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蹲在廚房的大灶旁邊,手里拿著柴刀,用力剁香蕉樹多汁的莖,然后把剁碎的小塊莖丟入灶上大鍋中,與潲水同熬,準(zhǔn)備去喂豬。
我從大廳穿過后院跑進廚房時,正看到母親額上的汗水反射著門口射入的微光,非常明亮。
“媽,給我兩角錢。”我靠在廚房的木板門上說。
“走!走!走!沒看到忙著嗎?”母親頭也沒抬,繼續(xù)做她的活兒。
“我只要兩角錢?!蔽壹?xì)聲但堅定地說。
“要做什么?”母親被我這異乎尋常的口氣觸動,終于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買金啖?!苯疣⑹侨昵班l(xiāng)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渾圓的、堅硬的糖球上粘了一些糖粒。一角錢兩顆糖。
“沒有錢給你買金啖?!蹦赣H用力地把柴刀剁下去。
“別人都有,為什么我們沒有?”我怨憤地說。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沒有就是沒有,別人做皇帝,你怎么不去做皇帝!”母親顯然動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莖,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響。
“媽媽是怎么做的,連買金啖的兩角錢都沒有?”
母親不再作聲,繼續(xù)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沖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說著就用力踢廚房的門板。
母親用盡力氣,將柴刀咔的一聲立在砧板上,順手抄起一根竹管,氣急敗壞、一言不發(fā)、劈頭蓋臉地就打了下來。
我一轉(zhuǎn)身,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那一天,母親大概是氣極了,沒有轉(zhuǎn)頭繼續(xù)工作,而是快速地追了出來。
我選擇了那條有火車道的小徑,那是家附近比較復(fù)雜而難走的小路,整條路都是枕木,鐵軌還通過旗尾溪,懸空架在溪上面。
母親提著竹管,快步地跨過鐵軌的枕木追過來,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罷休。
“哎喲!”我跑過鐵橋時,突然聽到母親慘叫一聲,一回頭,正好看到母親撲跌在鐵軌上面,砰的一聲,顯然跌得不輕。
我停下來,轉(zhuǎn)身看母親,她一時爬不起來,用力搓著膝蓋,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膝上開始流出,鮮紅色的,非常鮮明。母親咬著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到母親身邊,用力扶她站起來??吹剿壬系膫麆輰嵲诓惠p,我跪下去說:“媽,您打我吧!我錯了?!?/p>
母親把竹管用力地丟在地上,這時,我才看見她的淚從眼中急速地流出,然后她把我拉起來,用力抱著我,我聽到火車從很遠(yuǎn)的地方開過來。
我用力抱著母親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p>
這是我小學(xué)二年級時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親,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腦海,重新顯影。
另一幕是,有時候家里沒有了青菜,母親會牽著我的手,穿過屋前的一片芒花地,到番薯田里去采番薯葉,有時候到溪畔野地去摘鳥莘菜或芋頭的嫩莖。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一樣的白,母親的發(fā)絲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美。那時感覺到能讓母親牽著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兒。
還經(jīng)常上演的一幕是,父親到外面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著藤椅坐在曬谷場說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們都睜不開眼而倒在地上睡著。
有一回,她說故事說到一半,突然叫起來:“呀!真美?!蔽覀兓剡^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著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地,棲在芒花里無數(shù)的螢火蟲霍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出欣悅之情。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那么美麗,在那時,母親的美與滿天的螢火形成了一幅極美的畫。
于是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的身旁,看螢火蟲一一飛入芒花地,最后,只剩下一片寧靜優(yōu)雅的芒花輕輕搖動。
不久前,我回到鄉(xiāng)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地已經(jīng)完全不見了,蓋起一棟棟的透天厝?,F(xiàn)在那些芒花仿佛都飛來開在了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我想起母親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發(fā),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后,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發(fā)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選自《林清玄散文精選》,有刪節(jié))
亮點借鑒
1.借物喻人寄深情。本文所敘之事意在表現(xiàn)母親的勤儉辛勞、對孩子的嚴(yán)格管束和對孩子深沉的母愛。白色的“芒花”既映襯著母親年輕時的美麗,也是母親晚年白發(fā)的寫照,寄托著作者對母親的深切感激與懷念。
2.不落窠臼寫真情。本文沒有走寫景狀物、抓住物的內(nèi)在精神與人物的品格相契合之處,然后渲染抒情的老路,而是在敘事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擷取人與物相關(guān)的幾個有價值的觸發(fā)點,來助力情感的表達,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