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辰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清代是杜詩學發(fā)展的集大成時期。這一階段,名家輩出,盛況空前。清初是杜詩學史上繼兩宋之后掀起的第二股研究熱潮,涌現(xiàn)出的杜詩學著述不僅數(shù)量甚多,而且質(zhì)量亦佳。甚至“可以說清代杜詩學的主要成就基本集中在清初”[1]3。王士禛是清代早期頗負盛譽的詩人和詩論家,他的許多作品蘊藉自然、清遠沖淡,具有很高的文學水準和藝術(shù)價值。其評詩力主“妙悟”,倡導(dǎo)“神韻說”,對當時及后世都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同時,作為主盟康熙朝詩壇長達數(shù)十年之久的“一代文宗”,王士禛對杜詩學的發(fā)展也給予了高度關(guān)注。他曾發(fā)表過大量關(guān)于杜甫、杜詩的言論。這些獨到的看法構(gòu)成了清初杜詩學除杜詩注本以外的另一個主要內(nèi)容。
劉濬《杜詩集評》是誕生于清中葉的一部帶有見解匯總性質(zhì)的杜詩批點本專著。該書共輯錄了15家涉杜言論,其中絕大多數(shù)為清代早期知名學者的相關(guān)評點,王士禛的批語自然也位列其中。是著保存了王氏不少精辟的論杜見解。而王士禛對老杜作品的態(tài)度問題,三百年來一直是中國古典詩歌批評史上的一樁公案。因此,我們很難籠統(tǒng)地以“喜”或“不喜”去對其進行武斷界定。20世紀80年代迄今,關(guān)于王士禛對杜甫詩歌評價的探討不斷升溫。然而,多數(shù)研究者或因囿于門戶之見,或因未能對王氏全部涉杜言論作細致考察,導(dǎo)致他們以偏概全地認為王士禛貶低甚至詆毀老杜作品。這些看法都是不符合實際的。有鑒于此,本文擬以劉濬《杜詩集評》所錄王士禛的相關(guān)評語為觀照對象,通過深入考察具體內(nèi)容,以小見大,力求準確把握是著的編纂情況與作者的詩學主張。
王士禛畢生好學不倦、成果頗豐①關(guān)于王士禛撰述的具體情況,駱偉曾指出:“學界至今尚眾說紛紜,有說百十種,有說二百余種,更有說五百余種,莫衷一是?!眳⒁婑槀ァ肚宄跬跏慷G著述考評》,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3年第6期。?!豆欧蛴谕るs錄跋》稱:“漁洋先生,一代宗工,總持風雅。生平著作,侈侈隆富,久矣風行海內(nèi),傳播藝林?!盵2]146王士禛的著述大致可分成兩類:其一是他本人撰作,其二是他所選評者②此處分類借鑒臺灣學人黃景進《王漁洋詩論之研究》一書對王士禛著作情況進行整理時的說法。參見黃景進《王漁洋詩論之研究》第51頁,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版。。前者較為復(fù)雜,主要包括王氏的詩文集,如《帶經(jīng)堂全集》92卷、《漁洋山人精華錄》10卷等;詩話,如《漁洋詩話》3卷、《帶經(jīng)堂詩話》30卷、《五代詩話》12卷等;筆記,如《池北偶談》26卷、《居易錄》34卷、《香祖筆記》12卷、《古夫于亭雜錄》6卷、《分甘余話》4卷等。后者多為詩集,主要包括《古詩選》32卷、《唐賢三昧集》3卷、《唐人萬首絕句選》7卷、《十種唐詩選》17卷,等等。
在王士禛眾多作品當中,詩話類、筆記類、選本類、序跋類是值得我們特別關(guān)注的。這些文獻是考察王氏詩論體系的重要依據(jù)。以他批杜為例,從上列四類著述中可尋繹出大量相關(guān)材料?!坝性u論杜詩思想內(nèi)容的,有分析杜詩藝術(shù)技巧的,有考證杜詩版本、人事、字句、音韻、名物制度的,有演述詩源流繼承關(guān)系的,有記載杜甫行蹤遺跡和逸聞逸事的,有批評杜甫之缺失的,抉幽顯微,摘瑕辨?zhèn)?,范圍是很廣泛的?!盵3]足見,王士禛對老杜作品用力甚深。正因為他常用自己獨特的審美方式與評價標準去觀照杜甫、衡量杜詩,并屢屢提出不俗的看法,才使得其能在清初杜詩學界占有重要一席。
劉濬《杜詩集評》搜羅了不少王士禛評點老杜作品的見解。遍檢是著,同時與王氏的撰述(主要還是詩話、筆記、選本、序跋這四類)進行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劉濬《杜詩集評》所收王士禛的相關(guān)言論多數(shù)都來自于清人張宗楠所攢的《帶經(jīng)堂詩話》[注]《帶經(jīng)堂詩話》30卷,王士禛著,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張宗楠編。全書共分8門、64類。作為一部帶有資料匯編性質(zhì)的詩話體專著,《帶經(jīng)堂詩話》纂輯了王士禛生平多種論詩作品以及筆記、雜記中的思想觀點,全面反映了他的詩歌觀念與詩評主張。一書。張著條理秩然、資料豐富。“它包羅了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絕大部分(除幾種論格律的專著之外)王士禛論詩的言論”[4]603,集中體現(xiàn)了王氏的審美理想與藝術(shù)追求。張宗楠在纂輯《帶經(jīng)堂詩話》時,將是書卷三十專門劃分為“評杜類”,共輯得83則[注]其中80則乃王士禛對老杜作品的見解,還有3則(篇名分別為:《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畫鷹》),系他引用兄長王士祿的對應(yīng)看法。這些意見雖非王士禛本人之言,但卻是他認可的。因此,張宗楠在匯輯王士禛的相關(guān)言論時,也將此一并吸收進來。相關(guān)評語。他于本卷開篇即自注道:“宗楠附識:山人評杜惜未睹其全,只就傳本錄存,中間有激賞其至者,有直斥其非者,著語無多,必中肯綮,手眼故不猶人也?!盵5]855精研這些材料,可知張氏所言非虛。
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評點杜詩條目(83則)按照老杜作品的內(nèi)容主要可分為如下五類:酬贈交游(30則)、抒情詠懷(27則)、摹景狀物(14則)、憂國恤民(5則)、批判現(xiàn)實(7則)。顯而易見,王士禛對杜甫酬贈交游、抒情詠懷、摹景狀物這三類詩作關(guān)注良多。
首先,酬贈交游類杜詩是王士禛批點時格外重視的一類。在83則相關(guān)評語中,此類有30則,所占比例約為36%。眾所周知,杜甫一生迎來送往、閱歷豐富。他的集子中自然不乏大量酬贈交游類作品。就王氏評論所涉及的老杜詩歌而言,主要包括:寄寓問候的,如《贈李白》《冬日有懷李白》等;描繪歡聚的,如《病后遇王倚飲贈歌》《醉歌行贈公安顏十少府請顧八題壁》等;記錄離別的,如《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等。
其次,抒情詠懷類杜詩亦是王士禛批點時甚為屬意的一類。針對這類作品的見解共27則,約占所有相關(guān)評語(83則)的33%。通常認為,杜甫是一位心系蒼生、胸懷天下的偉大作家。他渴望出將入相、建功立業(yè),卻偏又生不逢時、命途多舛。因此,很多時候詩人就會撫今追昔、感慨萬千,老杜此類作品異常豐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從王氏評論所論來看,基本包括如下兩種情況:其一是直接型,即標題具有明確指向性。如《上水遣懷》《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等。其二是間接型,即內(nèi)容具有突出針對性。如《醉時歌》中“德尊一代??部?,名垂萬古知何用?”[6]60《歲晏行》中“萬國城頭盡吹角,此曲哀悲何時終?”[7]951等。
最后,摹景狀物類杜詩也是王士禛批點時相當關(guān)注的一類。此類的看法有14則,在83則涉杜言論中約占17%的比重。萬口一詞,杜甫博學多識、情趣高雅。作為一位頗富創(chuàng)造性的詩人,他有極強的體察和感悟能力。其現(xiàn)存集子中有不少摹景狀物類作品。通過逼真而細膩的描繪,展現(xiàn)了高超而精湛的造詣。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史告訴我們,摹景狀物詩源遠流長。從先秦《詩經(jīng)》《楚辭》中的寓情于景、托物言志,到漢魏六朝時期謝朓、陶淵明等的審美自覺,再經(jīng)唐代張若虛、孟浩然、王維等的積極探索,這種題材的發(fā)展達到了空前繁榮的地步。又至杜甫筆下,其雖然不以摹景狀物詩著稱,但是他的這類作品無論是藝術(shù)技巧的純熟,還是思想意蘊的豐富,均足以與前代的翹楚巨擘分庭抗禮。通觀王氏所論老杜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既有勁健疏放的一面,又有柔婉謹嚴的一面。前者如《天育驃騎歌》《望岳》等;后者如《山寺》《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等。
劉濬《杜詩集評》繼承了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中絕大部分內(nèi)容。除此之外,《戲簡鄭廣文(虔)兼呈蘇司業(yè)(源明)》一詩劉濬不知出于什么考慮而未采納王士禛的意見。還有《送李校書二十六韻》《遣興五首》(其五)《冬狩行》《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對雪》這五首作品,亦無從曉得劉氏為何同樣沒有吸收王氏的相應(yīng)看法。筆者就此作出大膽猜測:劉濬在編撰《杜詩集評》前,或許曾經(jīng)看到過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六《漁洋評杜摘記》中對王士禛評點老杜作品言論的逐條辨證。翁氏聲稱上舉篇目中對應(yīng)的評語并非王士禛的,而系其兄王士祿的。劉氏對此深表贊同,故舍棄不錄??偠灾瑒F《杜詩集評》對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不是照單全收,而是劉氏通過爬梳剔抉,借此確保自己作品的準確性與純粹性。正是撰者這種嚴謹審慎、求真務(wù)實的治學態(tài)度,才使得此著具有較高的學術(shù)價值與較大的研究意義。
由此可知,劉濬《杜詩集評》所收王士禛評語多數(shù)出自張宗楠的《帶經(jīng)堂詩話》。這些褒貶分明、言簡意賅的見解可謂價值頗豐,不僅為探討王士禛的詩學主張和詩論宗旨貢獻了充足的材料,而且為深入考察清代杜詩學的發(fā)展與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依據(jù)。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后學張宗楠廣采王士禛《漁洋文》14卷、《蜀道驛程記》2卷、《古詩選·凡例》、《皇華紀聞》4卷、《南來志》1卷、《北歸志》1卷、《廣州游覽小志》1卷、《池北偶談》26卷、《蠶尾文》8卷、《蠶尾續(xù)文》20卷、《秦蜀道驛程后記》2卷、《隴蜀余聞》1卷、《居易錄》34卷、《香祖筆記》12卷、《漁洋詩話》3卷、《古夫于亭雜錄》5卷、《唐人萬首絕句選·凡例》、《分甘余話》4卷這18種著作中的相關(guān)詩論,編著成《帶經(jīng)堂詩話》一書。據(jù)其《纂例》交代:“匯集十有八種,類以經(jīng)之,年以緯之。顧年月后先,互有參錯。”[8]纂例2可見,是書取材宏博、網(wǎng)羅齊備、結(jié)構(gòu)明晰、設(shè)計精審。作為清代一部理論性與系統(tǒng)性均較強的專著,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提出了大量寶貴的詩評主張和不少精彩的詩論見解,對當時及后世詩學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誠如翁方綱所言:“海鹽張氏刻有《帶經(jīng)堂詩話》一編,于漁洋論次古今詩,具得其概。學者頗皆問詩學于此書?!盵9]卷六230全著的價值和意義由此可窺一斑。同時,鑒于王士禛在詩界聲望久隆,故此書的分量是不容小覷的。
關(guān)于《帶經(jīng)堂詩話》之匯輯,張宗楠稱:“(王士禛)平生緒言,只手纂《漁洋詩話》一冊,其他散見諸書,無慮二千余條。愚分類匯鈔,都為一集,于以啟前賢之扃鐍,作后學之津梁,未必非藝林一快也。”[8]纂例1此處,張氏不僅回顧了是著成書過程的簡況,而且指明了自己編撰這部作品的緣起。然而,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事實上輯錄了王士禛散見于各部著作當中的評詩之語多達一千六百余條,內(nèi)容涵蓋詩歌創(chuàng)作與批評鑒賞等諸多方面,稱得上是集王氏詩論之大成。其中,張著有83則評語涉及對杜詩音節(jié)(比如,“《劍門》:(‘高視見霸王’抹‘王’字)平聲?!盵5]857)、字句(比如,“《飲中八仙歌》:(‘左相日興費萬錢’句全抹)不成句?!盵5]856)、內(nèi)容(比如,“《哀江頭》:(‘明眸皓齒今何在’已下)亂離事只敘得兩句,‘清渭’以下以唱嘆出之,筆力高不可攀,樂天《長恨歌》便覺相去萬里。即兩句亦是唱嘆,不足實敘?!盵5]856)、技巧(比如,“《巳上人茅齋》:‘岱宗夫如何’,及此詩‘可以’字,皆是少陵句法。”[5]859)等的考評,確實于“論杜”傾心尤深、著力甚勤。然而,這些批語并非全系王士禛的看法,而是摻和了少量其兄長王士祿的對應(yīng)言論(有些雖非王士禛本人的原話,但也是他贊同的。比如,“《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卓氏近新寡’已下)西樵(注:王士禛之兄王士祿的號)云:忽入此一段,不倫不理,無端之甚。(‘空中右白虎’二句抹)如囈語。(‘襄王薄行跡’已下)此段又不倫?!盵5]858)對此,劉濬《杜詩集評》在收錄王士禛的相關(guān)批點時,通過理性審視、甄別擇棄之后,方才從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中遴取出77條王士禛的論杜見解。不僅頗具文獻輯存價值,而且不乏理論探究意義。
由于王士禛既沒有杜詩箋注類的專著問世,又缺乏自成體系的杜詩學研究成果,故劉濬《杜詩集評》的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以上缺憾。雖然是書纂輯的王氏言論集中來源于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但是當從劉著中將王士禛的批語單獨提取出來,并與張著所輯進行細致比對,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其實并非完全一致。
1.字句變更。在34則論杜評語中有22則,約占65%。此比例是相當驚人的。這是劉氏最常用也是最主要的做法。譬如,《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一詩,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十云:“《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柱史晨征憩’)趁韻。(‘后漢更列帝’)唐雖遭亂,然非滅而更興,不得以后漢為比?!盵5]857而劉濬《杜詩集評》卷一云:“王云:‘唐雖遭亂,然非滅而更興,不得以后漢為比?!盵10]210例如,《哀王孫》,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十云:“《哀王孫》:此等自是老杜獨絕,他人一字不敢道矣?!盵5]856而劉濬《杜詩集評》卷五:“王云:‘此等自是老杜獨絕,他人一字不能道矣?!盵10]473。等等。
2.位置變換。在34則論杜評語中有12則,約占35%。這個比例也是應(yīng)該引起高度重視的。比如,《歲晏行》一詩,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十云:“《歲晏行》:(‘歲云暮矣多北風’四句)喜其氣老,只在參錯中。(已上古體詩)”[5]858而劉濬《杜詩集評》卷六云:“王云:‘喜其氣老,只在參錯中。’”[10]564再比如,《謁先主廟》一詩,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十云:“《謁先主廟》:(‘力侔分社稷’二句)包舉得大。”[5]860而劉濬《杜詩集評》卷十三云:“王云:‘包舉得大?!盵11]1050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劉濬《杜詩集評》之所以會改動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中的內(nèi)容,就第一種方式而言,可能是編者無心造成的失誤。如脫字、訛字等,有時的確很難避免;也可能是他有意為之。大概是劉濬為追求用語精當、闡述準確的表達效果而特地予以訂正。至于第二種方式,劉氏或許是出于慎重考慮,在確保不影響正常理解的情況下作出如此安排;或許他壓根并未意識到這樣的處理有什么不妥??陀^地講,對閱者其實沒有帶來任何不便。
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不僅體大思精、別具一格,而且對詩歌創(chuàng)作與評論均有較大的貢獻。是書曾于卷三十特辟“評杜類”一門,專收王士禛的相關(guān)言論,總共輯得83則。劉濬《杜詩集評》在既繼承又變革的基礎(chǔ)上,批判地汲取了其中的77則。從中可見劉氏治學是如此的求真務(wù)實與追求臻善盡美。
王士禛是清初詩壇成就斐然的一代名家?!八粌H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成就突出,以‘神韻說’為標志的詩歌美學理論頗成系統(tǒng),而且在對中國詩歌發(fā)展史的研究和總結(jié)、對歷代詩家、詩作的評價方面也用力甚多?!盵12]然而,其對杜詩卻“態(tài)度曖昧”[注]徐國能認為:“王士禛對杜詩的態(tài)度相當曖昧,一些稱美中表現(xiàn)了他的敬仰;但諸多批評與否定,也的確不同于以往的杜詩評家?!眳⒁娦靽堋锻跏慷G杜詩批評析辨》,載《漢學研究》2006年第24卷第1期。。鑒于清代早期對老杜作品的研究已經(jīng)掀起了新的高潮,加之一直以來王士禛在詩界久負盛名,因此他的杜詩見解勢必會給后學帶來諸多有益的啟迪。由是觀之,無論是就清代詩學而言,還是對清初杜詩學來講,王士禛的涉杜言論都具備獨特的考察價值。
由于王士禛對老杜作品的看法褒貶不一、迥異前賢,故歷來詩評家們多以他不喜杜詩為定論。如果說趙執(zhí)信宿怨王士禛[注]趙執(zhí)信曰:“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顯攻之,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參見趙執(zhí)信著,陳邇冬校點《談龍錄》第10-1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袁枚嗤詆王士禛[注]袁枚講:“要知唐之李、杜、韓、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詆毀;于少陵亦時有微詞,況元、白乎?”參見袁枚著,顧學頡校點《隨園詩話》卷三(上冊)第8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他們的觀點未必公正,那么李重華看到王士禛“批抹杜集”[注]李重華道:“近見阮亭批抹杜集,知今人去古,分量大是懸絕,有多少矮人觀場處,乃正昌黎所稱不自量也。”參見李重華《貞一齋詩說》,王夫之等撰《清詩話》(下冊)第97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就作為他不喜杜詩的物證,近人普遍通過援引王士禛指斥老杜作品的評語,進而得出他一味否定杜詩的結(jié)論[注]武潤婷就曾提出:“今天的研究者也多認為王漁洋名為學李、杜,實則崇尚王、孟,并認為他不喜杜詩的原因,在于他反對杜詩對黑暗現(xiàn)實的揭露,引導(dǎo)人們寄情山水,以適應(yīng)清初統(tǒng)治者的需要?!眳⒁娢錆欐谩墩撏鯘O洋評杜》,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這些看法都是有失允妥,不符合事實的??陀^地說,王士禛批點杜詩的言論堪稱豐富。其中既包括對老杜作品優(yōu)長的肯定。有從整體上加以褒賞的,如《香祖筆記》云:“蓋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故老杜謂之詩史者,其大過人在誠實耳?!盵13]246他稱贊杜詩具有“詩史”地位和“誠實”品格。有從局部進行推揚的,如《然燈記聞》云:“為詩須有章法、句法、字法。章法有數(shù)首之章法,有一首之章法??偸瞧鸾Y(jié)血脈要通;否則痿痹不仁,且近攢湊也。句法杜老最妙。字法要煉,然不可如王覺斯之煉字,反覺俗氣可厭。如:‘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簟?、‘撼’字,何等響,何等確,何等警拔也!”[14]121他由衷地欽服杜詩精湛的藝術(shù)技法,又涵蓋對其缺陷的批判,主要是立足于特定作品,針對具體弊病加以指摘。如他曾以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五中“紅綻雨肥梅”一句為例,批評杜詩煉字之拙劣。如《師友詩傳錄》云:“問:‘律古五七言中,最不宜用字句,若何?’阮亭答:‘凡粗字、纖字、俗字,皆不可用。詞曲字面尤忌。即如杜子美詩:‘紅綻雨肥梅’一句中,便有二字纖俗,不可以其大家而概法之?!盵14]138。他雖然贊賞杜詩的佳作,但是并非溢美之辭;即使批駁杜詩的敗筆,也絕無貶損之意。王氏盡量以己之獨立思考去公正、理性地對待老杜作品,從而矯正了學界數(shù)百年來對杜詩盲目推尊而造成的流弊。
劉濬《杜詩集評》從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中抄錄出的相關(guān)批語共77則,其中絕大部分言論王士禛的態(tài)度都是肯定的,只有少數(shù)見解坦陳瑕疵。雖然“這些批評語氣強烈且頗帶主觀色彩,難免使人感覺王士禛有刻意否定杜詩之嫌”[15],但是王氏的這些看法無不與他潛心研磨、悉心剖析密切相關(guān),同時亦展現(xiàn)了其審美理想與藝術(shù)追求。因此獨具手眼、頗見特色。
比如,其對《八哀詩》就曾直言不諱地攻訐它的句子存在繁縟冗雜的毛病。劉濬《杜詩集評》云:“王云:‘《八哀詩》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稱之不敢議者,皆揣骨聽聲者耳。其中累句,須痛刊之方善。石林葉氏之言,其識勝崔德符多矣,余《居易錄》中詳之?!栋税г姟纷钊唠s不成章亦多啽囈語,而古今稱之不可解也?!盵10]367今日看來,王士禛的說法是頗中肯綮的。《八哀詩》確實有語意重復(fù)、鋪敘拖沓的缺陷。
再比如,曹慕樊曾高度評價《醉時歌》中“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二句道:“此聯(lián)妙在以對句鎖住奔流之勢,而承上啟下,連環(huán)雙綰,過到下段使人不覺。此聯(lián)要與首段連起來看,便會覺得‘袞袞諸公’可恥。豈不是說‘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嗎?由此便見得這篇贈詩不是一般的嘆老嗟卑、牢騷怨謗,而是傷時欽賢之作。激烈的郁結(jié)而出之以蘊藉,尤為難能?!盵16]449實系精辟的論述。然而,王士禛卻并不看好這一聯(lián)。劉濬《杜詩集評》云:“王云:‘‘相如’二句應(yīng)刪。’”[10]458他的說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該作前半已述盡鄭廣文之冷落,此番比喻只為重申詩旨。不僅未能增添新意,反而太過淺白直露,甚至近于酸腐牢騷。這與王氏一貫倡導(dǎo)的詩歌應(yīng)含蓄蘊藉、意境深遠的主張相背離,因此他才會認為這一聯(lián)盡可谫除。
王士禛對老杜作品的指摘,有些是公允的,而有些則是偏頗的,甚至還有些是意氣用事的。例如,杜甫《冬日有懷李白》一詩寄托了自己對李白真切的思念。其中“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二句,更是借《左傳》典故表明他們兩人不時有作品相互贈答,體現(xiàn)了李、杜之間的深情厚誼。然而,王士禛卻對這一聯(lián)評價頗低。劉濬《杜詩集評》云:“王云:‘‘更尋’二語竟難通?!盵11]583實在是有些苛責過甚。此類相當極端的批駁,有時難免令人無法接受。譬如,王士禛特別欣賞杜集中空靈婉轉(zhuǎn)、韻味無窮的詩作,故而他對《洞房》《宿昔》等素來不為學人們所重視的篇目卻偏愛有加。劉濬《杜詩集評》云:“王云:‘《洞房》《宿昔》諸詩,俯仰盛衰,自是子美絕作。’”[11]771只因這類作品符合自己的審美理想,王氏就刻意拔高。此處,他的觀點顯然欠妥,故難以獲得廣泛認可。
劉濬《杜詩集評》摭取了張宗楠《帶經(jīng)堂詩話》中絕大多數(shù)論杜見解。整體而言,王士禛對老杜作品是尊崇的。雖然他的批評偶有偏頗,但是也并非都沒有道理。即使不免失誤,也還態(tài)度誠懇。由于王氏能夠辯證看待和理性評論杜詩,“他的褒揚也罷,指摘也罷,多是從自己的研究中獲得的,多是從自己的文學經(jīng)驗中提升出來的”[17]170。又鑒于他不怵名家、不畏世俗,且敢于直陳己見,因此這種勇于追求真理的精神是值得后人效法的。
綜上所述,清代杜詩學研究在整個杜詩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而清初杜詩學研究又在整個清代杜詩學研究中呈現(xiàn)出獨占鰲頭之勢。作為清代早期詩界最有影響力的評論家之一,王士禛亦對杜詩學的發(fā)展貢獻頗巨。在由其門人張宗楠纂集的《帶經(jīng)堂詩話》中,就存錄了他不少有價值的涉杜見解。劉濬《杜詩集評》又對此進行精心甄選與審慎加工,保留了王氏大部分見解。從劉著所輯的情況來看,肯定老杜作品者居多,另有少量否定意見。劉濬認為,王士禛對杜詩的看法既有中肯的,又有失當?shù)?,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需要客觀審視之后才能作出公正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