究對象在很多情況下都是從“零”開始的。我個人的體驗是:“不怕不了解,就怕不會了解”。如果你的態(tài)度、方法有問題也就是“不會了解”,你永遠也不可能進入“局內(nèi)人”的生活世界,也就無法獲得你所需要的資料。本文作者為了徹底克服自己的“陌生”狀態(tài),她的兩個行為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其一,她剛剛進入陜北時,首先拜訪了曾經(jīng)擔任過陜北綏德縣盲人宣傳隊負責人的郭新鈺老師。這位盲人藝術(shù)家是我介紹給作者的,郭老師記性強、交往廣、感覺敏銳、彈弦手音好,更有很強的即興編創(chuàng)才能。通過很短時間的親切交流,他們雙方都情愿建立比采訪對象與被采訪對象和所謂“局內(nèi)人”“局外人”更為親近的關系。作者稱郭老師和老伴為“干爹”“干媽”,兩老伴則認作者為“干女兒”。于是,在整個“田野”期間,她便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個新成員。這種更為親近的關系,為作者更快聽懂陜北方言和熟悉民間習俗提供了便捷條件,也通過對郭新鈺的采訪,擴展了自己的考察范圍。因為,郭老師不僅在綏德縣有很多徒弟和同行,他也認識不少其他縣里的盲人“說書匠”。特別是為了探究盲人們“即興”編書的奧秘,作者為郭新鈺提供了一個幾百字的梗概,再請郭新鈺按照以往的習慣編出一本兩萬余言的新書。如果沒有很默契的合作,這樣的“實驗”也許不一定很順利的完成。當然,研究者可以通過各種方式與研究對象結(jié)成很深的友誼。不過,作者聽從社會人類學前輩的經(jīng)驗而采取的方式,至少對于本文的完成是有一定作用的。而且,在此之前我也還沒有見到同類學科的博士研究生有過這樣的做法,這里特別提出,或可以作為參照。
其二,將重點放在“坐場書”的考察研究策略是作者經(jīng)過長時段田野作業(yè)后反復思考的結(jié)果。陜北傳統(tǒng)音樂的體裁品種十分豐富,但分布最廣的是民歌、嗩吶和說書三大類。而對于說書的研究,本可以有多種切入點的選擇,例如,它自20世紀40年代以來的兩次“轉(zhuǎn)型”韓起祥個人的生命史、藝人群體的地理分布、陜北說書與北方各種鼓詞的關系等等。作者最終以“坐場書”為重點并不是隨意而為。我們注意到,她的田野考察時間遠遠長于本專業(yè)其他同科同行。如論文開篇所交代,重要的共有四次,前三次總共一個月,第四次則長達五個月。十分明顯,前三次帶有“摸底”“普查”性質(zhì),直到第四次,她在陜北住了五個月(2008年7月—12月),可以看成是在實施一種“收縮戰(zhàn)線”“重點擊破”的研究策略了。這種由寬而狹、由面到點的田野考察視閾,看起來自然而又簡單,實際上是艱辛付出的結(jié)果。一個從未在陜北生活過的年輕人,面對仍然未徹底改變的陜北黃土高原環(huán)境,歷經(jīng)了冬寒夏曬,走遍了陜北的溝、壑、峁、梁以及接觸了處于底層社會的盲人藝術(shù)家群體,這其中,究竟要克服多少起居行旅和相互交流上的困難,我們是可以想見的。正是因為有田野作業(yè)中如此不易的付出,讓她下決心研究盲人的“坐場說書”。其中,最大的理由,恐怕就是因為“坐場書”是陜北說書的源頭,是這種民間藝術(shù)的“出發(fā)點”,它的構(gòu)成、用樂、風格以及它與陜北人日常生活的聯(lián)系,一定蘊藏了這一音樂品種原始的本質(zhì)特征??傊?,是否可以這樣說,對研究對象的“陌生感”,促使作者下決心做較長時段的實地考察,而在比較長的“參與——體驗”實踐活動中,作者以“坐場書”為重點,真正開始了自己有關陜北說書的專題研究。這同樣是一個艱辛而有意味的學術(shù)之旅。
接下來,我想談談這篇博士論文在歸納陜北“坐場書”藝術(shù)特征方面的一個新方法——調(diào)、套、味、場,這可以說是任何一種說唱藝術(shù)共有的幾個特征。但由于各類曲種發(fā)展的不平衡,近百年來,有些曲種進入城市并逐漸向“舞臺化”方向推進,如京韻大鼓、單弦、評彈等,有些則仍然保留著它們的草根特色,即以鄉(xiāng)間村落為主場,凸顯自己的鄉(xiāng)土個性。陜北說書當屬于后者。雖然,近一兩年好像有“沖刺舞臺”的傾向,但它的基本活動場域依然是陜北包括廟會在內(nèi)的各種民俗事象。特別是“坐場書”,其鄉(xiāng)土本色更加穩(wěn)定而鮮明。作者用調(diào)、套、味、場四個字細細剖析,不僅有很強的針對性更是深知三味的高度概括。我個人的理解,前三個字重在音樂本體,即結(jié)構(gòu)、曲調(diào)和風格,“場”則是論證其在家(書)、社(書)、會(書)等各種民間俗儀中的不同場域,包含了很豐富的文化內(nèi)容,也是我們解析音樂與文化關系的一個重要依憑?!皥觥贝砹瞬煌奈幕臻g,不同的參與群體,乃至不同的信仰追求。一個鄉(xiāng)土民間音樂品種,竟然承擔了如此多樣的文化功能,作者所以能夠用這個字加以概括,仍然得益于她親身參與的特殊感受,也給同行讀者以新穎的啟示。關于“坐場書”中用“調(diào)”的討論,論文作者也是別出新意。她為了追究“坐場書”的基本調(diào),竟然采集了上千條上下句的“樣本”,再用統(tǒng)計學的方法,反復甄別篩選,最后提煉出陜北“坐場書”所用之“調(diào)”的基本形態(tài),工作看似冗繁,結(jié)論卻頗有深意。凡此,都使這篇論文在平實的分析、敘述中閃耀著引人深思的理論光芒。
當然,在肯定本文作者不畏艱辛、堅守田野、探求新意、勤于挖掘陜北“坐場書”藝術(shù)某些深層奧秘的同時,我們有必要指出,論文第五章“場”,雖然有了精致的歸納,但引證資料似乎有些單薄,沒有能夠進一步展開,致使這一章出現(xiàn)了深度不夠的缺憾。其實,依照全文的邏輯層次,前面的調(diào)、套、味,都應是為最后一章做準備的,但因為它分量有限而未能起到圓滿“壓軸”的特定作用。如果有可能,我倒希望作者再度來陜北,重訪那些還健在的盲人藝術(shù)家朋友,收集更多家書、社書、會書等資料,將殘留在陜北高原的那些近于原始信仰、至為珍貴的音樂文化“遺留物”重做分析、論證,追究其更加古奧的文化源頭。
這是后話。
相信作者因為有了這次奠基性的學術(shù)訓練,一定會在新的學術(shù)征程上,不自滿、不停歇,選擇新個案,探索新課題!
{1} 關意寧《在表演中創(chuàng)造——陜北說書音樂構(gòu)成模式研究》,上海音樂出版社2018年版。
喬建中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西安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特聘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