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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口

2019-12-02 12:03尚元
飛天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李紅母親

尚元,本名尚天福,生于1983年1月,甘肅涇川人,畢業(yè)于安徽理工大學(xué),現(xiàn)為崇信縣某單位干部。近年嘗試寫作,發(fā)表《磨窯》《解藥》《紫荊花開》《四喜》等中篇小說數(shù)篇。獲甘肅省第七屆黃河文學(xué)獎。

不知是哪天,也不知是哪個人最先發(fā)現(xiàn)安口窯的大煙囪不冒煙了,怪模怪樣的,像根巨型木樁戳在天上。

許多年了,人們早已習(xí)慣一抬頭就看到它口吐黑煙,激起大半個天空的烏云濁浪。而此刻,它已然壽終正寢,靜靜矗立在鎮(zhèn)子中央,讓人們隱隱覺得某種厄運的降臨。

第一天,人們還以為是國營陶瓷廠臨時停產(chǎn),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依然不見起色。大約在第七天的時候,廠務(wù)會正式宣布工人放假,于是安口窯的人們終于明白,這個全鎮(zhèn)最大的國有企業(yè)要倒閉了,這才是大煙囪不冒煙的真正原因。

是啊,光是這個直插云霄的怪物就足以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類似的事件是,許多年前,我老家茜家溝的田野上,一夜之間豎起了許多黑色的木樁。它們排列有序,每隔五十米就有一根。我那個讀了幾年私塾又在黑石城郭記典當(dāng)行當(dāng)過賬房先生的老祖宗怒不可遏,他認(rèn)為這些黑漆漆的燒火棍子指了天,對上蒼不敬。于是他扛著一把老镢頭挖倒了三根電線桿子,就被背槍的民兵扭送到了公社主任面前。他口里振振有詞,頭頂三尺有神明,如此行徑簡直令人發(fā)指,是不可饒恕的罪行。因為太過憤怒,他的山羊胡須不停抖動,眼睛充了血,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個溫良的耕讀之人。之后,一種叫做“電”的東西沿著木樁之間的膠皮線路流進(jìn)村子,黑夜頓時變得亮如白晝,正應(yīng)了老祖宗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古老預(yù)言:燈頭朝下,鐵牛犁地,時代變了啊。

大煙囪不冒煙了。那時候,我和父母住在離此不遠(yuǎn)的一家食品工廠的筒子樓里。一個月前,黑石縣商業(yè)局把廠子賣給了財大氣粗的安口窯信用聯(lián)社。據(jù)說,人家要在這塊地皮上建兩幢家屬樓。上級下了命令,食品廠的工人必須在三十天內(nèi)搬離廠區(qū),免費住公家房子的年代一去不復(fù)返啦。工人們堅持了一段時間,然而等來的卻是拉閘斷電的粗暴驅(qū)趕。幾個小青年敲碎窗戶上的玻璃以發(fā)泄心中不滿,還有人在宿舍里放火,燒毀了一些垃圾余孽。但更多人選擇接受現(xiàn)實,他們摘走了房間里的燈管,拆除了公家置辦的窗簾,還用虎頭鉗子拔下窗格子上的小鐵釘,把那些沾染歲月風(fēng)塵的玻璃用舊報紙包起來,塞進(jìn)行李袋中。他們清楚,下一步另謀生計,留著這些東西,省得到時候再破費。

工廠大院里有個裹著磚墩的公用水龍頭,一年四季都在漏水,像得了前列腺炎尿不干凈的小老頭。源源不斷的水流匯聚成池塘,一到夏天,滿是綠瑩瑩的浮藻和一團(tuán)一團(tuán)黑乎乎的蝌蚪。我經(jīng)常跑到廠區(qū)外邊玩耍,不遠(yuǎn)處就是寶中鐵路。我曾經(jīng)把一枚大鋼釘放在鐵軌上,被飛馳而過的機(jī)車軋成寶劍一樣的鋒刃。我也曾跑到燈具廠的生產(chǎn)車間,看工人們把融化的玻璃吹成漂亮的燈泡。而現(xiàn)在,這些快樂變得不值一提。每天,我都會站在樓梯口,看火紅的夕陽從山頭上一點一點掉下去。天色是很容易黑下來的,夜色來襲,我便陷入長久的黑暗中。

我不知道明天的事,沒人告訴我,直到大煙囪像火把一樣熄滅。那天,廠長李紅離開了我們。

李紅的出走帶有一些悲壯的色彩。有人看見他穿上十幾年沒穿過的黃布軍裝,胸前掛上二級戰(zhàn)斗英雄的榮譽勛章,洗臉剃須,又給三接頭皮鞋打蠟上油,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那是在傍晚時分,他背著一只軍挎包,走進(jìn)安口窯那條燈火輝煌、永不謝幕的街市,坐在攤子上獨自喝酒。酒飽飯足,抽完一包香煙,攤主問他還要點什么?他哈哈大笑,一個勁地說:“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之后,他搖搖晃晃走出街道,走進(jìn)夜色,走上了通往山外面的公路,與所有人來了一場不辭而別。

人永遠(yuǎn)只有在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愚蠢。李紅的遭遇,我很清楚。廠里的女工阿蔡想調(diào)換個輕松一點的崗位,就去巴結(jié)廠長。女人若想靠近男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利用姿色,而這個阿蔡長得確實還不賴。之前,她是怎么勾搭廠長的,沒人知道,倒是女工們私下議論李紅和我母親陳阿萍之間撇不清的關(guān)系。無疑,我們兩家做了十年鄰居,再加上李紅孤家寡人,一些瓜長蔓短的閑話很容易叫人信以為真。

真正落下口實的是在一次全廠的職工大會上,廠長李紅竟然當(dāng)著二十多號女工的面,夸贊我母親是女中豪杰。廠長的原話是這樣的:“你們這些只知道領(lǐng)工資不知道講奉獻(xiàn)的懶病秧子,不要以為國營工廠是養(yǎng)老的家屬院,本廠長不管你是哪個書記的老婆,還是哪個局長的大妹,只要在我手下干事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的兵,溜奸耍滑不出力的,本廠概不歡迎;還有,如果你覺得廟小神大,伺候不下,請隨時走人。你們也不看看人家陳阿萍,縫紉機(jī)踩得當(dāng)當(dāng)響,憑本事吃飯,多勞多得。你們呀,出了這個廠就得端個碗去要飯了?!?/p>

本來,這樣的會就是老生常談,念念緊箍咒,強調(diào)一下紀(jì)律,傷不著誰的??墒?,那天阿蔡存心要給廠長找難堪,她從人堆里站起來說:“李廠長,好歹咱也是名正言順的國家工人,也是無產(chǎn)階級的先鋒隊,我們活兒輕松不假,但那是社會主義優(yōu)越制度下的按勞分配,就是要飯,我們端的也是鐵飯碗。要說那些個體戶,就是窮極了逼上墻的賊大膽兒,抓一把算一把,抓不到了餓三天。這份事業(yè)呀,俺們還瞧不上呢?!?/p>

廠長沒想到阿蔡會頂撞他,大聲呵斥她坐下。阿蔡偏不坐,杵在那說:“李廠長,今天你要不把我崗位的事給解決了,我就鬧你的會場,憑什么別人干少我干多?。 ?/p>

阿蔡說這話的時候,把頭發(fā)撩到耳根后面,神色微微有幾分自得。他瞟了一眼周圍,當(dāng)時會議室里擠滿了人,三五個女工在織毛巾,兩個在剪指甲,一個年輕點的拿著小圓鏡子描眉畫眼,還有幾個蠕動嘴巴嗑著香瓜子。這時候,突然有人帶頭給阿蔡鼓掌,她們都坐在一條板凳上捏面團(tuán)子的人,誰管你講的什么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

廠長沖著阿蔡說:“你這是什么思想?我看你呀,就該老老實實在面點車間待上個三年五載的,歪門邪道,還想去那銷售組干廠里的臉面活,門兒沒有。瞧瞧你們糕點班昨日烤的那批面包,火色深得像包公的臉,扔到路上能硌車轱轆,不說手藝長進(jìn)了,就光練了個嘴皮上的功夫?!?/p>

阿蔡酸酸地說:“哎呦,李廠長,這話不妥吧?不過您的意思我懂,我們?nèi)珡S女人都不如您心目中的穆桂英呀!”

這話直指我父親,有挑釁的成分。他扭扭身子,臉紅的像猴屁股。

“蔡朝霞,你什么意思?”李紅問。

阿蔡斜睨廠長,回答:“沒什么意思?!?/p>

李紅下不了臺了,黑著臉,一拍桌子說:“滾出去,你算什么東西?!?/p>

阿蔡也不是吃素的,回答:“我就偏不滾?!?/p>

“不服管教,說你幾句還想造反了?”

“誰說我要造反,我要告你亂搞男女關(guān)系。”

眾人嘩然。李紅站起來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搞男女關(guān)系了?告訴你蔡朝霞,你那一套在我這里吃不開?!?/p>

阿蔡估計心里慫了,想溜,撂出一句狠話:“這班,老娘還不上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樣。”阿蔡踢翻一條板凳揚長而去,留下滿房子驚愕不已的人。李紅追著說:“我看你還能上了天,離了狗糞還不種胡蘿卜了,你去呀,去呀!”

自那以后,阿蔡就再也沒來上班。李紅說,曠工十五天就要開除,阿蔡的行為嚴(yán)重違反廠規(guī)廠紀(jì),一定要嚴(yán)肅處理,以儆效尤。大伙掐著指頭計算阿蔡離廠的天數(shù),猜想她什么時候回來,和廠長較量一番??墒?,少半個月過去了,沒等回阿蔡,卻等來了關(guān)于食品廠企業(yè)改制的紅頭文件。那時候,安口窯的大街小巷已經(jīng)在播放《從頭再來》的歌曲,一位胖得皮帶掛不住腰的明星在電視上嘶聲力竭地唱,有那么兩句歌詞是: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很快,縣上的工作小組進(jìn)駐廠子,三五個人,有男有女。人們這才覺得大難臨頭,改制要改到自己頭上了。那天,廠長辦公室里傳出激烈的爭吵,李紅在我心中的形象一躍高大起來,十足的英雄好漢,他敢給縣上來的人稱老子。你聽他是怎么說的:

“老子到了這個歲數(shù),黃土早把蛋埋了,咋個叫從頭再來?”李紅的聲音很硬實,像是用錘頭敲出來的。

“你要理解,像阿蔡這樣好吃懶作的人都是喝社會主義血的蛀蟲!”這是一個溫和的聲音。

“誰要從頭再來誰來,反正我是不來了?!?/p>

“李廠長,一廠之長你就這點覺悟呀,你不想從頭再來,我也不想從頭再來,但廠長這個字你必須得簽,誰叫你是工人身份,你要是干部,連你一根汗毛都撞不上?!?/p>

“就是槍斃,老子都不簽這亡國奴的字,當(dāng)球干部,老子就是個兵?!?/p>

“李廠長,別忘了,你還是個黨員。”

“黨員怎么了?黨員也有保留意見的權(quán)利。”

一切都很明白,廠長不同意賣廠。我親眼所見,來人將蓋有鮮紅印章的封條貼在車間的門板上,結(jié)果被李紅一把撕掉,揉成紙團(tuán),扔在地上,還跺了幾腳。李紅抓住那人的領(lǐng)口,威脅他膽敢在這里撒野就要砸爛他的狗頭。那人雙手捂住李紅醋缽大小的拳頭,微屈著膝,作揖告饒似的說了一串好聽的話,還賠上了一張光彩奪目的笑臉。

這件事僵持住了。期間,三番五次有人去縣上鬧,也五次三番有人到廠里做動員工作,但都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jìn)展。直到上一次,工作組帶來了蔡朝霞寫的舉報信,原文如下:

尊敬的組織,我向您反映我廠的一件怪事。我們黑石縣安口窯副食工廠在李紅的領(lǐng)導(dǎo)下企業(yè)經(jīng)營每況愈下。舉一例子:去年夏天,李紅突發(fā)奇想,竟然從外地請來一個冒充食品專家的江湖騙子,言之鑿鑿地表示能用西葫蘆和白砂糖制作出一種營養(yǎng)價值很高的食品。李紅受到蠱惑,聘其為技術(shù)員,帶領(lǐng)全廠職工開展產(chǎn)品研制,他們既不用面粉也不用大米,而是把西葫蘆去皮后切成條狀,蒸熟,油炸,涂上糖汁,一共用了十一個白班外加三個夜班,耗費西葫蘆一千二百公斤,白砂糖一百五十公斤??墒沁@種散發(fā)著貓屎味道的糖條只賣出十二袋,收回資金二十四元,其他產(chǎn)品最后都被當(dāng)做過期食品由社會人員毛小娃拉回家中喂了豬。我特此檢舉李紅玩忽職守濫用公權(quán),致使國有資產(chǎn)流失,職工怨聲載道。

他們找到了擊敗李紅的辦法。他們也一定研究過,李紅是無法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當(dāng)年在收復(fù)陰山的戰(zhàn)斗中,他帶領(lǐng)一個連的戰(zhàn)士發(fā)起沖鋒,一百多人只活了他一個。退伍后,組織照顧他,安排他到安口窯當(dāng)工人。關(guān)于這些,李紅的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

來人像審判席上的法官,擺開架勢說:“廠務(wù)公開,大家監(jiān)督,到底有沒有這件事?”李紅的眼睛像兩團(tuán)火焰熄滅,說有。來人說:“騙子和你啥關(guān)系?”李紅說沒關(guān)系。來人呵呵一笑:“沒那么簡單吧,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能叫他占這么大的便宜?”

李紅說賣廠就賣廠,別來這一套,要不你們免了我的廠長職務(wù)吧。來人說,我們說了不算,這須要組織決定。

我永遠(yuǎn)忘不了在我五歲那年母親帶我去探望父親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大煙囪冒著滾滾黑煙,沒有風(fēng),煙柱像鄉(xiāng)下十七八歲姑娘粗壯的辮子。母親牽著我轉(zhuǎn)過一幢巨大鹽庫的墻角,開闊的大場院豁然呈現(xiàn)。荒蕪的角落長滿齊腰高的野草,院子里污水橫流。我看見那幢后來我們住了十年的紅磚大樓,底層的廠房前,三個衣著邋遢的裝卸工正在從四輪貨車上往下搬運口袋。袋子里裝的是面粉,也可能是砂糖,這是我后來想到的。他們的眉毛和胡子全是白的,我定定地望著他們,卻見一個工人神色慌張地將一把糖粉填進(jìn)了嘴巴,然后拍拍手,若無其事地走開了。空氣里彌散著令人心腸癢癢的香氣,那是烤熟了的黃油面包的味道。

起初母親并不打算常住。我父親來安口窯立足未穩(wěn),又添兩個吃閑飯的,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啊。于是,我們在一張九十公分寬的單人床上湊合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帶著孩子回茜家溝吧,城里開銷大,眼睛一睜就要花錢。

母親拖著我就走。我們步行,正如來時的情形。那時候,人們到鎮(zhèn)上趕集大都靠兩只腳,情況好的騎自行車,只有去縣里才有搭乘的班車。我問母親,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母親蹲下來,掏出手絹為我擦了一把鼻涕說,傻孩子,怎么會不要呢。我們走在安口窯黑乎乎的街道上,自行車的鈴聲清脆悅耳,比村里山雀的叫聲還要好聽。馬路兩邊的建筑低矮、灰暗、陳舊,人們的衣服也是清一色的灰藍(lán)格調(diào)。抬頭的一瞬間,我看見大煙囪冒出的煙塵猶如一條飛揚的馬尾。路上,我們還遇到了一群學(xué)雷鋒的少年。少年們脖子上系著紅領(lǐng)巾,拿著水桶、掃把,有幾個手里攥著冰棒,一邊走一邊吃。我問母親,那些哥哥手里拿著彩色的冰塊!

應(yīng)該說,正是我的這句話刺激了母親。她決定留下來,即使日子再苦,也要讓我和城里的孩子一樣。她認(rèn)為,一根冰棍對孩子的啟發(fā)會影響他的一生。

母親買了一根雪糕給我,而她是舍不得吃的。賣冰棒的女人穿白色條紋襯衫和藍(lán)色咔嘰布褲子,衣服很不合體,但很新,胸膛上吊著一只大木箱子。母親遞給她錢,女人羞澀地低下頭,沒敢看我們一眼,那樣子就像大姑娘下了花轎,要面對所有人的不懷好意。后來,母親也學(xué)那女人賣冰棍。她來安口窯最早的營生就是賣冰棍。

安口窯是一座靠挖煤發(fā)展起來的鎮(zhèn)子,煤窯開辦的歷史可追溯到元代。第一座煤窯取名安口,意思是走南闖北的人,到了這里總能安家糊口。后來這里又燒制一種黑瓷,據(jù)說曾經(jīng)向乾隆皇帝敬獻(xiàn)過幾次,還得到了老人家的封賞?,F(xiàn)在的安口窯在隴上的名氣就更大了,在窄得像女人褲衩一樣的山溝里,駐扎著幾十家國有大型工廠,瓷器廠、水泥廠、燈泡廠,以及七八家大大小小的煤礦和附屬企業(yè),以至于進(jìn)山拉煤的司機(jī)朋友只知道這世上有個安口窯,卻沒聽過管轄它的黑水縣。因為地處陜甘寧三省交界處,人們便給它起了個唬人的外號:金三角。

這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情況。當(dāng)年安口窯有一萬多名工人,兩公里長的街道,到了晚上燈火通明。工人們大都三班輪換作業(yè),下班后在澡堂里洗去一身煤塵,頭發(fā)上掛著水珠子,耳蝸里藏著黑泥,然后三五成群地跑到街道上吃喝玩樂。那時候,卡拉OK剛開始流行,霓虹燈下穿連衣裙的陪舞女郎宛若夜鶯,她們拉住過往男人的手,又是擠眉又是弄眼,風(fēng)情萬種地邀請他們進(jìn)去唱上一曲。還有擺著條凳滿地瓜子殼的錄像廳,大喇叭架在街面上,總播放打打殺殺、槍聲不斷的港片。這看似是在招攬生意,實則是為了掩人耳目,因為過了午夜,關(guān)掉外音,就要播放一些少兒不宜的片子了。有一次,一家錄像廳的老板犯糊涂,忘記了自家門口還掛著個廣而告之的大喇叭,結(jié)果泄露了天機(jī),一夜云雨高唐,淫聲浪語響徹全城。據(jù)說,那是安口窯歷史上夜市散得最早的一天,商店關(guān)門、飯館打烊、旅社客滿,連往日里鬼哭狼嚎的卡拉OK廳也陷入寂靜。人們早早地回家“歇息”去了,出門在外的單身漢帶走了歌舞廳里所有花枝招展的女郎,全城宵禁,整個安口窯的街道空無一人。

當(dāng)然,見得最多的是天南地北的人,他們坐在飯攤前喝酒劃拳,放肆地大笑??谝粢彩翘炷系乇保簛韥韥?,喝酒喝酒,出門在外,走哪算哪,你老家再好,還不是要跑到安口窯吃這碗飯……

那天,我母親對我父親說她不想回家種地了,留在安口窯,照顧我讀書。孩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不能被鄉(xiāng)下的先生給誤了。父親反問她一家人都擠在這,吃啥喝啥?母親說,兩個人掙錢,不信能餓下一家人的肚子。她之所以選擇賣冰棒,是因為那是個不攤本的買賣,只需做一只木箱,而冰棒則可憑借我父親的面子先賒后賣??蛇@兩件事在她面前卻成了難題。首先是一時半會找不到做箱子的木匠。這個好辦,她把一條毛巾洗得干干凈凈,包住冰棒,勉強可以起到隔溫冷藏的作用。關(guān)于賒賬,她想叫我父親出面給李紅廠長說一聲。

父親嗔怪道:“我是會計,你這不但難為李廠長,還叫我犯錯誤!”

母親生氣地說:“一次賒二十個冰棒、十個雪糕,下午還錢,有什么難的!”

母親一氣之下去找廠長。李紅說芝麻大點的事,進(jìn)冷凍車間隨便撿,那么大的機(jī)器,管子里漏出來的都夠你賣上一年。李紅還當(dāng)著母親的面數(shù)落我父親,說他這個會計當(dāng)?shù)锰⌒牧?,改個數(shù)字都要哆嗦半天。

之后,母親就經(jīng)常挎著籃子上街賣冰棒。那會兒,我們的生活里連擁有一只木箱都成了奢望,好在每天一兩塊錢的收入讓她很滿足。這樣堅持了一段日子,生活改善的十分明顯。她付清了我的學(xué)費和課本費,還為家里添置了幾樣?xùn)|西:棉紡的床單、三人用的炊具、四只小方凳和配套的餐桌。她看見鎮(zhèn)上的孩子衣服新樣,就從地攤上買了小孩的警察服,讓我穿上,精精神神地去上學(xué)。但是,這點微薄的收入只能貼補家用,卻無力對生活做出建設(shè)性的布置,我們?nèi)胰司鸵恢弊≡诟赣H那間差不多只有二十平米的單身宿舍里。生活空間的壓縮,鍋碗瓢盆,磕磕碰碰的,這里不動那里就響。

那些年,我經(jīng)常和父親發(fā)生沖突。有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一顛一倒擠在一張床上。對于往后的生活,心里確實沒底兒。賣冰棒的生意雖說來錢容易,但有淡旺季之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生活一思考都是問題,他們說話說到深夜。我大概還在夢里和父親較著勁兒,他把腳伸過來,竟然被我咬了一口。

我和父親在夢里爆發(fā)了戰(zhàn)爭。我的嚎叫聲驚醒了母親,她趕緊拽亮燈泡,看見我滿嘴是血。母親嚇壞了,一把抱住我,她當(dāng)時一定產(chǎn)生了各種可怕的聯(lián)想,邊哭邊問,小武,你到底咋了,你咋了呀?我半張著嘴,哈拉著舌頭,說不出話來。父親爬起來,臉色蒼白,看到我的樣子,打了個冷戰(zhàn)說,小子怕是把舌頭咬爛了。他掰住腳,大母趾頭上有一圈青紫的牙印。母親罵他腳上帶刀子,一點分寸都沒有。

我依然沉浸在睡夢中,或者說眼前的現(xiàn)實是夢境的延續(xù)。父親傻了,不說話。他總是嫌把家搞得像個豬窩。本來一個人住的宿舍突然填進(jìn)來三個人,他一時半會還不能適應(yīng)。他是個特別愛干凈的人,弄亂了房間的擺設(shè),或者床單上皺了一道褶印,他都覺得是對他單人空間的侵犯。有一次,他從市場上買了兩只生豬腳,用鋼精鍋煮熟了準(zhǔn)備拌菜,結(jié)果被我偷吃了。人在吃的問題上是最自私的,這話不假。因為這件事,我挨了一頓打。這事叫我母親對我父親有了看法,生活了這么久才覺得他是一個在感情上極度自私的人,為了兩只豬腳,對兒子動武,這怎會是一個父親的所作所為?但經(jīng)過這次誤傷事件之后,父親對我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他不是自私,而是走不出一個人生活的世界。

父親抱起我去衛(wèi)生院求急診,那是我童年的記憶里與父親最親密的瞬間。由此,我記住了安口窯那晚的夜色:月亮紅猩猩的,像抹了血,幾顆星子撲閃撲閃;街市正熱鬧,各式傘帳下燈泡拖著密如蛛網(wǎng)的電線,亮晃晃地照耀著食客們千面百孔異常逼真的臉;攤販們目放精光,不時抬頭甄別路上行人就餐的可能,籠屜冒著熱氣,肉串烤得滋滋流油。夜風(fēng)有些冷,空氣里飄著孜然粉的味道。

那一年秋涼之后,母親的冰棒生意就到了頭。有一天,母親對父親說,她想在副食廠找個打雜役的差事,好歹掙幾個柴米油鹽的錢,這樣閑下去也不是辦法。如上次一樣,母親想讓父親出面找廠長。父親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撇撇嘴巴說:“要找你去找。”

母親正在掏爐膛里的煤灰。來安口窯快半年了,日子還是這般沒有起色,就拿做飯來說吧,沒有廚房,我們就在樓檐下搭了生鐵爐子,每逢下雨,雨水都能掉進(jìn)鍋里。興許是她對生活抱有太高的期望,以至于父親的這句冷冰冰的回答立刻令她憤怒不已。她轉(zhuǎn)身質(zhì)問父親:“劉國銘,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父親也生氣了,說:“我一個人養(yǎng)活你們母子,你說我是不是男人?!?/p>

大清早的,兩個人乒乒乓乓地吵了起來。樓廊一側(cè)是職工宿舍,窗戶下靠著一個個削了煙管的小火爐,底下安著鼓風(fēng)機(jī),上面坐著鐵鍋燒水。鼓風(fēng)機(jī)一開,仿佛引燃了煙幕彈。幾個女工掀開簾子,探出腦袋,吸了一鼻子煤煙。母親說,他李紅又不是天王老子,說一句話能殺掉你的頭呀?

父親把母親搡進(jìn)宿舍。他想息事寧人,低聲說,我就不信李廠長是那樣的人!

他們的爭吵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卻句句不離“李紅”。吵了一會,李紅來了。他是個單身漢,就住在樓梯口的廠長辦公室里。李紅背著雙手,踱著方步,穿過烏煙瘴氣的樓廊,走進(jìn)我父親的宿舍。李紅面無表情,看了一眼我母親,然后把目光停在父親的臉上。李紅說,大清早的你們吵啥吵,還一口一個“李紅”,既然你們這樣張羅,我就過來瞧瞧你們到底喊我做什么。

父親和母親都啞火了。李紅復(fù)員不久,三十來歲吧,矮胖墩,四方頭,后頸上三道肥肉褶子。母親語氣溫婉下來,趕緊讓座,又泡了一杯茶水。她開始說她的無奈,說她的痛苦,想在廠里謀個臨時工作,沒辦法了才向領(lǐng)導(dǎo)提要求,希望組織予以考慮。

李紅點點頭說:“我堂堂一廠之長,名字是你們站在樓道里大呼小叫的嗎?芝麻大的事,能憋出個屁憋不出一句話。”他故意盯住吱吱嗚嗚的我父親說?!皠嫲?,你媳婦想當(dāng)臨時工這個事你清楚吧?”

“清楚,廠長。”

“明天叫你媳婦去面點車間幫工?!?/p>

“這這,不妥吧……廠長……”

“這什么這,老子在前線沒挨槍子,廠里的事就是我說了算!”

能領(lǐng)到一份公家薪水,我母親開心得不得了。可緊接著廠里發(fā)生的一件事,改變了她的決定。女工小孟跟著外地的卡車司機(jī)跑了。小孟是高干子女,家庭優(yōu)越,人也長得漂亮,總燙著一頭時髦的卷發(fā)。尤其是那雙電眼,迷得鎮(zhèn)上的小伙暈頭轉(zhuǎn)向。追求者站在一起,恐怕比安口窯拉煤的車隊還要長,追不到手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孟姜女”??烧l也沒想到,這個眾人眼里的“糕點西施”竟然連鐵飯碗都不要了。小孟與卡車司機(jī)私奔前是有預(yù)兆的,那天下午,她請我母親在小攤上吃了一碗麻辣粉。原本她們之間沒有很深的交情,可人家來請了,也不能不去。小孟幽幽地說起自己的心事。兩年前她和這個四川小伙好上了,每個月見一次面,她覺得不能被這么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工作拴在小鎮(zhèn)上,往后牛郎織女天各一方。

“咋辦呢,嫂子?全廠就數(shù)你最有主意?!毙∶显儐栁夷赣H的意見。

“你還年輕,出去闖闖未必是件壞事?!蹦赣H的回答幾乎是不假思索的。

小孟真的走了。母親聽到這個消息擔(dān)心了好一陣子,她后悔自己說了這樣的話。也許她預(yù)感到十年之后,即使那座象征著國企輝煌的大煙囪也會像老樹一樣枯亡。

許多改變?nèi)松\的重大決定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決定的。一天,她看到水泥桿上貼著一則招工啟事??h里的服裝廠招收學(xué)徒工,包吃包住,每月還根據(jù)計件數(shù)發(fā)點零花錢,她報了名。剛開始,她還只能干些提水掃地的力氣活,可三個月后她已是個拿著剪刀,把一匹長布庖丁解牛般裁剪得當(dāng)、游刃有余的大師傅了。

那是一九八八年,全中國都在發(fā)展個體工商戶,政策十分寬松。母親準(zhǔn)備單干。后來,主要的問題集中在鋪面上。工商所來人在街市邊上規(guī)劃了場地,拿石灰粉撒了白線,限十五日之內(nèi)把鋪子建起來。那幾天,我母親一日三嘆,急得頭發(fā)都白了。

母親與李紅的曖昧不清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在我的童年里,李紅是我們家的恩人,是我心中的英雄。在我們來安口窯的那一年,他幫我家建起了一座鐵皮房子,因此母親對他的感激一生無以為報。

那是個適合談情說愛的黃昏,工廠大院里,太陽落下去了,把人留在了暮色中。他們靠在樓廊邊上,滿天空的燕子擦著房檐盤旋,呢呢喃喃,賦予了這場談話輕松浪漫的色彩。

“小武媽,學(xué)會個翻跟頭就想駕那筋斗云了?”

“李廠長,你真會說笑話?!?/p>

“不好好當(dāng)你的家庭婦女,瞎折騰啥!”

“李廠長,咱過的這啥日子,連你都這么說?!?/p>

“呵呵,楊宗保沒死,我看你這是穆桂英要掛帥了?!?/p>

母親赧然一笑,清瘦的輪廓從灰白的天光中突顯出來。

“俊俏的媳婦,我看像你這樣的人兒就該有個丫鬟伺候著,你倒跑前跑后辦什么縫紉店?!崩罴t突然抓起我母親的手。

母親被嚇到了,心里傳過一陣惶惶而不可言說的電波。

“妹子,沒別的意思?!崩罴t將一個厚實的信封塞過來?!斑@錢先拿著,我知道這幾天你盼這個——奧喲,生了雙面一樣軟的手,卻要抓握鐵一樣硬的生活,真叫人心疼?!?/p>

“廠長——”我母親內(nèi)心激動,因此聲音有些顫抖。

“別叫我廠長。”李紅咳了一聲,吞了口唾沫說?!拔乙矌筒涣松睹?。你呀,若是個男人,恐怕這世上大半的爺們都要給你提鞋哩?!?/p>

據(jù)說,安口窯國營陶瓷廠生產(chǎn)的碗罐很受歡迎,產(chǎn)品覆蓋西北、輻射全國,最遠(yuǎn)還賣到了非洲的坦桑尼亞共和國。但在一九九八年的五月份之后,這一切都將成為歷史。大煙囪高高聳立在廠區(qū)上空,像一座海島上廢棄的燈塔,沒有海浪拍打礁石,也沒有飛鳥掠過天空,一切都死氣沉沉的。它或許會在某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轟然垮塌,或許會毀于將來的一場地震,還說不定它建在了一只沉睡的烏龜?shù)谋成稀5F(xiàn)在,大煙囪堅固如初,沒人知道它命運的歸宿。

我們要搬家了,母親四處打聽房屋出租的消息。我設(shè)想住進(jìn)一套帶著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公寓,可以洗澡,每日坐在潔白的餐桌前享用早飯。更好一點,能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臥室,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把門關(guān)起來。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里了,但母親沒有找到中意的房子,我們只好按兵不動。

我們不愿搬家還有另一個原因:母親舍不得丟下工廠后院的菜園子。一九九八年,氣候真是怪異,前半年幾乎沒怎么下雨,莊稼蔫不拉幾地趴在地里喘氣兒。麥子是很耐旱的,但也像是對日子愁極了的漢子,在青絲烏發(fā)之年早早白了頭。到了端午以后,麥子大面積干黃,比照往年早熟了近一個月。母親開墾了一畦菜地,種一些平常的蔬菜。她從工廠大院的水龍頭上一桶一桶給菜地澆水,水滾在地壟上,就像土層下隱藏著無數(shù)張饑渴的小嘴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她又給即將掛果的番茄搭架。母親不知從哪弄來許多稍帶弧度且粗細(xì)均勻的枝杈,三根湊在一起,埋地里的一端像香爐的三只腳;上端交叉,又與枝蔓不緊不松地捆綁起來,讓翠綠的菜苗往天空的方向生長。

“一個籬笆三個樁!”母親擦去額頭的汗珠,稍歇片刻,她準(zhǔn)備在菜地里扎兩個草人,防止覓食的鳥兒破壞果實。地邊是一排玉米,已經(jīng)竄出半腿高了,還有豇豆、大蔥、辣椒、瓠子等,都在母親精心的呵護(hù)下蓬勃生長。那會兒,有股風(fēng)旋過來,菜苗兒打了個激靈越發(fā)精神抖擻,母親覺得那風(fēng)像一只狗熱烘烘的舌頭在舔她的臉。她的身體已被汗水浸透,熱浪夾雜著麥汁烤熟了的味道,似乎還帶著扎人的麥芒和微微的塵土,直撲過來,那種令人舒爽的清涼立刻把她緊緊裹住了。風(fēng)在一點一點變急,發(fā)出一陣嗚嗚的口哨聲。她抬起頭,看見本來晴空萬里的天氣忽然變了顏色。“風(fēng)卷殘云”,母親觸景生情,捋了捋手里的布條又想到一個頗具文學(xué)色彩的詞語。風(fēng)確實起得毫無緣由,在這樣一個驕陽似火的午后,吹來幾疙瘩烏黑的云,堵住了母親頭頂那朵不管人間疾苦的烈焰。

雨珠子很快砸下來,地面的浮土被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冒著灰白的熱氣,空氣中立刻充滿了嗆人的塵土。母親很希望這雨能美美地下上一場,但她也清楚,這幾天的雨水對麥子的搶收毫無裨益,看看天就知道這是一場“地皮濕”。烏云投下的陰翳像一口巨大的鍋,反扣在金黃的麥田里。

那會兒,我突然擔(dān)心起了我們的菜園子,我怕暴雨將它們摧毀。我沒有多少生活經(jīng)驗,跑進(jìn)雨景之中,頭頂那朵黑云像成群結(jié)隊的烏鴉偏過了太陽。金光漏下來,碧綠的菜葉上墜著晶瑩的雨露。云帶著雨走向遠(yuǎn)處,所以在那個下午,我看到了“東邊日出西邊雨”的奇異景象。

我跑進(jìn)我家的菜地。幾乎每天放學(xué)之后我都要來察看蔬菜的長勢,每次總有新的發(fā)現(xiàn)。比如,昨天瓠子的幼葉還包在菜心里,今天再看時已舒展成一枚可愛的葉片;比如豆角的藤蔓,它只要找到攀爬的依靠,就毫不猶豫地吐出絲蔓纏住不放。最難伺候的是番茄,須要摘心,去除頂端優(yōu)勢,給果實的生長成熟留足空間和養(yǎng)分。我在園子里視察了一遍,發(fā)現(xiàn)那根黃瓜頂著小黃花一夜之間壯大了,而就在昨天它還隱藏在葉片下面,僅比鉛筆粗不了多少。母親曾經(jīng)說過,無論哪種果實,在孕育之初是不能冒然指指點點的,否則它們會脫落夭亡。

我把那根翠綠的黃瓜逮在手里,想用到手的果實證明母親的話并非完全正確。那時候,我真希望所有蔬菜一夜之間成熟,這樣我們就可以搬家了,不用夜里點著蠟燭,忍受黑暗的痛苦。筒子樓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人,其他房間空空蕩蕩,滿地都是遭人遺棄的垃圾。窗戶上的玻璃被人拆走了,沒有拆卸的也遭到了破壞,一到晚上,整個大樓就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我再也不想留在這里了,如果能找到理想的公寓,那將是一件無比快樂的事情。

墻后面?zhèn)鱽頇C(jī)器轟鳴的聲音,那是一家港資企業(yè)的膠帶廠。有一年,一場滂沱大雨沖垮了膠帶廠倉庫的后墻,露出它的真面目。天哪,那里面不光有塑料制品,還有堆積如山的香煙和名酒。后來廠方把大倉庫拆除了,建了一道磚墻,與這邊的食品廠畫出明確的界線。此時,機(jī)器怪吼一聲,在母親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一輛小型裝載機(jī)舉著蟹鉗一樣的鏟斗,戳破墻體開過來,停在了我家的菜地上。一個頭戴安全帽的年輕師傅吐了吐舌頭,帶著歉意的微笑從駕駛室里跳下來。母親心中一陣害怕,要知道墻上那個塵土飛揚的豁口離我差不多只有四五米遠(yuǎn)。母親說,這邊有人,咋就這般冒失,干活也不事先打聲招呼。小伙子低頭檢查了一遍車胎,拍拍手上的土說,沒事就好,有事我就得把機(jī)器賣了。經(jīng)過短暫交涉,我們才知道信用社把兩個廠子的地皮都買了下來,已經(jīng)開始進(jìn)行三通一平施工。小師傅說,給你們半個小時搶救菜地,有值錢東西趕緊拿走,要不然我們就鏟為平地了。

雨過天晴,一切都那樣美好,兩只小白蝴蝶在菜藤間頡頏調(diào)情。

我痛恨他們魯莽的舉動,上前揪住開鏟車的小師傅,要他賠償我們的園子,那樣子像一只布拉塞爾犬咬住了翻墻入室的小偷。

母親制止了我。小師傅說,筒子樓要拆,大鹽庫要拆,院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得統(tǒng)統(tǒng)拆掉,要修的住宅樓很大,還附帶了廣場和花園。

這一晚,我們在父親的宿舍里最后一次點燃蠟燭。父親坐在沙發(fā)上不說話,母親打了一盆熱水叫他泡泡腳。母親說,你又坐了一天,后院的菜地都被人挖掉了。父親心思重重地脫掉襪子,把瘦長的腳泡進(jìn)水里。盆子是十年前母親剛到安口窯時用賣冰棍的錢添置的,白底紅花的搪瓷臉盆,上面印著雙喜字,很好看。但現(xiàn)在舊了,經(jīng)常漏水,修補過幾次,盆底上留下了一圈鋁錫紙的補丁。

“咱回老家吧?!备赣H開口說話了。

母親一陣悵然。這幾天,他一直等著我父親做決定。父親傷心地說,不如回家種地,地不虧人,撒一把種子就長一簇苗。命里沒有這碗飯,當(dāng)了十年工人,到頭來卻什么也不是。母親很失望,責(zé)問他,農(nóng)村的苦日子還沒過夠嗎?父親雙手抱住腦袋,把兩個胳膊肘支在膝蓋上,說他都四十歲了,工地上扛水泥都沒人要了。

人生哪有回頭的路,母親態(tài)度堅決地說:“不能回去!”

母親的心里抑或是想著李紅的,從柜子里找出一瓶柳湖春,走到我父親面前說:“廠長走的時候就該喝了這瓶酒,我做兩個菜,為他送行,可他走得急,一句話都沒留下?!?/p>

父親說:“咱們也該走了?!?/p>

母親說:“山東遠(yuǎn)吧,他這樣走肯定是傷了心了。”

父親說:“誰知道呢?!?/p>

母親說:“現(xiàn)在的人啊,都不講良心了,那個阿蔡,怎么就能落井下石,害了好人呢?”

母親取來兩個小酒杯,斟了酒,對我父親說:“國銘,陪我喝幾口吧?!?/p>

父親想起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夜晚,點著蠟燭,相敬如賓。父親苦笑著說:“當(dāng)年喝的是茶,這會遇了事,倒喝起了酒?!?/p>

母親明白我父親在說什么,她用不容辯駁的口吻說:“你還記得那會兒,那會兒咱倆是怎么說的。今晚喝醉了,明天就搬家,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小武要念書,我們就得留在安口。”

母親和我父親換盞帶有某種儀式感。他們告別過去。借助一點酒興,他們說起當(dāng)年的故事。這些事情過于陳詞濫調(diào),但在我的想象里,卻有著溫暖的色彩。

我父親劉國銘在安口窯讀高中,畢業(yè)后回到茜家溝當(dāng)農(nóng)民。經(jīng)店坊坡的石匠馬三爺介紹,父親認(rèn)識了后來做了我母親的陳阿萍。母親是那種很有主見的女人,啥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結(jié)婚那天,娶親的自行車頭頂大紅被面綰成的繡球,駛進(jìn)姥爺家三孔窯洞的大場院,我母親正赤著腳端著半豁的瓷盆給豬喂食。她對即將到來的婚事準(zhǔn)備得很不充分,以至于我本家的人,在等到日上三竿之時心情無端地沮喪起來。娶親的人們蹲在姥爺家的大門樓子下,焦急地抽完了兩盒紙煙,才終于等到穿戴一新、披上紗巾蓋頭的我母親。母親人高馬大,長的并不出眾,穿著藍(lán)色褲子和紅布罩衫,一雙紅色絨面的白底布鞋款款邁過姥爺家半尺高的門檻。她沒有流露出任何難分難舍的虛情假意,也罔顧了上馬離娘的傳統(tǒng)禮儀,雙腳一點地便側(cè)坐在了我二叔駕駛的彩車的后座上。二叔當(dāng)年還是個半大的小伙子,渾身有使不完的蠻勁兒,但母親身體的重量在轉(zhuǎn)移到車尾的瞬間,還是讓他雙手把持的車體差點失去平衡而傾翻在地。二叔臉蛋通紅,急忙推車滑行,才勉強穩(wěn)住了陣腳。姥爺銜一支煙鍋在后面罵:“好一個不知教養(yǎng)的狗東西?!倍逡呀?jīng)推著載有我母親的自行車揚長而去。

嫁出去的女如潑出去的水。姥爺欽慕我本家祖宗在村子里積攢起的名望,他一生最引以為豪的便是給我母親尋了個好人家,因此在這件事上沒做過多攔擋就匆匆放了人。娶親的人紛紛寒暄告辭,五輛自行車魚貫駛離。姥爺家那條忠誠的大土狗阿花追著他們到村口,搖著尾巴,狂吠不止。

我常想,當(dāng)年我父親派出的車隊絲毫不遜于今天的奔馳寶馬,一路浩浩蕩蕩,載著妖嬈的母親行駛在秋景蕭瑟的山梁與明水蜿蜒的河畔,惹得路人駐足觀望。出發(fā)前母親用昂貴的皂角粉洗了頭發(fā),濕漉漉的,搭在背上,把棉布罩衫打濕了一片。她嗅見這種令她為之驕傲的香氣,氤氳在狹小的蓋頭布下。她突然心血來潮,在朦朧的輕紗下面左顧右盼起來,窺視著猶如晚霞一般通紅的山巒飛快流動。她感到微微的眩暈,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二叔完全沒有憐香惜玉的細(xì)膩心思,借著一股子傻勁,載著我母親沖鋒陷陣,把一行娶親的人撂在了后面。母親忍受著他癲狂的騎行,車座硌得屁股蛋子生疼。她端坐在上面,緊握車座如同抓著一棵救命的稻草,然后心驚膽戰(zhàn)地飛向了我父親的懷抱。

他們的婚禮很隆重,請了城里的電影放映隊,這在1982年的山區(qū)農(nóng)村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全村男女老少把我家門口的麥場圍得水泄不通,像是觀看一架外星飛船光顧本村。人們在焦急地等待,伴隨著機(jī)器嗡嗡的蜂鳴,燈泡里的鎢絲閃了幾下,顫顫悠悠地亮了起來。緊接著,一束亮光打在雪白的銀幕上,就把噪雜的人群給鎮(zhèn)住了。新房內(nèi),母親端坐在炕上。燭火搖曳,母親落落大方,嫵媚動人,她認(rèn)為不需要扮出一副封建小娘子的模樣,故作嬌羞之態(tài)。她喜歡我父親,她中意這門親事,她受了父親那張白臉的迷惑,篤信父親和村里的男人不一樣。因此母親一進(jìn)門就嗤嗤地笑,瞅一眼我父親就笑得分外精神。父親則一臉茫然。

門外的喇叭吱吱嗚嗚清晰起來,他們同時支起耳朵,正好聽到一句激昂的臺詞:反動派的槍聲就是我們結(jié)婚的禮炮!

“聽,果然是《刑場上的婚禮》?!蹦赣H說。

“怎么能放這種電影,老徐也太不夠意思了。”

“恐怕就這一個現(xiàn)成的片子,也不怪他?!?/p>

“人家辦喜事他唱喪調(diào),還不如不放。”父親懊惱地說。

“倒挺有意思的,咱們這才叫作革命的友誼嘛?!?/p>

那天,他們在“敵人”的槍炮聲中洞房花燭。蠟燭不能吹滅,否則會招來一些好事者。他們沏了兩碗釅茶,情投意合地聊天。說到人生和未來,竟然有說不完的話。這是他們對往后家庭生活建設(shè)性的想象,好像那天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等著。母親說人不能一輩子拴在土地上,走出去才有機(jī)會。她的一個姑舅解放前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大小伙子了還和兄弟穿一條褲子,沒事不出門就趴在被窩里。有一天村里過隊伍,他實在不想受窮挨餓,便偷了衣服跟著部隊走了,后來到了1956年回來省親,你猜人家當(dāng)啥官?你肯定猜不到,人家在南方的一個縣當(dāng)了縣委書記,坐著小汽車回來,離開時還把一家人都接走了。

父親點點頭,妻子的話正說到了他的心坎上。眼下的日子要好好過,正如他們革命的友誼,需要一種精神力量的支撐。

蠟燭換了幾根,快要燃盡了,可他們依然沒有睡意。兩碗茶水冷成了黑湯,電影散了場,外面靜下來。夜已然很深了,不知誰在外面喊了句:“人都走完了,還不睡?夫妻恩愛,細(xì)水長流,留著今晚的話后半輩子說吧?!?/p>

人生美好,良夜春宵。我的父親和母親一時噤若寒蟬,訕訕而笑,緊緊地攜起了手。在一種甜蜜的、快樂的、溫暖的、愛意流淌的情感交融中,他們神色倉惶地吹滅了案頭的燭火,然后沉入到渴望已久的人生新境界。燭芯上飄出一縷游魂般裊渺的青煙。暗藍(lán)的夜空中正懸著一輪皎皎的明月,把故鄉(xiāng)終日喧鬧的黑水河映耀得波光粼粼——我把父親和母親的故事想象得十分美好,但我始終無法知道,我的那些年輕的父輩、祖輩們是怎樣度過羞臊而神秘的新婚之夜,然后開啟了走向艱苦歲月的人生旅程,他們的生活全部內(nèi)容無非是生兒育女,一生耕耘。

后來我出生了,我在村子里長大。有一天,我看到母親為父親準(zhǔn)備出門的行李,那是一個黑色的提包,裝著雪白的襯衫,還有紙筆、糧票和三十塊錢。母親拿出一雙新布鞋叫他穿上。父親轉(zhuǎn)身走了,又回頭抱住我狠狠親了幾口。

我很失望,我們并沒住進(jìn)帶浴室和廚房的公寓,而是搬到了503廠家屬區(qū)的一處小庭院內(nèi)。503廠是一家生產(chǎn)子彈的軍工廠,六十年代搞三線建設(shè)遷到安口窯,很有些神秘色彩。廠區(qū)和家屬區(qū)嚴(yán)格分開,中間墻上架著鐵絲網(wǎng),大白天廠門緊閉,還設(shè)置了崗哨和警亭。生活區(qū)就隨意多了,人員自由出入,不受身份限制。房東叫曹大海,齊齊哈爾人。他認(rèn)為兩間房子的庭院太空曠,自己住一間,剩下一間資源浪費,便尋思著找個可靠的人選,把房子租出去??墒遣艽蠛S趾芴籼?,最近兩次都是他把租客給趕走的。第一次房子租給了一對在夜市上賣麻辣燙的年輕夫婦,兩口子很勤和,經(jīng)常三更半夜吵架,聲音特別大,用的是誰也聽不懂的四川方言,唱曲兒似的。后來我聽父母說,原來男人好賭,經(jīng)常十塊二十塊從家里偷錢,女人一旦發(fā)現(xiàn),便要從上三代罵到下三代。男人真正做到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而且又死不承認(rèn),女人就一直罵,罵到自己轟然倒下酣睡為止。第二次房子租給了一位安徽人,此人是個走南闖北的鋦鍋匠,平日話不多,而且別看他是個下苦的手藝人,卻特別愛干凈,每天都要把兩家共用的院子掃一遍。鋦鍋匠說他走了大半個中國,從沒見過像安口窯這樣繁華的鎮(zhèn)子,要補完全鎮(zhèn)的破鍋爛盆恐怕得花一年時間,于是便十分干脆地付了一年房租。可是,慢慢的,問題也出來了。鋦鍋匠人老心不老,經(jīng)常招惹一些不三不四的年輕女人到家里過夜,弄得家屬區(qū)的人對曹大海意見特別大。

曹大海把房子租給了我們,一個月后,又同意把院子里的廚房讓出來,兩家共用。我們家從此結(jié)束了沒有廚房的歷史。我也漸漸熟悉了這里的環(huán)境。小庭院與陶瓷廠隔著一條街,站在院子里一抬頭就能看見那座大煙囪,它孤獨、憂傷、惹人垂憐。到了晚上,周圍安靜下來,大煙囪筆挺的身影像一艘沉船露出水面的桅桿。夜風(fēng)拂面,我覺得它有話要對我說。

那是一艘乘風(fēng)破浪來自遙遠(yuǎn)大陸的巨船,寬闊的甲板上張著高大的白帆,在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船上的人們各自忙碌:船長拿著望遠(yuǎn)鏡眺望遠(yuǎn)方,大副正在查看航海地圖,廚師專心烹制著摘自島嶼的新鮮水果,水手們喊著號子絞動纜繩,觀測員站在旋轉(zhuǎn)的風(fēng)向標(biāo)下抄寫數(shù)字,醫(yī)生在給一位右臂受傷的木匠包扎傷口,或許還有兩三只惹是生非的小狗和一群跛腳的鴨子在船艙里逗留。所有人都不知道災(zāi)難即將降臨,他們以為日子既然這樣過來,也應(yīng)該這樣過去,今天的太陽和明天的太陽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暴風(fēng)雨說來就來。天邊的黑云抖出一道金黃的閃電,颶風(fēng)掀起百米高的巨浪。世界上沒有一條船能與大??购?。它沉沒了,觸礁沉沒,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桅桿訴說著不幸的故事。

我十分享受這樣的想象,不至于讓我覺得生活糟糕透頂。我盯住大煙囪看,大煙囪也在凝視著我,我們相看兩不厭,直到母親喚我:“小武,該上床睡覺了?!蔽以趬衾锶匀幌胂竽菐装倜值南侣?,或許是那位醫(yī)生,也可能是大副和幾個普通的船員,他們幸運地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木頭,最終漂流到了一座無名的海島上——或許那是人類從未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至于船長,我不敢報以樂觀的想象,因為在傳統(tǒng)的習(xí)慣里,船長要和他的航船共存亡。

肖明亮就是那個幸運的人。

父親下崗后跟著肖明亮擺攤賣水果。他們每天凌晨兩點出發(fā),拉板車去十公里外的黑石縣,在早市上批發(fā)一車新鮮水果,八點之前趕回來。肖明亮是父親的表弟,我叫他表叔。他曾是陶瓷廠的工人,前幾年工廠效益不好,停薪留職出來做生意,賣過布匹和百貨,這次正趕上下崗,但他不在乎。他們凌晨出發(fā),趕的是夜路,運煤汽車打著遠(yuǎn)光燈從身邊擦過,夾雜著粉塵和煤渣的氣浪,能把人卷起來。每當(dāng)這時候,兩個為生活奔波的人總會唏噓一番。

肖明亮興奮地說他當(dāng)年過五關(guān)斬六將,卻絕口不提眼下的夜走麥城。

陶瓷和煤炭是安口窯的特產(chǎn)??得魉箍ㄜ囕p輕快快跑進(jìn)山,司機(jī)們只要看見那座濃煙滾滾的大煙囪,就知道到了安口窯。卡車在黑乎乎的煤場里排起長龍。選煤樓跟個漏斗似的,車屁股塞進(jìn)底下,就像往冰激凌的甜筒里擠奶油,一股腦兒,煤炭就在車廂里冒了尖。出山時,司機(jī)們還不忘在車廂兩側(cè)的煤面上捆上大缸小缸、壇壇罐罐之類的東西??ㄜ嚺芤宦?,便把安口窯的陶瓷滿世界炫耀一番。陜甘寧交界一帶,沒有人不用安口窯的大缸小碗。可是不知到了啥時候,這種產(chǎn)品就賣不動了,整齊有序地擺放在工廠的后院里,如此肖明亮的工資也就沒有了保障。肖明亮吹牛說,當(dāng)年他賣塑料臉盆,那東西又輕巧又便宜,真是討人喜歡呀。但大黑瓷盆還是有人要的,他便偷偷跑到廠里,拿幾個出去賣掉。他不知偷了多少,總沒人發(fā)現(xiàn)??墒怯幸惶焱砩?,他摸黑進(jìn)了后院,發(fā)現(xiàn)一道光束掃來掃去,還有人拍照,“咔嚓咔嚓”,閃光燈像閃電一樣,爆出灼眼的光芒。他知道那些人不是簡單的市井小偷,也不是窮兇極惡的江洋大盜,而是臺灣派來的武裝間諜,因為美國衛(wèi)星拍攝到安口窯的山溝里有很多導(dǎo)彈發(fā)射井,幾千幾萬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于是便派了間諜滲透進(jìn)來,化妝成走街串巷專給人拔牙的游醫(yī),目的是現(xiàn)場勘查這些天井里的導(dǎo)彈到底有沒有帶核彈頭,不想那天晚上叫他撞了個正著。他肖明亮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干的雖然是偷雞摸狗敗壞廠風(fēng)的事,但誰要出賣祖國出賣人民他堅決不答應(yīng)。那一刻,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黑暗中,他抄起一把廁所門口的爛鐵锨,悄悄靠近,就往那道閃電猛拍下去。那個窺探祖國機(jī)密的間諜分子悶哼一聲,當(dāng)場暈厥,另一個把風(fēng)觀望的同伙掏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寧手槍對準(zhǔn)他的胸膛。他一點都不害怕,槍聲響起的同時,他一個后空翻踢,子彈擦著鼻尖飛過,他清楚地看到子彈上寫著“USA”三個英文字母。他一腳踢飛手槍,間諜見勢不妙,往后跳出三米遠(yuǎn),撒腿就跑。他正準(zhǔn)備追,卻想起毛主席說過窮寇莫追的道理,又想起老人家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確實是這樣,現(xiàn)場人贓俱獲,犯不著再為一個逃犯葬送了到手的戰(zhàn)斗果實。眼前這一切足以說明問題啦。

他坐下來等著廠里的保安圍攏上來,可槍聲悶哄哄的,像誰放了一個響屁,始終不見增援的隊伍。前面三百米開外就是保衛(wèi)處,他突然想起效益好時廠子里有十二個胖胖矮矮的保安,現(xiàn)在卻只剩下一個看門老頭王大鱉了。他大聲喊道:“抓小偷,抓小偷呀——”可轉(zhuǎn)念一想,這不是賊喊捉賊嗎。他又喊“抓間諜呀,抓臺灣間諜呀——”又想,他媽的,還是賊喊捉賊。一旦間諜被抓,他的小偷身份也就敗露了。再說好漢做事從不問姓留名,于是他便摔爛一個陶罐,用瓦片棱子在廁所的磚墻上寫了一行字:抓一個,跑一個,間諜分子永遠(yuǎn)逃不出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然后他跑到保衛(wèi)處,敲敲玻璃,隔著窗戶向王大鱉報信。

肖明亮細(xì)著嗓音模仿當(dāng)時的情景:“王大鱉,老肖我在后院抓到一個間諜,還繳獲了一把手槍?!?/p>

車燈從身后照來。我父親放慢速度,落在肖明亮后面,追問:“王大鱉怎么說?”

肖明亮說:“那老狗日的睡得打八覺,炸了一聲呼嚕響,哼哼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我故意說女的。王大鱉咀嚼了一下嘴巴,問漂亮不漂亮?我說漂亮,像張曼玉。王大鱉激動地一骨碌坐了起來,迷迷糊糊地說,那就給她兩個盆?!?/p>

說到這里,父親哈哈笑出聲來,在艱難的日子里他很久都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幾年前,安口窯陶瓷廠確實發(fā)生過類似事件,但絕對不像肖明亮描述的那樣逼真有趣。

父親說:“當(dāng)年的陶瓷廠也是安口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廠?!?/p>

肖明亮心中怨憤,咬牙切齒地說:“大個屁,婊子賣餛飩也就大了個名聲。”

原本愉悅的氣氛被肖明亮的一句牢騷弄得蕩然無存。我父親面皮薄,不好意思再問下去。車隊呼嘯著從身邊駛過,像鋼鐵怪獸,震得山搖地晃。父親心里一緊,突然意識到生與死的距離靠得如此近。思想上跑毛,眼看車燈打出的光飄遠(yuǎn)了,路面恢復(fù)了平靜,兩個人又并肩拉車行走。

夜色如墨,涼氣逼人,一聲烏鴉凄慘的啼叫,讓他們感到生活的沉重劈面而來。眼前的路是黑的。走了一會,肖明亮說,我接著給你講吧,兩個間諜跑掉的那一個回到臺灣后,寫了個報告,驚動了美國國防部。報告稱目睹了咱們國家全民皆兵的最新成果,安口窯的農(nóng)村,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發(fā)現(xiàn)了這種導(dǎo)彈天井,有的排成圍墻,有的安裝在廁所四角,報告上說咱們蹲坑都防著美國人的飛機(jī)呢。

肖明亮的笑話講得有些刻意。快樂一旦被驅(qū)散,便很難找回來。父親苦笑一聲。肖明亮想打破尷尬的場面,一時又找不到話題。冷場了,好像這時候不說點什么是不對的。過了一會兒,父親先開口了。

“往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

“沒什么打算。你呢?”

“掙錢,把小武養(yǎng)大,看著他上大學(xué)?!?/p>

“他媽的,總有一天,我要把狗日的陶瓷廠買下來?!毙っ髁拎皣@一聲。父親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是廠子解散,他下崗了,反而口出狂言。

“表兄,你不信嗎?”

“信,那需要多少錢呀?!?/p>

“幾百萬吧。”

“那么多錢,幾輩子人都掙不夠?!?/p>

“吹牛又不上稅,我就隨便說說,表兄你真是個老實人?!?/p>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天就要亮了,地上起了霧,天色由黑轉(zhuǎn)藍(lán),山顯出輪廓,樹有了影子。肖明亮思謀良久說:“表兄,有件事我知道你為難,能幫就幫,幫不了我也不怪你。你買斷工齡的兩萬塊錢能不能借我周轉(zhuǎn)一下生意?我準(zhǔn)備買輛車在黑石縣跑出租呢。”

父親支吾一句,看見肖明亮從晨霧里鉆出來,站在他面前,正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他立住了,一摸頭發(fā)滿是露水。肖明亮說,就當(dāng)我沒說吧。

那天,他們似乎變得陌生起來,說話格外謹(jǐn)慎。黑石縣的水果早市五點開張,他們批發(fā)了二百公斤富士蘋果,趁著朦朧的天色又往安口窯的方向趕。

父親拉的板車是食品工廠清理資產(chǎn)時買下的。二十塊錢,圖個便宜。車子是鐵制的,比肖明亮的木制車子氣派。以前,食品廠的女工拉著這輛車在安口窯的街道上批發(fā)糕點,挨著門市詢問,送貨上門。車子常年累月拉運面包和點心,鐵皮遭清油浸潤,泛出油汪汪的藍(lán)光,散發(fā)著一股哈喇味兒。缺點在于這車太沉,每次父親拉上水果返程時,總落在后面,而表弟肖明亮從不等他。

肖明亮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他有他的打算。

這天肖明亮表現(xiàn)得十分殷勤,路上說,換了車?yán)?,表兄你從前是個撥算盤珠子的人,吃不下這苦。我父親心里慚愧,又于心不忍,最后說:“借錢的事還是問問你嫂子吧,她要同意,我這里沒問題?!?/p>

肖明亮很意外,連忙說了一些感謝的話。而當(dāng)他表達(dá)完感激之情,又岔開話題說,盧莊煤礦宿舍區(qū)的東門口是個好地方,那里住的全是些二十大幾的姑娘,買起東西從來不問價。

果然如肖明亮所說,父親在盧莊煤礦守了一個天,到下午五點,一車蘋果全賣完了。往常他在下午六點去市場的小攤上用水果換一碗釀皮吃掉,晚上還要趕一趕夜市。他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每天最大的希望就是賣掉最后那一堆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棗,由此產(chǎn)生的快感讓他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這天他比往?;貋淼迷?,進(jìn)了503廠的小庭院看見肖明亮坐在屋內(nèi)的沙發(fā)上。

“表兄,今天的生意咋樣?”肖明亮見到父親趕緊迎出來。

“還是你有經(jīng)驗,盧莊那里水果賣的就是好,這不早兩個小時回來了嗎?”

“往后,那地方你一個人去,我的地盤讓給你啦?!?/p>

“這怎么能行呢,走,進(jìn)去說話?!?/p>

兩人坐下,胡亂嘮叨了一陣生意。飯菜端上桌子,肖明亮艱難地說起借錢的事,父親搔搔頭發(fā)說,還是先吃飯吧。

肖明亮執(zhí)意不吃,他來不是為了吃飯。母親這時候也不客套,在借錢這件事上她始終態(tài)度堅決。母親說:“不是不信任你,是我們都指望靠這錢過生活哩?!?/p>

肖明亮走后,母親責(zé)備父親:“你表弟是個什么人,難道你不知道,十年前就因為盜竊罪進(jìn)過監(jiān)獄?!?/p>

母親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杉幢闳绱?,幾天后,父親還是鬼迷心竅似的把自己十年的血汗錢一個子都不剩地借給了這個嘴巴上抹了蜂蜜的遠(yuǎn)房表弟。作為感謝,肖明亮告訴他,天冷了不如去修理廠弄只大煤油桶,改造成泥爐子賣烤地瓜。這生意來錢快,比在大街上攬樹葉子還容易。

還記得那個鐵皮房子嗎?這十年,食品廠的效益越來越差,發(fā)不出幾個錢,而正是母親的縫紉店補給著全家人的生活。學(xué)校里各種名目繁多的收費,我不好意思向父親要,我找母親。母親會從她縫紉機(jī)的小抽屜里拿出一塊兩塊的票子,額外還會給我一點小小的獎賞。父親的工資是要用來辦大事的,到了月底,他列出一個單子,比如置辦一套像樣的茶具,或者更換燒壞了的水壺,買米買面,從長計議。有一次,我向父親要一本集郵冊,父親答應(yīng)了,但申明需要過一段時間。我知道,十塊錢要進(jìn)入父親工資的開支計劃。等待的過程相當(dāng)漫長,簡直叫人望眼欲穿,直到后來父親告訴我,錢是不能亂花的,十塊錢夠買十幾斤大米,也能買一袋子土豆。

眼下,隨著父親的下崗這種計劃不再有了。我們的生活陷入了一種無序狀態(tài)。電視上滿是解放軍抗洪救災(zāi)的鏡頭,南方發(fā)生了百年難遇的大洪水,長江流域一片澤國。工人大面積下崗,人把錢捏得更緊了,揣兜里舍不得花。街道上的運煤卡車也少了,原因是煤炭滯銷,各大煤礦的生產(chǎn)放緩。最明顯的變化要數(shù)街道上下館子的人,不如從前那般財大氣粗,當(dāng)堂呼天喊地。常見的是兩三個工友點幾盤小菜,安安靜靜的啜著小酒說話。安口窯的街道一下子變得蕭條了,像一個去了勢的土財主,病懨懨的等著咽氣呢。

這是父母對局勢的談?wù)?,也夾雜了一些我的想象。

時間來到臘月,天寒地凍的,房檐下的煙囪管子吊著烏黑的尖冰溜子,吐一口唾沫都能凍成個釘。安口窯的工人要回家過年,扎堆趕制新衣。裁縫的生意進(jìn)入旺季。有一次,道班站給工人辦福利,定了八套西裝,要求十天交貨。母親從早到晚一頭扎在店里,竟然三宿沒有合眼。夜里,鐵皮房子冷成了冰窖,指頭凍得伸不開,又麻又癢。實在冷得不行,她就到同街“萬元戶”老萬的門市部買一瓶本地產(chǎn)的頭曲喝下,渾身的寒凍才能驅(qū)散一點。老萬嚇到了,說:“嘿,女人家還喝酒!”母親沒工夫跟他扯,轉(zhuǎn)頭說:“現(xiàn)在社會,女人連飛機(jī)都能開?!?/p>

一個飄著雪粉的早晨,店里來了一位奇瘦無比的女人。她看起來好似大病初愈,臉頰上的肉癟下去,眼窩深陷,脖頸細(xì)長。她揭開棉布門簾探進(jìn)半個身子,以為走錯了,又退出幾步抬頭看了看門頭上的招牌。確認(rèn)一遍后,才走進(jìn)來。她來加工兩套平領(lǐng)西裝。布是深藍(lán)色的上等毛料,用打火機(jī)燎一下布頭的毛邊,有股焦臭味兒。她還帶來了一套舊衣褲,叫我母親照著尺寸裁剪,肯定沒有問題。

女人名叫楊靜,母親因為她的瘦記住了她。

到了約定取衣服的日子,楊靜帶來一個梳著分頭高高大大的男人。母親一看,這不是房東兼鄰居曹大海嗎?曹大海笑呵呵地拱手做揖,用東北話說,他要和楊靜結(jié)婚了,到時候一定去喝他們的喜酒。聽那口氣,真有點不容商量的意思。

楊靜是個苦命的女人,就在大煙囪不冒煙的兩個多月前,她的丈夫死了。那是安口窯一個叫做馬鞍梁的煤礦,她的丈夫紅生和六個同鄉(xiāng)下井,結(jié)果就再也沒有上來。那天的陽光像雞爪子踩爛的雪,礦方找到她,告訴她人已經(jīng)死了,要她節(jié)哀順便,配合礦方做好事故的善后處理。這消息一下子把楊靜打懵了,很久,她都只看見來人翕動的嘴巴而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么。周圍的山在旋轉(zhuǎn),樹在旋轉(zhuǎn),眼前一切都在旋轉(zhuǎn)。她麻麻木木地坐在當(dāng)院的石頭上,清晰地想起男人離家時的那個慘淡的晌午,白白亮亮的太陽光剛剛拐過屋脊射到院子里。紅生走出大門,太陽把他的臉照的比白紙還白。她有些意外,問男人,紅生你的臉咋了,白森森的,有點兒不對勁,你是病啦?男人微笑著向她道別,開玩笑說他天天鉆在陰曹地府,不人不鬼,見不得太陽,早晨被陽光一照,陰氣就冒出來了。楊靜的心撲棱一下,身體打了個激靈,罵他胡說,又說早晨起床右眼皮直跳,叫他別下井了,請個假,今個是她生日,陪她上街找個裁縫把那件紅色的真絲面料做件襯衫。紅生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說,曠一個班罰款兩百,請假也要扣八十,不劃算,還說那件料子是他托人從蘭州買回來的,做好了襯衫穿起來讓他瞅瞅……

想到這里,兩條眼淚從楊靜臉上爬下來,半晌,才哇得一聲哭出了聲。來人說,屋里的,現(xiàn)在就靠你主事了,要堅強啊。這是二十萬元的賠償款,按理來說,十六萬就是人命價的上限了,馬鞍梁煤礦的賠償從來沒這么高過。楊靜說:活著我要人,死了我要尸,你那二十萬能換回我的紅生嗎?

來人拎過來一個帆布行李包,放在她的眼前,“吱”一聲拽開拉鏈,仿佛把一個死尸開膛破腹。她輕蔑地瞅了一眼,不就是錢嗎,人都死了還要錢干啥。來人說,井下瓦斯爆炸,蔣紅生就在爆炸中心,尸體炸飛了,找不見了。另一個人不滿意同伴的表述,掀開他,照屁股上踢了一腳,上前對楊靜溫聲細(xì)語地說,大嫂對不起,救援隊還在全力搜救,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蔣紅生,但是需要時間,也需要您保守秘密。這么大的事,如果被外面人知道了,非但二十萬的賠款拿不到,還要牽連另外五人。初步查明,蔣隊長屬于違規(guī)操作,那五個人也跟著他送了命。楊靜說,這時候了我要那錢有啥用?一個大活人呀,那可是一個會說會笑的大活人呀,你就是把金山銀山搬來,也沒有我那一口人了。來人唉聲嘆氣地說,世上事誰不想求個人財兩得,可事到如今,咱也得守住一頭吧。

一個人的生命到底值多少錢呢?她在那座青山下建了一座無碑的墳,埋葬了那只從事故現(xiàn)場撿回來的男人的皮鞋。礦上人說,紅生就在那山下面,少一只鞋,黃泉路上走不快,來生轉(zhuǎn)世說不定是個瘸子……

關(guān)于曹大海的遭遇,我們之前聽到過一些。他原來的妻子是江西南昌人,跟他是大學(xué)校友。曹大海學(xué)的是彈藥爆破,冷門專業(yè),但就業(yè)有保障。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大西北的安口窯503廠,而他的女朋友只能返回原籍,當(dāng)了一位歷史老師。按常理,兩個癡情種子相互寫幾年信,感情也就淡了,然后各自身邊有了人,結(jié)婚生子,再無瓜葛。但事情不是這樣的,他女朋友跟家里大鬧一場,與父親斷絕了關(guān)系,然后跑了幾千里路來找曹大海。當(dāng)年他倆的事跡把全廠人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們舉辦了簡陋的婚禮,媳婦就在廠子內(nèi)部開了家小賣部,經(jīng)營一些煙酒糖茶之類的小商品。人年輕時情感充沛,喝口涼水都覺得有滋味。但是幾年前,一件事情徹底打破了他們的生活。曹大海是廠里的試槍員,偶爾犯渾,會把槍帶出靶室,只好第二天再交回去。因為是空槍,大家都不在意,兒子曹星星經(jīng)常拿它當(dāng)玩具。那天,他又陰差陽錯地把槍帶回了家,也許是工作大意,彈夾里還藏了一枚沒有消耗盡的子彈。曹星星拿著手槍玩,還約了他的同學(xué)。兩個人一個跑一個追,就來到了家屬院后面的山包下。曹星星追上那同學(xué),用槍指著腦袋叫他別動。那孩子哪能不動呢,咯咯笑著又跑。結(jié)果“警察”的槍響了,“小偷”應(yīng)聲倒地。那是一把黑沉沉的磕掉漆皮的五四手槍,子彈是503廠生產(chǎn)的合格產(chǎn)品。子彈擊穿了那孩子的脖頸,前面一個小洞,后面開了花。曹星星當(dāng)時肯定懵了,但他沒有報警也沒有大喊大叫,而是把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小朋友拖到附近的一條旱渠里,找了些廢磚爛瓦把人給埋蓋了。

警察是從課堂上把曹星星提走的。這小子被帶去指認(rèn)現(xiàn)場,曹大海才知道兒子闖下大禍。

你說這事,簡直就是天下奇聞。曹大海兩口子商量了一下,居然想到了假離婚,叫當(dāng)媽的帶著兒子去江西姥姥家待一段時間,換個環(huán)境,以便曹星星忘記這件事,重新開始生活。于是,在完成對死者家屬的賠償后,十幾年的夫妻也分手了。他們天各一方,不再飛鴻傳書,而是打電話,有事了趕緊說兩句,沒事了就各自生活。直到有一天,江西那邊的電話打不通了,緊接著寄來一封信:大海,咱們各過各的吧,你工作好,在鎮(zhèn)上找個年輕的女人不是問題,我這邊也有人了。錢是你的,娃我?guī)ё?,孩子需要好好調(diào)適,幫他走出陰影,畢竟大城市的條件要好一些。對不住了!

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曹大海喝醉了。年輕的工友來鬧洞房,有人找了一根毛線拴了顆水果糖,提溜到半空,叫曹大海和楊靜用嘴咬,誰先搶到誰當(dāng)家。鬧洞房的人也是過分,不曉得兩個過來人的別扭,故意讓他倆出丑,押著曹大海搶糖果,那姿勢就像批斗一個犯了錯誤的五類分子。

他們忘記了理智,快樂也變得純粹起來。不知誰手賤,在新郎后腦上拍了一巴掌,陰陽怪氣地說:“曹大海,今個你結(jié)婚,喝得像根面條一樣軟。晚上給你個肉靶子,就怕你那槍打不出子彈?!?/p>

眾人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曹大海的身體抖了一下,吸了口氣,像皮球鼓起來。無疑,是“子彈”這個敏感的字眼刺痛了他,被酒精麻醉的意識復(fù)蘇了,他便落回到現(xiàn)實的痛苦中。他慢慢轉(zhuǎn)過頭,用空洞的醉眼盯住那人,表情嚴(yán)肅地說:“都他媽給我滾,打不出子彈才好,要是打不出子彈,我這輩子也不用跟第二個女人睡覺!”

鬧洞房的人罵罵咧咧地走了。母親做了兩碗湯面條送進(jìn)他們的婚房,這時候她更多扮演的是親人的角色。新房里的兩個人別扭上了,曹大海梗著舌頭說:“安口,安口,一輩子就被這兩個字給糊弄了,當(dāng)初畢業(yè)就不該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503廠連個能記住的名字都沒有,就一個503廠。十幾年啦,每天就試試那些子彈能不能撞響。砰——”他比畫了個拿槍自殺的動作,“那顆子彈到底是怎么鉆進(jìn)槍膛的,它要是顆廢品多好啊。你們覺得我曹大海,不,曹科長——我是質(zhì)檢科科長,你們覺得平日里我曹科長人模狗樣像那么回事兒,其實我他媽什么都沒有,我他媽放屁都能砸到腳后跟。”

曹大??蘖?,母親教訓(xùn)他:“大好的日子,說這些話干什么?誰不羨慕你,全安口窯的工人一半都下崗了,就你們503廠是鐵打的秤砣,風(fēng)吹不進(jìn)去,雨下不透,工資旱澇保收。你看我們老劉,早晨四五點起床,晚上八九點收攤,為那兩個錢兒,簡直是拼了命了。我們有什么,不是連住的房子都沒有嗎?你就別想那么多了,今個是好日子,早點休息吧?!?/p>

說完這些,母親拔腿往外走。曹大海難過地說:“我真羨慕你家老劉,我要是他,就把地瓜攤子搬到江西去,還能天天見到我兒子曹星星。操他媽的503廠,我他媽要離開安口窯!”母親走到屋外,把門帶上。天太冷了,窗戶里透出的亮光好像被凍在了地上。室內(nèi)火爐的熱量令她雙頰發(fā)燙,在趟過那片冰面一樣的亮光時,她感到清冷的夜晚如此令人舒爽。

屋內(nèi)傳來爭吵的聲音,繼而有什么東西摔在了地上。

父親在菜市場賣烤地瓜,用大汽油桶子改造的烤爐像鬼子的炮樓。即使是干這種粗活,父親依然保持著儀態(tài)上的體面,經(jīng)常穿著母親縫制的翻領(lǐng)西裝,戴一雙白線手套,看起來像個勘驗現(xiàn)場的法官。肖明亮說的沒錯,這生意確實賺錢。早晨洗一袋子生地瓜,拉到市場上,一個個塞進(jìn)爐膛里,用碳火慢慢熏。等到開鍋出爐,那些生瓜蛋子就變得外焦里軟,蜜汁橫流,撕一口,就像撕開一個蓬蓬松松的大棉桃。人們吃過一回,就認(rèn)可了新師傅的手藝,因為這家地瓜不但口味好,還沒有泥斑,更干凈。

那天曹大海罵他:“別傻了,哪個賣地瓜的有你這么好的心眼,地瓜的皮都被你搓掉了?!辈艽蠛J强匆娢腋赣H在水龍頭上洗地瓜,手凍得又紅又紫才說這番話的。曹大海說,別人頂多用大水沖一遍,烤熟了還有什么泥不泥的,關(guān)鍵是把錢弄進(jìn)口袋。父親說,我洗三遍,吃的東西可不能馬虎,就是費些力氣,不礙事。

父親很興奮,他似乎第一次在事業(yè)上混出了成就感。但是,當(dāng)他信心十足地想要投入另一種生活當(dāng)中時,一場災(zāi)難也在不遠(yuǎn)處潛伏下來,等著他靠近。

父親的同行中,有一個陜西的婆姨,包著一頂綠色頭巾,露出兩個紫茄一般的臉蛋,整天坐在街對面的小馬扎上,用一雙陰鷙的小眼睛密切注視著我父親的一舉一動。女人口齒伶俐,說話一點都不客氣:“哎哎,老劉,國營工廠的會計你不當(dāng),跑到這來跟我們搶什么生意呀?瞧你把衣服穿的這樣干凈,是賣貨呢,還是賣人?草垛子底下日叫花子,你這是欺負(fù)我們這些窮慫哩?!?/p>

“市場經(jīng)濟(jì),自由競爭嘛?!备赣H說得理直氣壯。他們妒忌父親的生意,有人竟造謠我家的地瓜用肥皂水泡過,又用二氧化硫熏,所以烤出來皮白肉嫩,味道鮮美。如此一來,我家的生意就大不如從前了。

那天,父親去黑石縣買了一車生地瓜,拉車走到神峪峽。幾輛拉煤卡車開過去,司機(jī)路況不熟,在彎道上甩了一下車屁股,幾疙瘩炭塊便從車廂里滾了下來。父親想,炭塊也是錢啊,一坨牛屎還有人撿呢。他就一路走一路撿,竟然撿了半蛇皮口袋。這些碳塊,足夠生意上兩天的消耗了。為節(jié)省成本,后來父親白天去賣地瓜,清早出門撿碳渣,多多少少總有收獲。

說起來,撿炭塊也是有先例的。以前人們在路上偶爾撿一塊兩塊,誰也沒想靠此發(fā)家致富,可慢慢的,有人起了貪心。他們在彎道擱一塊石頭,造成石頭是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假象。司機(jī)遇到這種情況一般都會措手不及,習(xí)慣性猛打方向盤。出事的那天清晨,父親拉著鐵板車行走在神峪峽的大馬路上,一輛卡車剎車失靈從彎道上沖了出來。他當(dāng)時嚇傻了,定定站在那里??ㄜ囅褚活^饑餓的巨獸撲過來,他聞到了死神腐爛的氣味。那一刻,他的頭腦里沒有任何想法,更沒有時間去思考令他痛苦的人生哲學(xué)和諸多生活上的愉快和不愉快,他甚至連本能反應(yīng)都沒有。那輛失控的卡車眼看就要將他吞噬,卻在十幾米處拐了個S彎。怪獸滾燙的鼻息最終化作一縷涼颼颼的風(fēng),將他吹了起來。父親覺得能叫他飛起來的強大力量來自手里緊握著的車轅。他飛到半空,努力想記住那輛逃之夭夭的卡車,卻發(fā)現(xiàn)黑色的碳粉遮住了最關(guān)鍵的地方。看不清車牌,只記住了那輛鋼鐵怪物的屁股上長著一排紅得滴血的眼睛。

爾后,他很快落回到地上,觸地一刻他聽到骨頭錚錚斷裂的聲響。突兀的山巒像一群啄尸的禿鷲聚過來。他看到灰白的天空堵上一層一層的陰影,直到眼前漆黑一團(tuán)。父親想,他就是從車廂里滑落的炭塊吧,四分五裂地散落在了荒草中……

生死是一瞬間的事,你永遠(yuǎn)無法知道意外隱藏在哪個路口。我父親在黑石縣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個月。事故中,他摔傷了腰椎,我們縣里的醫(yī)生說,他后半輩子恐怕要在輪椅上度過了。那段時間,父親的心情糟糕透了,每天早上喝一點稀粥就坐到窗戶下的靠背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嘴里反復(fù)囁嚅著一句話:“怎么會?。 ?/p>

父親想不通這個問題:他平生老實本分,從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命運為什么要將他推向絕境。我們安慰他,說療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會好起來。父親說,我們都在騙他。我們確實言不由衷,只想為他寬心,讓他好好活下去。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我看見父親頭發(fā)蓬亂,眼神無光,像個罵街失敗的潑婦,坐在地上一邊哭嚎一邊捶打雙腿。曹大海站在身邊,手指著他頭發(fā)灰白的腦袋教訓(xùn):“老劉,你個混蛋,要死就死到外邊去,你死在我房里,整我是吧?我前世又沒欠你的,你的行為就是恩將仇報?!辈艽蠛5降资莻€讀過大學(xué)的人,罵起人來也這般斯文有理。確實,是父親辜負(fù)了我們,他已然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所以才會選擇自殺,以此結(jié)束他自認(rèn)為平庸的一生。他性格中矛盾的一面在他選擇死亡的方式上暴露無遺。為了不引起我們的注意,又或許他認(rèn)為上吊是最節(jié)儉的方式,所以當(dāng)我們不在家的時候,父親就把一條舊床單翻出來扯成布條,搓起了繩子。他帶著白線手套,這符合他的行為習(xí)慣,他把布繩搓得粗細(xì)均勻、光滑好看,這符合他追求美好生活的一貫做派。可是,當(dāng)他準(zhǔn)備好自殺的工具,卻發(fā)現(xiàn)找不到一處適宜懸梁的地方。他在腦子里比畫了又比畫,最后勉強想吊死在門框上算了。

父親想要殺死自己,他不準(zhǔn)備見我們最后一面。那時候,他整個下半身幾乎不能動,只好用兩只手支撐著,挪動屁股。他打開門,再用一根木棍捅開上面的亮窗,門頂?shù)臋M梁就暴露了出來。他把繩頭丟過去,雙手抓住繩子的兩端,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遇到了一個無法克服的困難——打出的套索太松了,無法把他吊在半空。

父親試了幾遍,均以失敗而告終。連殺死自己都不能做到,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父親傷心地哭起來。這時候曹大海下班回來了,他看見父親的狼狽相,明白了這個尋死者悲涼的心境。他罵父親,恨不得打他幾拳踢他幾腳,叫他清醒起來。這件事情深深刺痛了我們,母親流著眼淚對父親說:“日子不會把人逼到絕路上,好好活著,你死了,我們孤兒寡母在世上被人欺負(fù)?!?/p>

母親逼著父親答應(yīng)她今后不再干這樣的傻事,父親仰著頭,不說話,像個視死如歸的英雄。母親決絕地說:“走,我?guī)闵媳本┑拇筢t(yī)院?!?/p>

母親想到了肖明亮,想把兩萬塊錢要回來給我父親治病。

當(dāng)年肖明亮買了車,風(fēng)光了一段時間,后來全家人都搬去了黑石縣。母親按照地址找到一個叫紅星巷的地方,那是個靠近東華煤礦的大雜院,主人在四周建了一圈房子,然后租給附近上班的工人。她穿過逼仄的門洞,站在天井一樣的院子里。房東是個豁嘴的老頭,穿著一件遭過狗咬似的棉線背心,側(cè)漏出一枚平庸的小乳頭。他搖晃蒲扇,指著一間掛粉色門簾的房子說肖明亮一家就住在里面。

母親喊:“明亮——明亮——”她撩開骯臟的簾子敲門。

過了十分鐘,一個趿著拖鞋披頭散發(fā)的小個子女人掀開門,沒好氣地說:“敲什么敲?大清早的,閻王爺催命呢?”

母親問:“肖明亮呢,我找他?!?/p>

女人的樣子像一匹狼,齜牙咧嘴地說:“死了!”

這時候房間里傳來嬰兒的啼哭,女人破口大罵:“哭啥哭,你老子欠下一屁股債跑了,丟下你不管,再哭,就把你扔進(jìn)尿盆里淹死,我也活得煩透了,大清早就撞上了催債的鬼?!迸俗哌M(jìn)屋里,拿出一個小本子說:“看清楚了,我跟姓肖的已經(jīng)離婚,愿上哪告上哪告,反正我是一分錢都沒有?!?/p>

女人摔上門,把簾子上兩個鳧水的錦繡鴛鴦夾在了門縫里?;碜齑鬆?shù)钠焉葥u得更緊了,眼睛直勾勾往這邊瞅。他索性走過來,做出一副和事的姿態(tài)問,肖明亮欠了你多少錢?母親無辜地說欠了兩萬,家里人下崗了,又遇上車禍,她想把錢要回去。

豁嘴大爺皺皺眉毛,呲著一嘴黃牙開始了混亂的敘述。

肖明亮跑了幾天出租車,竟異想天開要開發(fā)房地產(chǎn)。他看上了一家倒閉多年的修理廠,好不容易把地皮搞到手,可買地的錢要么是銀行貸款,要么就是從私人手里拿的高利貸,空手套白狼,他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原計劃建兩幢七層的商品樓,城建、土地、工商、環(huán)保、稅務(wù)那么多單位排著隊伸手要錢呢。后來,錢花光了,事卻沒辦妥,肖明亮一看形勢不妙就撂了挑子。這一表態(tài),先前借給他高利貸的人急了,兄弟們都等著他起高樓,賺大錢,跟在屁股后面發(fā)財呢。眼下這情形,任由肖明亮再折騰下去,雞飛蛋打是遲早的事。他們關(guān)系好的時候拍肩膀稱兄道弟,天天混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肖明亮沒錢了,就經(jīng)常挨人家的打。他被打怕了,就丟下女人和小崽子跑了,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1999年的秋天似乎沒見過太陽,雨從九月飄到了立冬。安口窯的街市兩邊,樹椏濕噠噠地淌著水,顏色墨黑墨黑的,葉子尚未凋零,密密集集罩在上空。因為遭雨水沖刷,洗去日積月累的煤垢和粉塵,露出一片生機(jī)來。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安口窯的樹也是綠色的。雨下得嗚嗚咽咽,開始的時候,滿街黑水橫流。許多天后,河渠里的水清澈了,大煙囪不冒煙的安口窯變得干凈起來。電視上解釋這是一種叫做拉尼娜的全球性氣候異?,F(xiàn)象。以前大家聽過西伯利亞寒流,知道受它影響一定會降溫降雪,也聽過厄爾尼諾,知道是它引發(fā)了剛剛過去的1998年的特大洪水。這次大家又明白了,原來“拉尼娜”才是陰雨不斷的罪魁禍?zhǔn)?。人們逐漸適應(yīng)了安口窯多雨的天氣,總比一年四季跟在大卡車后面吃煤粉好。

一天,工商所的王胖子找到我母親,勒令我們拆掉鐵皮房子。母親與他理論,王胖子說,馬上要到二十一世紀(jì),中國的宇宙飛船都要發(fā)射上天啦,那些十多年前搭建的鐵皮房子嚴(yán)重影響市容市貌。按規(guī)劃,鎮(zhèn)上準(zhǔn)備在這里修一條香榭麗步行街。我至今記得王胖子當(dāng)時囂張的樣子,他腆著肚子揚起三根手指說:“當(dāng)年建鐵皮房子是政府的主意沒錯,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老王還在鄉(xiāng)下摸牛屁股呢。如今政府申明,土地屬于某個集體,要收回處置,變?yōu)閲?。讓你白占了這么多年,也夠意思了。哪個人膽敢站在歷史的車輪前,只能自取滅亡。”

于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午后,街上來了一群橫聲蠻氣的工人,他們二話不說架起梯子,爬上房頂,揭去防雨的牛毛氈。拿扳手?jǐn)Q開銹跡斑斑的大螺帽,從角鐵上剝離掉整張整張的雪花鐵皮,卸掉門窗,然后再把作為框架的橫桿立柱掀掉。先前還門臉整齊的鐵皮房子便只剩下一圈廢磚爛料,露出一坨干巴巴的地面遺址。

母親拉著鐵板車把店里雜七雜八的東西搬回來,楊靜和曹大海都來幫忙。他們夫妻倆可真是好人,上次的事,他們并沒有怪罪我父親,也沒有趕我們走。如果他們要這么做,那也無可厚非。曹大海一邊幫我們抬東西一邊說,當(dāng)年他家里窮,兄弟四個,老爺子端一把土獵槍,在長白山下打孢子,一斤肉才賣一毛錢?,F(xiàn)在還不都過來了。楊靜阿姨嫌他多嘴,搗了他一胳膊說:“干你的活吧,這大道理陳師傅能不懂?”她說的是我母親,她稱我母親為師傅。母親眼圈紅了,心情復(fù)雜地說了句:“謝謝!”

我記得那天晚上母親抱住我痛哭流涕:“這輩子我和你爸,為討一口飯吃,把日子過得混混沌沌。這么多年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日子是沒有希望的——日子的希望就是你??!”我們一家人坐在昏暗的電燈下,流著眼淚,良久無語。

房頂四角布滿了雨水洇濕的霉斑,空氣潮濕而冰涼。我討厭這樣凄愴的雨夜,討厭這個狹小的空間,討厭他們無辜的眼淚。沉默了足夠長的時間,坐在輪椅上的父親說:“我就是去賣血,也要把小武(上學(xué))供出來?!蔽也恢罏槭裁磿蝗话l(fā)火,內(nèi)心的委屈一哄而上,叫囂著說:“憑什么你們的希望是我?就這個破屋子,還有什么希望?”父親不說話了,他覺得自己拖累全家而心存愧欠。母親一把推開我,讓我跪下。她的力氣可真大啊,本來我們還好好地坐在我家那張彈簧冒了頭的爛沙發(fā)上,她這樣一推,我就從沙發(fā)上滾了下去,身體撞在床頭上,地動山搖,眼淚就出來了。

事出意外,母親故作鎮(zhèn)定地說:“就憑我和你爸養(yǎng)你吃了十六年的飯?!?/p>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十六歲的年齡。母親又恨恨地下了一遍命令,要知道任何時候我都是不敢忤逆她的意志的。我便很不情愿地跪了下去,地面濕漬漬的,好像要滲出水來。她把掛在墻上的那把算盤取下來,上面一定落滿了灰塵。母親說,你該知道這把算盤是你爺爺和你爸爸用過的,給它磕頭。我沒有辦法,不知道她安排這個陳舊的儀式到底是何目的,有助于改善目前艱難的處境,還是她一時心血來潮。我心里憋著氣,腦袋磕在磚塊鋪就的地面上,蛇吻一樣冰涼。于是,在我后來的記憶里,這個陰暗、潮濕、堅硬、冷峻、無情的夜晚,仿佛是一堵無形的墻,我們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了上面。

雨沒完沒了地下著,下得人心里發(fā)慌。我身上起了一層濕疹,癢,不由得要去抓撓。大煙囪也好不到哪去,它是用紅磚砌成的,被雨水淋濕,顏色變得黯淡,之后慢慢發(fā)綠,被一層蘚衣緊緊裹了起來。第二天,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驅(qū)使著我,翻過陶瓷廠的圍墻——大門處有個恪盡職守的看門大爺王大鱉。我知道,這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導(dǎo)彈天井。我親眼所見,荒草叢生的后院里擺滿了黑瓷大缸。枯敗的蒿草淹沒了我的身體,我仿佛穿梭在熱帶雨林,每走一步都要撩開濕噠噠的植物莖蔓。我守著內(nèi)心的秘密亦步亦趨,委屈在一點一點放大。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澆透了,母親做的燈芯絨的布鞋磨開了洞,鞋窠進(jìn)水,兩只小船傾覆了,腳像溺水的幼獸痛苦地?fù)潋v。那個年紀(jì),同學(xué)們差不多都有一雙膠底的球鞋,而我永遠(yuǎn)沒有,我感到自己低人一等。就這樣,我走到陶瓷廠廢棄的車間前,呵——我觳觫一怔,大煙囪猶如一塊肅穆的紀(jì)念碑,挺立在我的眼前。

它在紀(jì)念什么?那一刻,天空變得明亮,雨也停住了。

我圍著大煙囪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它是從工廠車間的屋頂上伸出去的,而且還有一條舷梯,一直通向煙囪口。我真是鬼迷心竅,竟然想到要爬上去一探究竟。

我順利攀上樓檐,抓住生銹的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去。梯子很像是一條豎起的鐵軌,貼著大煙囪伸向天空。我害怕極了,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梯子上掛滿晶瑩剔透的水滴,每個水滴都濃縮了一個世界。我手腳并用,一點一點接近目標(biāo)。手掌被鐵銹染紅了,仿佛涂滿了鮮血。記憶又一次跳回到十年前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散發(fā)著面包香味的工廠大院,漂浮著青蛙卵塊的骯臟池塘,擦著房檐飛旋的燕子,刷著巨幅標(biāo)語的食鹽倉庫,還有那幢紅磚紅頂?shù)耐沧訕牵积R擠過來,堵得我氣喘吁吁。

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我咬著牙爬到了大煙囪的最高處,俯視安口窯蕓蕓眾生的人間。在經(jīng)歷了七十七天的雨水洗禮之后,我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個全新的世界。我感到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心,在過去與未來的交叉點上振臂歡呼,這種感覺好極了。

我的心中充滿了美好的情感。當(dāng)年工人們把融化的玻璃吹成燈泡,就像舷梯的欄桿上掛著的一排水滴。若非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世上竟有這般奇幻的事情。

我的思緒一不小心又飄向了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是什么樣子,十年間會發(fā)生多少變化?

我想,人生總歸要有一個出口。那時候,大煙囪像荒野上一塊無名的墓碑,要么就是玫瑰花上的巨刺。然而這種情況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陶瓷廠就被夷為平地了。那是我從南京大學(xué)博士畢業(yè),走下長途汽車的一刻,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煙囪消失了,聳立過大煙囪的地方崛起了一片小高樓。人群里,我看到了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年輕、健康、漂亮,衣著得體,精神煥發(fā)。

我為他們帶回來幾樣禮物:印度尼西亞的貓屎咖啡、法國的白蘭地酒,還有一枚產(chǎn)自北美落基山脈的冰玉吊墜。雖然沒有真正走入異國他鄉(xiāng),但世界已經(jīng)裝進(jìn)了我的心里。

生活無心將人趕盡殺絕。父親恢復(fù)健康簡直是個迷,這要和我家一系列重要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

千禧年之后,楊靜阿姨用亡夫蔣紅生的撫恤金買下了一處荒廢的磚窯,與我母親合辦了紅生蘑菇種植園。剛開始,她們還沒有這么大的膽量,便在503廠的小庭院里用我家那些正待處理的鐵皮搭起了一座小溫室,廢品利用,權(quán)當(dāng)試驗。菌棒是從市農(nóng)科所買的,像一個個小枕頭,母親把它擺上溫床,開始給予嬰兒一般的照料。母親年輕時有過在山上采摘野生蘑菇的經(jīng)歷,父親也曾是食品廠的下崗工人,對于蘑菇的生長到底有一些了解。楊靜阿姨問她,陳師傅,要是種不出來咋辦?母親風(fēng)輕云淡地說,沒有不發(fā)芽的道理,別人能做的事我們也能做。她是在電視上看到河北遵化的農(nóng)民種植大棚蘑菇突發(fā)奇想的,而對生活一貫的信心則在這次創(chuàng)業(yè)中給了她莫大的幫助。

我家試種蘑菇一次成功,我也永遠(yuǎn)記住了那次我闖進(jìn)鐵皮溫棚,看到的令人驚艷的一幕:枯枝般的菌棒上發(fā)出點點白芽,猶如梅花盛開。

“梅花香自苦寒來?!蔽野涯⒐疆?dāng)成了梅花。這樣的心靈震撼,不啻于當(dāng)年我第一次聞到黃油面包的香味。

后來的事所知不詳,因為2002年我考上大學(xué)離開了安口窯,家里的消息只能從宿舍樓下那臺吱吱嗚嗚的公用電話機(jī)上聽到一些。但無論怎樣,關(guān)于母親和楊靜阿姨在窯爐里種植蘑菇絕對是那幾年安口窯的一大新聞。她們被當(dāng)做下崗創(chuàng)業(yè)的典型和巾幗婦女的標(biāo)兵在全縣宣傳報道,事業(yè)也取得了超越經(jīng)濟(jì)意義的輝煌。我隱約覺得,這一系列家庭的變化與那個令人絕望的雨夜有著某種神秘聯(lián)系。我們好似墜入了黑夜,但我們穿越了黑夜,從此便走向了新的明天。

有了錢以后,母親帶著我父親四處看醫(yī)生。他們?nèi)ケ本﹨f(xié)和醫(yī)院,在咸陽機(jī)場坐飛機(jī),可能是我父親這一生最開心的時刻。他沒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會坐上飛機(jī)翱翔藍(lán)天,心情顯得格外愉悅。他是被我母親和機(jī)組的乘務(wù)人員攙扶著走上去的。

飛機(jī)像箭一樣斜射出去,父親注視著舷窗外逐漸縮小的田疇和樓舍說:“我一個殘廢,不能走路,反倒還飛了起來?!?/p>

母親說:“你的病不在腿上,在腰上,你的腰要是能挺起來,我也該歇歇了?!?/p>

“這幾年辛苦你了!”父親輕輕摁著母親的肩膀。

“不辛苦?!蹦赣H閉著眼,好像要睡著了。

“都是我拖累了你們——”父親動情地說了半句就被母親打斷了:“老劉,咱說點高興的事吧?!?/p>

“高興的事太多,倒不知要說哪件?!?/p>

他們靠在椅背上,母親心事重重地想著父親的病情,而父親則像個出游的孩子興奮地說起了以前的事情。他一提起李紅就滿臉敬佩,說起肖明亮又會扼腕嘆息?!八麄兌既チ四?,情況不知道咋樣?”父親對故人的回憶滿含善意。

母親說:“肖明亮就差沒把咱們害死?!?/p>

父親好似有預(yù)感,十分肯定地說:“他會回來的?!?/p>

我沒記錯的話,那大約是在2005年臨近除夕,在將父親送進(jìn)協(xié)和醫(yī)院之前,母親推著他登上了八達(dá)嶺長城。當(dāng)時正好是旅游淡季,長城上的游客稀稀疏疏的,根本不像現(xiàn)在這般擁擠。他們在垛口前拍照留念,后來父親坐在輪椅上的這張照片就夾在了我家最顯眼的鏡框里。照片上燙了一排紅字:不到長城非好漢。他們圓了人生的一個重要夢想。緊接著,父親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接受治療。在全國最好的醫(yī)院里,這種外力導(dǎo)致的脊椎骨變形矯正只是一臺常規(guī)手術(shù),但我母親放心不下,找到主刀的孫醫(yī)生,硬是往人家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五百塊錢。孫醫(yī)生大概沒見過這么明目張膽送紅包的,看了一眼我母親,便把被她捏得汗?jié)n漬的錢卷子扔在了地上。孫醫(yī)生只說了一句話:拿回給病人買點補品吧。

母親心里忐忑極了,她怕自己好心辦壞事,弄巧成拙,說不定人家是嫌少呢。早知現(xiàn)在,又何必當(dāng)初。我想,在那段時間的許多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母親一定發(fā)出過這樣的欷歔和感嘆。

母親的心事一直到父親出院才煙消云散。一周后,醫(yī)生告訴她手術(shù)十分成功,病人可以回家療養(yǎng),以便讓出床位給其他人,同時也可減少不必要的支出。于是,他們又一次坐上火車回到了安口窯。正月里,到處張燈結(jié)彩,那時距離父親發(fā)生車禍整整六年了。

父親是坐著輪椅回來的。不久之后,他突然站了起來,很有一些傳奇色彩。

那時,紅生蘑菇種植園規(guī)模擴(kuò)大,窯爐的空間被充分利用起來,分隔成六個窯間。主要生產(chǎn)香菇,一年出窯二十多噸產(chǎn)品。我母親負(fù)責(zé)技術(shù)和生產(chǎn)。有一天,窯間內(nèi)溫度跟不上,一個新來的被他們親切稱為吳秀才的工人不熟悉情況,自作主張在里面生起了碳火盆。最先是母親進(jìn)去的,一氧化碳中毒,暈倒了。那段時間父親和母親都住在廠里,父親重操舊業(yè),做起了廠里的會計。他恰好也在現(xiàn)場,預(yù)感到情況不妙,喊我母親的名字,她不應(yīng),最后就喊救命,救命呀。也真是奇怪,那天園子里一個人也沒有。父親急得滿頭大汗,握住輪椅的兩只扶手,像根木頭豎起來。他艱難地邁開腿,以為自己會跌倒。他聽到體內(nèi)傳來經(jīng)脈繃張和肌肉撕裂的聲音。身體生銹了,瞬間爆發(fā)的力量扯斷了雜蕪的野草,脊骨響了一下,仿佛扣上了一枚扣子。

父親就這樣站了起來,他的健康賦予了生活重要意義:他救了我母親。我想,這也許就是天意吧。

大煙囪終于倒掉了,那片小高樓有個時髦的名字,叫維多利亞港。據(jù)說,開發(fā)商在建設(shè)之初給小區(qū)起名世界之窗,相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在討論規(guī)劃方案時全都投了贊成票,唯獨對這個咄咄逼人的名字頗有微詞。他們一致認(rèn)為,安口窯的山溝溝太小了,無論如何都放不下世界的窗戶,連世界的一塊窗把手都放不下。

在哄堂大笑中,開發(fā)商肖明亮對著展示他半生心血的大屏幕自豪地說:“各位領(lǐng)導(dǎo),八年前鄙人曾想過在安口窯修兩幢樓,可惜財力不足,失敗了,飽嘗人間辛酸冷暖。但是,失敗是成功的媽媽,我當(dāng)年拋妻棄子只身一人去海南島闖蕩,給人家開出租車,又遇上中國加入WTO,我做外貿(mào)服裝生意,那錢是用秤稱得往口袋里裝。為什么?安口窯人擦屁股用土疙瘩的時候,人家用的是紙,到了咱用紙的時候,人家坐在全自動馬桶上用水沖用暖風(fēng)機(jī)烘,等以后咱改用馬桶了,估計人家發(fā)達(dá)得連屁股都不用擦了——你們笑什么笑?他們能建世界之窗,我們?yōu)槭裁床荒??起碼得搞個維多利亞港,與國際接軌,跟世界同步?!?/p>

這次肖明亮沒有食言,一年之后,維多利亞港建好了。沒有水,沒有船,卻有那么幾幢影影綽綽的高樓。肖明亮開著寶馬越野車來到蘑菇園找我父親。父親年過半百,儼然已老去。他對父親六年的病痛折磨表示出極大的歉意。下車后,肖明亮輕輕敲開了我父親辦公室的門。

爐火正旺,房間內(nèi)暖意融融。水壺里蒸汽嗡鳴,云蒸霞蔚。

我父親感覺有人進(jìn)來了,沒有抬頭。肖明亮也沒有打擾我父親,悄悄坐在了椅子上。他不知要怎樣開口。

“稍等一下?!备赣H做完手里的賬目,填了一個滿意的數(shù)字。他看見肖明亮,并不十分意外。

“你來了?”

“是啊,表兄,還在撥你那羊糞球呢?”

父親沒答話。肖明亮掏出中華香煙,用一枚金光閃閃的打火機(jī)點上,吐出一口幽藍(lán)的煙霧。他示意父親要不要來一根,父親擺手拒絕。

“表兄,我回來那么多人都追著我辦事,你為什么不來,我借你錢,你反倒還清高起來了?!?/p>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騙我?!?/p>

“你就這么信任我?”肖明亮狠咂一口香煙說?!爱?dāng)年我借你錢,一張白條都沒打。如果我死在海口,你的兩萬元就打水漂了?!?/p>

“你現(xiàn)在不是回來了嗎?”

那一刻,肖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淚光在閃爍。呆立幾秒鐘,他退后三步,給父親彎腰深鞠一躬。

“表兄,都過去了,我要送你一套房子?!?/p>

“無功不受祿,還了我的血汗錢就好?!?/p>

之后的事情是,我們終于在安口窯維多利亞小區(qū)買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我經(jīng)常想大煙囪曾經(jīng)的位置,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這里比一個精心破壞的犯罪現(xiàn)場還干凈。往事一旦陷入回憶就像爬坡的牛車一樣艱難,當(dāng)年我登臨絕頂,看到過一個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安口窯。我清楚記得,煙囪最高處有一個不知是什么鳥筑的巢,它小巧、可愛,招人喜歡。它竟然就那樣掛在梯子與墻壁焊接交叉的角落里,搖搖欲墜,卻又堅不可摧。我無意破壞它。我突然覺得,這里一定飛出過一只漂亮的小鳥,在南方的溫風(fēng)細(xì)雨中驕傲地飛翔。

喬遷那天,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不說話,身上的舊軍裝黒垢垢的,好像很多年都沒洗過了,胸前掛著十多個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勛章。我第一眼沒認(rèn)出他是誰。父親喝得醉氣醺醺,跑出來一看,竟然是老廠長李紅!李紅還是以前的樣子。時間沒有穿過他的身體,像風(fēng)一樣吹舊了他的軍裝。當(dāng)年食品廠樹倒猢猻散,我們以為他回了山東老家頤養(yǎng)天年,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他在山后面開了園子種菜,許多年了,一步也沒離開過安口窯。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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