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大鵬
溫新階短篇小說《馬腳》(原載《民族文學》2019年第2期,《小說月報》大字版2019年第4期選載)敘述了一個出身于富家的小姐作為革命者喚醒底層窮人起而革命的故事。反映了早期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窮人鬧革命時面對人性民心、社會世相的嚴冷慘淡,及其在不可思議的困境中居然隱伏著革命希望的邏輯合理性。
大富人家馬老太太八十大壽時接受眾人賀拜的當晚,其裝有大量首飾和二百大洋的首飾盒不幸失竊。馬老太太要兒子謝家驥繞過只知勞民傷財、不能破任何案件的警察局,請來馬腳(民間幫人查證失竊錢物的巫師)幫忙查找首飾盒,馬腳師父鄒發(fā)祥和徒弟史莽子長期合謀為奸,一面藏起別人的貴重錢物,一面又通過馬腳巫術(shù)幫人找到,眾人不知就里故二人聲名遠播。此次徒弟史莽子因一貧如洗,早已唆使準媳婦孫桂花盜竊馬老太太的首飾盒里的適量銀元,準備到舅舅所在地買地建房共享安樂。孫桂花在偷盜中因害怕發(fā)出響聲干脆把首飾盒全部盜走,跑到被一道瀑布遮蔽的和尚洞藏身,史莽子假借巫術(shù)找到洞中的孫桂花。
小說運用平行蒙太奇方式敘述另一故事:馬老太太在外地求學的四孫女謝如煙在武昌受革命者衛(wèi)彪全影響,傾心革命并愛上衛(wèi)彪全,聞知家鄉(xiāng)要發(fā)動神兵暴動而敵人早已設好口袋要將300神兵全殲,謝如煙心急如焚要回鄉(xiāng)阻止領(lǐng)頭人馮大刀暫緩暴動,衛(wèi)彪全卻慷慨激昂論證“我們太需要這樣的一場暴動來宣示八七會議的偉大精神,我們需要用鮮血來喚醒沉睡的人們,來昭示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存在,來敲擊反動派的神經(jīng)……要用我們的鮮血映紅初升的太陽”!并表示以他為首的中大九虎一定會參加暴動,二人發(fā)生相愛以來的激烈沖突。謝如煙以“為奶奶祝壽”的理由潛回故鄉(xiāng)報信,不幸被敵人追擊在懸崖上摔斷一腿,躲進和尚洞。
至此,兩條線匯合:謝如煙、孫桂花、史莽子先后進入和尚洞,史莽子向昔日主家謝如煙坦承了全部陰謀,謝如煙在深切同情中不僅原諒他們,向他們曉以國家大義,還設計如何為史莽子圓謊,并委托孫桂花向馮大刀報信。孫、史二人被謝如煙心性人格、國家理念激蕩感染,拋棄了迷信欺世的馬腳巫術(shù)和狹隘自私的小我之念,先后加入革命。與此同時,發(fā)動暴動的中大九虎除衛(wèi)彪全臨陣逃脫,其余八人全部犧牲,衛(wèi)彪全作為極左標本被省委開除黨籍,謝如煙得到了公正對待。
小說雖曰短篇,但細節(jié)復雜,圓潤飽滿,筆者只能復述大節(jié),為下文思考預做準備。當我們把小說置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民不聊生、國貧民蔽的艱危困境中時,文本意蘊立時飽脹起來:不能僅僅將文本視作革命者履險蹈危的故事,而是那個時代、人性、民心、世相的縮影,總之是革命者所面臨的內(nèi)外困境的隱喻。由于文本受短篇的規(guī)模限制,諸多情節(jié)無法達到細致入微,只能作提攝性表述,卻能激活讀者的想象力,這就形成了小說的白描筆法。
白描,是繪畫技法的借用。用極簡的語言勾勒對象、事件的大致輪廓,同時在關(guān)鍵細節(jié)處用筆,以凸顯本質(zhì),引導讀者向更高領(lǐng)域發(fā)想,達到文本的形而上之思。魯迅是白描高手,他往往用三言兩語勾畫對象形神,達到傳神效果,成就其在現(xiàn)代小說中不可逾越的高峰。在《馬腳》中,作者設計情節(jié),引導故事,多從間架骨節(jié)入手,給出框架,使情節(jié)、主線具有引導讀者想象的功能。至于情節(jié)如何趨向和驅(qū)動意義,由讀者體認。當然,關(guān)鍵細節(jié)也用筆甚微(如孫桂花偷盜首飾盒一節(jié)),而這正是白描筆法。
《馬腳》寫馬老太太八十高壽時,眾人齊來祝壽,當晚首飾盒失竊。此是文本交代的情節(jié)主線,著墨相當有限,只有輪廓性敘述,但有本質(zhì)凸顯的功能:馬老太太不相信警察局,反倒請來具有巫術(shù)色彩的馬腳破案。此中透露的官民關(guān)系困境,況味復雜。民眾遇到困難時,首先想到的不是依靠政府,因為“到縣上找官府報案,警察局來幾個人,好吃好喝地招待著,還要給局長探長塞銀洋,多半最后還是個不了了之,碰上大的金銀財寶被盜,警察局長還兩邊收錢,行了方便讓盜賊跑了?!笨梢娫谄胀ò傩照J知中,政府、警察除了貪腐、巧取豪奪外,一無所能,因此早已被百姓拋棄。按說馬老太太屬于大戶人家,理當與官府聯(lián)系緊密,但事實上也無數(shù)次遭遇政府欺騙壓榨,政府對民眾早已失去了凝聚力、向心力。
馬老太太寧愿相信馬腳巫術(shù)尋找失物,但馬腳巫術(shù)有什么能為呢?眾人看到的表象不過是燒紙焚香,手舞足蹈,哼哼唱唱,在漫長的等待中令眾人麻木疲累,看不清或懶于分辨真假是非,內(nèi)里不過是師徒二人合謀為奸,監(jiān)守自盜,哪里有可以解釋的科學原理?但這居然就能夠被當時民眾接受——民智一愚至斯!如果有人要起衰拯蔽,則希望何在?小說勾勒馬腳的實施場景,反映的是時代普遍的心智狀況。雖沒有涉筆“民智”的理性思考,但事件的勾勒卻有致思功能,白描的效果再次顯現(xiàn)。
史莽子曾作為馬老太太雇工長期在謝家做工,受到馬老太太和謝如煙關(guān)愛,內(nèi)心里滿懷感激,按說接下來順理成章的應該是報恩之舉,最不濟也應該堅守底線,不至于設計馬老太太一家。不料為了與媳婦共享安樂,買房買地,他們就輕易突破良知底線,盜走首飾盒并演出一套監(jiān)守自盜的馬腳大戲,既維護馬腳巫術(shù)的實效名聲,又得到馬老太太的封賞,心計何深!用計何密!然而,良知和道德底線蕩然無存!一般人認為,社會最底層往往是良知和道德的最后棲地,人性最后的収縮孔,事實上并非如此!當國危民困到極點時,人性其實通體俱黑!文本白描細節(jié)指向的是人性之思。
謝如煙、孫桂花、史莽子三人先后進入和尚洞,謝如煙同情史莽子夫妻的困境并原諒了他們機心險膽的設計,愿意成就史莽子的計劃,向他們曉以國家大義,史莽子夫妻意識到謝如煙是放棄了自身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領(lǐng)導窮人鬧革命,改變他們的生活境遇,她的心性、胸襟、人格都是與史莽子夫妻迥然有別的另一種境界,高貴卑劣何可以道里計!夫妻二人終于人性復蘇,良知覺醒,認同并實踐了謝如煙的道路選擇。其實是為自己選擇一條生命復新之路。
衛(wèi)彪全明知敵人設下口袋要全殲神兵營,也要率中大九虎參與暴動,結(jié)果在戰(zhàn)斗中又臨陣逃脫,這犯了戰(zhàn)爭中的對抗主義和戰(zhàn)斗中的逃跑主義,是極左路線的必然結(jié)果。事實證明,只有謝如煙“保存實力,待機而動”思路是正確的。文本用虛寫描述的一場戰(zhàn)斗隱喻了早期共產(chǎn)黨人因年輕幼稚而艱危血腥的歷史。白描指向了歷史之思。
最后,文本所有的白描情節(jié)和細節(jié)處理引出了一種邏輯追問:革命何以可能呢?按說無論就世相、人性、心智、民情還是道路方法選擇上,革命都無路可走,革命的一切可能都被否定到極致,一切可能都被掐斷。但作者似乎動用了《周易》“物極必反”原則,當一切走向死路時其實意味著生機的來臨:舊政黨、舊政府已被百姓拋棄時其實意味著他們也在呼喚新政府的產(chǎn)生;世相危亂到極致時,人們正期望新秩序重整人世;人們貧病交加無以為生時,生命的熱望正被最大限度地激發(fā);心智愚黯而巫術(shù)盛行,人心的厭倦已為理性之光預做準備,所謂“千年暗室,一燈可破”;人心危懼嚴冷到極處,正可感受心性的毫微之暖,何況道義與溫度!這正是史莽子夫妻被謝如煙激蕩感染的原因所在。所以革命看似無路可走,一切卻正虛位以待。小說動用的是白描筆法,但實現(xiàn)的是文本形而上價值。