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云朋
1.
我的小學和初中,都是在村里讀完的。直到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我這個“鄉(xiāng)巴佬”才算第一次踏進城區(qū)。
記得有一次,老師帶著我們十幾個同學去照相館合影,途中需要過一條寬寬的馬路。我不會“過馬路”,也沒見過這么多車,甚至連紅綠燈的規(guī)則都分不太清。心里越緊張,越著急,反倒走得越快,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成為隊伍的“排頭兵”。這意味著后面所有來自城里的老師和同學,都會用目光把我從道路的一側“送”過去。
情急之下,我做了一件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一咬牙一閉眼,竟用跑的方式徑直往前沖,于是,身后的十幾雙眼睛,見證了我一個人在車流中穿行。幾秒鐘的空白后,徒留下司機們的高喊與同學們的大笑。
一段時間后我才知道,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心里住進了一個小人——自卑君。
2.
自卑君很敏感,別人一個眼神不對,它就對我說:看,那家伙瞧不起你。自卑君很膽小,每次我想嘗試點新東西,它就在耳旁提醒:萬一失敗了,就證明你不行。自卑君很憤怒,看見別人穿好的,用好的,它就會非常不屑:都是紈绔子弟,有什么了不起。自卑君很礙事,它讓我錯過了許多機會,讓我變得封閉,變得不相信自己。
我不止一次想把它趕走。比如,用成績來挽回自尊心。我對自己說:沒錯,我窮,我沒有你們開朗、樂觀,但我每次都能考第一。我要在我擅長的領域,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但這種方法并不奏效。一方面,我不可能永遠第一,高中如此,大學更是。人永遠都找不到一個可以一直無敵的領域。另一方面,即便我在這一片方圓內戰(zhàn)勝了自卑,可一旦到了別人擅長的領地,就又被打回原形。
更何況,自卑誕生的土壤正是這種“比較思維”。而我的方法,卻依然是在和別人比。
3.
那我最終是用什么方法走出自卑陰影的呢?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并沒有刻意用什么方法,時間長了,它就被一點點地治愈了。
這可能與眼界的不斷拓寬和經歷的不斷增加有關。比如,因為汗毛重感到自卑,覺得自己不正常,后來看了很多外國電影,發(fā)現(xiàn)好萊塢的巨星汗毛比我還重,便釋然。再如,因為不懂得怎么用西餐餐具而自卑,覺得自己土。后來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里,聽費孝通先生說:城里孩子到鄉(xiāng)下,不會捉螞蚱,這件事不值得嘲笑,不能把學習環(huán)境的限制歸結到孩子們的學習能力上。反過來想,也是一樣。遂釋懷。下次有什么不懂,坦然發(fā)問就是,別人如果因此笑我,那只能說明他們的智慧還有限,或是心態(tài)有問題。
讀的書越多,經歷的事情越多,人的胸懷氣魄就越開闊。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每個人其實都值得同情,大家都是受著這樣或那樣的限制與無奈,步履艱難地行走在這世界上。如果心里都容得下眾生,沒有理由容不下一個不完美的自己。
4.
現(xiàn)在的我,還自卑嗎?坦誠講,偶爾還是會。只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當自卑君偶爾出現(xiàn),我不再把它當作是洪水猛獸。我會把它請進來,聽它說說它的焦慮和恐懼。嘗試與它對話,然后繼續(xù)做該做的事,帶著問題去面對問題。我發(fā)現(xiàn):當我該干什么干什么,不太去管它的時候,它反倒能安靜下來。當我把我的注意力從自身轉移到我想完成的事情上時,陰暗潮濕的內心世界,便一點點放晴。
多年以后,每當我登臺做關于克服自卑感的演講,都會以高中奔跑過馬路的糗事開頭。雖然這個故事并不光彩,但它有另外一個結局:
那天照相回來的路上,一位同學跟我說:你剛來這里不熟悉,以后過馬路不會的話,我教你;不敢的話,我陪你。自卑讓我失去了一時的面子,卻收獲了一段持續(xù)至今的友誼。而每當我把這個故事講出來,臺下的聽眾都會有共鳴,哪怕我講的時候仍然臉紅,下臺后,也常會有聽眾走過來對我說:我很像你。你看,自卑讓我有了一段不愉快的經歷,卻也讓以后人生路上的許多同伴,在心理上感覺和我更親密。
這篇文章的標題,之所以沒叫“滾蛋吧,自卑君”或“我戰(zhàn)勝、我克服自卑的經歷”,也是為了提醒每一個獨一無二的你:面對自卑君,除了讓它滾,或是把它打倒,我們還有第三種選擇——關照它,擁抱它,接納它,與它相安無事地共處。直至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自卑君的背后,寫著一句話——我是一份包裝得不太精美的禮物,是豐富你人生的元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