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見習記者 史珮瑾

連日的陰雨終于在10月16日轉暖。達州市通川區(qū)政府對面，兩個人站在一個門廊口，商量如何布置這里。門廊墻壁刷得雪白。十天前，這上面貼滿開鎖、疏通下水道等廣告。穿過門廊，是一個頗有些年月的生活區(qū)。

樓宇外墻滿是歲月斑駁的痕跡，樓梯間里更明顯。走上五樓，右邊的一戶，鐵門有些銹跡。

聽見敲門聲，一個老人打開門?；疑F門發(fā)出嘎吱嘎吱聲響。老人穿著深藍色的夾克，眉眼間凈是笑意。

“你們好，我就是周永開?！睂τ谟浾叩牡皆L，91歲的周永開很高興，“我希望我做的這點事情，能對社會產(chǎn)生積極作用。”

社會對他的關注大多集中于7月之后，各大媒體相繼到訪記錄他的人生故事。

只要有需要，他就會去做

與周老的交流，從一個多月前的長途跋涉開始。

9月5日，周永開和老伴很早就起床，收拾行李，穿戴整齊，戴上黨徽。他們要去老家——巴中市的化成小學、奇章中學，給老師和學生頒發(fā)“共產(chǎn)主義獎學金”。從達州到巴中150公里，對于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而言，并不輕松。

1945年初秋，周永開17歲，在這里讀書。彼時，學校的老師很多都是地下黨員。在他們的啟蒙和指引下，一天他和老師借著月光來到學校后山，面對著巍峨的青山，注視著鮮艷的黨旗，悄然且肅穆，莊重又激動。他在川北地下黨負責人之一王樸庵領誓下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當時不敢大聲講話，但是我覺得我血液都在燃燒，我感覺我從來沒有那時那樣高興，我做夢都想加入共產(chǎn)黨！”說到入黨，周永開的情緒有些激動。因為上了年紀，他的眼角時常潮潤，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手背上的皮膚和眼角一樣，松弛，堆滿皺褶。

入黨后，周永開在巴中從事黨的地下工作長達五年。

隨著新中國的成立，周永開曾先后任中共巴中縣委書記、達縣地委副書記、達縣地區(qū)紀委書記等職務。

后來，他在這兩所學校倡導成立獎學金，每到開學季均到場頒發(fā)，講一堂黨課，基本從沒缺席?！耙粌蓚€小時不歇氣，語言活潑生動，幾乎沒一句重復的話，大家都聽得來勁。”化成小學校長鄧多清說。

對自己的堅持，他又重復了一遍見面時說的話：希望“能對社會產(chǎn)生積極作用”。

與他共事過的同事解釋更簡單：“他覺得只要有人需要他，他就會去做。”

正是這一樸素的理念，讓他在上世紀50年代每天上山下鄉(xiāng)，發(fā)動老百姓不要濫砍濫伐、用巴茅草作燃料?！跋掠晏炻坊貌坏昧?，只有穿草鞋。天天跑田坎，跑爛了十多雙草鞋?！彼虼说妹安菪瑫洝?。

周永開的書桌——每天他都會學習

還有當時轟動全國的“扳倒李作乾”案。周永開還清晰記得，違法亂紀的罐頭廠廠長李作乾被逮捕后，“廠里特別鬧熱，看得出來群眾特別激動！”

社會對他的關注也大多集中于7月之后，各大媒體相繼到訪記錄他的人生故事。而年逾九旬的周永開只要身體允許，就會盡量接受采訪。就算身體不適，他也會在恢復后第一時間聯(lián)系媒體，告知他們“身體已經(jīng)好轉了”。

達州市紀委宣傳部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每次采訪都長達幾個小時。我有時候在旁邊坐著都覺得累了，他還一直講，他覺得他需要講。”

“我現(xiàn)在能做的事情不算多，但是我會一直關注國家，也會關注我身邊的社會。”每天下樓去家附近的公園走一圈，是周永開的必修課。

正是國慶前夕，他看到進小區(qū)的門廊墻上布滿廣告，就決定自費清理。小區(qū)管理方聽說了之后，先一步做了處理。10月3日，在成都參加完“四川最美老人”評選活動回家后，看到白白的墻壁，周永開樂得合不攏嘴。

在周永開看來，這些簡而言之就是，“只要給群眾一碗水，他們就會還一桶蜜?！?/p>

不能徒手走到人生終點

今年夏天，周永開瞞著家里人，拉上了幾個老同事，坐了近3個小時的車趕到花萼山。面對家人的擔心，他有些不好意思，只顧偷偷笑，“我掛念那里的百姓，既怕生態(tài)沒有保護好，又怕百姓沒有富起來?！?/p>

1991年，周永開退休了。本該在家享受天倫之樂，他卻不想就此退場?！半m然從組織上退休了，但是事業(yè)上不能退休”。

他一頭扎進了農(nóng)村，經(jīng)過50多天的調研，對兩個組進行逐一訪問，寫成三萬字的報告，“看清社會和群眾需要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真正讓我打定主意要干下去的，是一戶農(nóng)民家里掛的一幅字，上面寫著‘墳墓，是人的終結，但不能徒手走進去’?！?/p>

因為久坐，周永開靠在沙發(fā)上幾乎使不上力，整個身體會往下滑。他發(fā)現(xiàn)自己坐得不正了，就把雙手放在沙發(fā)上，伸開五指，手臂微微發(fā)抖開始用力，正了正自己的身子。

坐正后，周永開感慨地說，當時60歲的他，看到那幅字第一反應就是，“一戶農(nóng)民都有如此覺悟，自己更要用行動回報黨！”

周永開把目光投向了萬源縣花萼山。在調研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山上生態(tài)破壞嚴重，一些老鄉(xiāng)家庭非常困難，“他們的貧困光靠自己的力量根本走不出來?！?/p>

1994年，他正式入駐花萼山。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季，大雪正覆蓋著花萼山，晚上11點，從海拔2300米的山梁上傳來了喊叫聲，我?guī)巳ソ討?，從黑夜里走?個人，為首的老者滿頭雪花?！被ㄝ嗌巾椉移捍宓鸟R大得這樣回憶初次見到周永開上山的情景。

二十多年里，周永開多次受傷，卻從沒想過放棄。在孫女周婧的記憶中，爺爺摔傷最嚴重的一次是在2006年，當時78歲的周老在巡山時一不小心栽到近3米高的石坎下。當人們發(fā)現(xiàn)時，他頭部鮮血直流，早已不省人事。

“就在醫(yī)院住的時間比較長一點，但是每一次只要好了之后他又上了山?！敝苕焊嬖V記者。

如今周永開依舊每年要去幾次花萼山，“因為我熱愛那里。”

除了保護花萼山的生態(tài)，他還做了許多事——保護野生臘梅，將臘梅申請為達州市花；拍攝《巴山教魂》《血戰(zhàn)萬源》教育紀錄片，推動中小學生學習紅軍精神；成立巴渠共運友好學校聯(lián)誼會，設立獎學金，用革命精神對孩子們進行教育。

當被問及這些年花費了多少錢時，他笑著擺了擺手說：“不知道，也不重要。我是農(nóng)民的孩子，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黨給我的，我要把我所得的回饋給黨和人民?！?/p>

由己及人方能由己及天下

對于金錢的認識，周永開比其他大部分人的確更豁達。這其中，年齡也許占了一部分原因，但絕不是全部。

在花萼山守山護林的歲月里，每次上山前，周永開都要動員身邊的親戚朋友為貧困戶捐款捐物，然后請人背上山，挨家挨戶發(fā)送?？吹教貏e困難的家庭，周永開經(jīng)常自己掏錢，這家給100元、那家給100元，早已數(shù)不清給了多少次了。

護山養(yǎng)林時買樹苗、給學校配備發(fā)電機、幫村里出資修路、資助貧困學生……這個捐了不知多少錢的老人，如今住的是60平方米的老房子。環(huán)顧四周，上白下綠的粉刷是上個世紀標配。沙發(fā)是老式的，因為皮革破損，上面鋪了一張床單。案幾上放著毛澤東塑像。其他家具是兒女們淘汰不用搬來的，平添了些許滄桑。

“其實，爺爺是有機會換房的?！敝苕夯貞?，十多年前單位集資建房，論資歷和職級，他第一個選，但他沒要。“爺爺說，我退出，年輕同志就有機會。我們已經(jīng)習慣他這樣了?！?/p>

夫婦倆已過鮐背之年，生活不方便。子女又忙于工作等事，就請了一名保姆唐榮玉照料周永開與老伴的日常生活。在唐榮玉眼里，“世界上找不到他這種人”，“平常都是省吃儉用……凈是七八十年代的衣服，吃飯都是簡單的兩菜一湯?！?/p>

但就在今年7月，周永開沒有和家人商量，交了一筆特殊黨費，一共10萬元。

“我們是在很多記者集中來家里采訪時才知道這回事兒，沒人感到驚訝?！敝苕赫f，在周永開退休后的幾十年時間里，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家人的不理解早在他的感化下，慢慢變成了支持。

在問及此事時，周永開只說了句，“由己及人方能由己及天下”，就結束了話題。

在家人眼里，周永開是一個“沒有小家概念的人”。上世紀80年代，周永開任地委副書記，妻子吳應明是一般干部。當時組織部門擬提拔她為副縣級。周永開得知后，找到當時的地委書記說，吳應明能力和文化都很有限，提拔的話，“群眾有意見，也影響黨的形象”。

“小時候我很少見到他，婆婆總對我說，‘爺爺出去了’?！敝苕焊嬖V記者，“但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我都不知道?！睂λ?，兒時對爺爺?shù)挠∠缶褪恰耙灰娒婢蜁逃覀円獝蹏鴲埸h”。

周婧說：“他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進行言傳身教?！碑敃r周婧還在萬源做公安工作，有一次爺孫倆同上花萼山，“山上沒有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走。但他對山里的情況非常熟悉，家家戶戶都歡迎他。也是那時，他教會我和老百姓打交道要用心?！?/p>

周永開家中有20多人，其中10人是共產(chǎn)黨員。對家人和后輩，周永開要求嚴格。8年前，他專門設立了一個“家魂獎”，每年評獎一次，每次評選一人，在家庭成員中營造比學趕超的氛圍。“首先要是共產(chǎn)黨員且堅定不移跟黨走，其次還要在工作中是先進，并且為社會做了公益事業(yè)的，才能得這個獎?！敝苡篱_說。

回顧91歲的周永開一路走來的路，無一不印證了他所說的那一句“老去的是歲月，不變的是信仰”。

巴州區(qū)委黨史辦原副主任汪開桂說：“周永開一生都是一根紅線拉到底，無論順境逆境都能堅守信仰底線、人格底線和責任底線，是巴中幾十年來堅守共產(chǎn)主義信仰的活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